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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嘯先生生命中最后一個月

2015-12-17 06:48:25白連春
四川文學 2015年6期

白連春

【小說世界】

陳天嘯先生生命中最后一個月

白連春

白連春:1965年生于四川省瀘州市沙灣鄉,出版詩集《逆光勞作》《被愛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顆漢字的淚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禮》、小說集《天有多長地有多久》。中篇小說《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獲《中國作家》優秀作品獎,《拯救父親》獲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中篇小說類第三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文化館。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當然,陳天嘯先生本人不知道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月。

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離死亡不遠了。具體還有多遠,也許一天,三天,十天,還也許一個月,三個月,甚至半年,一年,這些也許,都極有可能。

我也是在陳天嘯先生去世一周年后,才確鑿地知道:這,是陳天嘯先生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月的。陳天嘯先生去世一周年的那一天,我的朋友楊崇學,在一張小報《北京城建》報的《文化月刊》副刊上,編發了一篇由陳天嘯先生的夫人孫祥屏女士撰寫的回憶陳天嘯先生的文章。就是讀了這篇文章,我才知道:這段時間是陳天嘯先生生命中最后一個月的。

這篇文章叫做《永遠的懷念》,發表的時間是2003年1月30日。當時,讀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在北京。我是2008年底,因病離開北京回到故鄉瀘州的。

我開始寫這篇小說的準確時間是:2010年9 月11日的凌晨。

在我開始寫這篇小說前,讓我把《北京城建》報上的編者按抄下來,使你先明白陳天嘯先生到底何許人,好嗎?

編者按:今年1月30日是陳天嘯先生大歸周年之祭。為了表達對這位著名詩人、書法家、書法教育家的懷念之情,我們編發了這篇由先生的夫人,書法家、詩人孫祥屏女士撰寫的真摯感人催人淚下的回憶文章以資紀念。

編者按上說陳天嘯先生是著名的詩人、書法家和書法教育家,說夸張其實也不夸張。說夸張,陳天嘯先生,對于你,也許,從未聽說過,完全,絕對,是陌生人。說不夸張,陳天嘯先生,在我的朋友楊崇學和我看來,就是著名的詩人、書法家和書法教育家。

陳天嘯先生在我的朋友楊崇學看來,僅僅是一個著名的詩人、書法家和書法教育家,因為,他從未見過陳天嘯先生,然而,在我看來,陳天嘯先生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從我知道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是我的父親。是的,我的父親。是的,父親,這個詞,你沒有看錯。

我心里極愿意把全世界所有的老頭都認做父親,把全世界所有的老太都認做母親,我心里還極愿意把我祖國所有已經去世的祖先,全都認做父親和母親,不是我博愛,因為從小我就缺少父親和母親。我自有記憶起就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愿意是一回事,別人是否也愿意是另一回事。陳天嘯和我,是我們兩個都愿意。陳天嘯本來有自己的孩子,一個女兒,后來那女兒跟了他的前妻,后來那女兒在前妻家,突然一天,病死了。在陳天嘯內心深處,非常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他現在的三個孩子,都是后妻的。他對他們的失望不僅僅寫在臉上,很多時候還說出口。他們完全不像他,還不像他的后妻,他們的母親。他們其實不壞,就是太世俗了。他們是世俗中人,而我和陳天嘯,我們是詩歌中人。陳天嘯的后妻(我喊她師娘)也可以算是詩歌中人。

在我認識陳天嘯先生前,陳天嘯先生就知道我了,我也知道他了,不然,我們也不會認識。那時候,我和陳天嘯,都還是我的故鄉四川省長江岸邊一座小城——瀘州市——的名人。我這樣說自己是小城名人,你不反對吧?

為了證明自己和陳天嘯先生一樣是小城名人,我把《西湖》2014年第11期和《莽原》2014年第6期同時發表的一篇文章部分摘錄在此。這文章是評論家姜廣平和我的對話,題目叫《“若我燃燒,任我灰燼”》。原文一萬多字,我只摘錄開頭一點介紹性的。

關于白連春:

白連春,四川瀘州人。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北京文學》雜志編輯,詩人。作品曾獲《詩刊》和《中國作家》優秀作品獎。白連春是個吃過苦的作家,從小被父母遺棄,上學后又被老師逼得投江。以后參軍回來,到北京的魯迅文學院打工,受到汪曾祺關照。1997年,《星星》詩刊組織全國讀者投票選出最好的詩歌,白連春得了第一名。他的小說《拯救父親》發表后,先后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轉載。

導語:

白連春筆下出現最多的是農民。他寫《逆光勞作》,寫《拯救父親》,都是寫農民的日常生活,寫他們的憂傷和夢想。他寫露宿街頭的農民,寫當建筑工人的農民,寫賣菜的婦女,寫撿垃圾的老人與乞討的孩子,他還寫農村的風物和景致。有評論者說,他是那種和泥土、和在泥土上生長的事物有著切近關系的詩人。白連春自己說,我寫的東西既不傳統,也不現代,也沒有什么技巧。那是直接來源于內心深處的一種傾訴。

白連春表示,自己不在乎別人如何稱呼他,只在乎寫什么,怎么寫。他始終把自己定位在“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打工者”,“當寫作的時候,我不是一個作家,也不是一個詩人,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在白連春看來,文學和宗教一樣,好的文字是教人善的,有愛在里面。一篇文章里有無愛,有多少愛,有怎樣的愛,可以看出一個作家的水平。愛就如同鹽,已經放在菜里了,看不見更摸不著,必須親口嘗才知道。愛放在文字里,會不知不覺改變文字的味道。他說,他的一切文字里面都是有愛的。“我是一個小人物,一個名字注定要被遺忘,一個身體死后注定要腐爛的人。活

著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愛著,忍受著,寫著,為了報答當初父母生下我,為了對得起將來的死亡。”

我由于從小被父母遺棄,上學后又被老師逼得投江,所以,即使長大了也一直在尋求愛。我是一個渴望愛別人也渴望被別人愛的人,無論男人和女人,更無論老人和孩子。然而我生命中最缺的,恰巧也是愛。

自陳天嘯先生死后,這個世界再沒有人像陳天嘯先生一樣愛我了。之前,在陳天嘯先生之前,這個世界更沒有人像陳天嘯先生一樣愛我。由于陳天嘯和我之間的愛很特別,很多時候,我都搞不清楚:陳天嘯是不是白連春,或者說,白連春是不是陳天嘯?

所以,我總是忍不住懷疑:他的死亡,其實,就是我的死亡。

陳天嘯先生,在我的成長歲月,就已經名滿瀘州城,我愛他也渴望他愛我,我視他為父親,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作為土生土長的瀘州人,我早就聽無數人說過:陳天嘯先生很怪。

一個故事:陳天嘯先生是瀘州市最著名的書法家,住在瀘州市,但是,瀘州市的某極其重要的領導找他要字,他不寫。陳天嘯先生不是孤傲,不是看不起領導。他其實給很多領導都寫過字。為什么其他領導找他要字,他寫了呢?

因為這個重要領導不同。這個重要領導為了顯示自己有才華,先寫好了內容,是一首所謂的詩,要陳天嘯先生照著他寫的文字抄一遍。

陳天嘯先生斷然拒絕了。狗屁不通,什么詩嘛?我若寫了,非把我父親氣得活過來罵我不可。陳天嘯先生后來對我說。陳天嘯先生寫書法作品,從來,都是自己寫內容。這使他成為書法家之前,先成了詩人。

還有一個故事,形容陳天嘯先生怪的。

有一個瀘州城里極富裕的商人,找陳天嘯先生要字,可能商人的口氣大了,遭到了陳天嘯先生的拒絕。后來某天,陳天嘯先生路過商人的商店門外,竟然看見了自己寫的字刻成了金光閃閃的匾,高高地懸掛在商店門上。陳天嘯先生氣著了,當即叫人把匾取了下來,并留下話,說那個冒他名寫字的人的字寫得好,要他找他,他不怪他,他真心真意要和他做朋友。這話在街上炸了鍋。一傳十十傳百,當天傍晚,就傳到了那個冒陳天嘯先生名的人的耳朵里。冒名者晚上就到了陳天嘯先生的家,他知道陳天嘯先生愛喝酒。一瓶瀘州老窖二曲。市價五塊錢。陳天嘯先生的臉就樂開了花。當時,在瀘州城里,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瀘州老窖,一點假都沒有,很便宜。特曲大曲都不貴,何況二曲?兩個人都喝得半醉了,各自說出各自的生日,冒名者高興了,也忘記了,說,商人找到他,出兩千塊錢,要他冒陳天嘯先生的名給他寫一個匾。他一聽,兩千塊,乖乖,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五百塊。二話沒說,他就同意了。通過這次喝酒談話,陳天嘯先生意識到了商人是真的喜歡他的字,后來,不到一個星期,他就給商人重新寫了,還親自送到了商人手里,商人要給他五千塊錢,他輕輕哼一聲,轉身,走了。

說陳天嘯先生怪的故事還有很多。在此,我不一一敘述了。單給你講我是怎樣認識陳天嘯先生的,你就知道,我和陳天嘯先生一樣怪。

這天深夜我睡不著,我又一次被一個瀘州城里的女人拋棄了。我坐在長江邊,在月亮底下,傷心了很久,傷心夠了后感到冷了。一冷就冷得無法忍受了,仿佛整個人間就是一個巨大的冰窟窿,我的心再不找到溫暖的火烤烤,說不定就此死了。

這女人和我談了三年的戀愛,終于嫌我出身

農村,又嫌我除了會寫詩什么都不會。

在我的生命中,我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被人拋棄了。我身邊唯一一直陪著我的親人只有詩歌。

我搖搖晃晃來到陳天嘯先生家。從長江邊回家,到我家遠,到陳天嘯先生家近。在陳天嘯先生家樓下,我就看見滿城的燈都滅了,只有陳天嘯先生家的燈還閃閃亮著,一點沒有猶豫,我就敲響了陳天嘯先生的家門。要知道他的家很容易。他的職業是歷史老師,退休后又一直搞著書法教育工作,既教孩子,又教老人,在瀘州街上,你看見一個稍微有點文化的人,一問,準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我敲開了陳天嘯先生的家,沒等開門的人問你是誰,我就從門縫里擠了進去。

我先問:你是陳天嘯?

是啊,我是陳天嘯。這是一個滿頭花白頭發的小個子老頭。眼睛很亮。鼻子很長,很挺拔,勾著的,是典型的鷹勾鼻。瘦臉。下巴上留著一小撮胡子,胡子也是花白的。

聽說你很怪,我想來看看你究竟有多怪。我說。本來,我不想這樣說的。本來我想說陳老師你好,我是白連春,很早就想認識你了。我一激動,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我一激動,話就自己從嘴里蹦出來了。我的嘴一張開,說了些什么與我無關。

噢。陳天嘯先生愣住了。他想不到,這個世界,竟然有我白連春這樣一個如此直截了當的人。

我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下了。坐下后,我仍然盯著陳天嘯先生看。陳天嘯先生個子矮小瘦弱,既是駝背,又是雞胸。這人還真是長得怪。我心里想。

你究竟是哪個?陳天嘯先生見我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主人不請,自己就坐下了。他忍不住問,而且,他的樣子,是要生氣的樣子了。

你先別問我是哪個,一會兒我自然會告訴你。

噢。陳天嘯先生又愣住了。

你坐下吧,讓我再好好看一看你。我說。像陳天嘯先生原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沒有你這樣看人的。陳天嘯先生有些生氣了。

因為我不是別個。

你究竟要做啥子?陳天嘯先生似乎真的生氣了。

我啥子都不做,就是想看看你,因為我聽很多人都說你很怪,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多怪。

現在你看到了?

