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萍
構建京劇藝術對外傳播的科學模式
孫 萍
2010年11月16日,京劇被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作為我國的國粹和重要文化符號,京劇既屬于中國,更屬于世界,京劇藝術不僅是中國人的驕傲,也深受世界人民的廣泛喜愛,是中國傳統戲劇藝術中的突出代表。時至今日,當中華文化“走出去”成為新時期重要的國家戰略,如何在現代全球化語境下尋找和構建京劇藝術對外傳播的科學模式,使之達到最佳的傳播效果,成為擺在京劇工作者面前迫切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在近現代中國傳統文化對外傳播的進程中,京劇曾扮演了先驅角色。從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于1919年、1924年的訪日演出,到1930年、1935年先后訪問美國和前蘇聯,再到程硯秋1932年的訪歐活動,京劇以其獨特的魅力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在海外開辟了一片嶄新的天地。新中國成立后,京劇依然在六十多年的時間里繼續承擔著對外傳播的重要任務,并取得了卓越的成效。
長期以來,京劇的對外傳播主要以演出形式進行,通過演出實踐對京劇舞臺藝術的全方位、各角度展示,使外國觀眾對于京劇產生直觀認識,為異文化環境中的受眾對京劇的初步認知與了解打下了良好基礎。但隨著對外傳播進程的不斷深入發展,單純依靠演出實踐的傳播方式,已逐漸不能滿足需求,全面而詳細介紹京劇藝術理論的著作和劇本,且被翻譯成嚴謹適當的外文,并在海外取得良好傳播效果和普遍承認的文本匱乏,是客觀存在的現實問題。因此,加強對京劇相關文本的大量翻譯和全面推介,實現演出與文本并重,理論與實踐同步的“兩條腿走路”傳播模式亟待進一步構建和完善。
戲曲是一門綜合藝術,這話已近于“老生常談”。正因如此,隨著戲曲舞臺藝術的成熟,對于戲曲藝術的記錄兼顧文學劇本、音樂乃至表演動作、舞臺調度、舞臺美術,走“綜合路線”,有著相當悠久的傳統。
以清代的昆曲演出劇目選本《審音鑒古錄》為例,較之《綴白裘》的“錄劇而遺譜”,《納書楹曲譜》則“譜曲而廢白”[1],以綜合記錄曲文、唱譜、穿關、科介、行頭,標記葉韻、板拍,注明字音舛誤為特色。如其錄《荊釵記·上路》一折,“八聲甘州”曲牌之下,錄“春深離故家,嘆衰年倦體”曲詞,詞下附小字“末引從左轉至右下立,外隨至中,副跟外行至左上,一流邊式,各對右下介”[2]。又如《琵琶記·掃松》錄張廣才上場“白三髯、長方巾、帕打頭 ,繭綢襲(按即褶)、裙打腰,拄杖,執帚”。[3]全書處處遵照這種體例,是為全面展示當時昆曲舞臺演出面目的開山之作。
較晚形成的京劇,在用文本記錄其藝術面貌的發展過程中,這種綜合、全面的思路,也成為一種非常必要的選擇。1937年至1940年,京劇研究家、劇作家潘俠風編纂《舊劇集成》凡16集,一改此前所出京劇劇本只錄唱念詞句的面貌,以便于習劇者、研究者學習為目的,在記錄文學劇本的同時附上曲譜,并增添角色舞臺動作和穿戴服飾介紹,極大地方便了專業、業余劇團和票社的排演與學戲。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因循著這種以劇目為中心、全面介紹京劇藝術的編寫思路,《舊劇集成》被增補加工為《京劇集成》,到今天仍是欲周整完備了解京劇舞臺藝術各個方面的重要資料。
直到近年來出版的許多京劇藝術文獻,或以匯編各流派劇目為特色,將文學劇本、音樂簡譜、舞臺動作等融為一爐,如《中國京劇流派藝術集成叢書》(學苑出版社2006年至2010年版);或以藝術賞析為要務,在文學劇本前冠以導讀,詳解劇目來龍去脈、文化歷史背景和藝術特色,如《中國京劇昆曲劇目導讀》(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各具特色,但都是從以劇目為中心、綜合介紹京劇藝術的傳統與成熟體例脫胎而來。
