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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的聲音

2015-12-17 05:53:29土家族
四川文學 2015年10期

少 一(土家族)

一個上午,縣文聯主席嚴克藝都在弄自己的一個小說。

只是個兩萬多字的小中篇。嚴主席改來改去總不滿意。他的不滿意主要在兩點,一是故事讀起來顯得單調,缺少那種情節一波“N”折、主人公命運絕處逢“絕”的味道。現在的讀者都很精明,他們讀這等低劣的小說會嗤之以鼻的。最不能容忍的是第二點,他居然連個好標題都想不出來。暫定的標題叫《車禍》,索然得就像一杯白開水。近段時間,嚴克藝總感覺自己的創作在走下坡路,越來越眼高手低了。如果這兩個問題不解決,這小說就會徹底完蛋。

剩下的時間,嚴克藝像尊木偶呆在辦公室內,期待在自己身上發生點什么事情,或許能給他的創作帶來某種啟迪和暗示。

門就是這時候敲響的。

剛應了聲,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就威武地走進來了。嚴克藝不認識他們。在嚴克藝眼里,警察一旦穿上制服都一個樣子,辨不出張三李四。雖說這是在自己辦公室內,而且剛有了來點刺激的念頭,又雖說嚴克藝也多多少少見過些場面,但兩個警察的突然造訪還是讓他的心跳有些提速。一般情況下可以肯定,穿戴整齊的警察找上門不會是來給他送錢的。況且現在是工作時間,哪有素不相識的警察慕名串門?準定是有麻煩了!這一點兒他從大檐帽下面兩張臉的表情上也看出了些許跡象。

果然,剛坐下來,甲警察就說,有件事情,我們要向嚴主席做個調查。他的話剛起頭,乙警察就從包內掏出紙筆,看樣子是要做記錄,全然一副公干的派頭。嚴克藝禮節性地起身到飲水機邊給兩位客人放水。他的心情有點緊張,血壓有點升高,他想用這種迎賓的禮儀把身子放松一下。其實,對警察將要調查的事情,嚴克藝心知肚明。他只是吃不準,事情不都過去了嗎?老同學覃事強一再打包票,說不會有事的。現在,警察卻找上門來,到底有事沒事啊?

問話正式開始。甲警察先從兜內掏出個黑殼本子晃了晃,亮明自己的身份。嚴克藝這才知道,原來是兩個交警。除了老同學覃事強,嚴克藝平時不和警察打交道,他也沒買車,更不認識眼前二位。甲警察只把證件拿在手里例行公事地晃悠一下就收進兜內。嚴克藝和所有接受問話的人一樣,不敢問警察姓甚名誰。對警察這種忽悠人的搞法,他心里頗不滿,但不滿又有什么辦法?人家是在行使職權,這時候身份才重要,姓名無所謂。自己兜內不也揣著作協會員證嗎?許多時候不也在文學青年面前炫耀一下?

甲警察像審犯人一樣,先把嚴克藝的基本情況過了一遍,然后開始交代政策,特別強調不能說假話、作偽證,否則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說完,還問他聽清楚沒有。嚴克藝說,我耳朵好使,我也不會說假話。

你最近是否坐過公安局的“1258”號警車?甲警察開始切入正題。

果然還是那件事情!

是的,就在前不久,拜老同學覃事強所賜,嚴克藝是坐“1258”號警車專程回過一趟老家。活到40多歲,他還是頭一次享受這樣高規格的待遇。機會很碰巧,在一次聚會上,嚴克藝和老同學覃事強同桌喝酒,不知怎么就說到自己準備回老家去。覃事強馬上請嚴克藝幫一個忙。覃事強說,他有個朋友想在山里買點正宗土漆給父母刷棺材,不知嚴克藝有沒有門路。嚴克藝當時就掏出電話問老家表哥。表哥說,自己家里恰好就有現成的正宗貨。嚴克藝問什么價錢,表哥說,物以稀為貴。如果賣別人,那就是天價。你是表弟,不是別人,你出多少就多少。覃事強立馬打斷嚴克藝說,貴賤不是問題,關鍵是要真貨。只要能搞到真家伙,我還可以給你安排專車回去,讓你臭美一下。覃事強在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當大隊長,手下有二十幾號人,五輛車,自己坐一輛奧迪,另外四輛弟兄們輪著用,牛逼得很。他說安排專車,絕對不是吹牛。嚴克藝心想,自己三年兩載才回老家一趟,每次都坐五個多小時的長途班車,下了車灰頭土臉,渾身骨頭架子都散了,等于是受罪。現在,老同學假公濟私讓他顯擺一回,這么有面子的事情何樂而不為?他當即就敬了老同學一滿杯酒。

坐警車的事情得到確認后,甲警察說,你用“1258”號警車是干什么去的?

對嚴克藝來說,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有難度。現在正處在抓作風建設的風頭上,說自己回老家,那就是公車私用,背處分是跑不掉的。買土漆的事更不敢抖出去,抖出去就是出賣老同學,陷自己于不義。人家好心好意幫你,你總不能在背后踢腳、使絆子。嚴克藝糾結一陣,心想,覃事強說起來和交警都是一家人,自家人應該好說話。他就期期艾艾地說,這個問題能不能繞過去?

這個問題很關鍵。甲警察的口氣不好商量,看樣子是繞不過去了。

嚴克藝準備在回老家和買土漆之外編個事由,把警察敷衍過去,可摳了一會兒腦袋,揪了半天耳朵仍沒想出個好點子。嚴克藝這個人,別看他寫小說思如泉涌下筆如有神,可口頭表達能力只是一般般,每次開會輪到他發言,他總是那句話:我要說的大家都說了,我沒什么好說的。加上他人又老實,說假話,編瞎話的水平更是差到極點。現在這種情勢下,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你讓他說什么好?!

偏偏就在這時候,甲警察又強調一句,你要想清楚了才說,對自己說出的話要負責任。

嚴克藝就更不敢瞎編了。他橫了心,說破天也就公車私用一回,不是什么大罪,怕個卵。他承認說,我用公家的警車回了趟老家。

甲警察和乙警察對視了一下。嚴克藝感到奇怪,乙警察竟然沒把他的話往材料紙上記。甲警察皺了皺眉頭說,你又不是公安局的人,治安大隊為什么給你派車?

這個問題不難。覃大隊長是我同學,我們關系很鐵。

甲警察眉頭皺得更緊了,擺擺手說,你們倆什么關系并不重要,我的意思你沒聽懂。

嚴克藝是真沒領會甲警察的意思。他認為警察是在朝事情的深處刨根問底,看樣子,不把土漆的事挖掘出來是不會罷休的。他心里叫苦不迭,對不起,老同學,買土漆的事我恐怕替你包不住了,干脆說出來讓你們自己“內部消化”。

可他的話一說完,兩警察又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乙警察干脆擱下筆,伸手去衣兜內掏煙。甲警察兩只手絞來絞去絞了一陣,目光最后落在吊頂上,嚴主席,你所說的這些與我們調查掌握的情況有出入,而且出入較大。我們認為,你應該好好回憶一下,要不,我們明天約個時間再談?

嚴克藝聽出,甲警察把“好好回憶”幾個字咬得很重。看來,這里面大有文章了!

說完,警察不明不白要走,這讓嚴克藝感到事情的復雜程度可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老同學覃事強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送客到門口,嚴克藝和甲警察握手,斗膽問了一句,覃大隊長是不是攤上什么事情了?

甲警察把嚴克藝從上往下看了一遍,又從下往上看了一遍,然后說,放心吧,他大隊長當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呢?他那意思好像是說,你才有事呢,蠢貨!

乙警察見嚴克藝還傻呆呆,杵一句,是車能死了!

當天晚上,兩位老同學就坐進了“河風樓”茶樓的包房。

兩個交警一離開,嚴克藝就打電話罵人,你搞些么子雞巴名堂,人都死了也不招呼一聲,交警突然找上門來,害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是存心要出我的洋相吧。

電話那端的覃事強說,哎呦,是你不講朋友交情,把老子出賣了。我不怪你也罷,你還好意思倒打一耙!在你們作家眼里,天下還有沒有公道可言?

