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格桑亞西
瞎子是一條狗
文_格桑亞西

一
瞎子是一條狗,老狗。個頭中等,毛色雜蕪,瘦。混有少許獒的基因,血統不純。因又瞎又聾,人們索性直呼其為“瞎子”,反正它也聽不見。
參照人類的壽命,瞎子的年齡當在花甲以上,若是人,可以從容地下棋打牌,含飴弄孫,火暴些的可以加入老年“摩協”(摩托車協會),行走天下。
但瞎子是流浪狗,不入湯釜已屬萬幸,悄然倒臥在某個隱秘角落就是善終。但瞎子是條前世積德的好狗,今生得遇杜鵑谷溫泉旅舍好心腸的店主。
我認得瞎子是在很多年前,稻城亞丁,夏末,剛剛在香格里拉團拜過仙乃日、央邁勇、夏洛多杰三大神山,正是眼神純、心地善、胸懷間滿是悲天憫人之感的“暖男”。
日落十分,騎摩托穿行在雪峰之下。寬谷里,漫坡上是敦實的石頭民居,半熟的青稞青白相間,楊樹葉欲黃未黃,在陽光中,整體色調有種法國印象派油畫的感覺,生生把人誘惑得惚兮恍兮,仿佛宿醉。好不容易到谷底一幽靜處,眼見路旁高坎上筑有屋舍幾幢,招幌上書“杜鵑谷溫泉旅店”幾筆狂草,立馬就走不動路了,原本雄赳赳的摩托車嗚咽兩聲,知趣地熄了火。
不走了!心中只有這個執念。
一聲呼哨,下來四個壯漢。兩人趨前抓保險杠,兩人殿后托行李架,沉重的鋼鐵被輕易舉起,走過陡而長的石階,上了高臺。
然后,一條耷拉著花白尾巴的狗,大睜著混沌的眼睛,慢吞吞地靠過來,柔軟的鼻子上上下下嗅了幾遍,竟溫順地依偎著臟兮兮的我臥下來,緊靠著我的腳面,再不肯動。
那一刻,我油然就感受到杜鵑谷的親近。
它定是捕捉到了我生命中那些隱秘的余味,那些連我自己都早已忘記的絲絲縷縷。那是來自雪山草原的味道,唐蕃古道的味道,石頭瑪尼堆的味道,青稞的味道,酥油的味道,牛糞火的味道,純種藏獒濕漉漉的皮毛的味道,父親抱我在懷里、給我講治美昆敦王子的故事時他花白胡須的味道……這些都和先祖有關。
二
知道它既瞎又聾是在晚餐時。我揀一根肉骨頭,招搖,呼喚,狗在不遠處靜靜趴伏,無動于衷。
“它聽不見。”
來自成都的店家踱過來,講狗的身世。大約兩年前,有人注意到小河對岸的榛莽中,有條黑狗似乎被荊棘困住了,它團團打轉,左右掙扎,但怎么也不能脫身。后來,它索性認命了,不叫不動,一連幾天。
店主于心不忍,差員工繞道很遠,過河去,一番周折,半拖半抱,把奄奄一息的狗救了回來。屋檐底下有一個舊木箱,瞎子從此安頓在此,溫飽不愁。
杜鵑谷旅店成了它的新家,它的養老院、庇護所。知道它又聾又瞎,主人并不嫌棄,喚它瞎子,親切又悲憫。
日復一日,平淡安穩。
溫泉一年四季都是熱氣騰騰的,旅店的生意則不然—春夏常常爆滿,秋冬則門可羅雀,主人也在秋冬回到成都,開春復來,如燕子。
瞎子在夏季和主人一起迎來送往。客來,它用依舊靈敏的鼻子蹭蹭,搖搖尾巴,輕叫兩聲,人走亦如此。大雪封門的日子,瞎子陪伴留下的員工,守著火塘,度過漫長而寂寞的冬季。
那時的森林里雪花飛舞,杜鵑谷風景凄清,溫泉灼熱而孤獨地兀自流淌,讓人想到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中描繪的情景。
主人講瞎子的故事,我信手翻游客留言。天南地北的人在紙頁上的留言或深情或詼諧,有好多和瞎子有關。
“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狗鼻子可以洞察人性的善惡。”
沒頭沒腦,我心中冒出這兩句話,杜鵑谷溫泉旅店越發顯得古道熱腸起來。
三
完全沒有大都會燈光污染的天空,星斗璀璨,星星密密麻麻地從我的頭頂延伸到山邊,無聲地綴滿天空。星宿古老,因為氣流的關系,盈盈的,似在眨眼,如水鉆。我泡在古木巨石間的泉池里,舒服得心尖尖都在打戰,就想,能永遠這樣多好。
瞎子靜靜地蜷縮在池畔,陪伴著我,它內心只有單純的依戀。夜深,它依然這樣,只是偶爾抬頭,朝向池水中我的方位,用鼻子在空寂中輕輕地嗅。
身體完全放松下來,思維就天馬行空。
想象安靜的長夜就是個溫存良善的老瞎子,它沒有世俗的眼,表面上什么也看不見,卻心若明鏡,朗如秋月。它是開了天眼的佛陀,人世間的愛恨情仇,宇宙的神秘、深奧,它都明了,都知道,因為明了所以憐憫,因為知道所以靜默,它怕把結局說破,謎底揭穿,世間萬物就沒了信心,花懶得開,水不再流,溫泉變冰涼,鳥不再飛,魚不再游,所有的母親也不再哺育孩子。
按照藏傳佛教輪回轉世生生不息的理念,不知道瞎子的前世是誰,也不知道它的來世將是什么—一棵靜穆的樹、一株狗尾巴草、一只孤獨的狼、一匹行走的馬?
我喜歡藏民族篤信的這種人生觀,它鼓勵寬恕、博愛、慈悲,既是萬物有靈,就善待眼前的一草一木,珍惜萍水相逢的生靈,哪怕它在功利和世俗的世界中是如此卑微。他們視今生為暫住,靈魂永遠在趕路,在朝圣,在游牧。
在這樣的世界觀里,看見可以用眼、用手、用心、用情,瞎子是用它靈敏的鼻子。誰言天地無德?天地有大愛而不語,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不老,所以人生有望,杜鵑谷有情。
就這樣泡在亙古的泉水中玄想,高興一會兒,感傷一會兒,高興的時候揉揉瞎子的頭,感傷的時候也揉揉瞎子的頭,反正瞎子不說話,反正瞎子都同意,它只是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就這樣任由情緒跌宕起伏到深夜。
溫泉流淌,星星守歲,林中有風穿行,睡夢中有鳥兒在嘆息,有大模大樣或躡手躡腳的動物在走動。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天亮了,該走了。
和昨天相似,四個人把摩托車舉起,走下石階,放在公路上。瞎子送我到大路邊。知道這一走,我多半就再見不到可憐的瞎子了,它太老了,而杜鵑谷只是我行走歷程中歇腳的驛站。
騎車跑出老遠,停下,回頭,筆直的道路盡頭,還有個小小的黑點。
四
又是很多年。
很多年過去,我走過萬水千山,對杜鵑谷溫泉的主人依舊滿懷敬意,不知他生意如何,只愿好人平安。
圖/劉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