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質感與戲劇張力

張智華

生活質感與戲劇張力

張智華

在當下，中國的戲劇創作與演出數量并不少，但真正具有生活質感與戲劇張力的優秀之作所占比例卻不是很大，且不說各種“雷劇”，就是一些表現現實生活、表現“家長里短”的劇目，也有一些作品看似很接地氣，事實上呈現給觀眾的依然是許多“想象”中的“生活”，缺乏真正可以觸動觀眾情感、觸摸生活脈搏的質感。

而真正具有戲劇張力的作品，大多是那些具有生活質感的戲。生活質感的形成因素諸多，首先是創作者對社會環境的深刻體察，作品敢于觸碰現實生活，敢于表現社會環境對人物的影響，在這方面，現當代北京文人筆記從不同角度提供了有力的材料證明；與此同時，強調創意，強調在關注現實的基礎上注重創新，是使其作品善于表現生活質感的重要因素；另外，對于培養戲劇專門人才的戲劇院校來說，在教學中提倡追求作品的生活質感與戲劇張力也是一個重要方面。

一

關注當下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況，表現強烈的人文關懷，是這些戲劇的一個特點。由北京師范大學師生共同創作，在北京師范大學北國劇場等地多次演出，受到人們贊賞的五幕話劇《槐樹胡同》就是這樣一部戲。該劇表現北京百姓對胡同的眷戀。他們雖然從胡同搬遷了，但是對胡同依依不舍。“胡同兒”這一京味十足的詞語在北京人的生活辭典里已不僅僅是街巷的別稱，它早已超出了建筑符號本身的意義，它是一種北京文化的象征、故都文化的承載。它記錄著北京城的歷史變遷，于滄桑、古樸之中展示歷史留下的仆仆風塵與現實生活的酸甜苦辣。創作者久居北京，熟悉北京人的生活，了解北京人的感情，對現代文明進步大潮中北京胡同的變化充滿復雜難言的感情。胡同營造了北京特有的文化氛圍，締造了一種深厚凝重、廣博坦蕩的文化內涵，表現了京城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他們雖在京城，但無權無勢；雖然生活艱辛，但心胸寬廣、豁達。他們善于化解現實中的各種困難，表現了槐樹胡同居民的樂觀精神。觀眾從劇中發現生活的真諦，產生強烈的共鳴。

2014年6月在國家話劇院小劇場演出的《兩只螞蟻的地下室》（又名《蟻居生活》），表現了部分北漂青年為了生存與夢想，租住地下室，過著螻蟻般的生活。他們雖然有一技之長，但是很少有展示的機會，理想、激情一次又一次地被擠壓。該劇從租房的角度表現了北漂青年的艱難處境。《新華每日電訊》2015年1月30日以《“地下北京”的生存與夢想》[1]為題進行了報道。

《北漂當歸》（編劇張晶晶。演出版本有兩個，第一個是以中央戲劇學院老師為主要演員的版本，于2014年12月11日至15日在北京朝陽九劇場公演五天。第二個是學生版本，以許昌學院學生為主，在河南許昌學院公演五天）也是一部同類題材的戲劇。該劇生動地表現了部分北漂青年在北京與家鄉之間徘徊的處境與心態。一些青年在北京闖蕩幾年，戶口解決不了，房價太高買不起房，只得無可奈何地回到家鄉工作。他們回到家鄉工作，發現自己在許多方面已經不能適應，又想再到北京闖蕩。該劇充分展示了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表現了青年人在北京的追求與痛苦，具有比較深刻的生活內涵。

《飯局》從一個角度揭示了社會眾生相，不同的飯局具有不同的作用。請人吃飯，或者是否去赴宴，大有講究。正如劇中人所說：“令我們失去安全感的，不是外星人，是連軸轉的飯局！”中國人有些事情是在飯桌上談成的，有的之后能夠兌現，有的雖然是在飯桌上談成了，但是之后兌現不了。該劇生動地表現了在當下的中國，飯局不僅是吃飯，而且是重要的社交活動場所，是洽談事情的重要方式，是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環節。該劇深刻地揭示了各種人在飯局中的心態以及各種飯局形成的原因，入木三分。

早些時候的《天下第一樓》，雖然表現的不是當下生活，但與現實生活并不隔膜。作品以北京烤鴨店為底本，從北京“福聚德”烤鴨店的興衰，表現了生意人發展的艱難與他們的酸甜苦辣。陰謀、勒索、偽造、賄賂成為社會的潤滑劑，因此有專長的人想發展事業困難重重。老掌柜唐德源、二柜王子西、經理盧孟實個性鮮明。該劇視野開闊，思想深刻，主體性強，具有強烈的戲劇感染力，震撼人心。