嚴克藝聽出交警早和覃事強串通,就一個勁地喊冤,我也想當劉胡蘭,可是我背不起說假話、作偽證的罪名。交警說明天還要找我……

覃事強打著哈哈,挖苦嚴克藝說,我也是剛聽交警說車能死了。那兩交警簡直就是蠢貨,他們去找你也不先知會我一聲,搞得大家都很被動。交警高估了作家的智慧,想不到你比他們更蠢。

嚴克藝莫名其妙,問一句,你到底什么意思?

覃事強說,電話里幾句話說不清楚,下班后去河風樓談。

這個名叫“河風樓”的茶樓坐落在城市中心的臨河邊,從文聯過去,坐三站公交就到。它本是個熱鬧的所在,可窗外一條澧水隔開喧鬧的市聲,遠處橋面上明亮的燈火制造出美輪美奐的夜景,河風挾帶著濕潤的水汽涌進窗口從臉上拂過,輕柔的旋律縈繞耳際……身心累于俗務的人來這兒坐坐多爽!

嚴克藝是第一次來。他以前只在別處的茶樓坐過。

覃事強早在“巴黎廳”候著了。一進門,嚴克藝客氣說,有個卡座就行了,搞這么隆重干什么,我倆又不是外人。

你以為是開新聞發布會啊。覃事強邊說邊吩咐服務員,再來杯白云銀毫。服務員轉身剛要離去,又被覃事強喚住,我和朋友談點事兒,記得敲門。

包房的門剛掩上,覃事強就向嚴克藝開炮。你怎么就蠢得連謊話都不會說呢?要是大革命時期,你就是個標準的叛徒!要是變個女人,你百分百當婊子。

嚴克藝埋怨說,那兩交警進門未做任何暗示,還一本正經給老子講政策,言稱說假話、作偽證要負法律責任,我還當真呢。再說,你也打過包票,說車能沒事,手術很成功,大不了給幾個錢,治安大隊的車都買過保險,要賠也是保險公司賠,不關你和大隊一毛錢事。你是不是這么說的?我問你,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他不死,交警也不會去找你。閻王爺要招他去,誰攔得住?覃事強撮著嘴在杯口吹了吹,把一口半燙的茶水吞進肚內,然后說了車能的治療情況。車能被送進醫院一檢查,醫生發現他的腸道有幾處挫傷,穢物從破口處流出來污染了臟腑。醫生先給他清洗,然后做了腸道縫合,手術很成功,這是醫生說的。醫生還說,車能體質好,恢復起來會很快,有個十天半月就可以吃東西了,最多一個月就能出院,錢也不會花得太多。醫生不給我交底,我敢跟你打包票?我又不是神仙!最后,覃事強還冒出一句,想不到車能這么不經折騰!

現在車能一死,事情搞大了。這起車禍,怎么說都跟嚴克藝有牽連,他心里不免生出幾分后怕。他就不明白,這等人命關天的大事,從覃事強嘴內說出來,怎么就跟平時說個黃段子一樣輕松?難道警察的心理承受能力真就可以超越生死?他問覃事強,你有什么對付交警的好主意趕快拿出來,老子坐你一回便宜車就惹出一身騷,煩死了。

覃事強看嚴克藝蔫巴巴的,打氣說,虱子大個事,別放心上去。說著,他兩指頭從包內夾出一沓材料,推到嚴克藝面前。嚴克藝掃了掃茶幾上的紙頁,內容全是自己老家派出所關于危爆物品管理方面的情況和經驗介紹。見他還是一副傻呆樣,覃事強說,你們作家應該經常下去體驗生活,像身邊這樣的典型,你作為文聯主席,是不是要給予重點關注?縣里不是有本內部刊物嗎?

嚴克藝頓悟過來。老同學是在告訴他明天怎么應付交警。他說,這是沒有的事啊。

覃事強沒好氣地說,如果有,還用得著我教你嗎?他覺得以這種語氣對老同學不好,調子馬上軟下來,原先是沒有,可現在要有了。

可是,買土漆的事,司機小林也知道。

這個不用你擔心,我都安排好了,人家比你聰明。

嚴克藝心想,怪不得甲警察說“出入較大”,他們早把籠子安好了。

可是,嚴克藝不想鉆這個籠子。他給老同學指出,這是說謊,有點昧良心。

覃事強說,我也這么認為,我也不想昧良心。但是你想,如果不是公干,保險公司就可以靠邊站,許多該賠的錢就得個人掏包。那不是個小數,你賠得起嗎?是良心值錢還是謊話值錢,你要把賬算清楚了再說。

人家命都丟了,我覺得這么處理還是不太好,應該給人家賠錢。公安局又不差錢,何況還有保險公司挑大頭。

覃事強敲得茶幾咚咚咚響,我又沒說不賠錢,但賠錢可以,賠別的就不行。現在死了人就不光是賠錢的問題,死者家屬如果知道你是回老家辦私事,麻煩就大了。我不想把麻煩惹到公安局,也不想惹給你,更不愿引火自焚。我只想把事情圓過去。

嚴克藝心里很亂,說,讓我回去好好想想。

是該想好了說,再不要信口開河。覃事強跟交警一樣的口氣。

兩同學商量來商量去,把肚子商量餓了。覃事強說,簡單點,吃煲仔飯還是大碗飯?嚴克藝說,我隨便,你吃啥我吃啥。覃事強就叫了煲仔飯。吃完,嚴克藝想還坐“專車”的人情搶著要結賬,服務員不敢理他。覃事強輕輕咳了一聲,服務員低眉對嚴克藝說,覃隊長請客只記賬不付現的。隨后,覃事強提出開車送嚴克藝回家,嚴克藝客氣地推辭了。嚴克藝有車,而且是自行的。他每天都騎著上下班。臨別,覃事強還叮囑道,明天好好配合交警辦事,等把事情辦完了,抽時間聽你好好聊聊文學——聽說你最近在寫一個中篇?我這里有好多素材!

臨河路的大堤上栽著一排整齊的桂花樹。每到九月桂花開,香了整一座城。路燈掩映在桂花樹中,入夜后的燈光從枝葉間篩漏下來,落到路面上斑斑駁駁。嚴克藝獨自騎行在這條路上,心情也十分駁雜。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夜晚……

從老家回縣城,正常情況下,小車滿打滿算也就四個鐘頭。嚴克藝把時間都掐算好了,下午兩點在表哥家吃完午飯動身,六點左右就能回縣城。可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車子在路上老出毛病,先是爆了右邊一個后胎,“叭”地一聲像放炮。幸好車上有備用,司機小林從工具箱內翻出液壓頂、套筒和螺旋扳手,技術嫻熟地換了胎。后來車子爬上坡時憑空熄火。小林踩住剎車,讓嚴克藝下車幫助在輪胎下面塞石頭。塞穩了,確信不會往后溜,小林才下去掀開引擎蓋,蹲在車頭撅著屁股搞檢查。他鼓搗一陣,再回到駕駛座上發車,居然發動了。車子重新歡快地跑起來,小林嘀咕說是火花塞不來事,前兩天才換的,現在的東西質量真是差。嚴克藝發表意見說,要不,在路邊找個修車店換了再走。他擔心路上再出狀況耽擱時間。小林有些為難,說,治安大隊的車不是隨便修的,隊里有規定,只能到指定的修配廠修。治安大隊的車輛維修點就是公安局旁邊的那家修配廠,老板叫車能。修車也要嚴格按程序辦,先由駕駛員報告修理項目,再經局里裝備股確認,然后才能審批修理。否則,修理費不予報銷。嚴克藝聽明白了,許多司機都和修車行有潛規則,合著伙搞老板或單位的名堂。覃事強不蠢,他知道里面的貓膩。既然是這樣,嚴克藝就不好堅持就地換新的了,因為他不想掏腰包給公家修車,司機小林更不會。

如果再壞了呢?

小林說,再壞了也只能通知車能派人來,不管多遠的路他都得來,這是合同上約定好了的,除非他能就近指派別人來幫忙。小林最后還翻了嚴克藝一個白眼,你說點吉利話好不好?你希望它壞嗎?

