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不 有
橘 子
⊙ 文/不 有
秋天,我們會到離城市不遠的一座山上去看鷹。站在山頂處一個較開闊的平臺上,可以兼顧南北兩個方向,那些鷹會從東北方向飛過來,我們迎著它們飛行的路線,目送它們在天空中或在山坳間飛過,向著西南方向落去。
這些鷹是要到南方去過冬的。
山路盤繞,我和妻子兩個人為了看鷹,不得不想出許多辦法,鼓動那些有車的朋友跟我們一起上山,或者碰運氣請那些開著摩托車上山游玩的人搭我們一程。無論如何,能借機械之力登上山頂最好不過,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才會選擇走路上山。
眼看快到遷徙季節的尾聲了,我慫恿著妻子再上一次山。
“你明天沒課吧?”我在電話里問她。
“沒有呢。”
“我們一起上山哪?”
“什么?又要上山?”
“你明天沒課啊。”
“沒課就要上山嗎?我真……”
想不出說服的辦法,我只在一味地重復:“上山吧。就這幾天了,鷹都快過完了。”
“老天,你難道不要看書的嗎?”
“書可以先放一放嘛。”
“你不要看,我還要看的啊。”
我知道她馬上有個挺重要的考試,而我自己也要為年末的一個入學考試做準備……
“上山吧……今天刮了一天風,明天天氣會好得很啊……”
妻子在電話那頭不出聲了。我心里隱隱有了把握。
“你可以把書帶上嘛,路上也可以看的。”
“好吧。”她答應了。
“你不用背東西,你想帶什么東西,告訴我,我來背。”
“我當然不背東西了!”
“嗯嗯。”
“我宿舍里什么都沒有,你多背些水果吧,補充水分。”
“好,沒問題。那就這樣?”
“就這樣……等一下!明天見面時間地點呢?!你……”
“忘不了!我琢磨一下,短信告訴你。”我忽然變得信心滿滿了。
“好。拜拜。”
“再見。明天見啊!”掛下電話,我在房間里走了幾步,又回到電腦前,仔細查看了一番徒步上山的路線,有好幾條,各種文字攻略看得人暈頭轉向。我擔心記不住,卻又懶得梳理,想起以前都是搭車上山,到山頂還要半個小時,不禁又畏難起來。
隔壁房間里的電視聲響越來越大。就是為了躲避這出租屋中的嘈雜,妻子才和我短暫分了居,搬回到教職員單身宿舍中,為職稱考試而努力著。想到這兒,我甚至覺得明天的出行對她來說也是個透口氣的機會。最后,在手機的亮光中,我們敲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
我先到了會合的地點。坐公交一路過來時,在西側的天邊上總能看到一團“烏云”若隱若現,也不像是火情,就是藍天上一塊兒地方被什么弄臟了。但等真到了山腳的停車場,那團烏黑色的“云跡”卻找不見了。
山下道路上各式車輛穿梭往來,登山客們提著手杖,臉上的表情都神采奕奕,襯托著今天的好天氣。鴿群在山的背景里繞著圈飛了,我親眼看見,在那群鴿子上方,停著一只雀鷹。可它并沒有向鴿群俯沖,反而是兀自盤旋了一陣兒,眼看著從上空消失了。
妻子發來短信,問我到哪兒了。
正在回復短信時,杜聿生從我面前躥了出來。他穿一件半新不舊的褐色外套,下身是一條登山褲,背上的紅書包看不出裝了多少東西。
“嘿!你好,你來得真早啊!”我沒想到他竟然比妻子先出現,在我們三個人中,他住的地方離這里最遠。
杜聿生咧開嘴笑著說:“哪有!我還擔心遲到了呢,我……”他正要再說什么,我妻子打來了電話。
“什么?不可能,這邊就只有這一個郵局啊!”我扭頭四處看看,沒有發現妻子的身影,“這邊就這一個郵局吧?”我捂住話筒,問杜聿生。
“哦,我看見你了!”我揮著手機向妻子示意。原來她被一輛郵車擋住了,這么說她差不多是和杜聿生同時到的。
“太好了,大家都到齊了。”我把視線從妻子那兒拉回來,杜聿生再次把笑容擺在我面前。
妻子沒想到我還叫了一個人,一副不敢走近的樣子。我拉拉她的胳膊,對杜聿生說:“這是我妻子,柴娜。”
“啊……”杜聿生也一副吃驚不小的樣子,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才又轉向妻子,“你好你好。我是……”
“這是杜聿生,我以前的一個老同事。”
妻子沖他點點頭,小嘴微張著。我覺得話還沒說完,就又說下去:“他呀,調到南方工作去了,昨天才從廣州回來,也是好久沒見,他看植物很厲害的,有什么不認識的花,我們路上盡可以問他。”
杜聿生又笑起來,擺擺手,受不了恭維似的趕緊說:“哪有哪有。”
“那我們就出發吧。”
走了一段上坡路,我們鉆進村落中的小路,來至村子的后面,就有瀝青鋪就的防火道通向山上了。路上杜聿生一邊跟我聊著北方植被的單調,不及南方植物的多樣、好看,一邊瞅準時機,貼過來小聲問我:“你什么時候結婚了?”