這些戲或者娓娓道來，如話家常，創作者以個人化的細小瑣屑的題材，使日常生活深刻化。他們以平實委婉而又有彈性的語言，以自然平淡、含蓄節制的敘述，展示真、善、美與假、惡、丑；或者敢于也善于面對當下現實，表現生活實質，真正接地氣，使作品具有可以觸摸的生活質感和較強的戲劇張力。

舞臺劇《冬之旅》劇照（本刊所用該劇劇照均為李晏攝）

二

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生活質感還在于創作者能否對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有獨到的發現，并尋找到適于舞臺（或屏幕）表現的最佳表達方式，徐曉鐘提出了“喚醒戲劇本性的復歸”“導演創造意識的覺醒”以及“再現美學”向“表現美學”拓寬的戲劇觀。他同時將舞臺設計提高到相當重要的地位，他認為，舞臺設計要揭示出劇本的思想、形象和藝術風貌，希望舞臺美術設計者既是導演構思的體現者，又是導演構思的參加者，而決不只是一個執行者。并且一定要凈化舞臺，以便騰出最好的空間給演員馳騁，使演員能最大限度地施展自己精湛的表演技巧。[2]

2015年1月16日至18日在北京保利劇院上演的舞臺劇《冬之旅》（編劇萬方，導演賴聲川，藍天野扮演老金，李立群扮演陳其驤）一經面世就受到人們稱贊，并引起評論界的關注和觀眾的熱議。該劇描寫了陳其驤在“文化大革命”中把自己的好同學、好朋友老金的信供出，導致老金被捕下獄、慘遭迫害，老金妻子承受不了巨大壓力而死。陳其驤深感內疚，三十幾年后拜訪老金進行懺悔……該劇通過老金和陳其驤兩個人物之間的懺悔與寬恕，不僅表現了“文化大革命”對人們的戕害，也深刻地揭示了人與人之間復雜多變的關系，探討了人性的深層次內涵。這一對具有良好文化修養、經歷生死磨難的老年人對社會與人生的反思是非常深刻的，給人們以很大的啟發。作品深沉蒼涼，令人刻骨銘心。

一部作品最有價值的地方是創意，最困難的地方也是創意。好作品除了對生活的發現、對生活內涵的把握之外，對戲劇結構的整體設置以及編劇、導演、演員能夠以富有表現力的細節突出生活質感、營造戲劇張力也是十分重要的。

2014年冬季，北京電影學院創作的五幕話劇《荷花》采用倒敘的結構方式，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這部戲在結構上進行創新，形成結構張力：第一幕地點為竄貨場大門口，第二幕地點為城南葦子坑，時間距上幕六天前。第三幕地點為六國飯店大套房，時間距上幕十天前。第四幕時間距上幕十天前。第五幕地點蓮花家，時間距上幕十天前。荷花與丈夫本來相親相愛，在困苦的環境中相濡以沫。但是，她的丈夫在金錢、美女的誘惑下逐步變化，甚至要甩掉荷花。荷花的希望、失望與絕望，最后與丈夫同歸于盡，充分表現了社會底層人物心酸、痛苦與無可奈何，也揭示了夫妻關系變化的重要原因，具有當代性與啟發意義。創作者苦心經營結構，在自然質樸中透出深刻。這種倒敘結構引人深思，給觀眾強烈的震撼。《荷花》在北京電影學院等地演出，受到人們贊賞。

又如前面提到的《兩只螞蟻的地下室》（又名《蟻居生活》）一劇，采取戲劇之境與現實之境相互交織的結構方式來映襯人物的遭遇與內心世界。劇中通過租住地下室的青年男女的對話，把他們在戲劇《原野》中表演的劇情與在現實社會、家庭生活中的事情相互呼應，亦幻亦真，生動地表現了人與人之間的殘酷，深刻地揭示了他們的憤懣與痛苦，充分展示了他們的夢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

事實上，不僅表現當代生活的戲劇需要體現生活質感，一些能夠打動人心的歷史題材戲劇創作也都在某種程度上注意到如何把握時代脈搏。例如北京人民劇院演出的話劇《李白》，采用夸張、夢幻等方法，將歷史與現實相互照應、相互補充，形成戲劇張力。濮存昕所扮演的李白，演出了李白的瀟灑與飄逸，也演出了李白的狂放與不羈。形象地把李白的懷才不遇充分表現出來，痛快淋漓。作品生動地展示了李白的命運、性格與其時代的內在關系。該劇借古喻今，表現了對自由的向往，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也具有當下意義。