嚴克藝當然不希望車子壞,心里說,阿彌陀佛,愿佛祖保佑,這一路平平安安再不出故障。

可是,車子偏不爭氣,沿途停停走走,又熄過幾次火,最后離縣城只有四十多公里了,它還是沒挺住,而且這次小林的運氣沒先前好,什么招數都使完了,馬達空轉,就是點不著火。小林也搞煩了,當著嚴克藝的面罵車能不是好東西,說兩天前剛換的新火花塞說壞就壞了,發黑財的不知怎么死法!咒完之后,他還是給車能打了電話,告訴自己的位置,讓他馬上派人來修。

車能嘴上答應快,手腳慢慢來。“馬上”就過去了兩小時,還不見動靜。幾番折騰,路上耽擱的時間已經不少。嚴克藝看看手機,到了夜里十點多鐘,外面除了遠處農家撲閃的燈火,到處都是一片濃黑。這幾天,一股寒流南下,席卷大半個江南。此時,天上下起了凍雨,嚴克藝身上穿得不太厚實,只好回到副駕駛座上,抱緊了身子睡覺。車能帶著徒弟阿達不知什么時候來的。迷糊中,嚴克藝隱約聽到小林在和車能交涉。車能居然沒帶火花塞來,他主觀地認為是小林誤判,新換的火花塞不會這么快就壞掉。檢查的結果還是火花塞壞了。小林的態度就很不好,說話好高的調子。我在電話里說得清清楚楚,是火花塞壞了,帶個新的換下就行。你偏不信,你只相信自己,以為只你才有技術,別人都是蠢貨。

車能這個老板并不大,客戶面前只能裝孫子,甚至就連公安局雇請的司機都得罪不起,加上又理虧,背著罵并不還嘴,只吩咐徒弟從皮卡車上拿來繩子,警車只能拖到店里去了。后來,好像是車能喊了阿達一聲,讓他把皮卡車往后倒一倒,說是距離太遠繩子不夠長。再后來,嚴克藝感覺警車輕微抖動了一下,就聽說出事了。嚴克藝一個激靈跳下車,方知是車能被徒弟阿達開的皮卡車撞了。到底是怎么撞上的他沒搞清楚。嚴克藝下車時,只見車能像一堆泥巴矬在地上,他的右手按住腹部,臉上掛滿汗珠,眉頭皺得很緊。一旁的阿達像做錯事的孩子趕緊解釋,說是昏天黑地視線不好,他壓根就不知道師傅正在車頭忙活。事情已然發生,他的話純屬多余。三個人七手八腳地將車能弄上皮卡車,趕緊往縣醫院送。上車時,嚴克藝留意觀察了一下,車能看不出什么外傷,身上也不見血。他問車能情況怎樣,車能頭腦清醒,心里也很明白,他說沒事,還讓徒弟通知修車店來換火花塞。

后來,嚴克藝和小林讓覃事強派車接回縣城,差不多半夜了。

第二天上班后,嚴克藝打電話問車能的治療情況,覃事強讓他不要擔心,言稱性命無虞。

可是,車能還是歿了。人的禍福真是不好說啊。

還是那兩交警。

程序跟昨天一樣,先是例行公事地亮亮身份,然后明知故問嚴克藝的基本情況,再就裝模做樣地交代政策。

回到正題上,嚴克藝這次的說法令交警很滿意。嚴克藝說,我早就注意到了,老家畢茲卡派出所在危爆物品管理方面做得不錯,確實值得宣傳,就想弄個報告文學。我連題目都擬定了,就叫《聆聽大山深處的炮聲》。老同學覃事強也早有這意思,他都說過好多次,要我親自捉刀。我一直拖著,都到了年底,再推不過去了,這不就去采訪了嗎?想不到回來的路上出了點兒小意外。

我要糾正一個認識,這不是個小意外。甲警察滿意地吸著煙,乙警察唰唰唰做記錄。甲警察讓嚴克藝說慢點,說乙警察記不過來。

后來,甲警察又窮追猛打,怎么能夠證明你是去派出所采訪?

嚴克藝想都不用想,我自己給自己證明啊。

乙警察噗嗤一笑。甲警察說,笑什么?嚴肅點!他又轉向嚴克藝,你這話聽起來有點像耍賴。

嚴克藝說,我自己做的事情用我自己的嘴說出來,我耍賴了嗎?

乙警察拍拍他的記錄紙,你們作家寫小說,如果都這么漏洞百出,會有人看嗎?

嚴克藝回敬道,再好的小說你也不會看。

見兩人掐上了,甲警察就擺手打斷準備反擊的乙警察,對嚴克藝說,就憑你這么說,我們是不會信的,你的采訪也肯定不成功。我們重證據,你必須用事實說話,明白嗎?

兩警察一點撥,嚴克藝還真明白了。他想起覃事強給的那些材料,他恨死了自己:怎么就不朝那方面想想?常識性錯誤嘛!他本想當著警察的面就把事情做了。可是,警察的態度有些曖昧。面子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又好像在處處暗示,這種矛盾現象讓嚴克藝吃不準。出于慎重,他還是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離譜。他說,麻煩你們下午再過來一趟,我須要準備一下。

警察當然知道嚴克藝該準備什么,他們原來的想法是嚴克藝早就應該準備好了的。

只等警察一走,嚴克藝就翻出包內的材料,在筆記本上煞有介事地搞出個采訪記錄。對他來說,這項工作忒簡單,分分鐘的事。合上本子,他又開始琢磨起那個小說來。他覺得原來的故事的確有些單薄。通過跟警察兩個回合的交往,他感到現在的情節有點味道了,哪怕照搬上去,這個作品也會增色不少。是啊,再高明的作家,絞盡腦汁杜撰出來的故事與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比,都顯得拙劣和虛偽!

下午的問話單刀直入。警察把前面那些繁文縟節都免掉,直接問,你說是去畢茲卡派出所采訪,有什么證據?

我有采訪記錄為證。說完,嚴克藝拉開屜子,拿出一個采訪本呈上去。甲警察翻看一會兒,然后安排乙警察將采訪記錄收好,說是回去復印一份,作為證據入卷。甲警察語氣肯定地說,嚴主席工作態度嚴謹,只有這份采訪記錄才能印證你剛才所說的話。不然,沒有證據支撐,你說去采訪就是在撒謊。

嚴克藝心里暗笑,老子本來就在撒謊!是你們要老子撒謊!

撒完這個謊,嚴克藝以為可以送客了。他要等警察離開后,把小說完善一下。他覺得把這兩天的情節加進去,這個小說就有點意思了。可是,警察沒有要走的意思。甲警察接著又拋出另一個問題:請你把事發當時的情況具體說說。

嚴克藝不想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問,你是指哪方面的情況?

就是車能被撞擊的過程。

嚴克藝就把自己迷糊中知道的情況零碎地說了一遍。甲警察聽出他的用詞都不確定,所有的表述存在或然性,就追問,車能是怎么被撞上的,你到底看見沒有?

嚴克藝當然沒看見。他說,我當時在瞌睡。我只是聽他們在說話,后來感覺車子震動了一下。

你當時的位置是在副駕駛座,車能就在你眼皮底下遭撞擊,你沒看見?

嚴克藝很煩。我再說一遍,我當時在睡覺,眼睛是閉著的,閉著眼能看見東西嗎?你不行!孫悟空才行!再說,當時外面很黑,就是睜著眼,也不一定看得清楚。要不,阿達怎么把師傅撞了?

乙警察比嚴克藝更煩,他似乎是在提醒嚴克藝,那么冷的天,你睡得著嗎?你應該睡不著的。

嚴克藝開竅了。警察的意思是要他別睡著,最好能親眼看見車能被徒弟開著皮卡車撞擊。可是,這樣的問題不是有目擊證人嗎?司機小林當時一直和他們師徒兩人在一起,整個過程他最清楚,警察應該去問他!

甲警察可能早把嚴克藝的疑問猜出來了。他拿出一份材料遞給嚴克藝,說,人家供述的過程可是這樣。

嚴克藝看完材料,說,他都說得很清楚嘛!

問題是到你這兒就不清楚了。甲警察耐心解釋,單有司機小林的供述不行,不能形成證據鏈。我們辦案子是有嚴格規定的,不然到時候法庭不會采信。

甲警察的意思很明白,分明是要逼良為娼。嚴克藝想,我已經撒了一個謊,不能再撒謊了。第一個謊關系到自己和老同學,不撒不行,只好硬著頭皮撒。再撒謊就沒必要了,也不應該。在這件事情上犯兩次錯誤,不光是愚蠢,良心上還會受到譴責。嚴克藝說,我知道什么說什么,我只能說這些,請原諒,我幫不了你們。

甲警察的臉色馬上灰暗下來。他對嚴克藝說,你把話說反了,是我們在幫你,還有你那位老同學。這件事情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們的工作不到位,有人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你信不信?