看到了。

看夠了?

沒有。

沒有?

沒有。

你還要想怎樣看?

我想每天都來看一看。

噢。陳天嘯先生再一次愣住了。

為啥?過了一會兒,陳天嘯先生問。

因為我愛你。我回答。

聽到我這樣的回答,陳天嘯先生蹦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他差點兒就摔倒了,如果不是他身后的桌子擋住了他的話。他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可以肯定,我從進門開始,就給了他極大的驚奇,現在,這驚奇,變成了驚喜。

你究竟是哪個啊?

你先別問我是哪個,我說了,一會兒我自然會告訴你。

好吧。

我起身,把不知所措的陳天嘯先生拉到沙發上,挨著我坐下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說,我想了很久了。

噢。

我愛你,我說,從我知道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愛你了。

噢。

我想要是你是我父親就好了。

噢。

如果可以,全世界的人,整個人間的人,讓我選一個來愛,讓我選一個做我的父親,我就選你,我只選你。

噢。

說到這里,我把背靠在沙發上。我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我仰起頭,把目光從陳天嘯先生的臉上收了回來。那樣子,就像我是個游子,經歷了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最親愛的父親身邊一樣。是的,一瞬間之內,一顆淚水亮晶晶地,自己,就從我的右眼睛的內眼角擠了出來。要知道,剛才,我獨自一個,在長江邊的月亮底下坐了半天都忍住沒有哭。一見到陳天嘯先生,我就忍不住淚水啦。我想對陳天嘯先生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了。我輕輕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右手。當時,他是坐在我的左邊的。我把他的右手抓在手里。我用我的兩只手,把他的這一只手捧住了。

我再沒有說一句話。陳天嘯先生也再沒有說一句話。時間,似乎,真的停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到身和心都不再累了,我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被人拋棄的人了,我感到臉上的淚水燃燒成鉆石了。我輕輕地說:我是白連春。

聽到我說我是白連春后,陳天嘯先生大聲沖里屋喊:老太太!

啥子?一個老太太應聲。聲音十分親切,溫暖。

快快出來,白連春來了。

真的啊,真的是白連春來了嗎?

真的。

很快,一個和陳天嘯先生同樣滿頭花白頭發的老太走了出來,滿臉笑容,問我:你真的是白連春啊?我和老師昨天還在說你,說,什么時候,我們能認識白連春啊?今天,你就來了。你真的就是白連春啊?

還啰嗦啥?白連春就是白連春,還有假?還不快去買菜。

我這就去。

多買點,現在十二點都過了,只有好吃街夜宵店才沒關門……

要你說。

要買雞,還要買魚,還要買鴨子,還要……

人家不曉得?你好好陪白連春說話吧,我很快就回來了。

老太離開家,我和陳天嘯先生再也沒有說話,我那樣捧住他的一只手,半靠半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間竟然睡著了。我睡著以后,陳天嘯先生的那一只手一直沒有從我的手中掙脫出去,他就那樣讓我捧著,像一團小小的特別為我一個人單獨燃燒的火。

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我聞到滿屋子的香。

七十九歲的陳天嘯先生得了骨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晚期。那時,我不在瀘州,我在北京。自始至終,陳天嘯先生沒有告訴我他生病的事。他的夫人也沒有告訴我。我是因為參加四川省散文學會在瀘州搞的一個活動回到瀘州的。我本來不想回瀘州去,瀘州有我太多傷心的記憶。主辦活動的人說,要給我報銷往返的汽車票和飛機票,還說,你現在是大作家大編輯了,我們知道你很忙,但是故鄉請你,你還是應該回來吧,你實在抽不出時間呢,就算了,我們也不怪你。聽主辦活動的人這樣說,我才決定回去。我哪里是什么大作家大編輯?他明明諷刺我。回到瀘州后,我才知道陳天嘯先生病了。

我回到瀘州,帶著簡單的行李,直奔他家而去。他的家早已經等于我的家了。因為他病了,我就住在了他家客廳的沙發上,再說了,在瀘州,我已經沒有其它地方可以住,我以前的房子被我以七萬塊錢的價賣了。然后,我才能在北京買房子,還向朋友借了很多錢,還在銀行貸了很多款,

把自己活生生弄成了地地道道的房奴。

三天,活動結束,我不得不離開瀘州返回北京了。成都到北京的飛機票是早訂好的。我在北京打工,競爭異常激烈。工作就是生存,這很重要。所以,我無法,實在沒辦法,在瀘州呆得太久。我離開瀘州,不到一個星期,陳天嘯先生就去世了。

他去世后,我抱著頭,一邊流淚一邊想:他是不是因為見到了我,再沒有什么牽掛,所以就放心地走了?

那天傍晚見到我突然而至,他的一張瘦臉上爆現出我數也數不清的驚喜。我剛進門還沒有來得及放下包,他就抱住了我。那么緊,那么急切,他抱著我,久久不肯松開。他本來瘦,發現病后,更瘦了。真的人比黃花瘦。他的背也更加駝了,雞胸看起來更加明顯。

我進屋不一會兒,他坐不住在沙發上躺下了。他的雙手都不住地在身上摳。原來,他身上癢且痛。每一個部位都癢,都痛。那癢,那痛,從骨頭里往外滲透。你可以想象那種難受,不親身經歷,任何人都無法描述。

全身的骨頭又癢又痛,沒聽說過骨質疏松會如此難受的……陳天嘯先生輕聲說,像對自己又像對我,現在知道了,真是活到老學到老……陳天嘯先生的話似乎由于見到我后多了起來。在他這樣說話的同時,一點沒猶豫,我把我的雙手都一齊放在了他的身上。

我幫他摳。先摳背部,腰部,屁股,腿,手臂,然后腹部,胸部,最后頭部,差不多他身體的部位我都給他仔仔細細地摳了一遍。我幫他摳后,他的手老實了。他躺在沙發上,我坐在沙發旁邊的小板凳上。我們挨得那么近。他努力笑著看著我。我也努力笑著看著他。我離開了五年多回來,我們竟然無話可說。

我找不到任何一句安慰他的話。

他呢,也不愿意向我過多地說他的病。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不敢問他,也不敢問他的夫人我的師娘,我是在他去世后才從師娘的嘴里知道他得的根本不是骨質疏松,而是骨癌。要是早知道他得了骨癌我一定會守在他的身邊。要是早知道他已只有七天生命,打死我也不走,真的,誰拿槍頂著我腦門我也不走……可是,我不知道,我走了。

他在沙發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我也幫他摳了不知道多久。

我怕我用力重,把他摳痛了。我又怕我用力不夠,制止不了他的癢。

你摳累了,憩一會兒吧。他說。

然后,他坐起身,對他的夫人說,老太太,把我的申請書拿來,讓白連春看看。

什么申請書?我問。

老師寫的入黨申請書。他的夫人回答。

噢。

我低低地噢了一聲,雙手接了過來。

申請書

我出身舊社會。家貧,中學不能畢業,年僅十八歲必須挑起生活重擔,承養母親和妹妹,直到參加革命,也只有二十七歲。

生活擔子雖極沉重,我卻從未參加過國民黨。

自從一九五零年六月進入革命陣營后,逐漸深知中國共產黨的光榮偉大,從而也同步逐漸滋生成為一個光榮的共產黨員的渴望。遺憾的是這個心愿竟延遲了幾十年,直到我已經年近八十而且身患骨質疏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不治之癥的今天,才大膽地向組織申請,深愿自己能在旦夕即將進入火葬場之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

解放后,我的革命的一生,自問沒有做過危害黨和人民利益的事,這正是黨的教育影響的結果,同時也是我遞交這份入黨申請書的勇氣和信心。

陳天嘯 2001年12月30日

這篇小說讀到這里,你至少有兩個疑問產生:一,為什么陳天嘯先生的夫人一直稱呼陳天嘯先生為老師?二,我前面寫的陳天嘯先生得了骨癌,可是在他的申請書里,他寫的卻是骨質疏松?

這兩個疑問,我立刻就可以回答你:一,陳天嘯先生的夫人本是他的學生,他在瀘州市老年大學教授書法和詩詞課的學生。二,自從他的病確診了,夫人和家里人一直瞞著他,只告訴他,他得的是骨質疏松,他本人也深信不疑。我這個傻瓜,讀了他的申請書,竟然也相信他得的是骨質疏松。

為了讓你對陳天嘯先生有進一步了解,我先把一份他的簡介抄錄在此。

這份簡介,是最近我從他的一堆遺物里翻找到的。

最近,在他的遺物里翻找的時候,我已經因為生病離開堅持了十多年的北京,回到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茜草鎮的長江邊上了。自己也生了病,對病中的陳天嘯先生我多了一份認同,更想給他寫一點文字。從我得知陳天嘯先生去世那一天起,我就想給他寫一點文字,遲遲沒有動筆,到如今,整整七年過去了。

在這之前,陳天嘯先生去世后不久,我還回過一次瀘州。那一次,我帶走了幾件他穿過的衣服和褲子。他的一件藍色的老式中山裝衣服,成了所有衣服里我的最愛。每次出遠門,參加什么活動,我都穿上,為的是要他好好保佑我。我不僅穿了他的衣服,我還穿了另一個去世老師王杰軍的褲子。我的身上,衣服和褲子都是死人的。他們都是我的老師,同時更是我的父親,我相信:他們都會保佑我。王杰軍死于肝癌。關于王杰軍,這些文字后面我會稍介紹。我另有一篇小說《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主人公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主人公長的樣子也完全照搬他的,小說另一主人公王杰軍的孫子叫春兒。春兒是我的小名。就是說在那篇小說里,我把自己寫成他的孫子。

陳天嘯先生的簡介是一份復印件。從筆跡上,我判斷,這是陳天嘯先生本人寫的,就是在他去世前,就是在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月,而且是在元月十三日以后寫的。后面有他元月十三日寫的日記可以證明。

在這份簡介里,他寫他是中共黨員。在他的心里,他早就是,他一直是,一名合格共產黨員。只是沒有得到批準罷了。簡介前后兩頁紙。后一頁的最后還蓋了四川省瀘州市書法家協會的公章。

可見,四川省瀘州市書法家協會,也承認陳天嘯先生是一名共產黨員。

陳天嘯簡介

陳天嘯,中共黨員,1923年生于重慶巴縣書香之家,解放時入二野軍大,旋隨軍入藏,后轉業到四川瀘州電業局子弟校任教,并授書法課。現系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四川省書法家協會會員,省詩詞學會理事,瀘州詩書畫院顧問。曾任瀘州市書協副主席。

天嘯先生博學多才,德藝雙馨,為瀘州書協創始人之一。他潛心書道數十年,自學成才,是地道的民間書家。從不追名逐利,對賽事多不感興趣,以“小巷名流”自譽。他倡導自撰自書,人品至上的“江陽書風”,在川南瀘州有書法“泰斗”之稱,被載入《中國美術書法界名人名作博覽》一書。其作品已被“華寶齋”、“中國美術館”等收藏,最近《人民畫報》社已發函特征其書法作品數件將刊入《走向世界的中國》。

天嘯先生在巴蜀川南傾心書法教育而樂此奉獻,多不取分文。他倡辦少兒書法班,并執教老年大學書法課十余年,又常在大專院校和機關、企業舉辦個人書法講座。他自編有《結構楷書》和《陳天嘯書千字文》等教材,歐陽中石教授稱之為“的是習書之法門津梁”。在長期的書法教育中,天嘯先生始終強調“自撰自書”、“人品

至上”的觀點,認為書法佳作應該從頭到腳都是自己的東西,這才有時代精神和個性特點,才是培養創作情趣的“正途”,而不是培養“書奴”。他的弟子“自撰自書”作品多次在全國書法大賽中名列前茅,專家評委特予點評首肯。現有不少弟子已成為市、省和中國書協會員。年僅15歲的書法弟子雷慶姍因自撰自書出眾,被省評為書法全能九級,并被市書協破格吸收為會員。1999年,天嘯先生被“中國藝術教育促進會”授予優秀指導教師,中石教授深為川南一隅有天嘯良師無私育人而慶幸不己。

你和我都可以想象:在寫這份簡介的時候,陳天嘯先生的內心充滿了怎樣的自豪。

在他的追悼會上,有關領導宣布:已經批準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早就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親愛的陳天嘯先生想要的安慰,雖然來得遲了一點?

