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從今日見傳燈

汝悅來

歷來書畫大家，凡登峰造極者，必具三事：一是精于鑒賞；二是自成風格；三是門人蔚起。如趙孟、文征明、董其昌諸家，莫不如此。不善鑒賞，無以汲取前人精華；不成風格，無以獨立于時代；不傳弟子，無以流播技藝。三事互為因果，承上啟下，我國傳統書畫藝術，因之代代相續、生生不息，且特立于世界民族藝術之林。評價書畫家之歷史地位，考查上述三事，庶無不妥。顧麟士雖未及趙、文、董三家，因其善鑒賞、精繪事、識人才，而凸出近代藝苑。今年，適逢顧麟士誕辰150周年，作文以紀之。

顧麟士（1865年至1930年），字諤一，號鶴逸，自署筠鄰、晉叔、一峰亭長，室名鶴廬、海野堂、甄印閣，江蘇蘇州元和人。世居蘇州護龍街尚書里，后遷朱家園，曾筑“西津”別墅于醋庫巷，又別署西津。其祖顧文彬，道光二十一年進士，歷官刑部主事、漢陽知府、寧紹臺道等職。曾助李鴻章圍剿太平軍，克復蘇州。迨戰事平息，顧文彬見蘇州園林荒蕪、文物流散，痛其湮滅，遂斥資收集。如廢棄之湖石、殘碑乃至亭臺樓榭之構件，無一不留意保存，數年之積，即有怡園之規劃。此外，顧文彬于書畫收藏，素有雅興，一遇名跡，力所能及，必傾力購藏。未幾，累以百計，乃有過云樓之營建，以為收藏之所。其父顧承，為顧文彬第三子，附貢生候選翰林院待詔。工書善畫，何紹基、吳云輩極稱道，惜先于父卒。顧文彬、顧承父子曾同撰《過云樓書畫記》并刊行。顧氏過云樓以庋藏書畫名跡、古籍善本名世，先后克紹五代，斯文不絕，名滿東南，至今已逾百年。所藏書畫，如《南朝智永真草千字文》、《唐模蘭亭卷》、《吳道子水墨維摩像》、《巨然海野圖卷》等，皆稱煌煌巨跡。壬午（1882年）秋，顧文彬自序《過云樓書畫記》云：“今此過云樓之藏，前有以娛吾親，后有以益吾世子孫之學，亦復奚恨？”果然，顧氏一脈子孫，熏沐家風，具書畫文學才藝者眾多，顧麟士即為第三代中翹楚。

書畫鑒賞之難，多限于人之天賦、學力與眼界。故鑒賞家須有先天敏感性；須有前輩鑒賞家引導；須讀書行路，博觀深思，眼界開闊。顧麟士天資高邁，向有祖、父遺風，書畫稟賦特高。少時，即從吳大澂、程庭鷺等耆宿游。任薰、陸恢、顧沄、胡錫珪諸家與顧麟士訂交，咸折節以平輩視之。復有過云樓家藏，可備臨摹學習，故其鑒賞眼力，遠出同儕。顧麟士嘗作《過云樓續書畫記》，步武祖、父事業。此書有別尋常著錄，不拘詳記書畫之尺幅大小、縑楮材質及題跋印章，而重在追索流傳、辨析真偽、品鑒優劣，后人實應以鑒賞筆錄觀之。全書記顧麟士所藏五代宋元以來書畫113件，每件一跋，行文至簡而論證至明，涉及歷代典章制度、書畫技藝、人物品藻，乃至軼聞考索，洋洋大觀，泛泛之輩絕難望其項背，惜今人未及重視。如記《禪月大師畫佛像軸》云：“會府紙本，厚如繒帛。”是言五代畫紙之質地；記《吳云壑山水軸》云：“至其墨韻沈秀，神足勢雄，雖沙頭小草，至瑣至碎之筆，亦各渾健圓厚，真力內充，于此分別宋元，洵百不爽一也。”是言宋畫元畫之別兼鑒定要訣；記《蘇文忠質翁帖卷》云：“蘇書政和間始弛禁，然焚毀之余，人間所藏已如星鳳。梁師成以三百千取英州石橋銘，譚積以五萬錢取月林堂榜名三字。”是言蘇軾曾名列元祐黨人碑，故書跡毀于一時，嗣后雖略有存余，然價高難得；記《唐子畏白菊軸》云：“數見六如居士真跡，無一筆溢出理法之外。人以狂放目之，吾不信也。”是言唐寅畫出規入距，筆筆有法度，絕無狂放失度之處；記《仇實父松下憩坐圖軸》云：“凡寫人物衣褶及山水樹石，樓臺界畫，曾不偶使偃筆，而清勁圓健，無體無方，雖細若游絲，仍堅可屈鐵，其縝密者如此。即渾具大意者，亦能不出此志，得知秘于宋賢者獨深也。”是言仇英用筆之特征，雖偶有側鋒，筆蹤亦遒勁沉著；記《樵隱畫虎軸》云：“明張辰升草書書堂稱嚴氏所遺畫虎一軸，元李遵道真跡云云。李又號樵隱，予不敢遽以為左證，爰循《江村消夏錄》南山樵隱例，以樵隱書之。”繼而，例舉名號“樵隱”者，尚有南宋毛平仲、元盧樵隱、明王樵隱三人，故不宜作定論，可見顧麟士于書畫研究頗具嚴謹態度。丁卯（1927年）夏，顧麟士自序《過云樓續書畫記》云：“前人之藏之也無心，而后之人無心焉好之，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董習濡染有不期然而然者。昔李虛一喜藏法書名畫，龍眠居士自少好之，豈偶然也哉？”細味顧麟士是言，自標書畫傳家而外，似隱隱以“李龍眠”自居，若非善鑒善畫，焉能自信如此？