嚴克藝有點不信邪。他拿出文人的傲骨梗著脖子說,那我就選擇吃不了兜著走,你們請回吧。

事情看著砸場了,乙警察趕忙走出去打電話。

他的電話剛掛,嚴克藝的手機就有電話打進來。不等覃事強說話,嚴克藝故意亮開大嗓門,其他的話都別說了,請你兩個交警兄弟回去,別耽誤我整小說。

覃事強沒在電話里多說什么,只說馬上就來。甲警察很顧面子地說,覃隊長來了也好,這件事情我們要商量著辦。

覃事強一來,就把兩交警支出去,他要和嚴克藝單獨溝通溝通。覃事強說,老同學,車能還沒有下葬,有人暗中攛掇家屬到公安局鬧事,我們全大隊這幾天都在為這事拿預案,想對策,時刻準備應急,我就像端著一碗油,你怎么就不體諒一下?

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把使用警車的事由都編排好了。我不可能胡話連篇顛覆整個事情。

覃事強說,車禍現場只有你們幾個。車能的徒弟當時在開車,他壓根就不知道他師傅正在警車前面彎著身子系繩子,要不,他能眼睜睜地朝師傅身上撞?再就只剩你和小林了。小林看得清清楚楚,也說得明明白白,你只要在舌頭上打個滾,事情就板上釘釘了,這有多難啊!

可是,我當時的確是在瞌睡,我沒看見。

你就當沒瞌睡,不就得了?你說看見了就是看見了,誰也不會質疑你是不是在睡覺。再說,當時那么冷的天,你也睡不著啊,很合乎情理的嘛。你們文化人,怎么碰到事情都是一根筋呢?

只有覃事強才敢這么罵嚴克藝。

覃事強朝外面努努嘴,這些證據不固定下來,后面可能有麻煩。人家是在幫我們,你卻不領情,反倒把人家得罪了。

在這種情況下,嚴克藝多半是沒有主見的。他反問一句,我如果不按小林的說呢?

那你前面的假話就等于白說了。我們哥倆就等著吃官司吧。你愿意,我也只好奉陪。

嚴克藝說,他們會拿公安局怎樣?

告訴你,不能看老黃歷了,警察現在是弱勢群體。人家只要抓住把柄,把尸體往公安局門口一擺,我這大隊長就當到頭了,半輩子的奮斗都將付諸東流。你想看著我落水嗎?我落水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嚴克藝這才明白,老同學為什么一直在蠱惑他說假話、作偽證。他當然不希望覃事強落水。覃事強這個人他還是了解的,有時候雖說耍點特權,說話的口氣也大,但工作上很有一套,責任心更沒得說。所以,領導對他一直都很器重。況且,嚴克藝自己也吃不起官司——他沒得選擇了。

后面的事情很順利。嚴克藝按照司機小林的供述把車能遭撞擊的過程復述了一遍。乙警察記完后把詢問筆錄讓嚴克藝看。嚴克藝從頭至尾將自己的口供過目一遍,自己的確是這樣說的,警察的記錄沒有改變他的本意,許多語氣都帶著他的個人特征和情感,放在誰身上都不合適。可是,他心里還是感覺很別扭。因為他知道這份筆錄看似客觀公正,實則謊話連篇。他的目光從那些字面上滑過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聲音,那些聲音落在紙頁上變成了滿紙荒唐言。就是這些荒唐言把一個并不可信的事實說得斬釘截鐵,滴水不漏,讓人家看不出任何疑點,揪不住半點把柄。是誰讓自己背離初衷這么說的?是交警?是覃事強?是小林?都不是!那個胡言亂語的人就是自己!嚴克藝很清楚,只要自己在這份材料上落筆簽字,摁下指印,車能的家屬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掀不起三尺高的浪來。

這個晚上,嚴克藝心事重重,坐在客廳沙發上悶悶不樂,連電視也不打開看。老婆白雪正在廚房、衛生間洗洗抹抹。白雪是小學老師,剛參加工作那陣,還是個愛好文學的女青年,業余寫寫詩歌和散文。那陣子,嚴克藝在縣文聯刊物當編輯,他的文學創作已經小有成果,在縣里名氣很大,成了白雪當之無愧的偶像。在投稿、改稿的交往中,白雪愛上嚴克藝了。公正地說,嚴克藝在那場愛情中一直是遲鈍的、被動的。直到有一天,白雪把一件手織毛衣和兩雙繡花鞋墊放在嚴克藝辦公室的屜子里,他出竅的文學思維才在現實生活里找到了注腳。可事實證明,靠詩歌和散文贏得的婚姻經不住柴米油鹽的打磨。常言道,仆人眼里無貴人。嚴克藝摘下眼鏡、剝掉衣服,所有的斯文一掃而光,肉嘟嘟的身子和大多數男人別無二致,籠罩在頭頂的作家光環也讓歲月的風雨蕩滌得黯然失色。他在白雪心中不再神秘,更為要命的是他和白雪的愛情存在嚴重的硬傷——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十多年耕耘,白雪扁平的肚子鬧不出半點動靜。她先不檢討自己,只把責任推給整天沉浸在奇思妙想中的嚴克藝,自信地認為是他體內的蟲子成活率低,蔫頭巴腦地讓小說害慘了。結果到醫院一檢查,嚴克藝蟲子的生命力奇好,如果計劃生育政策允許,足以制造出一大堆兒女。然后白雪再去檢查,問題果然出在她身上。醫生說她這塊土地比沙漠、鹽堿地還難伺候,先天就孕育不了生命!白雪剛開始聽到這樣的結論,連死的心都有了。后來,是嚴克藝幫她走了出來。現在,白雪的生活與文學漸行漸遠,她平時對嚴克藝的事情不太上心。在她的認識里,一個天天沉浸在小說世界里的酸腐文人不會有什么大事。最大的喜事無非就是某個小說被發表、被轉載或獲獎,最壞的事情也大不了是思維卡住,某個小說寫不下去。這樣的好壞都和家庭主婦白雪關系不大,小說弄好了又怎樣?文學的巔峰時代已經過去,稿費低得離譜,發財指望不上。至于寫不下去,白雪更幫不上忙。所以,明知今晚老公情緒不對,白雪也不過問,只顧干她的家務。

這時候,門鈴響了。嚴克藝以為是樓下收電費的老孫頭,墩在沙發上并不起身。白雪聽不下去了,從廚房里出來,撩起圍兜擦手去開門,來客居然是覃事強。在嚴克藝夫婦的記憶里,覃事強好像還是頭一次登自家的門。覃事強手里提著貴重禮物:兩瓶茅臺酒,兩條“和天下”香煙。白雪客氣地說,哎呀,覃隊長,你們同學之間串個門還拿東拿西,不嫌俗氣呀。覃事強見沙發上的嚴克藝反應不冷不熱,就故作輕描淡寫地說,我呢,大大小小當個狗屁隊長,紅包不敢收,平時煙酒還是有人孝敬的。我只有一張嘴巴一個胃,再多也吃不下、喝不完,今天過來順手就帶點,哈哈,權當是你家嚴主席打土豪、分田地啦。

直到覃事強坐定后把話題聊開,白雪才知道嚴克藝為啥像只悶頭雞。

我是擔心老同學想不開,才上門來交流交流。白天當著交警的面,許多話不便說,當時,我的脾氣也急躁了點,嚴主席恐怕接受不住。現在,我自己送肉上砧板,你只管拿刀子剁,想怎么剁就怎么剁。覃事強話是這么說,可他不是那種隨便任人拿捏的主。他之所以上門不是真要讓人剁,他是擔心嚴克藝回家后過不了白雪這一關,然后反悔。他是來擰螺絲、上保險的。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現在,覃事強既然來了,干脆就當著白雪的面把事情說道說道。嚴克藝在家里的地位和他當主席的身份差得太遠。世人都知道,白雪給嚴克藝說過的那句名言,你能騎在我身上,我就可以騎在你頭上。這話當玩笑聽,嚴克藝感覺還蠻有夫妻味的。可生活中的白雪一旦翻臉,嚴克藝就感到有一座山壓在自己頭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像作偽證這么嚴重的事件,事先如果不跟老婆商量好,將來萬一出點差池,嚴克藝就有霉日子過了。

