李澤靜
香港動漫電影中的本土文化及價值觀
李澤靜
在創意文化產業被作為中國未來幾年主要經濟支柱的背景下,中國當代動漫文化產業面臨前所未有的機遇和挑戰:一方面,政府對動漫文化產業空前重視并抱有巨大的期望;另一方面,面對歐洲、美國、日本等強勢動漫,中國動漫產業面臨空前的壓力。誠然,中國動漫曾經經歷過較為輝煌的膠片時代。但遺憾的是,在進入“數字時代”后,中國動漫漸漸與歐、美、日等動漫強國拉開了距離[1]。我們既不能枕著歷史與成績妄自尊大,又不能永遠跟在別人的身后東施效顰。因此,如何走出本該屬于中國自己的動漫特色之路,是所有動漫從業者必須思考的問題。
謝鐵驪在《當代電影理論文選》的總序中提出“繼承傳統、尊重規律、勇于創新,應該是新世紀中國電影發展的三大要素,三者缺一不可。創新是藝術發展的生命之源,但是,藝術創新必須是在繼承傳統基礎上的創新,必須以尊重藝術規律為前提。藝術創新同樣也要堅持深入生活,要真實地反映社會。”[2]這三種要素可以套用在香港電影業,因為香港電影扎根本土文化和價值觀,而且在發展創新方面做出了許多有益的嘗試。以其本土動漫電影《麥兜當當伴我心》為例,在劇本、音樂、畫風等主要方面為內地動漫工作者樹立了一面旗幟。此片映射出典型香港人的縮影,盡數“港人港態”[3]。非常值得深思和借鑒。
麥兜是由謝立文撰文、麥家碧繪制而創作出的一個香港卡通小豬的形象,麥兜系列故事從誕生之日起便帶來了讓人驚嘆的影響,無論是繪本、電影還是衍生產品都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圍繞在麥兜周圍的所有角色以及故事都像他的名字一樣普通到無以復加,但正是這樣一個卡通形象,卻在有國家主席參加的“香港回歸十周年紀念晚會”上擔綱開場序幕,因此可以說,麥兜已經成為香港本土代表性的動漫形象。而在探索與嘗試對本土文化和價值觀的表現方面,動漫電影《麥兜當當伴我心》則表現得尤為突出。
《麥兜當當伴我心》的劇情中,滿目皆是創作者對香港本土文化與價值觀的理解與呈現。
首先,香港文化饒有特色。香港電影是在中原文化、嶺南文化和西方文化三者的歷史、文化和權力的“嬉戲”中此消彼長地成長發展的,因此有著復合文化體的特質。其變化的總趨勢是中原文化的強勢地位由強而弱,文化特性由體現國家民族意識和官方意識形態的精英性逐漸轉向根植于民間市井的世俗性和商業性。[4]在《麥兜當當伴我心》一片中,文化的交匯、沖突和融合一直是電影的主題核心,也是香港文化的體現。
在第八屆北京電影學院國際大學生電影節上,一位來自廣州的年輕導演拍攝了一部記錄廣州騎樓正在逐漸消失的電影,其中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這些廣州的決策者是一群對廣州沒有感情的外地人,他們不懂得騎樓對于廣州人的意義”。同樣,如果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從小在香港的文化中耳濡目染,相信其對于香港文化的理解也是膚淺和表面的。藝術創作本身就是一種作者生活經驗的投射,并將這些從小積累的情感經驗變為故事創作的靈感。[5]本片編導謝立文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他看到今天的香港充滿功利與浮躁、利用與欺騙,人心也變得勢利、虛偽、狡猾并且難以自拔。他希望喚回那個充滿“人情味”而不是“人錢味”的舊日香港。當劇中的人們面對股市的跌宕起伏而狂喜怒罵的時候;當家長們節衣縮食也要把孩子送進“硬邦邦幼兒園”的時候;當人與人之間僅剩下了金錢和利益的關系的時候,《麥兜當當伴我心》將所有這些問題都赤裸裸地擺在觀眾面前,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人性之復雜,發人深省。
而另一方面,謝立文也不得不面對香港日新月異的改變,透露出回天無力地深深無奈。正如劇中一再提到的糖炒栗子,它仿佛人生最初的夢想與憧憬,但是在成長過程中,“轉轉弄弄,就不知道弄哪里去了”——“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許多人窮盡一生想要尋找的東西,正如那顆逐漸變硬的糖炒栗子,不但沒有咬開,反而丟失不見了。因此,謝立文用“春田花花幼兒園”承載了一個香港人心里無法拋棄的“香港情懷”,為所有念舊的香港人傳達了一份安慰:那就是校長的淡泊與堅持。他像電影《放牛班的春天》中的音樂老師一樣,用音樂教給了孩子 “真、善、美”,并且窮盡各種方法維持著這個簡陋且便宜的低檔幼兒園,雖然培養的只是構成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小混混、商販、推銷員、飯店前臺和洗車工人,但是他們善良知足、沒有心機,只能慢慢的學會理解“魚丸和粗面”之間那點微妙糾結的關系。這與另外兩部“最香港”的電影《歲月神偷》《天水圍的日與夜》的主題如出一轍:有太多的香港人,都這樣如蟻族般在為生活忙碌著,他們看似平凡,但卻活得充實。正是這些小人物構成了香港社會與香港文化最堅實的根基。
