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德明
存在與超越:梁永利海洋詩歌的生命意蘊
※ 張德明

梁永利是雷州半島上出生并長大的,對于緊鄰半島的那片廣漠的海域,他是再熟悉不過了,那里的沙灘、礁石、海風、海浪,那里的紅樹林、海椰樹、相思林,那里的對蝦、生蠔、巨蟹,都在他的視野中刻印著深刻的痕跡,留存下獨特的身形和姿態。當其他海洋詩人都對這些海洋事物樂此不疲地加以細致描摹、熱情禮贊的時候,梁永利卻并不熱衷于此,我很少在他的詩歌中發現直接描寫這些海洋事物的作品。更多的時候,他會越過事物表面的視覺形象,而將思維的觸須伸向更為深遠的地方,以海洋為文學母題,呈現海洋背后所藏蘊的更有價值的深意。在《古渡遺址》中,詩人這樣寫道:
欲上岸的鯨 掠開一面堅硬
刺穿古船
在歷史的夢境中漂流
看見蓑衣垂釣 孤舟橫擺
眾多的顯貴也踏歌蠻荒
古渡風凄草瘦
嘆逝川者是誰
兩千年的世面太難見
唯有雷鳴電閃震蕩古渡的神經
它的遺骸
為今人的歡顏復活
漲潮之時
鯨的眼睜得太大
遠古的中國一直是以內陸文明為基本的文明形態的,海洋文明其實只是古老中華文明中一個極不重要的部分,甚至很可能是極為隱秘的部分。因為此,古代詩歌中的海洋書寫是相對稀疏的,海洋遠不是古詩中的重要意象和母題。當古代詩人寫“渡口”之時,一般都是指河渡、江渡,而很少海渡。“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滁州西澗》),“渡口水流急,回船不自由”(崔國輔《中流曲》),這些都是寫河渡與江渡的好詩。相比而言,對海洋世界中的渡口寫照,古典詩歌中很難得一見。梁永利的這首《古渡遺址》,從題材選擇上說,就是富有新意的。更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并沒有停留于對古渡現狀的直接描寫之中,而是將現實與歷史交織在一起,在對歷史的緬懷與追憶之中,表露出有關光陰如梭、滄海桑田的感慨和嘆惋。
梁永利的海洋詩歌,往往不是外在事物的簡單陳列,而是將大海與人類聯系在一起,描寫海的時候,一般都會有人的在場,人是海洋景觀的觀察者和注視者,是海洋變化的記錄者和沉思者;描寫人的時候,常常將他們放置在海洋場景之中,讓海洋成為人類生活的重要場域,海洋的驚濤駭浪、迷人風物,將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氣度充分照亮。在這眾多的人物之中,“我”是較為常見的在場者,以“我”為抒情主體和海洋觀察者的詩歌作品是相對豐富的。《臺風》即是其中一例:
東經117 ° 北緯17 °
這是一個海妖的世界
在陸地 我的耳朵
成了喇叭 海上的旋風
以每秒120公里的風速
前進在我們跳動的心臟
我從黑夜開始
從一棵棵大樹開始
掩蓋著許多不斷動搖的植物
摸黑時刻
海妖毫無情面
把即將下卵的魚摔死
所有的船舨都鋪成她登陸的路
直至東經120 ° 北緯19 °
海妖便潛入到我的風信網
她帶著怒氣 尋找往年的萍蹤
不過是與漁夫的誓言
不過是一次兒戲的情事
多少次葬身魚腹了 風說
這漁夫 也經常對著海
作驚天動地的胃痛
天漸亮 我看到
海妖被一棵大樹刮了胸膛
一條血路通往漁夫的小屋
毫無疑問,“臺風”是大海帶給海邊人家的最為尋常的海上禮物。臺風到來時,那巨大的風浪、如灌的雨水和此起彼伏的險情,是海邊人早已慣見的充滿殘忍和暴力的重大海事。不過,由于臺風巨大的殺傷力和摧毀性,所以每當其到來時,很多人都悄然躲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用聽覺在感受臺風,而不是用視覺去直視臺風,甚至用身體去親歷臺風。因此,很多詩人的臺風體驗,往往停留在想象和虛擬的層面上,很少是視覺層面乃至身體層面上的。梁永利由于生于斯長于斯,對臺風季候司空見慣,他熟視臺風,也可能親歷過臺風,他的臺風書寫中,便有了赫然的“我”之在場,“我”是臺風中的親歷者,“我”在詩歌中的現身,將臺風現象的可信度大大提升。“我”與海妖之間的機緣巧合,道出了臺風嫵媚而神秘的一面,“我”看到“海妖”被大樹刮破胸膛的情景,將臺風可怖的一面形象地刻繪出來。不難發現,詩歌中所著力表現的“海妖”意象,不過是對臺風超越常人的肆虐狀態和不可測度的存在景觀所作的擬人化表述。詩人以“海妖”來喻指“臺風”,為我們理解與認識臺風提供了極大的想象空間,并賦予這一場自然災害以某種神秘感和傳奇性。
《臺風》以“我”為抒情主體,生動呈現了海邊人家的真實生存情態,《海邊情事》、《海邊漁女》、《老蟹肖力》則更多是站在客觀述說的層面,對一些平實的海洋人生命境況的藝術寫真。自然,梁永利不只是簡單寫出了海上人家、臨海生命的存在樣態,還常常能在描寫之中滲透著有關人生和命運的更深層次思考,從而凸顯出某種給人啟迪的超越意識。這是我更看重詩人作品藝術價值的方面。在《波光一閃而過》里,我讀到了這種超越現實的思想信息:
一排水杉 碎銀落在空巢
我的小船開得飛快
真以為 魚腥暖和的胃口
保留了秋蓮的滋味
我追尋波光里的影子
我心中的蘋果
留下蜻蜓飛過的聲音
走過漁村 鐵軌交叉前進
沿途的魚骨貼近窗口
村莊的后面 海鹽浸化了古船
我的臉孔蒼白
一張海盜的地圖
畫著出海口 沒有風標
沒有地名 我發現一面銅鏡
與波光一樣閃亮
波光是一把刀
很快剝開我的雙眼
一切的誤會 交給海鳥
海鳥說 我心中的蘋果
是天堂的糧食
海洋上的波光以其強烈的照明度和一閃而逝的飛越速度,常帶給人莫名的驚悚和極大的不安,詩人也如實交代了面對“波光”時內心的恐懼與惶惑。不過,正所謂“不經歷風雨,如何見彩虹”,波光閃過之后,會有希望和光芒的力量在人們內心珍藏。當詩人借海鳥的口說,“我心中的蘋果/是天堂的糧食”,我們可以欣慰地發現他在經歷波光之后的淡定,戰勝驚恐后的升華。
在世界正朝著全球一體化大步邁進的當下,海洋已成為了各國異常看重的新的開發地帶和爭奪地盤,其地位將越來越重要,海洋書寫必將成為未來幾十年非常重要的文學形式。面對海洋題材,我覺得還有很多值得開墾的地方,比如其生態學內涵、交通和居住意義、礦藏與軍事領屬、國家社會力量的博弈等等,相信有這樣開闊的書寫空間作保障,梁永利的海洋詩歌會越寫越出彩,會向我們呈現更多新穎而奇幻的海洋景觀,會更為深入地展現其內心深處的存在體驗與超越意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