嚴克藝說,盡管那個證言我簽了字,但我還是覺得車能死了,我們應該盡可能幫助他的家人,而不是想方設法擺脫責任,你們這個態度不正確。

白雪看看茶幾上的煙酒,搶白嚴克藝,你先別管人家的態度,你只管好自己的事情。

其實,我認為兩者并不矛盾,是老同學把問題想復雜了。接下來,覃事強幫忙作分析。他是這么說的:你嚴主席把回老家探親和幫我買土漆的事瞞下來,說成是去畢茲卡派出所采訪,這與車能后來遭撞擊沒有任何因果聯系是不是?只是回老家買土漆說出去影響不好,對你、我都不好。人,總要趨利避害吧?至于后來證明車能被撞的過程,我認為也沒什么。車能被撞是司機小林親眼所見。交警讓你嚴主席給印證一下,無非就是想讓真實的事情更顯真實。你看沒看見,事情本來就是那樣的。所以,覃事強的結論是:說采訪派出所和見證車能被撞擊都不觸及道德和良心的底線,也不影響保險公司對死者的賠償,嚴主席完全用不著背包袱,甚至自責。

白雪一屁股坐到覃事強這邊,開導嚴克藝說,人家是在幫你。人要知好歹,不然,今后誰敢跟你做朋友?都不跟你交往,你就成了孤家寡人。

嚴克藝想想,同學和老婆說的都在理。自己的假話說出去了,指印也摁完了,還能怎樣?他告訴覃事強,你放心,不管怎樣,這件事我還是認了。

覃事強的夜訪達到目的,告退時笑容可掬。

嚴克藝的生活很規律。這么多年,他一直堅持騎自行車上下班。上班靠右行,正好經過公安局門口,下班還是右行,打公安局對門過。原先倒也沒什么,可自從做了那份偽證,每次看見公安局的牌子,他心里都不自在,好像自己干過什么壞事被警察抓過。仔細一想,又有啥過不去的呢?覃事強的開導雖然以自保為前提,但還是有道理。如果那天回老家不是買土漆,真是搞采訪,亂子該出還不照樣出?車禍在買土漆和采訪這兩件事情上不可能有選擇,絕對不可能。至于發生車禍的過程,嚴克藝相信司機小林說的一定是真話。因為現場再沒有別人,自己大不了把人家的真話復述一遍,車能不會因為自己復述了真話最后不治身亡。退后一步講,萬一就算小林說了假話,那也不關我嚴克藝的事,說假話的人是他小林,而不是我嚴克藝。我背那么重的良心債干嘛。這么一想,心里便也釋然了。

車能的死再次卷入嚴克藝的生活是半個月以后的事情。

這天,嚴克藝上班經過公安局門口,發現那里稀拉圍著幾個人。他緊了一把車閘,把自行車支立一旁,湊近去看—一個女人躺在睡椅上。睡椅上御寒的棉被宣示著一種堅持下去的決心—她是不是昨晚上就來了?胸前掛著的牌子宣告著事由—她果然是車能的老婆。這時候離上班時間還差那么一截,幾個圍觀的好事者正和女人嘁嘁喳喳說話。他們中有個老嫗好像和車能老婆比較熟悉,邊聽邊插話,同情得一忽兒抹眼淚、一忽兒甩鼻涕。

我家車能是個多好的人啊,你們不知道的。他一天到晚鉆車底,弄得渾身烏漆麻黑,像鉆了煤洞子。我有時候打麻將忘了做飯,他回家都不給我臉色看。女兒長這么大,一直都是他在管。他沒過一天輕松日子就去了,我們母女倆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啊……嗚嗚……嗚嗚……

老嫗搭訕說,是呀,好人命不長。誰撞死的要抵命,不能便宜他!

女人抽抽搭搭地說,這不能怪阿達,他是車能徒弟,他那么帥氣、聰明,心腸又那么好,怎么會故意撞死師傅?是有的人黑良心……嗚嗚……

另一個中年人算是聽出了道道,馬上附和說,公安局應該賠償,他們賠了嗎?

保險公司賠了十萬元,公安局一分錢沒拿。他們說,現在是法治社會,任何事情只能依法辦,如果我要錢,可以到法院去上訴。啊呀……你們聽聽,他們這么說話,不是擺明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嗎?車能要是不死,他們敢這么欺負我?嗚嗚……車能你這個冤死鬼,你撞車都不睜眼選個好對手,你怎么就撞上公安局的車?你撞誰都比撞公安局強啊,啊呀呀……我心里疼得刀攪啊。車能老婆哭訴著,一只拳頭捶著自己的胸口,鼻涕涎水流得一塌糊涂。

一條命只值十萬?我就不明白了。老嫗憤憤不平,出了這么大的事,公安局難道就沒有責任?他們還講不講道理?

有人幫腔附和,現在,法律不在窮人手里。你就在這兒鬧,我告訴你一個絕招,你不吃東西,不喝水,再餓死一條命,看有沒有人管?我就不相信沒人管!清官還是有的,歷朝歷代都有。

我真的鬼蒙了頭啊。車能老婆又來了,我怎么就相信交警說的那些鬼話呢?我要是堅持不把死鬼埋了,他們敢這么對付我嗎?啊呀—我們娘倆老實啊,又占不到說話的人。要是有人幫我們出出主意,哪能落得這樣慘的結局!交警說,這是一場正常的交通事故,他們有證據,作證的還是個什么雞巴主席。你們說說,當主席的人還不是和他們穿連腰褲?都當主席了,他怎么就不學學毛主席啊。

車能老婆的話像一根針,刺痛了嚴克藝。嚴克藝插嘴說,你該找誰找誰,把人家作證的扯進去干什么?人家又沒得罪你!

那也不一定。老嫗譴責嚴克藝說,作證的人指不定讓人家收買了,拿到好處昧著良心說瞎話,為公安局開脫責任。

嚴克藝心虛地回應老嫗,老人家,不要把人家想得太壞了。你看見人家拿了好處?說話可要負責任啊。

嚴克藝的話立刻引來一片討伐聲,圍觀的人一齊把目光刺向他。老嫗說,你說的什么話?你這人還有沒有同情心?我懷疑你是公安局哪個的親戚吧?

見門子不對,嚴克藝馬上騎上自行車溜走了。幸虧這些人都不認識他,包括車能老婆。不然,眾怒之下自己有可能挨家伙。一路上,嚴克藝都在想一個問題,車能是在醫院手術后死去的,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可到頭來人還是歿了。醫院是不是有問題?車能老婆怎么就不去醫院鬧一鬧呢?比起來,醫院既是軟柿子,也是肥肉,公安局可是硬骨頭呀。

這天下班,嚴克藝老遠發現車能老婆還在公安局大門口堅守,心里不免為老同學捏一把汗:這女人真的這樣一直鬧下去,你覃事強扛得住嗎?怎么就不想個辦法把人家哄走啊,你不是蠻會忽悠人嘛!事實上,真沉不住氣的是他嚴克藝。他心里有譜,老同學一旦出事,肯定扯出蘿卜帶出泥。原先,自己還可以嘴硬,現在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他哪怕渾身是嘴也抵賴不過去。眾口鑠金,想起早上老嫗他們一番炮轟,嚴克藝后背上冷汗津津。他沒心思回家了,車轱轆一擰,掉頭朝覃事強家踩去,一邊騎車還一邊打電話。

覃事強早在家里等著了。見嚴克藝一臉憂戚,覃事強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撐著,你杞人憂什么天?

我天天從公安局門口過,擔心車能老婆哪天認出我來,還不把我生吃了?

她要生吃,先也輪不上你。你身上才幾斤幾兩肉?

嚴克藝求情似地說,公安局就拿點錢出來消災吧,要不然,你治安大隊拿點出來,把人家安慰安慰,車能畢竟死了。

覃事強高深地笑了笑,錢肯定會拿。但拿錢是有學問的,那女人現在獅子大開口,一點兒小錢根本喂不飽她。只有等她鬧夠了,感到無望了,再給她錢,那時候哪怕錢不多,她也會告饒。而且,我們給錢有條件,一是給錢的理由先得說清楚,是出于人道,不是賠償;二是一次性買斷,再不能上訪和找麻煩,這要簽協議。我們在等待時機。

嚴克藝感到心里有塊石頭砰然落地了。他探底問,你們準備給多少錢?