京劇藝術博大精深,她的各個方面,每個“零部件”都是久遠的文化和藝術層累、疊加、融合、結晶而成,不管從哪個單獨的角度深入精研,都足以編寫成皇皇巨著。專論京劇劇本、表演、音樂、服飾、舞臺美術的著作不可勝數,令人深感戲曲藝術之精華“盡在不言中”。若單論劇本、唱詞等,則無異管中窺豹,遠遠不能展示這座藝術殿堂的美輪美奐。面對這樣深邃的藝術,非面面俱到不足以狀其貌,非闡幽發微不足以道其妙,在“專而精”與“博而全”之間尋找平衡,是京劇對外傳播在漢語文本準備階段必須要努力貼近的標準。
在不同文化的交流中,語言往往是第一道障礙,也是最難逾越的障礙。不深入有效地解決語言問題,則不同文化圈內的受眾欲了解劇目的基本故事情節尚不可得,更遑論各種藝術與文化的細節以及藝術表現背后深層次的文化內涵。這其實是歷代京劇海外傳播者們一直面臨的重大課題。
對于中國戲曲劇本進行翻譯的嘗試其實早已開始,200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熊式一教授《王寶釧》全本中英翻譯本。這位翻譯大家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將這一中國戲曲經典題材推向了世界,該譯本問世七十多年來,已被翻譯成上百種語言,歷久彌新。這一成功案例,真實地反映了翻譯對中國戲曲海外傳播的重要性。
海外漢學家對于中國戲曲翻譯傳播的研究同樣不可忽略。早在1937年,美國人阿靈敦和英國詩人艾克敦就出版了《中國戲劇之精華》(Famous Chinese Plays)(北平法文圖書館1937年版),將當時中國戲曲舞臺上常見的33個劇目譯成英文。
“可表演性”是戲曲翻譯中頗具爭議,但富有實踐成果的一個概念。英國著名比較文學學者Susan Bassnett是這一概念最初的提倡者。香港理工大學魏城璧和李忠慶教授所著《中國戲曲翻譯初探》(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中,對戲曲的“可表演性”進行了詳細分析,認為中國戲曲翻譯中“‘可表演性’正反兩面的觀點是可以并存的”,但是“可表演性”是語際翻譯是必須考慮的問題。
《趙氏孤兒》作為第一個譯介到歐洲的中國劇本,是以保留基本情節和沖突,在改編的基礎上以觀眾母語進行二次創作的模式傳播的;梅蘭芳戲曲藝術的傳播為京劇翻譯提供了范式,其為訪美所做《梅蘭芳訪美京劇圖譜》(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中對臉譜、砌末等的翻譯,大部分至今還被公認為京劇術語翻譯的“最佳答案”;美國夏威夷大學魏莉莎教授所創的“英語京劇”給京劇翻譯傳播提供了另一種思路,也體現了“可接受性”和“可表演性”原則;“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在于以年輕人為受眾對象,在全世界的青年人群體中產生了轟動效應。
此外,國內學術界對于戲曲翻譯的討論在進入21世紀后也漸趨熱烈。北京師范大學郭英德教授著述了此領域的幾篇宏文,包括《北美地區中國古典戲曲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評述(1998-2008)》(原載《文藝研究》,2009年第9期)、《中國古典戲曲研究英文論著目錄(1998-2008)》(原載《戲曲研究》,第79、80輯)等;山人《中國古代戲曲的海外傳播》(原載《閱讀與寫作》2006年第3期)、李玉蓮《元明清小說戲劇的翻譯傳播》(原載《學術研究》,2000年第3期)等論文介紹了中國戲曲海外傳播現狀;巫元瓊等《論傳統戲曲的翻譯標準》(原載《四川戲劇》,2009年第4期)、龐學通與曹永俐《基于翻譯“目的論”的中國古典戲曲英譯》(原載《湖北經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8期)等從理論層面對戲曲翻譯提出了不同的側重點和翻譯原則;王燕與王金波《論〈趙氏孤兒〉題材劇里的人物命名》(原載《北京第二外語學院學報》外語版,2006年第10期)、劉慶元《〈西廂記〉英譯本賞析》(原載《郴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2年第4期)則著眼于對翻譯中具體問題的具體分析。
