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庸的北京人藝版《萬尼亞舅舅》

徐世丕

不平庸的北京人藝版《萬尼亞舅舅》

徐世丕

“一輩子，哪怕就一次，露露本性！”“We shall rest（我們想歇歇了）！”這是契訶夫杰作《萬尼亞舅舅》通過人物語言獨白揭示的點睛之筆。該劇曾由焦菊隱、童道明翻譯。這一次，童道明先生磨礪近十年專為李六乙導演再譯的北京人藝版《萬尼亞舅舅》，在步入2015新年之際慎重推出。

名劇的魅力在于價值穿越時代。該劇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底層民眾在無奈無助的平庸生活中的追求與發泄、掙扎與嘗試、努力與失敗、期待和絕望，最終不得不屈服于命運的人類生活與精神困境。近期上演的李六乙導演的《萬尼亞舅舅》，使契訶夫原作的這一深刻主題得到準確而強有力的立體化藝術表達。獨具匠心的導演特色與舞臺總體形象顯示了導演對作品的獨特解讀。導演在舞臺呈現方式上，一反傳統，刻意“冒險”：上下場演員全部不離開表演區，按照劇本的上下場提示，自然而流暢地變換自己在舞臺中心與邊緣的位置；黑色的空中可變聚光燈，把當場的表演者適時而醒目地聚焦在觀眾面前，這些從開場就引人關注的舞臺具象，和諧而巧妙、充分而適度地利用了布萊希特間離效果和電影特寫的聚焦效應，與劇作主題和內容融為一體。

導演個性化的舞臺調度方式，對演員的表演在空間感上采取虛實結合的方法加以強化，而人藝這批演員的表演，又充分體現了這個特殊要求。濮存昕飾演的萬尼亞，從語言、動作、造型三大表演要素看，堪稱出色。大段獨白張弛有度，舉止行為躺臥站立，活脫脫一個辛苦勞累幾十年的本份中年農夫、莊園經營者模樣，尤其是當教授妹夫夫婦絕情離去，萬尼亞和相依為命的外甥女索尼婭時相依悲嘆之際，一顆珠淚在萬尼亞臉頰默然流下，直讓觀者動容。盧芳飾演的壓抑情感、被迫應對三個男人的知識女性葉蓮娜，美艷而端莊，苦悶而溫順，充滿激情卻收斂得體。牛飄飾演的鄉村醫生阿斯特洛夫，富有魅力且執著大膽，追求愛情雖勇敢卻無奈。李士龍飾演的退休教授妹夫精明而冷酷，孔維飾演的索尼婭純潔卻孤苦，還有夏立言飾演的溫順善良的母親，吳鵬飾演的多才藝青年伊里亞，包括伊里亞最后令觀眾震驚的當場摔碎吉他的動作，都達到了人物性格鮮明、動作符合心理行為邏輯的上佳表演水準。雖然覺得開幕與中場開始入戲時刻意強化的靜默式表演稍嫌過長，但從舞臺演出整體效果看，北京人藝版《萬尼亞舅舅》確實較為準確出色地塑造出了契訶夫原作中身份不同、性格各異的人物群像。

《萬尼亞舅舅》劇照

《萬尼亞舅舅》在表演上獨具魅力，彰顯出劇組的功力。整臺演出的風格，或許可以簡單概括為：演員和導演配合默契，動作指向傳達清晰，臺詞表達在聲音力度與空間穿透力之間拿捏適度，人物形象塑造個性鮮明，從舞臺呈現看，確實把握了契訶夫戲劇作品心理和敘事獨白占主體、人物對話交互式對白相對較少的藝術特點，即使演員本場因一時口誤將“一文不名”說成“一名不文”也瑕不掩瑜。

舞美道具的設置頗具創意。白色基調和深黑色背景的對比，升降可調而隨風飄動的花園秋千，虛擬而無處不在的酒桌，樣式地道與色彩適中的俄羅斯衣帽服飾，特別搶眼的是舞臺上數十把高低不同的白色椅子，成為演員們塑造和構建屠格涅夫式舊莊園自然空間環境的巧妙道具。二十多把低椅子分隔出不同空間，又讓演員表演行動自如不受拘束；高椅子的三個層次，讓觀眾仿佛看到莊園樓層的不同窗戶，簡練而具象，它們的擺放與位移，精心傳遞出人物行動指向和內心的欲望及其糾結，成功完成了導演富有特色的藝術表達。

契訶夫名劇《萬尼亞舅舅》作于1897年，距今118年。由于劇本反映的是沙俄時代的俄國社會，年代久遠加上文化陌生，四幕俄國農村莊園劇，演出時間長達兩小時45分鐘，這似乎會造成“沉悶”的演出效果。但事實上，《萬尼亞舅舅》開演已四天，本場演出是第五場，全場九成座，竟無人退場，可見劇本編導演綜合藝術表現的功力與魅力。

《萬尼亞舅舅》劇照

值得關注、引人深思的是結局。忠厚善良的小人物萬尼亞和他的家人朋友，包括因為長得不漂亮且又喪母而實際被父親遺棄、被追求者拋棄的外甥女索尼婭，他們為了追求幸福做出種種努力，卻屢受打擊，結局無奈而辛酸。萬尼亞在辛勤勞作、忠誠奉獻25年之后，突然面臨無家可歸的悲催未來，失望之余，他爆發式地舉槍發泄憤怒，卻最終不得不“認命”。尤為震蕩的是全場尾聲：當被父親和愛情“遺棄”的索尼婭和不得不約束內心情感離去的葉蓮娜，以先后貫穿的表演動作場景，反復念叨著“我們會休息”、“我們會休息的”一大段觸動人心的臺詞而結束全場表演時，觀眾們從觀賞中，也許會深切體味人類生活與精神世界的某種無奈與被迫屈從的困境。所以，掌聲自然爆發，確實是對人藝版《萬尼亞舅舅》與導演辛勤創作成果的肯定。

生活的壓力與生存和愛的欲望，永遠糾纏在一起。或許，隨遇而安地活下去，面對現實而后退、認命，平和地走向人生的終點，正是大多數普通百姓無法抗拒的心底悲涼和人生遺憾，而這，也是編、導、演員們想要表達的“初心盡愿”吧。

徐世丕：中國動漫集團監事會原主席

責任編輯：陳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