我看看他,停了步伐,他越過我一個身位,才忽然發現我不走了。
妻子因為春天的時候曾帶學生來做過一次物候調查,大概知道進山的方向,所以這次由她走在前面,為我們引路。我看著她寬大的背影、走路時向內側擠蹭的大腿……不知該對杜聿生說些什么。本來我們也沒辦婚宴,就簡單請了一下雙方的父母,算是舉行了儀式。妻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多半是為了遷就我一人的執念才勉強如此,閑言碎語肯定也聽了不少。只要一念及此,我對她就生出些愧疚,但婚禮這種事情,斷沒有重來一次的道理……這要算是結婚以來一直擱置在我心頭的一個羈絆了。
“我結婚沒通知任何朋友,”想了想,我才說道,“就在今年年初結的婚。”
杜聿生皺了皺眉,他站在上坡的位置,比我要高出半個頭來。我清楚看見他的臉色,是那種長年在外面奔波的人磨礪出來的一種青黑色。他快四十歲了,至今沒有成家。
妻子在前面聽不到后面的動靜,回過頭來看我們。她臉上已經沒有了初見面時的緊張。雖然結婚之前我就知道妻子是個比我還放不開的人,但她在面對社交時的怯弱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們在聊什么?”因為剛才聽杜聿生講了不少植物的事兒,她大概以為我們在路上發現了什么好東西,說著就走下來。
妻子的身高和我相當,但身形要比我寬出一倍,膀大腰圓,面龐像個小老虎。記得剛有意和她接觸那會兒,有一次她還問起我的身高,原來是平時習慣了縮脖塌腰站著的我,和她站在一起時,顯得越發矮小了。
“哈哈……”杜聿生拍拍我的肩膀。
“聊了點兒過去工作上的事兒,沒什么,繼續向前走吧。”
這個村子往上一點兒是有個名人墓的,墓附近有條小道可以通到半山腰的柏油路上,會節省不少時間。但無奈春天才來過一次的妻子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墓的位置了。
“應該就在防火道邊上啊。”
“今年雨水多,草木長得旺,說不定我們錯過入口了吧。”
三個人正躊躇著,前方的彎道上走下來一個登山客。我忙上前打聽。
“哦,哦……嗯,嗯……”
我回到兩個人面前。
“怎么樣?”
“說是前面走一點兒能看到一個岔口,有條小路直通山上,只不過爬起來有點兒費勁,叫好漢坡。”我回憶著頭天晚上查到的路線,好像確有這么個地點。
“好漢坡?”
