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崢/TAN Zheng
在野的建筑學
譚崢/TAN Zheng
隨著民間建筑專業論壇興起,原來在機構化環境中工作的實踐者與學者被置入一個公共對話平臺中。如是則身份與立場被弱化,論理與共識被倚重。當代建筑學已經不是一個自主自足的體系,它的學科內核并沒有強大到可以獨立生產知識。雖然機構依然會是培養基本學科技能與職業精神的主要平臺,但是在前沿知識與話語層面上,民間平臺會是不可或缺的補充。
在野,公共空間,學科,第五代建筑師
在國內,“民間”似乎從來無法成為一個專業性學術領域的話語生產場所。現代職業技能的培養,職業修養的磨礪與職業精神的養成都與機構化的學院聯系在一起,這依然是一個基本的事實。但是在建筑學領域,體制性的學術生產正在悄悄經受“在野”的各類學術團體的挑戰1)。同時,自注冊建筑師制度實行的20年以來,由建筑學院、精英化的歐美建筑師與大型國有設計院統治的建筑學科話語已經被一種“公共”的專業話語所取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這個所謂的“公共”建筑話語依然是各種圈子的自我言說碎片的雜糅,尤其是在建筑設計行業大躍進的時代,立場騎劫了知識,甚至一個公共的詞匯體系都無法建立。隨著上一輪的劇烈城市化進程減速,一部分實踐者開始進一步反思建筑學知識的問題,在這一背景下,“民間”學術團體逐漸興起。媒體人、評論人與大中華地區的華語學者是這些民間學術討論的先行者。民間的學術將原來在機構化環境中工作的實踐者與學者置入一個公共對話的平臺中,弱化身份與立場,強調論理與共識。參與討論的人員從大機構或群體的代言人,向一個個獨立的思想者轉變。
上海一批知名建筑師于2012年創立了“Archichoke”,將其作為一個致力于建筑文化傳播的非盈利公共平臺。從2014年底開始,以旮旯空間為基地,Archichoke舉辦了一系列面向公眾的建筑文化活動,逐步形成了涌現新思維的話語平臺。這些活動從“Archichoke”到“地主沙龍”,再到“特別談”與“外國事務所在上海”。目前這一系列活動都歸為“Let's Talk”,并迅速拓展演講資源與受眾2)。在活動強度日益頻密的同時,參與人員的代表性也日益廣泛。“Let's Talk”的學術論題不設定立場,歡迎跨界交鋒,在學院系統外構筑了民間學術逐漸繁盛的景觀。預設討論的立場是許多當前的建筑文化活動的通病,這與學術召集人的學術性格有關。另外,“Let's Talk”的活動有著比較多元的學術召集人,這些活動的目的除了提攜后進、追蹤熱點、鼓勵不同聲音外,也是為了將以建筑學為核心的當代文化現象概括為一些論題,比如建筑的現代性問題,建構學與構造的美學問題,第五代建筑師(80后建筑師)現象,崛起的中產階層審美問題。這些活動關注無數個體的建筑師、學者、文化人的獨立的態度與面目,并有意保持這些不同的面目之間的抵牾與差異。不可否認的是,旮旯的活動有著一些明顯的“海派”特色,它對應的是上海這座城市的市民階層的壯大(復興),并滿足他們對建筑文化的需求。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在野”學術話語的崛起有著一個來自傳統建筑學院內部的動因:建筑學術生產的數量化與指標化。學術規范的建立是目前整個學術共同體的普遍共識,但是建立公共的學術規范的熱情正被一種構建均一化的學術管理與評價體系的野心所劫持,專業學院的獨立學術構架與“科學化”的學術管理之間的微妙平衡正在被打破。在現實操作中這表現為大學試圖抹平學科間的差異,無視學科各自的培養規律,或者用強勢的甲學科的評價體系來占領相對弱勢的乙學科的評價體系。建筑學推崇的言傳身教式的傳統工作室(atelier)訓練制度反而變成了學術管理科學化的障礙,實踐者在這種學術管理體系下無法直接參與建筑學教育,但是在300多年的工作室(atelier)制度的歷史中,實踐建筑師帶教學生已經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傳統。“科學化”的學術管理拉大了學院內外的知識結構差別,使得一部分不具備科學化可能的學科內問題轉移到學院外部進行討論[1]。

1 “Let's Talk”活動現場
學科問題公共化的原因是建筑學院與大型設計院在生產專業知識上的逐漸無力。建筑學院在被科學管理抹殺個性的同時,大型設計院在國際同行的逼迫下幾乎放棄了前沿建筑學知識的生產。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以第四代建筑師(1950/1960年代生)中的先進者開始嶄露頭角為標志,一大批具備多元而駁雜的訓練經歷的建筑師與建筑學者登上歷史舞臺[2]。如果說在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中,第四代建筑師依然是舞臺的中心,那么到了第二個10年,上升的第五代甚至更年輕的建筑師已經開始形成自己的創作哲學與語言。不同于以往的是,這是一個更大的群體,背景更加多元,歷史羈絆更少。一個明顯的趨勢是,第五代建筑師中比較年輕的群體(80后建筑師)已經對“傳統-現代”“中國-西方”與“本土-全球”這類曾經困擾第四代建筑師的概念對立不再敏感了,他們可以在米蘭世博會中國館、鄉土營建與城市的非正式建造之間自由切換。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會有折衷主義態度的嫌疑,但是這也帶來了建筑學話語的轉換,許多建筑學問題的基本假設不再有效,形式被體驗取代,創作被事件取代,而意識形態被文化取代。此時,建筑學院對這種變化的反應是遲緩的。

2 “Let's Talk”系列活動海報
很難說第五代建筑師的創作是集體還是個人的,雖然國內外的大型設計機構依然占據了巨大的市場份額,但是許多年輕的建筑師在事業早期就開始獨立執業。同時,這些個人化創作之間的協作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發生,這種協作關系的改變并不一定與社交媒體或網絡平臺的發展有關。建筑學與廣義的設計之間的界限也在被打破,許多建筑學背景的實踐者進入家具、媒介與軟裝等泛設計領域。第五代建筑師已經不再視西方為異域,同時也不再視西方為一個文化共同體,他們與西方同齡建筑師的文化差距日益縮小,他們的思維已經是一種雙語甚至多語言狀態。或者說,“西方”的概念也已經根本不存在了。