我這一生曾經三次離開我的出生地瀘州,前兩次離開我還不認識陳天嘯先生,第三次離開我已經認識陳天嘯先生了,然而,我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次離開瀘州時我已經滿過三十三歲了。一個滿過三十三歲除了寫詩就一無是處的男人,獨自離開故鄉,該懷著怎樣的心情?

縱然那時,我和陳天嘯先生之間已經有了父子的感情,他仍舊沒有留住我,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留我,他全力支持我離開。當他聽說我要去北京的時候,他甚至是高興的,高興到差不多如釋重負的樣子。那時還沒有北漂,那時打工這個詞都不存在。

男人就當為理想而闖天下,干真正屬于男人的事,不應該為個人恩恩愛愛虛度一生。陳天嘯先生給我說。這樣給我說時,陳天嘯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滿眼盡是疼愛的深情,像我真是他的兒子,像我這個他的兒子去闖天下從此就會有大好江山等著我。當他聽說我要去北京,那一刻,在他看來,我這個他的兒子不是帝王最少也是英雄。那時,在小城人看來,遙遠的首都北京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陳天嘯先生自己活到老了,都還未去過北京。北京是首善之都,大美之都,去吧。

為什么陳天嘯先生要這樣給我說?

因為在我三十歲那年,差一點就結婚了,結果沒結成。這次沒結成婚,我傷透了心。我的傷心當然瞞不過陳天嘯先生。

我三十歲之前,通過征婚的形式,好不容易認識了一個女人。這女人和我同年生,都想在三十歲前把婚結了。是我登的征婚廣告。在《瀘州日報》上登的。當然是化名了。那時我的朋友趙曉東還在報社,他幫我登了廣告,信也是他替我收轉。每封應征信都是我們一起拆看的。可以見誰,不可以見誰,我都聽了他的意見。這是一個秘密。此前我從未在任何場合說過。借這個機會向趙曉東表示感謝。如果不是為了寫這篇關于陳天嘯先生的小說,我絕不會說出自己曾經征婚。征了婚,最后還被女人甩了,多沒面子是不是?

結婚的新房都準備好了。當然不是真正的新房,一舊房重新裝修了。兩室,兩廳,兩個人的世界,在那時也說得過去了。新家具都買好了。新家具是女方買的。女方悔婚后把家具全搬走了,每天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我更加難受。

結婚的飯店都定好了,結婚請客的名單也都定好了,就差去民政局拿證了,女方不同意了。平心而論這事不怪女方,要怪,只能怪命運。

恰巧這個時候,我的祖父去世了。我是祖父祖母撫養大的。祖父比祖母大九歲,先去世正常。祖父去世后剩下祖母,我找到我的父親。我父親家和我家都在同一個生產隊,我希望我父親把我的祖母他的母親接到他家,我每個月給他一百塊錢,他不同意。

我父親不同意。我父親不要自己的母親,在自己的父親去世后,而且,他要了我還每個月給

他一百塊錢,他都不要。那時,一百塊錢對于一個農村家庭來說,絕對不是一筆小錢,我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八百塊錢。

為什么我父親不要自己的母親?

他恨她。

為什么我一出生我父親也不要我?

因為我一出生他就給我算命,算命先生說我八字不好要克他。他就把我扔在長江邊山坡上的白菜地里。我祖母把我抱回了家。我父親和我祖母還是一家未分家,我祖母抱回了我,我父親立刻和我祖母分家另過了。我父親把他的家搬得遠遠的,從生產隊的這一頭長江邊上,搬到了生產隊的那一頭和另一個生產隊的交界處。

我父親搬家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因為是和另一個生產隊交界,另一個生產隊的人對我們一家的事也完全了如指掌。我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都深深地愛上的鄰生產隊的女孩,她的父親由于對我家的事太了解,認為我們一家自己都親人不親,無比堅決地拒絕把女兒嫁我。那可是我的初戀啊。要知道我不僅愛那女孩兒,因為愛那女孩兒,我連女孩兒的哥哥嫂嫂和父親都愛了。已經記不清多少日子,我差不多隔一天早晨就要幫女孩兒的父親挑菜過長江進瀘州城去賣,我差不多隔三天晚上就住到女孩兒家,這天下午我都幫女孩兒父親侍候莊稼直到天黑,夜里,我和女孩兒父親睡在一張床上。冬季,我天天夜里都把他的腳抱在我的胸口,不止一天夜里,我甚至還親過他的腳。女孩兒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含辛茹苦把一雙兒女養育大,我愛他超過愛自己的祖父祖母,超過愛自己。縱然這樣,女孩兒的父親仍舊不同意把女兒嫁我。必須指出:那時,我已經不是普通農民,我是沙灣鄉文化站的站長。那次失戀直接導致我第二次離開瀘州。我第二次具體怎么離開瀘州的,去了哪里,后面會寫到。此時暫停。

由于我父親不要自己的母親,我只好把祖母接到瀘州城里,和我住在一起。

要結婚的新房里多了一個鄉下老太,準備和我結婚的女人不同意,所以我沒結成婚。

我祖母是在三年后去世的。

祖母去世后,痛定思痛,我決定再次離開瀘州到北京。我沒有想到:我這次離開瀘州,再見到陳天嘯先生的機會就不多了。

陳天嘯先生有寫日記的習慣。一生中,他寫了幾十本日記。他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月,也仍然在堅持寫日記。捧著他留下的厚厚的日記本,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這是在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月寫的日記。

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他的生命是重危之際了。因為我在他的日記本中找到了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交入黨申請書在生命重危之際〇二、一、四”。

這張小紙片夾在元月四日和元月五日的日記之間。這里的元月,當然是指2002年的元月了。我就隨手把這兩則日記摘錄下來吧。摘錄了這兩則日記后,我又隨手翻到后面,看到陳天嘯先生的日記,則則都很好。真的很好。哪里像一個垂死之人寫的呢?忍不住,我又摘錄了他元月十二日和十三日的日記兩則。一共四則。

我不敢多摘錄。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會把這一本厚厚的日記,全部抄下來。

元月四日 星期五 陰

申請書已請姚龍泉親自轉交退委會支部。

姚龍泉認為這申請寫得很好,他馬上復印一份同時遞交局黨委王書記。

這件事是我生命結束前在政治上十分慎重而嚴肅的舉措,承得黨的關愛,鼓勵了我的信心。

謝老師特別不喜歡跟無臂人張文勝同桌打牌,真是荒唐!

浙江金華火腿買來了,但一點也不好吃,簡直就跟吃臘肉差不多,跟我數十年前在西藏時的盒裝火腿味道根本不同。如果金華制作企業自己都賣假貨,那就糟透了。

元月五日 星期六 陰

只要富有生活情趣,打油詩我也喜歡。今夜成五絕一首,正是這類作品——

不是病中狂,難眠夜未央。滾油燃素面,逼火烤香腸。

元月十二日 星期六 陰

我喜歡大仲馬《基度山恩仇記》中主人公這種生活態度,不僅恩怨分明,而且必然有行動來對待這些恩恩怨怨,特別在行動中對恩人要加倍報答,對于仇人當然也要加倍懲罰。

人,如果混淆了愛與憎,活著就可悲了,所以儒家學說,毫不含糊地提出“報仇雪恨,《春秋》之大義”,既然要懲罰仇人,當然就要補報恩人,這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前幾天曾突然在電視廣告上見到治療骨質疏松的藥物,名叫“鐵骨晶”,并說現今有五大(或七大)頑癥,骨質疏松就是其中頑癥之一,其言甚為正確,只是不知這種藥物的療效是否理想,而且現刻還不十分清楚向哪里購買,因為電視廣告常是一掠而過,啥也沒弄清又轉到另一類廣告去了。

既然身患頑癥,同時又出現了專藥,總算是多見了點曙光。

元月十三日 星期日 陰

“數九”已到“三九”時節。

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老狗,但我在家里卻一點也感覺不到這種氣溫的差異。斗室之中,每天開著取暖器,又哪能感覺得到呢?

這一向打牌,幾乎無場不輸,今天竟輸了一百六十多元,是最多的一次,但還未封頂,也許下一次比這輸得更多。

《人民畫報》社和中國畫報出版社聯合發出入選特邀函,它將出版一部全面展示中國巨變與中國專家學者成就的大型專輯畫冊《走向世界的中國》。

我現在是被認定為有成就的專家學者的身份來被邀請的,我應該尊重這份榮譽,同時《人民畫報》這種最高檔次的刊物,當然更不是隨便肯定藝術家的成就的。

明天開始,我馬上著手慎選作品,及早寄出。

食欲極佳而消化不良,太矛盾了。

從這些日記,這些滾燙的洋溢著鮮活生活氣息的漢字,根本讀不出這是一個生命還剩下不到一個月的老人寫的。讀他的日記,我噙不住淚水。我是在淚水的淹沒中讀完他的最后一本日記的。這個我愛的人,早知道他如此快就離開了,我為什么不留在瀘州多陪陪他?我好想真的愛愛他。對于陳天嘯先生,他已經離開后我才明白自己口口聲聲說愛他,實際上,我給他的愛少得可憐。他給了我一個世界,一個北京,一個詩人的夢,我給他的等于零。

陳天嘯先生1923年生于重慶巴縣一個書香之家,他的父親是當地非常著名的音樂老師,會譜曲會填詞,也會唱歌。可惜去世得早,留下陳天嘯先生和他的母親妹妹三人。陳天嘯先生解放時進入二野軍大讀書,畢業后隨軍到了西藏,在

西藏呆了七年,后來轉了業。開始,他到的地方不是瀘州,而是成都,成都的某個電業機關。具體哪一個,他曾給我說過,我忘了。在成都,陳天嘯先生結了婚,妻子姓王。結婚一年,妻子為陳天嘯先生生了一個女兒。說實話,陳天嘯先生很愛他的妻子和女兒。不幸的是,很快,陳天嘯先生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農村勞動。

陳天嘯先生在農村勞動了不知道多久,妻子抱著女兒來看他,哭一場走了。妻子回到成都后提出同陳天嘯先生離婚。陳天嘯先生當然無法反對。陳天嘯先生的妻子很漂亮,離了婚很快就嫁給了當時造反派的一個頭目。很是春風得意了一番。妻子再嫁后,不到兩年,陳天嘯先生的女兒,竟然不明不白地病死了。