顧麟士生于世家大族，深居簡出，鮮與外界交接，畫名又盛傳一時，且潤格極高，故傳聞頗多：或云其不會畫；或云其畫皆顧沄、金心蘭等人代筆；或云只會臨摹……是非種種，不絕于耳。然顧麟士淡然處之，不作回應，迨其身故，更平添畫史疑案。平心而論，顧麟士實善畫，并深諳畫理，尤長于山水。據冒廣生《鶴廬記略》云：“鶴逸少時，即有灑然之致。其所作畫，出入煙客（王時敏）、元照（王鑒），世之真鑒賞者，未聞有閑言也。”“君所作出入麓臺（王原祁）、石谷（王翚），常冠其儕。”（冒廣生語）“稍長，又益取經明賢，上規宋元……”（《吳縣志》）據此可知，顧麟士學畫之道，是由“四王”入手，上追明代吳門諸家，進而探索宋元名家。其中，于元人黃公望最為心契，題畫屢屢道及，如：“于一峰（黃公望）法中求之”、“ 抗心師一峰”云云。

嘉道以降，考據學漸為學術主流，學人專注于發掘、研究古物。一時荒野伏碑、深山摩崖、商周彝鼎、秦漢瓦甓，皆為人收羅摹拓，考釋文字尋幽探古之余，伸紙臨仿，金石書風遽而興起。稍后，此風波亦及畫壇，即所謂金石畫派（如趙之謙、吳昌碩）。此畫風近承揚州畫派、遠續白陽青藤，參以篆隸北碑筆法，縱橫揮灑，確乎別開生面，有補于畫史。相對而言，“四王”吳惲一路，至王昱、王愫、王玖、王宸一輩，已陳陳相因，枯槁失韻，從學者更是無以為繼。雖偶有王學浩、朱青立、劉彥沖數人出名，然此一派衰弱之勢，已難挽回，畫道正脈，遂日漸式微。顧麟士以鑒賞家涉筆繪事，除個性偏好之外，別具史家眼光，畢生以篤守畫道正宗為己任，若旁枝別趨、怪異酸澀者，多在摒棄之列。嘗聞顧氏后人憶舊，謂“鄭板橋之畫，我家只懸諸賬房間”云云，更遑論趙之謙、吳昌碩諸人。顧麟士論畫在“神妙能逸”四品之外，特標“仙品”一目，殊見其拔俗超然。讀顧麟士山水畫，筆墨工致，溫文爾雅。筆墨規矩，來歷分明，無論水墨設色、大幅小幀，均精妙飽滿、不染塵垢，饒有一種貴氣。常在臨摹中自出機杼，舊曲新彈，不知者以為顧麟士只臨不畫。幸見吳縣朱書麟跋顧麟士畫，云：“鶴甥畫學，勇猛精進，能與古人沆瀣一氣。宜其眼高于頂，俯視一切矣。乃有人議其狂者，特少見多怪耳。”此言聊可代作辯白。顧麟士題畫，時有作畫心得流露，以待知音。如“渲染深淺喜有古人典型，惟落墨多用濕筆，致精神未能充足，敢云佳構乎？”又，“凡為青綠畫，起手時須用焦墨燥筆，尤要在筆尖著力，方能合法。倘以濕筆、偃筆出之，恐終無見道之日矣。”（以上自題《大年筆意》）又，“華亭（董其昌）妙處在燥濕相濟、剛弱互用。此作未從此八字體會，所以稚弱。”（自題《思翁筆意》）又，“樹貴挺拔，然挺拔而能不奪山之勢乃為佳爾。”（自題《南田筆意》）又，“墨井（吳歷）仿大癡，高古得元人真趣，雖耕煙（王翚）亦當少遜，蓋拙與巧之分爾。”（自題《墨井筆意》）又，“畫雪最難，須有筆墨處無畫，無筆墨處有畫。悟斯理者，上下千古未易數覯也。”（自題《雪夜窺園圖》）堪稱妙語連珠，洵可啟迪后學。