這些戲劇表現了社會生活特質的真實感。多側面展示了社會矛盾，表現了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探討了主要人物的命運，揭示了社會某些本質內涵。具有真正的戲劇張力。

三

生活質感形成的原因多種多樣，以京味兒話劇為例， 首先是創作者對社會環境的洞察、對人生的深刻體會。北京市井文化和風俗民情引人關注。天橋、鼓樓、白塔寺等標志性的建筑物與各種各樣胡同及其附近的市民形象經常在現當代北京文人筆記中出現，居住在這些建筑物附近及各種各樣胡同里的市民，表現了北京市井文化的特點，平淡中包含著厚重。讓人們在酸甜苦辣中看到身邊北京人包括自己的影子。崔金生《京韻雜述》[3]記錄了北京近百年的變遷，用通俗的語言、詳實的史料，向人們講述了北京的城垣街巷、亭塔湖橋、商賈飲食，以及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變化。使人們了解北京的歷史風貌、風俗民情與現實處境。這給戲劇《棗樹胡同》等提供了豐富的滋養。

社會環境與公德是相互影響的。季羨林的《病榻雜記》書中《公德》提到：“到了今天，由于種種原因，一部分人竟然淪落到不知什么是公德，實在是給我們臉上抹黑。現在許多有識之士高呼提高人民素質，其中當然也包括道德素質。這實在是當務之急。”[4]季先生所言切中肯綮。也為劇作家塑造各種各樣的人提供了鮮活的素材與原型。

吳祖光著《往事隨想》[5]書中“故人雜憶”有《我不能忘記的一個演員》《討人歡喜》《三十七載因緣》《哭趙丹》《懷念程硯秋先生》《懷念老舍先生》等，文中多處描寫了著名演員與編劇如何在創作中和人物塑造過程中注重生活質感與戲劇張力。

近年來，戲劇與電影、電視劇的相互改編成為一種現象，如《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幸福像花兒一樣》《開往春天的地鐵》《天下第一樓》《飯局》《棗樹胡同》等。形成這種現象原因之一，就是這些作品具有豐厚的生活底蘊，與廣大觀眾的生活息息相通，深受觀眾喜愛。“藝術學升格門類后，戲劇影視成為一級學科，發展的空間增大了很多，促進戲劇影視學科發展。戲劇影視成為一級學科，對戲劇影視學科目錄、人才培養規模與層次，以及課程和院系設置帶來新的變化因素。”[6]戲劇與影視學成為一級學科，為戲劇與影視交流增加了機會，增強了戲劇與影視的互動，擴大了受眾面，也拓寬了戲劇與影視作品表現現實生活的影響力。

造成戲劇影視作品生活質感匱乏的因素很多，但過于功利化和娛樂至上是其重要原因，包括批評的泛娛樂化和過于功利化。戲劇既不是過于功利化的宣傳品，也不能淪為泛娛樂化的商品。戲劇是表現生活的藝術，要充分考慮公眾利益，這樣才會取得更大的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戲劇的創作與演出應體現以人為本的精神，而不僅僅限于服務某個政治或經濟利益集團。戲劇從業者是社會的觀察者與表現者，而不是某一利益集團的宣傳員。因此，我們應該進一步重視具有生活質感的戲劇，充分發揮這些戲劇的作用，在戲劇影視教育中適當增加具有生活質感的戲劇影視鑒賞比例，滿足青年人的需求，讓青年人真正了解現實、熟悉生活，吸引更多青年人的關注。

最近幾年，戲劇教育與戲劇演出的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新媒體影響越來越大。電視傳播與網絡傳播對青年觀眾來說，都很重要。具有生活質感的戲劇影視容易在青年觀眾中傳播，并形成互動。因此，我們在提倡方法與風格多樣化的同時，強調追求作品中的生活質感與戲劇張力是增強戲劇魅力的一個重要方面。

* 本文為張智華主持2014年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研究基地項目“北京文人筆記研究”（批準號14JDWYB004）階段性成果之一。

注釋：

[1]黃海波、張書旗、劉婧宇.“地下北京”的生存與夢想[N].新華每日電訊.2015.1.30.

[2]楊迎平.徐曉鐘戲劇舞臺設計的創造性理[J].藝術百家.2012(4).

[3]崔金生.京韻雜述主體部分[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4]季羨林.病榻雜記[M].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147.

[5]吳祖光.往事隨想“故人雜憶”部分[M].青島出版社. 2011.

[6]張智華.藝術學升格門類后戲劇影視學科的發展前景[J].藝術教育.2011(6).

張智華： 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責任編輯：郭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