十二年后,陳天嘯先生平了反。平了反的陳天嘯先生,當天連夜趕回了成都。他找到了妻子。他不知道妻子已經和一個造反派頭目結了婚,更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沒有兩天,他就全都知道了。

知道了這一切后的陳天嘯先生要求到瀘州工作。瀘州電業局,那時候還叫供電局,知道他是平反右派,舉目無親,一個人執意從成都來到瀘州,以為他又犯了什么錯誤,就安排他掃廁所。

就是掃廁所,老子也要掃得最干凈,陳天嘯先生給我這樣說,要讓他們知道,我這個右派不是耍的。

陳天嘯先生掃了三年的廁所后,瀘州供電局領導讓他在子弟校當了老師,教歷史,一直到退休。陳天嘯先生返回瀘州不久,妻子來了,她想和陳天嘯先生復婚。原來,造反派頭目倒了霉。開始,陳天嘯先生同意了。陳天嘯先生要妻子告訴他女兒是怎么死的。

妻子說病死的。

陳天嘯先生問:你為什么不送玲玲上醫院?你老公是造反派啊醫生不敢馬虎。

玲玲在她外婆家。妻子流著淚水很低聲地說。

陳天嘯先生一聽就生氣了。他跳起來,叫妻子滾。后來,妻子又來過瀘州三次,陳天嘯先生都不再理睬她。她就再也不來了。

從此,妻子徹底離開了陳天嘯先生的生活。

從此,女人也徹底離開了陳天嘯先生的生活。

陳天嘯先生五十歲那一年,到方山游玩,突然,愛上一個坐在云峰寺角落里的一棵老樹下靜靜地看書的女人。這個女人和陳天嘯先生年齡相當,看上去渾身都充滿慈善。陳天嘯先生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女人后,目光就再也離不開了。

他感到這個女人就是一首詩。

當天傍晚,他就向這個女人表達了他的愛情。

陳天嘯先生遭遇到了拒絕。

連續三年,陳天嘯先生每個星期天都去方山云峰寺,追求這個女人。他給她寫了無數熱血沸騰的情書。這些情書,他都珍藏著,都給我看過。他最滿意的兩封情書,他曾經多次背給我聽過。我拿著情書,他背。真的是一字不差,連一個標點都不錯。在陳天嘯先生這樣給我背他的情書的時候,他一定知道我多么愛他。在他的心里,一定的,我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兒子。我很慶幸我的生命里有陳天嘯先生。可惜在我寫這篇小說時,這些情書,一封也找不到了。

無奈得很,這個像詩一樣的女人對紅塵完全死了心。

她說她可以和陳天嘯先生結婚,但是,她給了陳天嘯先生一個條件:就是,陳天嘯先生必須來到方山云峰寺和她生活在一起。

陳天嘯先生舍不得他的學生。那時候,陳天嘯先生除了教學校讓他教的歷史課外,已經是瀘州城里最著名的書法教育家了。

不知不覺地,一點一滴地,陳天嘯先生老了,他退了休專心致志教書法課。他在家教孩子,幾歲的,十幾歲的,二十歲的,三十幾歲的,他都教,同時,他還到瀘州老年大學,教那些和他一樣退了休的老頭和老太。

就是在瀘州老年大學,陳天嘯先生認識了他現在的夫人孫祥屏。就這樣,孫祥屏,這個滿頭

花發的女人成了我的師娘。我叫她師娘。我叫陳天嘯先生老師。但是,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跟陳天嘯先生學書法。

陳天嘯先生不止一次說我:字寫得比小學生差。

這樣說我的時候,他的一張瘦臉上,笑容都要溢出來了。接著,他說,我們連春,字寫得很差,但是,詩寫得極好。

最后,他說,一個人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不錯了。

我知道陳天嘯先生實在太晚了,我認識他更晚。我知道他時,人人都給我說陳天嘯先生怪得很,傲得不得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這,使我遲遲不敢去認識他。當我終于在茫茫人海認識陳天嘯先生,陳天嘯先生已經是滿頭白發滿過七十歲的老頭了。

當我終于認識陳天嘯先生,我懂了:陳天嘯先生不是別人,正是老了的我自己。

要是我早點認識他,也許我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離開瀘州了。

我離開瀘州,心里不想瀘州,可是我想長江,我心里不想長江,可是我想長江邊上的沙灘和巖石,其中一塊巖石叫杜甫石,早年,在唐朝,杜甫來過我的出生地瀘州。作為詩人的我有多愛杜甫,不說你也知道。小時,我常常獨自一個坐在杜甫石上呆呆地望著滾滾長江水出神。小時,那時我還沒聽說過杜甫呢。你說,我怎么逃得脫當詩人的命?我心里不想長江,可是我想長江邊上的桂圓林。我心里不想桂圓林,可是我想長江岸邊半山坡上的墳地,想那些有名和無名的墳,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我就是在墳地中割草長大的。墳地中的一座墳,一個叫柳富云的死人,在我小時他是我心靈深處的父親,他是我的全部,他是我的世界。關于柳富云,在此我不多說,別的小說我有專文敘述。我還想墳地中間的小路。那條小路通向我的家。小時,家里住著我和祖母,后來,祖父實在太老,瀘州城里的單位百貨站不要他了,他才回到了家里。我祖父一生都給了瀘州百貨站,從他十歲進瀘州城當學徒,那時百貨站叫寶元通,到他滿過七十五歲還一直給百貨站看大門。

我祖父回到沙灣鄉下的家在他七十五歲以后。百貨站分給他的房子,他借給一個朋友的兒子結婚,無力收回,最終成為別人的了。

我第二次離開瀘州,在祖父回到鄉下的家后。家里,祖父和祖母兩個人雖然都老了,但是至少不寂寞了。周圍的鄰居都很好。祖父祖母不缺錢,他們想要什么都有人給他們買回。那時,我祖母還可以走路下山到通機的市場。她差不多天天都下山去市場。兩個老人雖然老了,身體都還不錯。

我第二次離開瀘州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我戀了二十多年的初戀,被那女孩的父親徹底拒絕。他拒絕的理由是我的父親不愛自己的母親和兒子,我們家不是一個愛的家庭。不止我所在一個生產隊的人知道,鄰生產隊的人都知道,我父親幾乎天天和我祖母吵架。我父親在眾人眼里一無是處,是個地地道道的酒鬼煙鬼。所以,酒和煙,從小我就厭惡之極。我,作為一個酒鬼和煙鬼的兒子,雖然自出生就被拋棄了,也肯定好不到哪里。第二個原因是:一個小故事。

那時,我已經是沙灣鄉的文化站長。農村文化站,做的工作從來和文化無關。不是幫計生辦的人去抓計劃生育,就是幫房管所的人去清理違規建房。自我當上沙灣鄉的文化站長,一半時間在做這兩項工作,還有一半時間,則和鄉廣播員一起下各村各社各戶,查看和維修廣播。祖國落后,四川尤其不發達,沒有手機,電話也極少,農村的一切傳達全靠廣播。有了廣播,天天廣著,一個鄉,一個村,一個社,就活了。沒有廣播廣,就是死的。

無論做什么事情,我都把想法深深埋在心底,看能不能寫成詩。我不能任性亂說真話丟掉工作。我需要工作,月月多少有點錢,比普通農民強點,

就行了。再說了,我熱愛農村,走村串戶,正是我靈魂的需求。雖然前兩項工作,我討厭,但是我只是隨從,每次去和回,都不說一句話。就當自己是啞巴吧。

我的要求是不是很低?

一天早上,我照樣去上班,還未走進鄉政府大門,武裝部長叫住我,說,白連春,市里有個考試,每個鄉去五個人參加,我們鄉已經確定四個了還差一個,你去吧,就是今天,上午十點。

哎。我就去了。考前和考后,我都沒有放在心上。結果出來了,我考了第一名。原來是市稅務局要招一個稅收員,就在緊挨著沙灣鄉的茜草鎮上收稅。那時,沙灣鄉還是沙灣鄉,茜草鎮還是茜草鎮,現在,沙灣鄉已經被茜草鎮吞并了。沙灣鄉不存在了。

我考了第一,照理應當我去,然而我沒去。原來,被我一個同學頂了。這同學和我同去考的試。他考多少名不得而知。但是人人都曉得他的舅舅是沙灣鄉的一個副鄉長。

同學去了就同學去了吧,我仍沒放心上。這事有人放在了心上,我再到鄉政府上班,就有人當著我的面說:你狗日逼娃兒太老實球了,人家整死你都不開腔。

這樣對我說的人多了,我的臉撂不住。再加上,初戀被拒絕。我就決定離開瀘州。

第二次離開瀘州,我到了重慶。重慶是個產英雄的地方,我要去追尋英雄的腳跡。

在華鎣山下,我認識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后來被人販子拐賣到了河南省。

后來,我就到了河南省。

再多說說那頂了我的同學,他在茜草鎮收稅沒多久被開除了。為什么?因為他挪用了稅款。挪用了多少?沒打聽,與我無關。他是我知道的最早的貪污分子。

現在,貪污犯數不清,動輒上億。我的同學根本什么也不算。

晚年的陳天嘯先生,可以說很幸福,如果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沒有得這場痛苦的病,就更加幸福了。

他的夫人孫祥屏退休前也是一個老師,教小學語文。她有一顆在我看來全世界最善良的心。她和她的前夫關系一直不好。他是一個標準的酒鬼,喝醉了酒總是罵她打她。和陳天嘯先生一樣,她的前夫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被打成了右派,她沒有和他離婚,到他平了反后又過了五年,她才和他離的婚。

那是1987年,她離了婚后第二年讀老年大學,認識了陳天嘯先生。

她是他的學生。

她愛上了她的老師。

她不敢向陳天嘯先生表達她的愛情,因為,不止一次,她聽很多人說,陳天嘯先生是個怪人。她曾經有過一次非常失敗的婚姻,哪敢再輕易嘗試第二次?但是,瀘州老年大學的領導和同學們得知陳天嘯先生是一個老單身漢,要做好事,在同樣是單身漢的女學生中間為他選一個夫人。他們選來選去,就選中了孫祥屏。這樣一來,她反而有意見了。我的幸福要你們做主?學校領導找她做工作,學生干部找她做工作,她都猶豫著,默不作聲。她: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怎么敢輕易對人說我愛你呢?然而,一日又一日聽陳天嘯先生講課,她實在是離不開陳天嘯先生了。陳天嘯先生不僅書法精湛,而且學識淵博。他的課講得尤其好,真是好。淺顯易懂又風趣生動。熨貼而不張揚。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肯定他的一生,完全是一首詩,一篇小說,一件藝術品,既有過去支撐起來的現在,又能夠從現在回溯到過去,那樣清澄,干凈,徹底,無怨無悔。他是那樣的人,雖然飽經滄桑,但是只要走上講臺,就立刻進入了忘我的純粹境界,就像講臺下老頭和老太們明亮的眼睛是一種陶醉。她從他的目光里深深地感

受到:無時無刻,陳天嘯先生對任何一個學生的愛,都是發自內心的,哪怕這個學生很笨,字寫得很差,詩也寫得極其沒有文采。在孫祥屏看來,不說中國,至少,在四川省瀘州市,陳天嘯先生是開一代風氣創一種規范的人,他主張詩和字都是自己的,叫做“自撰自書”,不像別的人,別的書法家,寫了一輩子字,不是寫杜甫的詩,蘇軾的詞,就是寫毛澤東的詩詞。陳天嘯先生不,陳天嘯先生的書法作品從來都是自己寫的詩詞。

她看過他的字。她讀過他的詩。她理解他的人。她真的愛上了他。又一次,也許,根本,就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如此完全地被動地,她,一個滿頭花發的老太,愛上一個同樣滿頭花發的老頭。

他是一個頑強的人,同時,又是一個順其自然的人。即使在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的時候,他寫的詩也是極其泰然的。

她悄悄地抄下了他的兩首詩。是他在當右派下放勞動時期寫的。他寫了數不清的詩。她隨手一翻,就翻到了這兩首。那是在一次課間休息。他把他寫的厚厚的幾本詩稿帶到了老年大學的課堂上,為的是教會大家學習如何寫詩,寫詩如何和自己的生活發生關聯。

第一首

右派下鄉勞動后,

童拳婦唾順其然。

耕休數九牛為貴,

老夫下得冬水田。

第二首

無言偃對滿天星,

冬伴雪霜暑伴蚊。

暮樹臨風搖鬼臂,

輕沙罩水隱魚鱗。

年隨咎累人初老,

病繼悲來夢獨醒。

此夜寒砧衣不搗,

凝神擁被聽秋聲。

很多睡不著覺的夜晚,她讀他的詩,一次又一次,她為他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是的,她愛上了他,她想守在他的身邊,走在街上,她想牽著他的手,回到家里,她想為他做飯為他洗衣。不僅如此,她和他結婚后,每一天晚上,臨睡前,他的腳都是她給他洗。她給他洗好腳后,他把腳抬起,輕輕放在她的膝蓋上,她又捧著他的腳,一只接著一只地給他擦干。她小心翼翼捧著他的腳,像捧著一件精致的陶瓷。讓坐在一邊的我,都羨慕得想流口水。什么時候,我才能找到一個像她一樣的女人呢?