覃事強說,局長同意拿三萬,只要那女人識抬舉,我大隊還準備出兩萬,總共五萬元。公安局認倒霉,也算對得住死去的車能了。

嚴克藝想想,這樣也算差不多。就給老同學戴高帽子,局長都買你的面子,你真牛逼呢。

覃事強搖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哪來的面子啊,是你那土漆的面子大。

嚴克藝云里霧里。你怎么又扯到土漆上去了?

覃事強直言說,老同學啊,這次幸虧是托你買土漆,不然,麻煩真就大了。你知道是誰要土漆嗎?

不會是你自己吧?

覃事強撇撇嘴說,是我們局長!他要給父母漆棺材。

嚴克藝像猛地遭土蜂蟄了一下,身子一哆嗦。

第二天上班經過公安局大門口時,嚴克藝發現睡椅上的女人似是睡著了,旁邊沒有別人。他正打算騎過去,突然聽到女人輕輕咳了一聲。車能老婆顯然沒睡,她肯定希望每個路人都能在她身邊停下來,聽她傾訴自己的不幸。嚴克藝跳下車走向睡椅,他想給女人透一點消息。

大哥,你給評評理……女人果然沒有認出嚴克藝。

嚴克藝耐著性子聽完女人的絮叨,然后假意聲援說,大姐,你的苦日子快要熬到頭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公安局會給你賠錢的。公安局是講道理的地方,他們一定會賠錢。

女人欠了欠身子,目光炯炯的,你是說他們真給我賠錢?什么時候呢?

嚴克藝想了想,你再堅持兩三天,就這幾天的事吧。

女人表示疑惑,你怎么知道啊。

是啊,嚴克藝怎么先知先覺呢?他馬上自圓其說,我……我……我會算命。

真的?師傅,那你幫我算算,他們會給我多少錢?你要不要我報生庚?

不要,不要……嚴克藝假裝環顧左右壓低聲音說,我只看面相就可以了。你五官端莊,臉型圓潤豐滿,鼻梁高而挺,耳朵軟而厚,有大福大貴之相……其實,嚴克藝會算什么命呢?他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住,他只不過在發揮文學想象罷了。

女人有點得意,我有辦法對付他們,不達到我的要求,過兩天我就絕食,餓死在這里,看公安局怎么下臺!

嚴克藝急了,馬上說,不過,他們不會賠你很多錢,也就三五萬吧。大姐,我得勸你一句,人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你命定只有那么多錢,再多了你也受不住的。再說,公安局是你修配廠的大客戶,賺錢的路還長著啦,你太得罪人家了也不好。人不能只圖眼前,要看長遠。

女人品味著嚴克藝的話,還想問點什么。嚴克藝逃也似地走了—他怕露出馬腳。

隨后的一個周末,嚴克藝散步散到公安局旁邊,抬頭看見“車能汽車修配廠”的牌子,不知怎么就想進去瞧瞧。他甚至想,如果車能老婆不忙的話,和她聊聊也是可以的。

廠區內一片雜亂。院子中間隨意停放著幾輛待修的汽車,大車小車都有。最里面是一排平房,有6個修車位。兩個穿藍色工裝的年輕人正貓腰撅臀地圍著一輛小車敲敲打打;另一間車庫內,一個滿身油漬的半老頭子舉著面罩在燒電焊,他手里的焊條一碰,面前立刻滋出一片火花,給人一種刺眼的燒灼感;旁邊還有人在割鋼板……整個廠區內交織著不同的噪音,聒耳嘈雜,也混合著蕪雜的氣味,柴油的、汽油的、塑料的,刺鼻難聞。嚴克藝正要往里走,突然聽得“汪汪”幾聲狗吠,從大門旁邊躥出一條威猛的狼狗,兩只前爪豎起來比嚴克藝還高出半頭,幸虧脖頸上套著鏈子。這時候,門邊偏屋內走出一個漂亮女孩,一邊呵斥狗一邊招呼嚴克藝。嚴克藝聽她說話的口音有點侉,就把來意說了。

女孩說,你怎么認得我媽呢?

這個……還沒等嚴克藝找到借口,女孩馬上表現出熱情,你是來聯系業務的吧?

沒有。嚴克藝顯得有點緊張,我和她是熟人,我是想和她談談,其實也沒事,那……那就算了。

女孩打量著嚴克藝,臉上的表情頗為怪異。師傅,你開玩笑吧,我媽在河南老家從沒來過,你怎么會熟悉?你以后有事最好還是直接找老板談,我爸才是這里的老板。

嚴克藝說,那我給你爸提個建議請轉達,讓他抓緊把門口的招牌換了,不然,還會有人來找你媽的。

……

這家汽車修配廠易主了。嚴克藝后來才知道,車能老婆把保險公司和公安局的錢拿到手后,就把廠子盤給了河南老板。嚴克藝想,那女人還算精明。這么個破廠子,原先公安局是大客戶,現在鬧翻了臉,她一個女人怎么撐得下去!

回到家里,他把這個情況對老婆說了。嚴克藝的沒趣是自討的。他的本意是說車能老婆拿到錢后再不會找公安局鬧,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他和老同學覃事強也不會有什么后顧之憂。白雪卻不以為然地爆出一個消息:車能老婆真不是個東西,錢一拿到手就和一個小白臉私奔了,撂下正在一中讀高中的女兒都不管,連孩子讀書的錢也不留下,她的心是比蛇蝎還毒。這樣的女人,你還有心思找她談,你有病吧?你是不是看人家新寡,想學雷鋒做好事?可惜你慢了半拍。再說,人家看上的是小白臉,你去拿鏡子照照,一張褶子臉,快成藏品了,人家看不上的。白雪厲害就厲害在一張嘴上。不能生育成了白雪的心病,不順心的事情擱心里久了,更年期的焦躁來得更快,反應也更強烈。這一點,嚴克藝最懂。所以,白雪的話多不中聽,他都當耳邊風,而且盡量表示認同。現在,白雪開始譴責車能老婆了,嚴克藝馬上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大義凜然地說,車能尸骨未寒,他老婆就另尋新歡,這個女人實在是太惡毒了,簡直豬狗不如!

接下來的日子,嚴克藝心里又多了個疙瘩。車能老婆跟人家跑得沒了蹤影,他讀書的女兒誰管?聽白雪介紹說,車能的女兒車轍讀書成績拔尖,大考小考一直都在年級前五名。如果不出現什么意外,上清華、北大沒問題。可是,家里出了這么大的變故,一個女孩子的肩膀扛得起嗎?嚴克藝想,明年就要高考了,高三是決定性階段,一棵好苗子毀了!他仿佛聽到了大樹被伐倒的轟鳴聲。本來,車轍的遭遇輪不到嚴克藝瞎操心。天下之大,該有多少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啊,你的善良顧得過來嗎?可問題在于車轍是車能的女兒。她今天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父親的死,而車能的死多多少少都和嚴克藝有著絲絲縷縷的聯系。所以,嚴克藝覺得自己欠下了車轍一點什么,不做出償還這輩子他都會感到不安。

第二天上午,嚴克藝到一中去找車轍的班主任。在學校大門口,他從旁邊的宣傳櫥窗內看到了車轍的照片,她胸戴大紅花,笑得有些靦腆。嚴克藝極力想從車轍的笑容里找到車能夫婦的影子,可是,讓嚴克藝感到失望的是,這孩子似乎一點也沒有遺傳父母的基因。和班主任見面時,嚴克藝隱瞞了身份,只說自己是一個愛心人士,想了解孩子的一些情況。戴著酒瓶底眼鏡的班主任面目和善,說起車轍的情況一陣嘆息。這孩子懂事啊,智商又那么高,現在只靠70多歲的奶奶種小菜賣錢供她讀書,斷鏈子是遲早的事。像她母親這樣的人,我真的就搞不懂,這么有出息的孩子怎么就丟下不管不顧了呢?

嚴克藝心里動了一下:我要是有這么個爭氣的女兒多好啊。老師,我想打聽一下,車轍在學校一年需要多少錢?