其次,香港文化中的無厘頭和低笑點眾所周知,作為一部純粹的“香港制造”的電影,絕不會缺少這些橋段。從片中隨處可見的無厘頭臺詞到以內臟作為裝飾品的演唱會、商場;從被惡搞的香港藝人到廣告歌曲頒獎典禮中的候選歌曲《還未開飯剪腳甲》等等,都讓許多不了解香港文化的人感覺俗不可耐。有學者稱“無厘頭文化應屬于后現代文化之一脈,及時行樂,無深度表現、破壞秩序、離析正統等等,無不可以在無厘頭電影中讀出。無厘頭的語言或行為實質上有著深刻的社會內涵,透過其嬉戲、調侃、玩世不恭的表象,直接觸及事物的本質。”[6]因此細細思之,大俗常伴大雅。香港人的俗,正如他們的糯米雞,乍看傻大粗笨,卻是頗有內容,經得起咀嚼。在香港大街上飄香的還是那五十年不變的蝦餃燒賣、腸粉叉燒,五十年不變的干炒牛河、蠔油生菜。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種墨守成規的迂俗,也不妨把它看作一種融化到了骨子里的香港情懷[7]。由此再看影片中的各種無厘頭,尤其是影片開頭那段將感情比喻為“漲屎,急便便”的無厘頭討論,其實傳達的是最質樸的人生哲理。正如劇中所言:“感情起初都是七彩斑斕的,但是在你的心里、肺里、肝里,搞著搞著,搞著搞著,搞久了,就會變得黑不溜秋,可是發黑的感情,內里還可以是溫軟甜美的,只要我們還有音樂。”這就好比兩千多年前,東郭子問莊子“道”究竟在哪里,莊子給出的終極答案是 “在屎溺”一樣,話粗理細。
《麥兜當當伴我心》這部動漫電影最廣受褒獎的可能就是音樂了。從陽春白雪的《D大調卡農》《美麗的夢想家》、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舒伯特的《降B大調即興曲》、門德爾松的《乘著歌聲的翅膀》、柴可夫斯基的《小天鵝舞曲》,到耳熟能詳的《馬刀舞曲》《肯肯舞》《天黑黑》《熱情的沙漠》……好像給觀眾普及了一堂中外音樂欣賞課,但只是引用并不足為奇,最為突出的還是電影主創人員對音樂與本土文化嫁接的有益嘗試。
首先是演唱者的選擇就是一大亮點。根據劇情,插曲的演唱者基本為童聲合唱。如果是內地的動漫影視劇一般會選擇專業少兒合唱團,他們強調歌曲演繹的完美、追求音樂技巧的完備以及經過專業訓練的千人一音,那種模式化的演唱在觀眾心中基本不能引起歌曲情感的共鳴。然而《麥兜當當伴我心》卻大膽選擇了與劇中人物年齡相仿的幼兒園小朋友。稚嫩的聲音和沒有太多音樂技巧、完全天然本真的演唱風格,如一縷清新的風吹開了每個人的心扉。正如劇中所言:“音樂,尤其是小朋友的歌聲,是上天給人間一朵朵初開的鮮花”。其中為麥兜配唱的小朋友樸妍臻,秉承了麥兜的沙啞聲線特質,唱起歌來獨具韻味,令人動容。這種“天然去雕飾”的風格顯得彌足珍貴,特別是某些跑調走音的部分,反而最能體現那份童真和善良,成為了觀眾的最愛。本劇童聲合唱音樂總監唐少偉教授曾在訪談節目中講道:“就兒童音樂教育而言,應該是感性強、理論弱,感情的表達更重要于音樂技巧的完備。不應該以成年人的標準過分要求。另外,由于小孩的雜念少于成人的,因此往往他們的聲音也會較成人容易調教,達成一致與和諧,也更容易從靈魂上打動人。”從這個方面也給內地動漫同行以啟示:真正的天籟之音不需要太多的技巧,模式化的時代已經過去,觀眾更需要聽到的是個性與真情實感。
其次是對于音樂的改編和演繹,歌詞的填寫顯得港味十足。在這群豬一樣的孩子眼里,香港最常見的美食就是他們全部的理想。任何事物都可以用食物來描述:“我愿似一塊扣肉,扣住你梅菜扣住你手”“春風親吻我像蛋撻,點點春雨降像葡提子,小青蛙敦敦像燉蛋”以及“仲有最靚的豬腩肉”。在笑過之后,每個觀眾的心里卻沉甸甸的, 歌詞影射的正是絕大多數香港人現實的價值觀——活到一定年紀,夢想遠不如一塊“最靚的豬腩肉”實在。
與劇情相同,本片原創插曲的創作也滲透著對香港往昔的不舍。插曲《失戀的地瓜》中唱到:“我看著過去從腦海里滑下,過去也跟著我。我看著我們的肩越來越遠,肩膀也不說話。我看著笑容從山那邊落下,明天會升起嗎?”另一首插曲《來日之歌》的歌詞同樣具有異曲同工之意:“事到如今,我還在風里。年少的歲月,依然揮之不去。舊時的情緒,在胸口滿溢。脫口而出的,仍是昨日的歌曲。”