“哎喲……”妻子嘀咕了一句。因為在前面帶路,她走得比平時要快,長有小胡子的嘴唇上方已經攢了好幾顆晶瑩的汗珠了。
“這好漢坡會不會就是你說的那個墓旁的路啊?”我問她。
“怎么可能。”妻子苦著臉。
“那我們就走那條路上山吧,”對妻子的體力不太了解的杜聿生對我說,“這樣沿坡道要想繞上山,不知要走到幾點了。”
“是啊,中午正是過鷹的高峰,我們怎么也得在十二點趕到山頂啊。”因為杜聿生是第一次來看鷹,又是我叫來的,好像我對他負有特殊的責任似的。一種生怕他錯過了什么的感情,竟鼓動著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妻子努努嘴,她的臉本就圓闊,卻生就兩片薄唇,似乎多余著許多空白的地方,努嘴的表情并不好看。我當作她已經默許了我們的決定,便示意杜聿生向前走去。
到了岔口,一個挺明顯的白箭頭畫在了防火通道的護欄上,指示著那條上山的小路。我們翻過護欄,撥開眼前的植叢,枝子上掛著的碎綢布也標明這里是個入口。
“怎么樣?你上得了嗎?”看著山坡陡峭的程度,讓妻子走這樣的路上山,確實勉為其難了。
妻子穿了一身黃綠相間的格子襯衫,在敞開的領口處能看見她圓圓的脖頸,上面有一圈、兩圈……三四圈皮膚的褶皺,汗液讓它們顯得腫脹、發白。
“我沒問題。”她抬手架住那些凌亂的枝杈,仰頭看著我說。
“好,”我把身體轉正,看向斜上方,杜聿生已經往上走了幾步,此時站在一塊兒凸出的巖石上,等著我們。“出發吧。”我說。
攀登開始了,有些地方幾乎是手腳并用的,一些被砍掉的樹木剩下個樹樁,正好充作固定的抓手。經過剛開始的陡峭,坡度逐漸變得平緩起來,杜聿生將我們甩下很遠,一個人走在前頭,露出他晃動的背包。我幾次回過身去,想拉一把妻子,她都沒有應我,轉而用那雙短胖的手去抓虬曲的樹根或者斜溢的巖石。她身下的牛仔褲因為不得不干脆跪到土坡上攀爬而沾了大塊兒的泥漬,血液上涌讓她的臉漲得通紅。
“聿生!我們休息一下吧!”我喊。
杜聿生弓著身子正想往上使力,聽到我的話便回過頭來,停在原地。
聽著妻子的喘氣聲,山林里靜了一會兒。剛才只為趕路,也來不及觀察,只聽到許多怪異的鳥叫,卻大多不能認得。身邊也常有林鳥的影子三三兩兩飛過,像是懷有警惕一路跟著我們。
“怎么樣你?”我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熱氣透過襯衫蒸上來。
“沒事。繼續走。”從上面看,妻子頭頂中央的發絲露出了白根,也許是為了這個緣故,她將頭發染成了紫紅色。
山路確實是直直向上而去,但爬了好幾程,還是望不到出口和山頂。好在身邊林木四圍,柔和的山風送來爽利的空氣,頗能撫慰體力的消耗。就這樣停停歇歇,十一點左右,我們到底順利來到了那條搭車上山時必經的盤山路旁。
妻子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不善爬山的她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聿生意識到自己高估了妻子的實力,路的艱難程度多少也超乎意外,他站在一旁對妻子說著些鼓勵和夸贊的話。我卻焦急,走到這里就用了將近兩小時,按照車程計算,真走到山頂恐怕還要很遠,我有點兒擔心妻子不再能走得下去。
正待詢問她的情況,一只鷹忽閃著從一旁的樹梢上飄了出去,雖然不太可能,但從那一瞬間的照面,怎么看怎么像我在山下看過的那只鴿群上方的雀鷹。它的動作太快,剛一現身就又從樹梢外側滑出,不見了。同行的兩個人都正在那里喝水,沒有注意這逼近的鷹眼。想到待會兒還有不少的鷹可看,我才沒有向他們提及剛才的景象。
“那我們現在方向是對的吧?!”當聽我說從這里搭車到山頂還要半個小時,杜聿生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這個放心,我們再往前走走,差不多就能看到山頂了!”
“開車都要半個小時……那還要走很遠啊!”