師娘,我曾經問過她,你天天給老師洗腳啊?我在他們家很晚都不走,必須等到他們都洗好腳后,要上床了,我才離開。那時候,差不多都是第二天的凌晨了。那時候,我在他們家已經和陳天嘯先生一起,美美地吃了夜宵了。這夜宵,當然是她做的。有時是醪糟雞蛋,有時是牛肉面,有時是黑芝麻湯元。我的睡眠一直不好,從小就不好,我總是睡不著。每天,我離開的時候,他們都會嘆息他們家的房子實在是太小了,要是多一個室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住下了,就可以和他們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了。

是啊,她回答,老師是雞胸,彎下腰很痛苦。

怕不是因為老師是雞胸吧?我問。

那,因為什么呢?

你愛他。

首先是老師也愛我,是不是老師?

那當然,全世界的女人,我最愛我們師娘了。陳天嘯先生趕緊說。他說的是“我們師娘”,因為我一直管他的夫人叫師娘。他說“我們師娘”,他就小了一輩,和我同輩,就像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是她的孩子了。

有一晚,我妙想天開。我說,今天晚上,讓我給你們洗一回腳吧。

那怎么行?你是大詩人。她立刻說。

在我們家,你永遠是最珍貴的客人。他立刻說。

我是詩人不假,但是,我不想做客人。我說。

好吧,他松了口,說,如果你愿意,你就和我們一起洗腳,省得你回去后再洗了,一家人本來就應該在一個盆里洗腳的。

他們用來洗腳的是一個大木盆。聽到他這樣說,立刻,一點也沒有猶豫,我把我的腳放了進去。

從這天晚上開始,每一天的晚上,不,凌晨,我在陳天嘯先生家吃夜宵,然后和他們一起洗腳,洗完腳,我回家睡一會兒。

有時候,我不是在陳天嘯先生家吃的晚飯,我是在另外一個老師王杰軍家吃的。吃過晚飯后,很晚了,即使夜里十二點以后,我照樣去陳天嘯先生家。那時,陳天嘯先生坐在門前的客廳里看電視,或者看書,或者寫字,師娘孫祥屏正在廚房里做夜宵。

聽到我敲門,陳天嘯先生起身,一邊開門,一邊大聲給廚房里忙碌的老太報告:白連春已經到了。

認識陳天嘯先生的時候,我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三十歲左右吧,拿現在的說法,已經是標準的剩男了。陳天嘯先生和他的夫人孫祥屏女士多次為我張羅介紹女朋友,無奈人家就是看不中我。要不嫌我窮了;要不嫌我是詩人,性格太怪了;要不嫌我不會討女人歡心。總之,我這個人讓女人或女人的父母嫌棄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曾經有一個女人看上了我,這個女人的父親嫌我所在的單位太小了。一個單位才十個人,好小的單位呀。這位父親說。就因為這句話,又一個女人和我擦肩而過。

陳天嘯先生見我為了女人的事時常悶悶不樂,要我向他學習。他說他真正的婚姻生活其實是從六十二歲開始的。

為此,他多次語重心長地給我解釋婚姻和愛情的不同。

他說,婚姻和愛情,具體化說就是肉體之愛和精神之愛,單性生活不是愛情,性生活是所有動物甚至植物都會的,但是愛情卻只有極少數動物才會,人是這極少數動物之一,而人中真正懂愛情的人少之又少。

他說,真正相愛的人不一定結婚,結婚的人不一定相愛。

他說,愛情廣義地說就是愛的情義,一切真愛其實都是愛情,古人的梅妻鶴子難道不是愛情嗎?

他說,相愛的形式很多,數不清,我愛你和你愛我也是其中一種。

他說,婚姻是指兩個人合法結合在一起,也可以合法分開,是物理反應,這兩個合法結合在一起的人之間可以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所以也很容易再合法分開;愛情是化學反應,是兩種不同的元素結合在一起變成為一種物質,如水和乳摻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所以我們形容愛情水乳交融,再如火和炭碰到一起,產生燃燒,直到成為灰燼才熄滅。因為是兩種不同的元素,開始,難免會有不愉快產生,兩個彼此相愛的人吵架是正常的。如果這兩個相愛的人感情都很豐富,而且都是德行高尚的人,都有共同的信仰,襟懷坦蕩、不凡,那么,他們肯定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任何苦難也難不倒他們,他們終久會生死相依,這才是愛情。當然,退一步講,如果我們沒有愛情,但是曾經刻骨銘心地愛過,也不枉為人一生了。

說到這里,陳天嘯先生問我:你愛過嗎?

我愛過,我現在仍然愛著。我回答。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愛過什么。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愛過的,我會至死愛著,死了都愛著。

這就行了,這樣,你這一生,也仍然可以無怨無悔了,不是嗎?

是的,我可以無怨無悔。

我只能這樣說。除此,我還能再說什么?

我第一次離開瀘州時高中還未讀畢業,我是當兵離開的。檢查身體時,我不合格,血壓太高了。當時在場的醫生和首長都嚇了一跳,十七歲不到的年齡,怎么會高血壓呢?一聽自己不合格當不了兵,沒忍住,我立刻就哭起來。我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放聲大哭。我突然迸發的哭聲和淚水,更是把醫生和首長驚呆了。

首長連忙也蹲下身緊挨著我,問,怎么啦?哭啥,弟弟?

我要當兵。

為什么要當兵?

當兵是我離開這里的唯一辦法。

為什么離開這里?

不離開這里,我只能再次自殺了。

噢……你已經自殺過一次了?

是的。

怎么自殺的?

跳長江,我想死在長江里,讓長江把我的尸體帶到大海,我愛大海……

為什么?

我父母生下我就不要我了,嫌我八字太大,我讀書的學校老師都對我不好,文科班主任老師本來喜歡我分科時要我讀文科,我不情愿就得罪了他,他看不懂我寫的詩到處說我是神經病;我讀了理科,理科班主任老師認為我寫的作文太真實把他丑化了不要我再做他的學生,每天我一進教室他就拿掃帚把我打出來;管理寢室的老師不準我到寢室里睡覺,由于我交不起錢……

噢……怎么會這樣?你說你寫詩?

是的。

背一首來聽聽。

記不全整首。

那……背兩句。

怕你不喜歡。

背來聽聽,萬一我喜歡呢,我喜歡了我就把你帶走。

真的?

真的。

嗯我想想……我背了……正義一貧如洗,而罪惡依然很富有。

啥?沒聽清,再背一遍。

正義,一貧如洗;而罪惡,依然很富有。

啥?這……是你寫的詩?這詩題目叫什么?

《紀念碑》。整首詩的意思說,紀念碑發現到了今天沒有什么可以紀念的,紀念碑很痛苦,這痛苦無法向活著的人傾訴(這首詩,多年后發表在《詩刊》上,多年后又被臺灣出版的《中國詩歌選》收錄)。

天啊,你今年還不滿十七歲?

首長伸出雙手一起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過一會兒,首長收回一只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錢,遞到我手里:弟弟,拿著這錢快去買一斤醋喝了,再回來檢查身體,我在這里等你。

那時,一斤醋四分錢。我喝完一斤醋,再次檢查身體,醫生說我不高血壓了,合格了。我掏出剩余的錢還給首長。

首長不要,說,留著吧弟弟,到部隊了好買本子和筆,繼續寫詩。

就這樣,我當了兵,我離開了瀘州到了黑龍江省。在部隊呆了五年后,我所在的連隊全部解散了。不得不,我回到了瀘州。

當了五年兵回到瀘州,沒多久,我就去了沙灣鄉政府,做了所謂的文化站長。在沙灣鄉政府做文化站長這段時間約三年,我走遍了沙灣鄉的山山水水,村村社社,家家戶戶。一個工作是抓計劃生育,二個工作是清理違章建房,三個工作是查看并維修廣播。前兩項工作,我只是隨從,啞巴,后一項工作,我是學徒,老師是鄉廣播員。鄉廣播員是已經滿頭白發的老頭了,不僅和我同一個生產隊,而且他老婆姓白,和我血緣很近,我叫他姑爺。

一年里一半的時間,我們師徒二人總是一前

一后,走在沙灣鄉的田埂和土坎上。

我發現:鄉廣播員,是鄉政府所有工作人員中,最受農民愛戴的。

我還發現:鄉廣播員,是鄉政府所有工作人員中,地位最低的。

若不是后來,我的初戀被那女孩的父親拒絕,還有考試的事情發生,我相信我會一直留在沙灣鄉政府。鄉廣播員把一切教會我后,他退了,我就是鄉文化站長兼鄉廣播員。

地位低我不在乎,拿錢少我更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能夠年年月月日日走在我故鄉的原野,和我故鄉的人民在一起,經歷他們經歷的。

他們笑我高興,他們哭我流淚,他們失眠我睡不著。

陳天嘯先生生命中最后一個月的情況,是后來,他的夫人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告訴我的。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月的第一天,即2001年12月30日,那天,整整一天,他就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開始,他一邊忍著從骨頭里滲透出來的癢和痛,一邊寫。寫著寫著,漸漸地,他就把癢和痛忘了。他寫了又寫,改了又改,抄了又抄。從凌晨忙碌到天黑,總算讓他自己滿意了。這份入黨申請書,在小說的前面,我已經全部抄錄了。這篇小說讀到這里,申請書的內容,你也已經讀到了。在申請書最后,他寫下的時間也可以證明: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月的第一天。

一天的時間里,癢和痛讓他的睡眠越來越少,從三個小時,到最后不到一個小時,甚至不到十分鐘。白天的時間好打發,他可以約朋友到家里打牌,當然,得讓夫人準備一頓像樣的午飯,晚上,朋友們都走了,留下他和夫人兩個,電視節目除了廣告就是十分低俗的內容看得煩,想看書,眼睛的視力也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以前,他從來都是站著寫字的。就是住院前,七十多歲的他,都是站著寫字的。現在,他不得不坐著寫字了。他能夠在椅子上坐穩,已經要下很大的功夫了。坐在椅子上,他的身體看上去瘦得只剩下骨頭架架了。夫人扶住他坐上椅子后,用繩子把他牢牢地捆在椅子上,不然,夫人不放心,怕他摔倒。就是用繩子捆住他后,夫人仍然不放心,她不敢讓他離開她的視線。他寫,她就靜靜地坐在一邊,不遠不近,一伸手就可以扶著他的地方,看著他,透過她眼睛里的淚水。

整整一天,兩個人,兩個頭發已經完全白光了的老人,其中一個還剩下最后一個月的生命了,就這樣,用盡了全心全力,終于,寫滿意這一份入黨申請書。這件事,讓現在的我們看來,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再一次,我要說,陳天嘯先生本人,當然不知道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月。現在,我想,如果,他知道,他還會不會寫這樣一份入黨申請書?