由此可見,對于文化精華的交流欲望,實在是相互的,而不是“一廂情愿”的。在京劇海外交流的探索過程中,無論是我國的京劇藝術工作者和研究者,還是國外的愛好者與研究者,都遇到了不同語言——特別是鑲嵌在特定藝術格式之中的語言——之間進行平順對話的難題。幾十年來,帶有英譯內容的京劇文獻,有些囿于編寫翻譯條件所限,或過于簡約以致遺珠之憾,或失之舛訛令人誤入岔路。僅在近年出版的某些京劇對外傳播文本中,就存在劇名翻譯過于簡單或中英文差異大的問題,如《碧波仙子》譯為“A Fairy”(一個仙女)、《失空斬》譯為“An Absentee Staff”(一個缺席的員工)等;劇名翻譯不當的問題,如《梅龍鎮》譯為“The Emperor and the Showgirl”(皇帝和歌舞女郎)等;涉及到中國文化傳統專有名詞的翻譯不當問題,例如“嫂娘”(出自《赤桑鎮》一劇)一詞,很難直譯,只能在音譯為“Sao Niang”的同時,解釋其為“……which suggested that she was both aunt and mother to him.”(以表示她對他來說既是阿姨又是母親),但嫂子與阿姨首先在輩分上就不同,翻譯文本因此出現了硬傷。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不健全的翻譯影響了京劇對外傳播的忠實性,當然會對傳播效果產生負面影響,因此如何使傳統藝術文本的翻譯進一步完善,亟待我們繼續深入探索。
2013年獲批為“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的“京劇百部經典英譯系列工程”,是由筆者所在的中國人民大學與北京外國語大學聯合申報的科研項目,是一項構建京劇綜合對外傳播模式的試驗。
早在2011年,時任國務委員的劉延東同志就曾對《京劇百部經典英譯系列工程》給予過充分的重視和肯定。該工程的重要成果之一“百部中國京劇經典劇目英譯系列叢書”,計劃收錄一百個左右舞臺藝術經歷了多年推敲檢驗、至今仍有較大影響力的、具有代表性的京劇劇目,即所謂“經典劇目”。共計劃出版十輯,每輯收錄十個劇目,有關每個劇目的內容獨立成冊,從對單個劇目投入的篇幅看,“英譯叢書”較之從前出版的同類文獻是有一定特色的。這樣大的篇幅,細分起來包括劇目賞析導讀、文學劇本、曲譜(含五線譜和簡譜)、穿戴譜等,佐以大量劇照與圖樣,充分將文字說明視覺化。目前該叢書第一輯已經面世,收錄的劇目包括《秋江》《霸王別姬》《盜御馬》《拾玉鐲》《打漁殺家》《空城計》《女起解》《斷橋》《大登殿》等,并已在海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
與此同時,“英譯叢書”將在未來實現圖書與舞臺演出示范錄像的結合,用靜態的、充分說明各種細節的文字,與動態的、全面立體的舞臺藝術呈現兩相參照,務使傳播效果更充分細致,這也是在整體與細節之間尋找平衡的一種嘗試。另一方面,“英譯叢書”實行對中文內容的全面英譯,是依靠近百年來京劇對外傳播的經驗積累與外文研究界多年摸索出的對外交流規律,延請京劇界和翻譯界專家學者,實現京劇藝術專業隊伍與外語翻譯隊伍的緊密、有效結合,專為京劇有效“走出去”,進行較為充分的海外傳播而設的。
總之,我們期待通過藝術與翻譯這兩支隊伍的相互結合、京劇藝術與高校優勢資源間的相互結合,尋找和構建京劇藝術對外傳播的科學模式,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更好地“走出去”探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讓海外的受眾通過接觸、學習戲曲知識,更多更快更好地了解中國的經典藝術作品,熟悉中國的傳統文化,綜合把握中國人的情感走向、價值理念,從而對中國的優秀民族文化更感興趣,增加了解中國的有效途徑。
注釋:
[1]琴隱翁.審音鑒古錄·序.
[2]審音鑒古錄(卷3).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2.
[3]審音鑒古錄(卷1).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2.
孫 萍:中國人民大學國劇研究中心
執行主任、教授
責任編輯:楊明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