顧麟士所處之時代，政事凌亂，西學銳進，民族精神有迸散之勢。以畫學而論，崇洋為尚，趨俗為先，無畏者踐踏精華，無知者妄議傳統，此時此境，顧麟士惟有作“文化遺民”而已。由是，忽覺顧麟士之畫，氣息與明末遺民項圣謨極為相似。顧氏亦極推崇項畫，論及王翚時，曾曰：“項孔彰（圣謨）畫比兩宋，石谷（王翚）謁西廬（王時敏）后，亦致力于兩宋，故二人筆墨有相合出。迨石谷晚歲，始具本家面目，與項氏同途異趨。”（自題《王石谷筆意》）我國傳統繪畫講究“詩境”，即文學性，亦講究以書寫文字之方法作畫，即書寫性。畫無文學性，筆墨再精，經營再佳，總無內涵可言；畫非書寫而成，勾勒越備，刻畫越全，不過描描而已。今日之傳統繪畫所以乏善可陳，簡言之，即“無文無筆”。顧麟士畫富文氣，矜持高雅，誠如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所謂：“鶴逸讀書之暇，醉心翰墨，所作山水超然塵壒之表，蓋得于清氣為多也。”

鑒書畫難，鑒人才尤難，而顧麟士則兼擅。吳湖帆為近代畫壇巨擘，書畫俱佳，收藏亦富，門人王季遷、徐邦達等，皆為書畫鑒定大家，環宇知名。吳湖帆雖偶遭無知者詆薄，終以其鑒賞眼力、書畫功夫，留名于青史。而最初辨玉于璞者，顧麟士也。顧與吳原為遠親（一說堂房連襟），相識甚早。吳湖帆少時，往顧麟士處閑談，適詩人冒廣生來訪。吳氏為名宦文孫，態度略顯倨傲。嗣后，冒氏詢以顧麟士，何來狂生？顧麟士對曰：“是乃愙齋（吳大澂）之孫，年雖少，畫甚佳。三十年后，當為三百年來第一人矣。”冒氏聽聞，將信將疑，遂將顧麟士所言記入日記，并加按語曰：“書此以俟他年觀鶴逸之言確否？”以日后之吳湖帆觀之，如何不確？另，王季遷師事吳湖帆之前，也曾屢往顧麟士門下請益，楊凱琳《王季遷讀畫筆記》（第一章）亦載：“王季遷十幾歲時，在蘇州拜顧麟士為師。”由此，王氏方得以在觀看過云樓所藏書畫，奠定其書畫鑒定事業之基礎。

顧麟士謝世已85載。期間，國家由分而合，政治經濟由衰而盛，文化風潮之激蕩起伏，前所未有。“五四”運動以來，傳統文化時棄時揚，令人目眩。然于繪畫而言，無論畫法如何遷變，弘揚“真善美”，傳承民族精神，將為不變之主題。目前，對顧氏繪畫專題研究，尚在起始階段，所見今人輯錄顧麟士畫集，惟有石允文《中國近代繪畫—顧麟士》（臺灣版）、王克盛《鶴逸清風—顧麟士書畫精品集》兩種，編輯者披沙揀金，洵為有識之士。朱書麟嘗有詩贊顧麟士云：“共知青綠仿吳興，一片空靈學未能。心法遙遙六百載，始從今日見傳燈。”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