“是很遠……”
“過鷹的高峰是在中午是吧?”杜聿生推推鼻上的眼鏡,手停在臉側,話沒說完的樣子。
“對……”
“那我們趕得到嗎?現在已經……”他抬起手腕去看表。
我比他抬得更快一些,“十一點十四。”
“嗯。”他謹慎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沒關系,即使中午趕不到,下午也有的看啊!”我一拍他的肩膀,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行不多遠,繞過這一側的山崖,便能看到遠處疊著的幾重山峰。到了柏油路上,妻子的體力也恢復了不少,能夠與我們并排而行了。
“我的天!那么遠!”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最前面,當終于遙望到山頂上那座熟悉的防火塔時,我大喊一聲,引得兩個人莫名其妙地看向我,“就是那里了!”我伸手一指。
“這……十二點走不到吧……”杜聿生讓開樹梢,向我這一側靠了靠。
“反正方向不錯,咦?”山上忽然過鷹了,前前后后有四只,排成松散的一線,從山的北坡經過,向西飛去。我生怕是自己因為太過期待而產生的幻覺,趕緊指給兩個人看天空中飄著的四個黑點。
“哦!哦!”杜聿生也叫起來。
“果然快近高峰了,我們要快些走了!”對于是否真有“高峰”這個說法,我心里并沒有底,但這樣一說,好像腳底也有了力氣,向著那個“遙不可及”的目標前進。
“董老師,你看這是什么?”妻子彎身到路旁的草叢中,指著一朵藍粉色的花問。她竟然把杜聿生的“杜”說成“董”了。
“哦……這個啊……”杜聿生也低到一旁的路基下面,圍住那朵小花看。和妻子比起來,他的身材也袖珍多了……
“是不是馬蘭花呢?”妻子柔弱地問著。

⊙容我懈怠一會兒,來坐在你的身旁。我手邊的工作等一下子再去完成。(泰戈爾)
⊙攝 影:印度行吟4 作 者:山 哈
杜聿生搖搖頭,“不是,是菊科的,但不是馬蘭花。不太認識,先照下來,回去認……”但隨即他發現了另一樣小花,“哎喲,看這個,這個是風毛菊啊。”他從背包里掏出卡片相機,準備拍照了。
“啊……啊……這個就是傳說中的風毛菊啊。”妻子說。我在一旁也俯身去看那花,同時又不得不聽著妻子那幼稚的語調。她當然不是故意裝出一副無知的樣子,我卻常常因為她難以脫去的學生腔而感到一陣難堪。
“我一直以為這是某種薊呢。”我插了一句。
“哦,這個可不是呢。”杜聿生扭回頭來看了我一眼。
“煙管薊。”我又加了一句,并越發有胡說的激情了。
“嚯,你可不要瞎說哦,這個才不是呢。”杜聿生對植物在行多了,這是到了他的“領地”,錯誤的命名便是對他領地主人身份的冒犯。
看了一會兒路邊的小花后,我們又走起來。從植物入手,妻子終于變得健談起來。
“董老師,你有沒有在南方見過鳳凰木呢?”妻子像個小學生似的發問。
“你說鳳凰木啊……”
我壓根兒沒聽說過這種植物,對他們談論的花形、顏色缺少直觀的感受,頓覺一陣索然。抬頭看看天色,越發碧藍、深邃了,好像要被不曾間斷的光芒鍍上一層金屬的光澤。
我們又看到頭頂上有幾只鷹飛過,當它們出現在防火塔那里時,翅尖兒都快擦到塔壁了,距離近到不可思議。
因為目標時刻保持在視線之內——雖然還未抵達,但一直在接近——當我們真的來到防火塔腳下時,時間的流逝被忽略了。
防火塔建在山頂平臺上,是個紅白兩色的二層小樓,里面可以住人。
我們繞著塔走了一圈,卻再不見鷹來。趴在繞塔設立的鐵欄桿上向下望,便能收獲山脈的走向。
城市橫躺在東南方向,有蒼白的光點閃爍其間;而在城市上空,浮動著一層紅色的云霧,猶如滾滾紅塵。
“這里還種著菜呢。”杜聿生指點我們向下看。
原來塔下面開出了幾小圍菜地,我能認出來的有韭菜,還有爬在架子上的一串串圣女果。
“你們餓不餓,這里有午飯賣的。”我提議。
“好啊,那我們就先吃一頓?”杜聿生兩道眉毛躍出眼鏡邊框的上沿,像兩個問號。
站在旁邊扶住欄桿向下張望的老人開口了(她手里還拿著個望遠鏡),帶著山里人的口音:“吃飯嗯?你們想吃什么啊?”
莫非面前的老人就是那守塔的奶奶?之前查攻略時見有人提到駐守在山上防火塔里的老兩口,如果游客有需求,他們會奉上五塊錢一碗的熱湯面。
“您是在這里守塔的?”得到確認后我又接著問道,“有面嗎?”
“有——”她拉長了音回答,“就要面哪?”
“那還有什么?”
“還有餃子——”
我遲疑了下,隨即問道:“面是多少錢一碗哪?”
“十塊錢——”
我看向杜聿生,他也不置可否。“那餃子呢?”我又問。
“餃子五十塊錢一斤!”老太太說完又把目光移開去看山下了。
“那我們吃面吧,”見兩個人都不作聲,我獨自做了決定,“三碗面!”
“我們的餃子餡是自己種的山韭哦——”老太太說,“很香的!”