《麥兜當當伴我心》與前幾部不同,由香港本土漫畫家楊學德加盟美術總監,原本感覺楊學德和麥家碧的畫風結合有違和之感,麥家碧溫柔治愈的畫風與楊學德筆下猥瑣丑陋的諷刺形象,完全是亂搭,然而觀影之后卻發現創作者的用心良苦,這應是創作者刻意的一種間隔,使楊學德的硬朗與麥家碧的溫暖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將劇中那些 “硬邦邦”的大人和“軟呼呼”的孩子區別開來,是創作者對香港本土文化的體現以及價值觀的直接表達。
麥家碧構建的麥兜和他同學的世界是一個動物的世界:小豬麥兜麥嘜、河馬阿may、烏龜阿輝、鴨子菇時和小貓得巴……麥家碧改變不了香港,只好在筆下構建一座童話城堡,憑空造出一個如豬一般的孩子,以及一群動物一般的小孩。而楊學德設計的角色則大部分都是人的形象:一臉雀斑的雞頭、粉皮這樣靠幫人討債混日子的小混混,長相頗似八兩金的鍋蓋頭,滿臉彪悍又外強中干的豬肉販,以及道貌岸然的行政女,油頭滑腦的膠牌經紀人大M……每一個的形象都生動鮮明,性格和身份的表現力極強。拋卻常人內心的成見再來看這些丑陋的人物,反而透著一股子親切和實在。正如迪斯尼說的那樣:夸張和幻想就是動畫的本性。[8]楊學德立足動漫的本性,形象刻畫出香港最為基層和廣泛的特有人群類型,將對于人物的性格理解用極致夸張和諷刺的動漫形象將其符號化、典型化。這種人物造型設計既不同于那些被模仿的不倫不類的日式動漫形象,又不同于建模粗糙、動作呆板的三維動漫形象,完全展現出了“香港制造”的視覺印象。
《麥兜當當伴我心》的場景設計也秉承了麥兜系列故事的一貫傳統:立足本土文化與價值觀。在這一部影片當中,香港也在與時俱進:舊日的騎樓和排擋消失了,充斥畫面的是鋼筋水泥的高樓林立、如火如荼的建筑工地,滿目的房產租售信息與寫著“拆”字的街道,除了那熟悉的7-ELEVEN便利店,往日的香港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受內地經濟和文化影響的今日香港。劇中從大學建筑專業輟學的魔術師謙謙想把叢林一樣密集丑陋的的高樓大廈統統變走,雖然那是miss chen做夢也想要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到主創者的價值觀,真可謂用心良苦。
《麥兜當當伴我心》用充滿香港本土文化和價值觀的視聽語言向觀眾展示了一幅香港的風俗畫卷,那濃濃的香港味、香港情也深深地打動了每一位觀眾的心。每當觀眾從影院出來,對國產動漫表示深深失望的時候;當動漫從業者糾結于什么是中國動漫賴以生存,甚至可能超越的核心力量的時候;當越來越多的年青一代對于本土文化蘊含的優秀內容視而不見,對于外來文化卻盲目崇拜和模仿的時候,國產動漫的從業者是否要思考一下挖掘本土文化和價值觀的重要性?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在2010年杭州中國畫雙年展上的一段話說的切中肯綮:“以民族的本土語言,結合當代生活,來抵抗強勢的外來文化;以自信的主體,深入傳統內核,激活民族傳統文化;以開闊的國際視野,越過盲區,建構中國藝術的時代面貌。”同理,只有用“民族的本土語言”做的動漫才能與世界進行“平等對話”。[9]
注釋
[1][9]民族本土語言是中國動漫產業的開山利器[N]. 杭州日報. 2014.11.3.
[2]謝鐵驪.總序.胡克、張衛、胡智鋒主編:當代電影理論文選[C].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
[3]蒲鋒、李照興主編:經典200——最佳華語電影兩百部[M].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05.
[4]趙衛防:香港電影史[M].中國廣播影視出版社.2007.
[5]阿比·費杰.動畫創作的漫漫長路.余為政編著:動畫筆記[M].京華出版社.2010.
[6] 田子君.周星馳式“無厘頭”語言淺析[J].電影文學.2008(4).
[7]王璞.香港情懷[N].香港:文匯報. 2012.12.2.
[8]米高峰、張珂:動畫劇本創作[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李澤靜:河南牧業經濟學院藝術設計系
動漫設計與制作專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