作為一個職業(profession),現代意義上的建筑學基本上依賴學術與行業機構來保障它的知識的自主性與延續性。不是任何一個學科(discipline)都可以被稱為職業,在西方,大概只有律師與醫生具有和建筑師類似的職業自主性。1648年,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法國馬扎然主教(Cardinal Mazarin)成立了法蘭西藝術學院 (Academie des Beaux-Arts),中世紀與文藝復興的石工匠藝變成了一種可以在廟堂討論的學術。1671年,建筑師柯爾貝爾(Colbert)創立了皇家建筑學院(Académie Royale d'Architecture),該學院在法國大革命后與法蘭西藝術學院合并,在19世紀成為歐洲建筑學學院的模范。19世紀的最后30年,這種建筑學學術生產模式被北美普遍采用,并迅速推廣到世界各地。北美建筑學教育將建筑學院設置在綜合性大學的機制下,同時成立行業協會以便協調并保護行業利益,這是現當代建筑學學術發展的制度基礎。在中國,機構力量更與建筑學的民族性、國家性交織在一起,傳統的“老八校”與大型設計院是生產這種“民族”建筑學語言的主體。建筑學承擔了人類普遍意義上的文化存續的責任,這并不是獨特的中國現象。只是在很多時候,這個文化存續被狹義地理解為一種圖像。這種膚淺的理解將建筑學扁平化為一種形式語言的傳達,這也是建筑學自主性喪失的開始。因為一旦圖像變成建筑學話語交流的主要媒介,知識就不再需要解碼為現實世界的物質建構與轉變過程。建筑學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不會蛻化為圖像或媒介,因為建筑學在整個學科地圖中所占據的依然是那個面對物質、材料與過程的部位。
在虹口港的旮旯空間的建筑文化活動正在迅速擴大影響力,除了建筑文化活動,地產從業人員、文化學者與作家也是這里的常客,或許建筑師必須與各種相鄰的學科領域交鋒才能更牢固地保持其自主性。如上所述,既然建筑學院已經越來越難以保護學科的延續性與自主性,那么建筑學必然會在機構體制外尋找一個生存的平臺。民間學術一度是外行、江湖郎中的同義詞,但是在某些時候,公共場所也是學術的主要策源地。19世紀巴黎的咖啡館與啤酒館中誕生了法國大陸哲學與公共知識分子[3,4]。在歷史上,建筑師與建筑學者的主要贊助人是皇家與國家政權,當然也不乏一些達官顯貴。很難想象沒有美國的綜合性大學與資本的贊助,1920年代的零散的先鋒主義理念會如何在戰后成為建筑學教育的通識。但是一旦變成大企業的形像代言,現代主義建筑學就迅速走向其平民化主張的反面。與其完全依靠機構力量,建筑學或許希望維持一種“在野”或“眾籌”的狀態,因為在當代的學術地圖里,建筑學無法成為一個自主自足的體系,它的學科內核并沒有強大到可以獨立生產知識。機構依然會是培養基本學科技能與職業精神的主要平臺,但是在知識與話語層面上,民間平臺會是不可或缺的補充。□
注釋:
1)“在野”原指不在朝當政,此處筆者指在學院與行會等制度體系外的專業活動。中文中的“在野”并非西方的“out-party”,沒有反對派的含義,這里的“野”是一個廣闊的實踐與話語空間。
2)“Let's talk”是由俞挺、戴春和卜冰共同創立的“旮旯空間”為基礎設立的非官方學術論壇,最初由上海一批知名建筑師開展講座與研討,逐步形成了涌現創新思維的話語平臺。目前固定的專欄有:(1) Archichoke——以具有獨立觀點的中青年建筑師為主的小型集合論壇,展現建筑學的多樣性;(2)地主沙龍——邀請業界資深建筑師進行對談,對其多年的職業生涯進行回顧與評論;(3)特別談——一個學術演講+多位嘉賓對談的研究性專題研討,是呈現前沿話題與觀點的公開討論;(4)外國事務所在上海——展現外國事務所在上海狀態。
[1] Kostof, Spiro, ed. The Architect: 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the Profession. New York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2] 李翔寧.權宜建筑:青年建筑師與中國策略//朱劍飛. 中國建筑60年(1949-2009):歷史理論研究[G].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285-295
[3] Sennett, Richard. The Fall of Public Man.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77.
[4] Melton, James Van Horn. The Rise of the Public in Enlightenment Europe. New Approaches to European History. Cambridge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Non-institutionalized Architecture
With the rise of the "non-institutionalized" architectural forums, the practitioners and scholars who used to work in an institutionalized environment have been relocated to a public discursive platform. Their standpoints and identities are concealed; consensus and polemics are highlighted.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e is hardly considered to be an autonomous discipline which is able to produce its own knowledge. Although institutions are overwhelmingly the supreme device to cultivate elementary skills and professionalism, the non-institutionalized platforms will keep performing as a supportive force in producing the new frontier of architectural knowledge and discourse.
non-institutionalized, public space, discipline, the 5th generation of architects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2015-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