學雜費每學期2200元,生活費每個月300元,一年按10個月算……班主任扳著指頭算賬,最后把一根大拇指伸出來,加上平時學習資料和零用,一年下來少不得這個數。

嚴克藝沉默了一會,然后決斷似地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嚴克藝從皮包內拿出500元錢,這點錢先存放在你這兒,留作車轍下個月的生活費。另外,請你轉告她,讓她奶奶再不要上街賣小菜了,那么大年紀了,腿腳肯定不方便,你就說,社會上有好心人會幫助她把書讀下去。

你要扶貧助學?班主任拿出筆記本,準備留下嚴克藝的相關信息。嚴克藝拒絕說,這些都不重要。能不能長期幫助這孩子,我還沒想好。這么多錢,我要和家里商量,我一個人做不了主,等我定下來后再和你談。不過,就算長期資助,我也要求保密,不能公開我的情況,包括車轍。班主任合上筆記本,表情有些失望。最后,她還是說,我代表學校和車轍本人向你表示敬意和感謝。

從學校出來,嚴克藝開始犯難。他手頭上的私房錢是有限的稿費收入。白雪收繳他的工資卡時說過,一個作家,如果不能通過稿費把日子過得滋潤,就應該趁早改行。目前,他的小日子只能勉強湊合,有時和朋友玩玩小牌,輸贏控制在千把塊之內。圈子內誰家有喜事,他還要隨禮。兩項加一起,有時還捉襟見肘。如果想要長期資助車轍讀書,不另辟蹊徑不行!

他想到了一條路子—醫院或許應該對這件事情負些責任。車能是死在醫院里的,記得覃事強說過手術很成功。如果能抓住醫院一點把柄,逼他們拿出一筆錢來,車轍讀書的問題就解決了。來到醫院探聽情況時,車能生前的主治醫生接待了嚴克藝。這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人,高挺的鼻梁上架著深度眼鏡,鏡片后面藏著一雙犀利的眼。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車能是死在她老婆手上的。

你是說,是他老婆害死了他?他老婆是兇手?!

我說了嗎?主治醫生把眼鏡朝上推了推,是你說的吧。接著,醫生做了如下解釋:腸道手術時,我們使用了麻醉藥,患者的胃腸功能暫時沒有恢復,吃下食物會滯留在腸道無法下行,會引起腸梗阻。這是要死人的!我們一再給病人家屬交代,必須要等到車能肛門排氣后才能在醫生指導下吃少量流汁食物,可是,他老婆沒管住,給他喂水喝,這是在拿生命當兒戲嘛!我是這個意思。

他老婆是想害死車能,她這是間接殺人!公安局應該立案查辦!

理論上是這樣,但事實上不一定。你想,她有什么理由害死老公?她都說得很明白了,在交警和治安大隊留著口供,是案子人家早辦了,公安局也不是吃干飯的。我們早先也有懷疑,就算是車能口渴得不行,他喝下去那口水后,家屬只要及時通知醫生,車能也不至于死,可是……你還是自己去看材料吧,那上面都交代得很清楚。

嚴克藝真的去了治安大隊。他直接找到覃事強查閱卷宗。

……

問:車能是怎么喝下那口水的?

答:他大張著嘴,問我要水喝。我說,醫生說過,不打屁不能喝水。你實在口渴,我可以拿棉簽給你蘸水刷刷嘴唇和舌頭。

問:可是,他為什么還是喝下了?

答:車能對我說,他心里像火燒,難受得要死。要我讓他喝一口,還說只喝一小口。他說,醫生的話不能全信,他們許多時候都在忽悠病人。聽他這么說,我也心軟了。我看見他的嘴唇上都起了燎泡,非常可憐,就勸他說,那我就喂你一小口水,只能是一小口,多的沒有。你涮涮嘴,潤潤喉嚨,然后吐出來。車能點頭答應后我才給他喝,沒想到他說話不算數,最后把水吞了進去。

問:你采取過措施沒有?醫生跟你是否交代過?

答:醫生是交代過。但當時是凌晨3點多鐘,醫生和病人都睡了,我不想打擾醫生休息。關鍵是車能只喝下一小口水,我和車能都以為不會有事。沒想到,等我睡過去后,車能就死了。我怎么就這么糊涂啊!

……

嚴克藝推開卷宗直搖頭。

覃事強說,有什么疑問嗎?

太大意了,這簡直是拿性命開玩笑!怪不得車能老婆一直不去醫院鬧,原來她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覃事強鼻孔里哼一聲,我感覺這個女人不簡單,不能小看。說完這句話,覃事強的話題突然跳轉,哎,我倒有個提議,你和白雪商量一下,把車轍當干女兒認下算了。人家都成年了,這是宗便宜買賣。

算了,我沒有那個福分,我和白雪都是丁克的命。

覃事強說,我是真話,到時候我幫你們做做工作?

就你?嚴克藝看了覃事強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那就算了,人家不會聽你的。你只是治安隊大隊長,又不是一中校長。

覃事強高深地笑笑,未必吧?

正經地說,占便宜的事我沒想過,我倒是真想幫幫車轍這孩子,我不想讓她毀在一場車禍中。

你也有這想法?

嚴克藝奇怪地問,什么叫我也有?你這話什么意思?

覃事強故意撇清了口氣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你就算了。嘿嘿!

嫌我窮,是吧?

恕我直言,你也不富啊。覃事強說,不是老同學笑話你,就算你有錢,白雪那道門檻你也跨不過去。

提到白雪,嚴克藝真沒底氣了。他反過來叮囑覃事強,我只是有這個想法,多半恐怕做不成。白雪那邊你要緊嘴,我可沒把你當外人。

覃事強開玩笑說,老同學啊,組織上真是瞎了眼,像你有這么一顆菩薩心腸的善人,怎么不安排你去當民政局局長或紅十字會會長?當什么文聯主席!

回到家里,嚴克藝異常震驚地把在醫院打聽到的事告訴了白雪,還特別委婉地提到了想資助車轍上學的事。他想看看老婆是什么態度。白雪卻很嚴肅地斷了他的念頭:你有條件包下來嗎?你沒有!就算你有足夠的錢,你也不夠資格。等人家弄明白幫助自己的人曾經是那場車禍的參與者,甚至昧著良心謊話連篇地擺脫過責任,你就不怕麻煩惹上身嗎?最后,就算人家原諒你了,你所有的付出也無非是為了贖罪,自求安慰。你的愛心到頭來也會大打折扣,甚至變得一錢不值。這些問題,你想過沒有?

嚴克藝知道,白雪這一關他過不去。幫助車轍的事只能自己一個人硬著頭皮頂了。

第二次到一中給班主任送錢是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嚴克藝被門衛攔住盤問登記的時候,從里面開出的一輛小車不停地按喇叭。接著,車窗玻璃搖下來,嚴克藝聽到了覃事強喊他的聲音。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我……我來借書。嚴克藝支吾著,又不解地問,你呢?

我和你一樣,一中的圖書館是全縣最大的。

扯卵蛋!嚴克藝說,你管好社會治安就行了,哪有閑心看書?我猜你肯定是借檢查治安之名到學校搞敲詐。

那也是。覃事強說著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便一溜煙跑開了。

班主任依然那么客氣,她給嚴克藝倒了一杯水,然后把上次的500元錢退給了嚴克藝,說,情況是這樣的,有個好心人承諾幫助車轍完成高中和大學學業。

嚴克藝感到受辱,說出的話也就不中聽了。怎么,嫌我沒錢嗎?任何事情講個先來后到,車轍是我最先扶持的,你們一中也不能這么沒原則!