我沒辦法否定,也沒辦法肯定。事實是,他寫了。他坐在椅子上埋著頭寫入黨申請書的情景,總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沒辦法不流淚。

前幾天,就是我動手寫這篇小說的前幾天,我問過陳天嘯先生的夫人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我問:究竟,他們批準陳老師入黨沒有嘛?

批準啥?就是在他的追悼會上說批準了,只是哄一下死人高興。說著,她的眼睛里,淚花,開始閃爍了。

我不敢再看她。我悄悄轉身離開了。我沒辦法安慰她,反而,又一次,讓她傷心了。這個我的師娘,我的娘。

其實,很早以前,陳天嘯先生就想寫入黨申請書了。從他解放時期進入二野軍大開始,到后來隨軍到了西藏,再到后來,他參加了工作,甚至,他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他都想寫入黨申請書,他都沒有懷疑過我們的祖國,沒有懷疑過中國共產黨。他是那樣一種人,相信什么就至死不渝地

相信。像他那樣的人很多。我也是。不然,我也不會想要做他的孩子。不然,我也不會在他去世后還念念不忘要寫這篇小說。

據陳天嘯先生的夫人我親愛的師娘孫祥屏女士說,在陳天嘯先生去世的前一天,完全不能起身了,他躺在陽臺上的沙發上,還在教三個孩子學習書法。他這一生,當書法老師,到死,都沒有當夠。

接著,她補充說,他癢,他痛,只有這樣,他才能忘掉癢和痛。

自從陳天嘯先生發現病以后,他的嘴就開始苦。或者說,以前,他的嘴就苦了,只是他本人不知道。他的嘴苦,吃任何東西都沒有味道,都必須吃得又咸又麻又辣又燙。自從他發現病以后,一家人,主要是他的夫人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就必須跟他一樣,吃又咸又麻又辣又燙的食物。為了方便陳天嘯先生吃這樣的食物,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先后買了五個不同樣式不同品種的大小火鍋,而且,還把桌子的腿,一條一條鋸短,來將就他越來越彎曲的身體。有一天,陳天嘯先生想吃脆皮魚,我的師娘不會做,就把飯店的廚師請到家里來為他特別操作,同時,我親愛的師娘,還跟著廚師學了一套弄好菜的手藝。到了晚上,凌晨一兩點鐘了,家里我師娘做的夜宵,他吃著不過癮了,就要師娘到街上去給他買吃的。在陳天嘯先生去世前一個月里,瀘州城里大街小巷,各種各樣好吃的,凡是有的,他都吃了一遍。感覺適合他的口味,他就吃了又吃,師娘就給他買了又買。反正,很早以前,自從嫁給他那一刻開始,我的師娘的生命就緊緊地圍繞著他轉了。

為了省錢,一個月,陳天嘯先生到瀘州醫學院附屬醫院住一次院。他住一次院,家里就像搬一次家,因為醫院里的所有用具他用著都不習慣。吃的,用的,連睡覺的矮床,都要搬去。

這樣,他才方便。比如電飯鍋大小兩個,油、鹽、醬、醋、味精、麻油、熟油、海椒……樣樣都要齊全。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給我說。說著,她抹了抹眼睛,為的是不讓我看見淚水流到她的臉上。

也許只有我和我的兒女才辦得到。她說。

我的大兒子是辦了病休的,你曉得,是一個吃得苦的忠厚人,做事從來都任勞任怨,還要挨他罵,老師在病中,都靠他打主力,有時全家出動,連媳婦、女兒和女婿,都要一起來照料他,確實磨得我們夠嗆,大家和我一樣,都希望他支撐得久一些,哪怕就如他所說再給他五年時間也好,可是……

說到這里,她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滿臉堆著可掬的笑容,眼睛里閃著異常明亮的光,對我說,老師在病中經常夢里寫詩寫聯,他還寫了一首詩和兩副對聯送給我。

說著,很快,她就把陳天嘯先生寫給她的詩和聯翻了出來,送到我的手里。我用雙手捧著。控制不住,我的手有些抖。我看見他身體好時寫詩的情景了。和我一樣,他站著寫字,無論寫書法作品,還是寫其它東西,詩,或者日記。

我先讀的是詩。

明知天不老,總是情難絕。

廚下備饔餐,耳邊問課業。

懶描雙喜字,細織同心結。

并坐嫌肩遠,相親愛發白。

更添桃李艷,莫信芳菲竭。

接下來,我又讀聯。

愧我常多病

逢君正有緣

愿來生之可信

長以命為相依

即使在病中,向陳天嘯先生約稿的人也很多,

北京的《人民畫報》社和中國畫報出版社要聯合出版一部全面展示中國巨變與中國專家學者成就的大型專輯畫冊《走向世界的中國》就是其中之一。有趣的是,《人民畫報》社先后兩次給陳天嘯先生寄來了邀請函,前一次認定他是書法專家,后一次認定他是詩詞專家。因為陳天嘯先生的所有書法作品寫的都是他本人的詩詞和聯。

幸好,陳天嘯先生的作品,在早年,就一件一件地都拍攝了照片,收入到了《影集》里。這幾天,他只要從《影集》里挑選出十件最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就行了。前九件作品,他都挑選定了,第十件作品,讓他費了不少心思。

一時間,他沒有辦法在橫書顏體“不損人”和直書顏體“小康在望,蜀道不難”之間做出選擇。“不損人”是他做人一生堅持的準則。而他自己撰寫的對聯“小康在望,蜀道不難”,又是反映四川人民當下生活的。這兩件作品,他都很喜歡。他必須二選一。

猶豫半天,他決定選“小康在望,蜀道不難”。要選“小康在望,蜀道不難”,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他的《影集》里,只有最后一張,他有些舍不得。終于,他想起他的一個老年大學的學生謝光榮有,當即,陳天嘯先生就給謝光榮打了電話。謝光榮滿口同意第二天就送一張七寸的照片來。

當我有點名氣時,我已經老了,真要出名,還要等我死了以后。

十件要寄走的作品,都選定時,陳天嘯先生有些激動,他甚至坐都坐不穩了。他緊緊地捧住夫人孫祥屏的手,這樣給她說。

他要她親自去給他寄作品。別人寄,他不放心。

她去了。出門前,他要她早點回來。

你早點回來啊。他說。

我一會兒都不能沒有你。他說。

這樣說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已經有淚光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想她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從陳天嘯先生家到郵局,要穿過七條橫街,都是瀘州最繁華的街,街上人和車多的時候,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簡直沒有一點辦法行走。我親愛的師娘,和陳天嘯先生一樣,已經是七十多近八十歲的人,這一段時間,陳天嘯先生病了,她一直全身心地照顧他,他睡不著,她更加睡不著。

他要她早點回家。她走在街上,總是擔心他。她的心不安,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更不在街上,一直,留在家里,留在陳天嘯先生身邊。

她神情恍惚,又悲傷又疲憊,差一點兒,就被一輛小車壓著了。

小車司機探出頭來,惡狠狠地罵了她一句:死老婆!你會不會走路啊!

她聽到了,但是,她沒有回罵司機。她只是專心致志地走在街邊上,盡可能地不碰到車和人。她給他寄了作品后,回到家里,她沒有對他說她差點被壓著了,又被司機罵了死老婆的事。她只是給他說了:郵寄費二十八元錢,掛了號的。

于是,當天,這天是元月二十日,陳天嘯先生在日記里寫道:寄北京的作品照片,薄薄的一疊,郵寄費竟高達20多元。記得當年馬克思的文章寫成了連最少的郵資都窮得付不起,那就更可悲了。寫了這段文字后,陳天嘯先生空一行,寫道:《天下糧倉》的寫作風格,完全是《康熙王朝》的翻版,每觀此劇,都像聽“催眠曲”,令人沉睡。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陳天嘯先生,我親愛的父親,他哪里知道: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十天了。

隨著陳天嘯先生的死期越來越近,本來他很瘦,到了要死的時候,手和腳,還有臉,都腫了起來,無論孫祥屏女士怎么流淚怎么給他捏,都沒有消過。他的全身都僵硬了。你完全能夠看見:生命是怎樣從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身上,一點一滴地,被上帝毫無同情的手抽走的。他的行動困難極了,但是,他極力掙扎著要行動。一會兒,他

要動動手,一會兒,他要動動腳,一會兒,他還要動動頭。在他要死的時候,他的頭都沒有停止過動。

他要看著我。他要時刻調整目光,找到一個最佳的角度看著我。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說。

他舍不得離開我,到這時候,他才知道,他要離開我了,他真的是要離開我了……

在她的臉上,到底,淚水還是淌滿了。那些淚水,在她的臉上淌,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小河淌水。她不管那些淚水了,就讓它們小河淌水吧。

她低下了頭。她有些累了。自從陳天嘯先生去世后,她感覺她真的是越來越累了。她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我抱住了她。

她是我的師娘,我的娘。

陳天嘯先生真的走了。

他走得很遠很遠。她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也再也看不到他了。他是她的丈夫,同時是她的老師。他是我的老師,同時是我的父親。

在他的追悼會上,她悲痛欲絕,暈了過去,差一點兒,她就摔倒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她的大兒子及時扶住了她。真的,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很清楚地,她仿佛看見了他,她似乎聽見他給她說話的聲音。

我熱愛這個家,有了你我才有了這個家,有了你我才有幸活到今天。這些日子我把你和兒女們拖累了,我感謝你們。

老太太,你真美。

這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句話。

陳天嘯先生去世后,他的好友,瀘州市最著名的老詩人謝守清先生給他撰了墓銘,再由他的夫人孫祥屏女士書寫,刻成碑,立在了他的墓前。

陳公天嘯,卓犖異造,字水流長,天風浩浩。弱管揚鷹,電駭雷驚,張脈郁發,若鳴不平。赫赫詩作,情理交錯,思辯宏深,文彩沃若。絳帳歌弦,弟子三千,春雨沛沛,桃李爭妍。性本豪放,友直友諒,肝膽為傾,唯酒無量。一笑大歸,草木無悲,生而河岳,死有風雷。

陳天嘯先生去世后,他的夫人孫祥屏女士,填了一首詞,表達了她對他的思念之情。

風未停,雨未停,風雨凄涼老淚橫。天邊孤雁鳴。

山無情,水無情,南壽山前月不明。相思人斷魂。

十歲開始,每個假期我都是在瀘州城里度過的。我在我祖父白云華管理的百貨站的工地上打零工,干最重最臟的活掙最少的錢。那時百貨站是全瀘州市唯一的商業單位,壟斷了所有交易,每天都在拆除舊的修建新的商鋪倉庫等。我祖父解放前就在百貨站的前身寶元通工作,自然成了百貨站的元老之一。他六十歲退休后,仍舊給百貨站管理工地。

工地里最多的活是挖土和倒土。挖土的多是大人,倒土的多是孩子。挖出的土裝滿板車上的籮筐,就由孩子拉出去倒在長江邊。孩子大些就獨自拉一輛板車。孩子小些就兩個或者三個拉一輛板車。不知為什么工地上的孩子特別多?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是各家大人領來的。大人在工地干活,就把自家孩子領來了。大人的工資如何計算,我沒問過。孩子的工資是計件,拉多少板車土掙多少錢。一個孩子拉的錢就全歸這一個孩子。兩個孩子拉的錢就兩個孩子分。三個孩子拉的錢就三個孩子分。傻瓜都懂得:分錢的越多分到的錢越少。

十二歲開始,我就獨自拉一輛板車了。無論夏天冬天都光著腳,夏天還差不多光著整個身子,只穿了條短褲,冬天則穿著長衣長褲,單的,上半身一件衣服下半身一條褲子,一直在干活也不覺得冷。

就是十二歲那年冬天,一天,我連板車帶人帶土全部拉進了長江里。這天下了一天的雨。板車上的土太重,我太小,倒土的長江邊坡太陡,雨水粘著泥濘,太滑,剎不住車。冬天的長江水奇冷無比,落進水里,我立刻感到骨頭里都冷透

了。我要在奇冷無比的長江里把籮筐里的土倒掉,還要把板車拉上長江的岸,板車和籮筐兩樣一個都不能少。我是怎么做到的?現在回想都是一件很累的很令人傷心的事。

反正我做到了。第二天我就病了,起不了床。

我祖父工作很多很雜很亂很忙,一個人管理整個工地,工作能不多不雜不亂不忙嗎?他從來不會關心人,他只是一天三頓把飯菜給我做好端來。自打零工起,我就一直和他一起住在同一個工棚里。那是工地上唯一的工棚,別的孩子和別的大人收工后都各自回了各自的家。我祖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以工地為家,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里。我是他的孫子,投靠他來到他的工地,自然也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里。那時,吃是第一位,我祖父滿足了我的吃,我還能要求他什么呢?我憑什么要求他別的呢?

不知我在工棚里躺了多少天,我的病好了。病初好,我未去干活。我的心情不好,不想干活。白天黑夜,我光著腳一遍又一遍走遍了瀘州城。那時的瀘州城真的好小,一個小小的我光著腳就走遍了。那時的瀘州城街道全是青石板鋪成的,光光亮亮的,清清白白的,真的好干凈,我好喜歡。一天晚上,在文化宮的小廣場上,我聽到了獨臂說書人講的岳飛。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知道岳飛,知道人間除了普通人外還有英雄存在。自此,我每天晚上都去聽岳飛。

由于愛岳飛,我也愛上了說書老頭。做不成岳飛的孩子,我就想做那個說書老頭的孩子。一天一天想,一夜一夜想。我實在太想做那個說書老頭的孩子了,終于一天晚上,我就跟著老頭走了。

老頭發現我后,不停地罵我打我踢我,叫我滾,叫我不要跟著他,我任憑他怎樣對我,只是跟著他。

在出城很遠的馬路邊上,那一會兒,天上的月亮鉆出云層照耀得很亮,老頭突然掏出一把亮閃閃的刀子,說,小子,你再跟著我,我就把你殺了吃了。

我終于哭出聲,也終于說出想說的話。

我做你兒子不行嗎?

不行!我養不活你……

我可以養活自己,我還可以養活你,我已經在打零工了……

不管!反正只要你跟著我,我就把你殺了吃了。你想我殺你嗎?

不。

你想我吃你嗎?

不。

那……還不快回家去!

見我還不肯離開,還想跟著他,老頭一把抓緊我,拿刀子抵住了我的脖子。

冬天,深夜,空蕩蕩黑漆漆的馬路上,本來已經很冷了,一把更冷的刀子突然抵住了脖子,我被嚇住了。

見我真被嚇住了,老頭丟下我,跑了。

老頭再也沒到瀘州來講過岳飛。

我的心我的魂都被岳飛帶走了,也被說書的獨臂老頭帶走了。從那時開始,我的生活就不存在了,我就忍不住有事無事白天黑夜都在瀘州街上轉來轉去。我好想在人群中看到岳飛,我也好想在人群中看到說書老頭。說實話,由于自有記憶起就在無愛家庭成長,我一直想做別人的孩子。除了自己父母的孩子,做天下任何人的孩子,我都愿意。

岳飛不見了,說書老頭也不見了,傷心了很久,我迷上了新華書店。我開始自己讀書,我讀的第一本書就是《岳飛傳》。

每天中午,扔下飯碗,我都奔跑到江城的新華書店讀書。書店工作人員,見我這樣一個光著腳的孩子天天中午跑來讀書,都不管我,隨便我讀。在新華書店里,我想讀哪本書就讀哪本書。書成了我的全部親人。

終于一天,知道了泰戈爾,我就特別想做泰戈爾的孩子,我就夜夜夢見總有一天,泰戈爾會

劃著他的月亮船來把我接走。

人間的形形色色陌陌生生冷冷漠漠悲悲切切生生死死的人,我,白連春,不是你們一伙的,我是泰戈爾的孩子。總有一天,泰戈爾會來接我離開,我會坐著月亮去天堂,從此和我真正的父親泰戈爾一起幸福地生活。

到了今天,我還在等我的父親泰戈爾來接我。

我會一直等。

認識陳天嘯先生后,很多日子,我以為陳天嘯先生就是我的泰戈爾,陳天嘯先生都去世了,我還這樣以為。噙著淚水寫篇小說時,我的心輕輕捧起每一枚漢字時,我都這樣以為。我感覺到陳天嘯先生就在我身邊,泰戈爾也在我身邊。

為什么稱陳天嘯我加上先生二字?因為愛里敬多些。

為什么稱泰戈爾我直呼其名?因為敬里愛多些。

泰戈爾在我懂得讀書不久,就已經深入我的心靈,陳天嘯先生在我進瀘州城里工作后才聽說并認識的,一認識,陳天嘯先生就住在我的骨髓里。

前者在我十多歲后者在我二十多歲,走進我的生命,一個是夢想一個是現實,他們先后在我的生命里合二為一,是白連春的重要構成。

很多時候,我走在瀘州街上,街上人來人往,我這樣走上一天,滿街的人數不清沒有一個能叫出我的名字。陳天嘯先生不在了,瀘州對于我仿佛一座空城,一座別人的城市。我還是喜歡走來走去,我愛瀘州,在瀘州行走是我愛瀘州的方式。

偶然,我走到濱江路,看到大型塑像《瀘人嗜酒圖》。幾個喝醉酒的男人,丑態百出。我自小討厭酒。我父親,我祖父,我祖母,他們都嗜酒,特別是我父親,他的日子沒有一天不喝醉。酒使他們麻木,使他們冷漠,使他們不懂得愛自己的親人。陳天嘯先生也喝酒,但是陳天嘯先生不醉酒,他只品酒。

酒一過量就是毒。酒后駕車發生的事故年年位居死亡人數榜首。很多次媒體報道:十三四歲的少年喝醉酒后打群架,還拿刀捅死了人。很多次媒體報道:不少父母喝醉酒后對自己的孩子實施家庭暴力,還有父親性侵自己十歲左右的女兒。美國剛建國時曾經搞過禁酒運動。那時的美國人看來,酒和毒無異。

無數事實證明:嗜酒是墮落的開始。

我不反對中國人民飲酒,但是我反對我的故鄉瀘州大舉嗜酒之旗。一座城市號召自己的人民嗜酒不是好現象,縱然嗜酒可以為這座城市帶來經濟效益。試問:遍地假酒開花的今天的瀘州,酒真的給瀘州帶來經濟效益了嗎?為什么不治治假酒之風?一座城市的實力不在于這座城市一天喝了多少酒,是不是?

實在要提倡酒可以,嗜酒圖換成釀酒圖。勞動者之美從來是值得敬仰的。

要為世界貢獻真酒好酒美酒,不是假酒爛酒毒酒。

假如某天,瀘州以生產假酒著名,那時祖先的臉都給丟盡了,那時瀘州別說騰飛就是翻身都不易了。酒如詩本提升心靈的物質,當全力維護酒的純粹。維護酒的純粹,就是維護祖先的榮耀。

不讓要祖先留給我們的飯碗在我們手里砸爛了。

偶然,我還走到一處停建的小區旁,這小區占據了長江岸邊最好的風景:長江在這里拐一個九十度的彎,背靠群山面對滾滾長江水,視野無比壯闊。

為什么停建了?不少人告訴我因為這小區和最近剛落馬的某巨貪有關系。原來是巨貪的手下

的手下的手下的工程。小區停建了,買了房的人該多么著急?我聽說,曾經七千多元一平米都有人搶購,巨貪落馬后,下面的人感覺大事不妙,就二三十萬元一套房,還買一套送一套,又有很多人買了房。小區的房很多幢已經封頂了,很多幢基本建成就快封頂。

我進小區看了,綠化挺好。為了招生意,也為了配長江岸邊最好的風景,我甚至相信這小區里的綠化是我見過滿瀘州城最誘人的。這小區和別的小區不同,別的小區都先把房建好了,久久不綠化,這小區是先綠化。很多綠化地,奇花異草怪樹噴泉池塘瀑布塑像小橋流水曲徑,令人心曠神怡,令人進了小區就不想離開就想買房,然而小區就這樣停建了,因為和某巨貪有關系。

巨貪應該打倒,但是那些買房的普通百姓面臨的難題也當及時解決。

人民是無辜的。

偶然,不是偶然,我幾乎天天下午都要到張壩公園走走。早先,張壩歸沙灣鄉,住著農民,土地和樹屬于農民,桂圓樹桂花樹荔枝樹和楨楠樹棵棵都是活生生的,現在張壩被占了,農民全部被趕走,土地和樹都歸了某部門,樹死了很多,桂圓樹死了,桂花樹死了,荔枝樹死了,楨楠樹也死了。

樹死了不少,臭草卻生長得遍地都是。

臭草不是普通草,臭草長起來別的草就沒有活路了。一般的臭草超過人高,最高的可達五六米,叢林似的密得人都擠不進去。行人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一片臭草葉子,很久手都是臭的。不知臭草彌漫的空氣是否致癌?假如臭草彌漫的空氣像二手煙比抽一手煙更容易致癌,豈不是災難?張壩公園里的工作人員穿著統一發的制服,還在公園里吃一頓午餐,拿著人民的錢吃著人民的飯喝著人民的酒穿著人民的衣,就沒有一個拔拔臭草的?我走遍中國數不清的公園,沒看見一個公園像張壩公園工人統一制服還管飯卻任憑樹死任憑臭草長得如此茂盛。聽說修建張壩公園國家投資幾十億人民幣,才沒幾年最終成為臭草公園,危害人民。我想再不去張壩公園了,然而住處只有這一個公園,無別處可去。張壩公園是瀘州市最大且投資最多的公園,天氣好的周六周日,玩耍的人像趕集一樣。除了土生土長的農民,認識臭草的人不多,說不定游人還把臭草當成公園栽種的植物呢。

我在張壩公園里,看見一個又一個保安,還有很多巡邏的警察開著警車,我不明白一個公園要如此多保安和警察做什么?為什么不把保安和警察換成懂樹愛樹的果園工人?我堅信:一個公園,果園工人比保安和警察重要。

同樣,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迷戀這一塊任憑臭草瘋長的土地?