你誤會了。班主任解釋說,人家不是找的我,而是直接通過學生科簽訂了一對一的助學協議。車轍成績優異,是學校的重點生,有人站出來解決她的困難,校方當然求之不得。再說,我記得你也說過,這么大筆的長期資助,你做不了主,還得回去和家人商量。我們也不想你為難,也是在替你考慮。請你多多理解。

我不管,反正我負責幫助車轍,誰跟我搶都不行!他有錢,我也不窮,你們都別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班主任頗為難地說,這件事真不好辦。人家早在上禮拜就把協議都簽了,那不是鬧著玩兒的。

這樣吧,嚴克藝給班主任拿主意,你把那個人的聯系方式告訴我,我自己和他協商,我不給你們添麻煩。

班主任猶豫著說,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人家和你一樣,也要當無名英雄。而且學校嚴格規定,不能把好心人的信息泄露出去。這個人的身份也只有學生科的幾個人知道,我們尊重當事人的意愿,就連車轍也沒有告知。這你就應該沒什么話說了。

嚴克藝失落地望著班主任。

我倒有個提議。班主任說,你如果真有心想幫助貧困孩子,我們學校多的是,而且成績跟車轍不相上下。我可以幫你推薦幾個,由你自己挑。不必盯著車轍一個人嘛,反正都不沾親帶故,哪個都一樣。

嚴克藝堅定地搖搖頭。對不起,要幫我就只幫車轍一個人。

班主任費解地攤開雙手,搖頭說,既然這樣,我就愛莫能助了。

晚上,嚴克藝像一只剛剛閹割了的公雞悶悶不樂。白雪開他的玩笑說,誰個又惹我們大作家生氣啦?嚴克藝說,白雪,我聽說有人長期資助車轍讀書呢。好事呀,人家獻愛心,你就甭操心了,應該高興才對。我就說呢,像車轍這么優秀的孩子總會有人站出來幫助她的。白雪的話很隨意,有些漫不經心。她不理解嚴克藝在這件事情上受到的傷害有多深。

縣電視臺的演播大廳足以容納2000人。這臺晚會由縣委宣傳部牽頭組織,團縣委、縣文化局、廣電局、教育局、婦聯等單位聯合籌辦,以“弘揚主旋律,傳遞正能量”為主題,是全縣精神文明建設的龍頭活動之一。這次活動在全縣選出十名受助人物,讓他們各自講述自己在社會各界愛心人士、企業家的關懷幫助下愛崗敬業、奮發有為的勵志故事。組織者匠心獨運,特地將那些奉獻愛心的好心人請到現場,讓他們發表愛心感言,和受助者現場互動,力求渲染氣氛,達到煽情效果。

嚴克藝和白雪都在單位領到了票。但令嚴克藝非常意外的是,主持人介紹的十名對象中居然有車轍!這下好了,嚴克藝倒要看看,究竟是誰讓他幫扶車轍的愿望破滅,這個從他手里搶走車轍的捐助者到底意欲何為?

十人中,有癱瘓在輪椅上的女青年受到幫助后,用自己學到的法律知識幫助那些弱勢群體無償維權的故事;有殘疾青年接受愛心捐助后自主創業,發財致富后又反過來報答社會的故事……他們的故事都感人肺腑,激起現場觀眾的強烈共鳴。每個人講完故事后,主持人都對號入座把奉獻愛心者請上臺去。于是,一首《愛的奉獻》在大廳內裊裊如縷……

車轍被安排在最后,作為壓軸出場。

“我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一場無情的車禍奪去了父親的生命。隨后,母親從我的生活里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只能依靠年過古稀的奶奶賣小菜讀書。就在我的學業難以為繼的關鍵時刻,有位好心人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溫暖的雙手。可是,這位恩人一直不愿透露姓名并拒絕和我見面。我,一名高中女生,懂得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的道理。今天,我要在晚會現場向您深深地鞠躬,表達我對您的真誠謝意。”

說到這里,車轍的腰彎下去,伸起來,再彎下去,又伸起來,連鞠了三個躬。起落之間,她眼里的淚水一直長流不絕……

“恩人啊,您放心吧,我會努力的。我要驕傲地告訴您,這次全省會考,我不僅是全校年級第一,還是全市文科第三名,全省第五名。我還要對九泉之下的父親說,放心吧,我現在生活得很好,您的女兒有好心人關照,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車轍的講述情深意切,催人淚下。掌聲在偌大的演播廳經久不息地回蕩。嚴克藝的雙手都拍麻了。

在觀眾的一片唏噓嘆惋中,男主持上來邀車轍一起走上前臺。他磁性的男中音再次把觀眾的情緒帶入高潮:

“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我要遺憾地告訴大家,幫助車轍的這位好心人是今天唯一沒有到達現場的人。但欣慰的是,這位好心人做出了承諾,他將承擔車轍高中和大學期間全部的學習和生活費用。我們為這位好心人的大義之舉深深感動的同時,也尊重當事人的要求,在這里不公開他的姓名。但是,按照車轍本人的強烈愿望和我們大家的滿心期待,這位好心人同意留下了一段錄音。下面,我們請導播播放這位好心人的錄音。”

斯時,燈光黯淡下去,在《感恩的心》的背景音樂里,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以它穿越時空的力量直抵人心:

“孩子,你一直要求見我,我都回絕了。我之所以回絕,不是要故意表現得如何高尚,我只是不想讓你背上感恩的包袱。這點愛心不足掛齒,我不幫你,也會有別人幫你。因為這個社會,好人總有很多很多……

孩子,我為你的家庭不幸感到遺憾,更為你優異的成績感到欣慰。你要學會堅強,相信風雨總會過去,彩虹定會出現。忘掉一個幫助你的人吧,你考上好大學就是對愛心最好的報答。最后,讓我叫你一聲,我的好女兒……”

在回蕩的余音里,只見車轍深情地仰著頭,她舒展雙臂,緩步走向前臺,就像要去擁抱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她接過好心人的呼喚:

“爸爸……您就是我親愛的爸爸,我從您的聲音里看到了您慈祥的面容,您是那樣高大、英俊,您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您看見女兒了嗎?我正在走近您,我要投入到您的懷抱,感受父親給我的溫暖……您答應我,答應我啊……”

說到這里,車轍泣不成聲。雷鳴般的掌聲再次回旋在大廳的每個角落。

“我來自偶然 像一顆塵土

有誰看出我的脆弱

我來自何方 我情歸何處

誰在下一刻呼喚我

……

感恩的心 感謝有你

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

……”

掌聲歇下去好久,嚴克藝依然沉浸在歌詞的意境中回不過神來。直到晚會開始散場,一個冒失的家伙才把嚴克藝一腳踢了回來。他扭頭側望,只見白雪也紋絲不動,目光里滿是空茫,臉上一片水光……她掏出一片紙巾擦拭著,嘴里喃喃自語:我多么蠢啊!

盡管好心人的聲音做過技術處理,但嚴克藝還是聽出來了。走出大廳,他就給覃事強打了電話。響鈴很久,那邊才接聽。嚴克藝說,你狗日的夠水平啊,那么大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連我都騙過去了。

覃事強在電話里開始罵人,你呱唧什么呢,老子聽不清楚……老子這么昏天黑地還在廣西大山里抓人……媽的,這屙屎不長蛆的鬼地方,手機信號極差,回來再說吧……斷斷續續地,嚴克藝聽到了覃事強爬山喘氣的吭哧聲……

喂喂喂,你先別掛,嚴克藝著急地問,你什么時候回來?老子有話要問你。

快了,也就這兩三天吧。雞巴毛的躲這旮旯,哪來的路嗬……說到這里,再也聽不到下文了。

第四天上班時,嚴克藝發現公安局門口圍滿了人。他剎住自行車問一個中年婦女發生了什么事,婦女說,聽說警察抓回兩個殺人犯,馬上就從廣西押回來了。婦女的話音剛落,高亢的警笛聲就從東頭響過來。兩輛警車風馳電掣地駛進公安局大院,由覃事強打頭,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從車上押下一對男女。嚴克藝湊近去一看,頓時恍惚起來:那女人怎么是車能老婆呀!

他拽住覃事強想探問究竟。覃事強抽抽鼻子說,走,去辦公室。老子幾天沒洗澡換衣,都餿了!

打開辦公室,覃事強嘴內哼著曲兒,開始沏茶。他對嚴克藝說,老同學,你來的真是時候,我正準備給你電話呢。來,泡杯正宗武夷山大紅袍嘗嘗,媽的,這大半年把老子害得,也值得喝一杯了……

快告訴我真相。嚴克藝急不可耐地說。

覃事強的關子賣夠了,才慢條斯理地道來:車能的死,表面上看不出蹊蹺,但職業告訴我們,疑點從一開始就存在。當我們查清楚和他老婆私奔的人是車能徒弟阿達時,我們才決定重新介入調查。媽的,兩個家伙口風還蠻緊嘞。技偵跟蹤了好長時間,我們才獲取了車能老婆和阿達的通話錄音,這些錄音讓我們看清了那起車禍的真相——那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謀殺!騷娘們兒早就和阿達搞上了。車能在車禍現場沒被解決掉,他老婆就在病床上哄他喝下了那杯致命的水,而且,車轍也不是那娘們兒的親生女兒,是撿來的!所以她才丟下車轍一走了之……

嚴克藝張大著嘴,這是真的嗎?我怎么聽著就像是在寫小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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