張壩公園里的果樹大多數是幾百年前祖先給我們留下的。

大多數果樹都是名桂圓樹,桂圓樹又叫龍眼樹,龍的眼,其意之深,中國人都懂的。

等到一天,張壩公園里的樹都死了完全被臭草占領,張壩公園就不存在了。張壩公園不存在了,瀘州就不存在了。

我在瀘州,像早年我的祖父在瀘州。我的祖父十歲進瀘州城當學徒,七十五歲,失去單位百貨站分給他的房子。我的出生地和成長地沙灣鄉被占,沙灣鄉整個鄉徹底消失,所有人,除長期居住本鄉本土的人之外,還有結婚遷來又立刻假離婚者(離婚后可以多分得一套房),外地來買房者,還有某政府工作人員,教師,警察,等等,都得到了償還房,只有我一個詩人未得到。我的祖父把房子借給了朋友的兒子結婚,我的房子被拆了,拆房時,我的父親母親兄弟,他們都不曾想到我,仿佛我不存在。

其實,那時我已經回了瀘州,但是我病得厲害,剛出院,魂不附體。我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等我想起時,已經晚了。

我找遍所有部門,甚至在網上發文章威脅要在五十歲生日時跳長江,都未能要回自己的房子。

初旭,原《瀘州日報》資深記者,獲知我的情況,只在自己的空間議論了一下,竟然被逼不得不辭職。

我真的不明白:一座以酒著名以詩著名的城市(在唐朝前后,以杜甫為首的無數詩人來過瀘州,飲過瀘州的酒,吃過瀘州的桂圓和荔枝,寫下過數不清關于瀘州的詩篇,瀘州自古有詩的傳統),為什么要和一個詩人過不去,要逼得詩人走投無路死無葬身之地?

一點不吹牛,我,白連春,古往今來,歌頌和贊美瀘州最多最真的人。

一點不吹牛,我,白連春,全世界,整個人間,被瀘州傷得最深仍舊最愛瀘州的人。

為什么我如此愛瀘州這塊土地?我生在瀘州,長在瀘州,也將死在瀘州。

如果我沒有死在瀘州,請把我的尸體運回瀘州,無法把尸體運回瀘州,請把我的骨灰運回瀘州,無法把骨灰運回瀘州,請把我的魂喊回瀘州。

我生為瀘州人,我死做瀘州鬼。

我不做英雄,不做間諜,更不當官,我只做詩人。

我就是要做詩人,把地球中國四川長江岸邊這塊土地愛到死。你把我打死了我也要愛瀘州。你打死了我我還是要愛瀘州。

我不愛美國,我更不愛日本。讓那些貪官去愛美國,去愛日本,去入美國籍,去入日本籍吧。讓貪官統統滾到美國和日本去吧。我哪里都不去。我只在中國之內轉游。我只在中國之內奔跑散步寫詩和寫小說。

我只愛中國。

我最愛中國的瀘州。

像陳天嘯先生死前一心想著入黨一樣,我死前會一心想著如何更加愛瀘州。

我愛瀘州,恨不得把自己剖開,一點一點掏出來,徹底,全部,所有,一切,心,肝,肺,膽,脾,腸,胰,眼,鼻,耳,口,牙齒,氣管,手,腳,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每一絲頭發,每一滴血,每一滴淚,每一滴汗,每一滴精,每一場夢,都給瀘州,都拋灑在瀘州的土地,都拋灑在瀘州土地的草根下。

現在,我所在單位瀘州市江陽區文化館給我發全了工資,使我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使我可以無憂無慮無怨無悔地活著。感謝領導。感謝曾經關懷過我的所有人。雖然失去了出生地的房子,我仍舊活得很好。一日三餐有飯吃,夜里有床睡,白天有電腦寫作,閑時還有長江岸邊供我散步,我就滿意了,我就可以自豪地說:我是瀘州人。

陳天嘯先生的遺體火化了,埋葬在瀘州南壽山公墓里,在公墓的三區特級四段。

多年后,我生了病,不得不離開打了十多年工的北京,回到四川。我差一點就死了,經瀘州醫學院附屬醫院治療,出了院,雖然病沒有完全好,我仍然獨自一人,多次到南壽山公墓,看望陳天嘯先生。

在我的心里,陳天嘯先生既是我的老師又是我的父親。另一個人,王杰軍,在我的心里,同陳天嘯先生一樣,也既是我的老師又是我的父親。

王杰軍比陳天嘯先生晚死兩年,他是死于肝癌,他死的那年也是七十九歲,也是埋葬在南壽山公墓的,在九龍區十一段B。

我住處附近一個小女孩,才五歲,也得了肝癌,也死了。這女孩埋在哪里我不好意思向她父母打聽。

為什么瀘州人得癌癥的很多?而且越來越多?年齡越來越輕?是不是因為瀘州的臭草太多了?

每一次我去,都是把他們兩個一起看了。

陳天嘯先生和王杰軍很熟悉。王杰軍和陳天嘯先生的夫人孫祥屏女士一樣,也是陳天嘯先生老年大學的學生。和陳天嘯先生的夫人孫祥屏女士一樣,王杰軍跟隨陳天嘯先生學習,也是同時既學了書法又學了詩詞的。不僅學了書法和詩詞,王杰軍還讀了別的老師的繪畫課。在瀘州老年大

學歷屆所有學生中,王杰軍是唯一把書法、詩詞和繪畫都學了,而且還學得都不錯的一個。

我是先認識陳天嘯先生后認識王杰軍的。在這篇小說的敘述中,我稱呼陳天嘯先生,而稱呼王杰軍,卻沒有加先生兩個字。一,陳天嘯先生本是老師,二,陳天嘯先生至少在瀘州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知識很全面的學者,無論在他死后還是死前,他都是標準的瀘州名人。王杰軍不同。王杰軍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老頭兒。退了休后,為了不像別的普通老頭兒一樣在麻將桌子上打發時間,他選擇了上老年大學,跟隨陳天嘯先生學習書法和詩詞,同時還學了繪畫。他退休前的工作是警察。獄警。單位不在瀘州。在四川和西藏交界的某大山里。他是退休后來到瀘州的。

王杰軍來到瀘州,是因為他和一個姓何的老太太結了婚。這個何老太太當然是二婚,她的丈夫死了十多年了。王杰軍卻是從未結過婚。王杰軍的老家在安徽省的臨泉縣。他退休后為什么不回到安徽臨泉呢?

因為安徽臨泉有他太多傷心的記憶。和陳天嘯先生一樣,王杰軍參加工作沒有多久也被打成了右派。他八歲那年由于給了叫花子一碗飯而遭受母親毒打,離家出走,小小年級就跟隨部隊南征北戰,他的名字是后來在部隊時一個首長給取的。部隊來到四川后留了下來。那時候四川的土匪很多,尤其四川和西藏交界處。部隊打完了土匪,從首長到士兵,一夜之間全部變成了獄警。他成了獄警沒有多久,在我們中國興起了反右派。他所在的監獄必須選出一個右派。剛開始,人們不知道右派究竟是什么?會有什么結果?他年齡最小,沒有家庭,為了給領導分擔憂愁,就主動申請了右派。于是,他成了右派。他成了右派的最初兩年,還是在監獄里當獄警,后來,形勢殘酷起來,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了。他被迫回到老家。他離開的時候是孩子,他回來的時候成了右派。鄉民沒有文化,以為他是地地道道的壞蛋。就這樣,他在老家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舊磚窯,拉了整整二十五的板車,給人送煤為生,眼睛都差點兒瞎了。后來,監獄領導,很早以前的部隊首長,把他從安徽接回了四川,治好了他的眼睛,沒有多久,他以一個警察的身份退了休。

他在瀘州不認識一個人。他同何老太太結婚是通過征婚的方式認識的。在他退休前,領導一手為他操辦了這件事。

就這樣,他來到了我的故鄉瀘州城。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我是去郵局交信的。我把信裝在牛仔褲的口袋里,只顧埋頭在人群里走著。突然,我聽見有人在我的身后大喊一聲:喂!小伙子!我扭頭,看見一個滿頭花發的老頭兒手里拿著一封信,不停地給我笑。

你的信掉了。老頭兒說。寄給《詩刊》的,老頭兒問,你寫詩啊?

謝謝了。

不客氣,這信里是你寫的詩嗎?

是的。

我也寫詩。

噢。

我是剛學寫,在老年大學,古詩,你呢?你寫新詩?你是不是叫白連春?

是的。

你就是白連春?我多次聽陳老師講你,真是太好了,我叫王杰軍,住在公園旁邊,我跟你一起去郵局吧?好嗎?

太麻煩你吧?

不麻煩,我沒事,交完信,我想請你到我家,看看我寫的詩,好嗎?我是剛學寫的,寫不好。我不懂古詩啊。

陳老師說了,你是天才,你新詩寫得那么好,放在全中國也算頂好的。

陳老師替我吹牛。

他一點也沒替你吹牛,我讀過不少你寫的詩了,真寫得好,我愛你。

噢。

我愣住了。王杰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看見

我就對我說我愛你的人。聽到王杰軍這樣說,立刻,我就牽住了他的手。走在人群中,我感到我快要哭了。我,白連春,一個大男人,聽到有人對我說我愛你,就想哭,我是不是太矯情了?太脆弱了?

這篇小說到此該結束了。在我的故鄉,在瀘州市南壽山的公墓里,埋著全世界兩個最愛我同時也是我最愛的人:陳天嘯和王杰軍。

這兩個人都去世了。在我的出生地和成長地,在長江岸邊,甚至在我的祖國,我沒有辦法不成為一個悲傷和孤獨的人。

真的,對于現實,我拿不出一點辦法。

我從小沒有和父母在一起,由祖母養大,現在,我因為有病回來了,仍然沒有和父母在一起。我親愛的父母,要和我的弟弟在一起。

我回到瀘州很多年了,陳天嘯先生的妻子我的師娘孫祥屏女士都已經去世了,她沒能看到這篇小說發表。

我的父親也去世了。

我的外婆也去世了。

我還活著,一個人,在緊挨著長江的地方租房子住。讀書。寫作。散步。直到生命最后一秒鐘。我要等著,一直等著,我相信:這個世界,肯定還有愛我的人出現。

記得一首詩叫《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傳說是泰戈爾寫的,又傳說不是。很多人都在讀,卻無人查到真正的出處。我也很喜歡,我愛泰戈爾,相信是泰戈爾寫的。我全詩抄錄在此,作為這篇小說的結尾。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癡迷,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脾,卻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想你,而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而是明知道真愛無敵,卻裝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枝無法相依,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星星之間的軌跡,而是縱然軌跡交匯,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無法相聚。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

我想補充的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我和故鄉瀘州之間的距離,是陳天嘯先生和共產黨黨組織之間的距離,是我和陳天嘯先生之間的距離,就是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就是愛和愛之間的距離,就是愛了和還想愛和永遠愛直到成為灰燼之間的距離。

當我們都成為灰燼,重新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我們就真正在一起了,世界對于我們,無論祖先,今人,后代,都不存在任何距離。

我們是灰燼,是塵埃,是靈魂,是夢,在大地母親懷里,沒有一點丁兒距離,分分秒秒,隨地隨處,永遠在一起。

任何人,所有人,愛和不愛的人,朋友親人和敵人,鄰居家人和陌生人,以及過往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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