“那……咱們再來點兒餃子?”我試圖尋求意見,“來多少?”
杜聿生躍躍欲試地想說些什么,被老太太搶了話茬兒,“半斤餃子,一會兒就好。”
“好,三碗面,半斤餃子,好。”我擔心要多了。
“不錯了,畢竟是山上的東西,要把原料背上來,不容易呢。”杜聿生說。
“是啊,沒想到在山上還能吃到熱乎的東西……”妻子附和道。
“漲錢了啊,”我小聲講了攻略上提到的五塊錢一碗面的事兒。
“哎,沒的事兒,沒的事兒。”杜聿生略微搖了搖頭。
“怎么沒有鷹呢?”我瞇著眼望向不斷放出光芒的南面天空。
“也許高峰過去了?”杜聿生問。
“沒有吧。現在才十二點多啊。”
“等等看吧。”
老太太又從屋里出來了,告訴我們面一會兒就好。我看到窗里有個身影在動,那么就是老爺子在為我們煮面了?
我拉開背包,里面還裝著妻子之前吩咐讓帶的水果,已經背了一路,我要趕緊把它們分出去,“來,咱們先吃幾個橘子吧!”
“啊呀,還有橘子啊!”杜聿生探頭過來,我拿了一個給他,又遞出去一個給妻子。各人都剝起自己手里的橘子來。
吃了一個不解渴,便又拿出一個,剝掉的橘皮在手心里像零錢一樣多起來。我一共帶了六個橘子,正好每人兩個。
看杜聿生吃完,我又分他一個。這時老爺子將門拉開,喊我們“面好了”。
屋子一層中央擺了張會議圓桌(讓人立馬想到這是身處一座塔的內部),三碗面都用不銹鋼盆裝著,騰起絲絲白氣,深色的木筷置于桌上。餃子還在煮,也馬上要出鍋了。
除了西紅柿雞蛋,面上還撒著綠色的菜葉,老爺子介紹說是山上自種的白菜。
“吃著發甜。”他說。
我咬了一口,的確。杜聿生卻和妻子議論起白菜葉子的外形來,他們在看葉緣上的尖刺,說和山下的白菜不同。
“海拔一變化,物種馬上也會跟著變化哦。”杜聿生用筷子夾起一片菜葉說。
“嗯,這里有自己的小氣候。”到了外面,妻子吃起飯來總是十分拘謹,不怎么動筷子,飯菜吃進嘴里,也小心翼翼的,讓看她吃飯的人替她著急。
餃子也上桌了。我瞅了眼窗外,靜悄悄的,卻又有鷹依次振翅而過。坐在山上的房子里,看到窗外飛著鷹,這奇特的體驗在我還是第一次。
“有鷹。”我對他們說。
老爺子聽見我說,也伸頭向外面看,“是有。”
老太太手里摩挲著一串木珠,問我:“你們來看鷹噠?你們認識這鳥嗎?”
“他認識。”杜聿生指指我。
“我也……”我挑起一束面條,涼著。
“嘗嘗餃子——”老爺子點了根煙,“這韭菜的味兒可跟山下的不一樣。”
我夾起一個,只覺得確實有股清香,但也說不出就真跟山下的有所不同。我讓妻子也夾一個嘗嘗。
“嗯……”杜聿生品味似的說,“這個韭菜……是很特殊啊,這是山韭菜吧,大爺?”
“山上種的韭菜,可不就是山韭菜?”老爺子的話引得大家一陣笑。
“我們的菜都是不澆水的哩。天上下點兒雨啊,它就長,是天種哦!”
“噢……那當然是溫室里種出來的不能比的噢……”杜聿生凝住眉,贊許地望向老太太。
填飽肚子之后,大家再次來到外面。這會兒鷹明顯多起來了,但還沒多到成群的狀態,總是單只單只地過著,飛到近處,能清晰地看到鳥身上飛羽的顏色和斑紋。
我早忘了背包里只剩下一個橘子,提出讓大家再吃點兒橘子擋擋嘴里的韭菜味。結果只好趁杜聿生低頭剝橘子的工夫,從背包里掏出一塊兒巧克力遞給妻子。我想在余光中,杜聿生會以為我給妻子的也是一個橘子吧!
在防火塔下面的盤山路旁,也有一個較開闊的平臺,從我們這里看下去,那里似乎離鷹更近。而且已經有扛著相機的人在那里拍照了,我們決定到下面去看看。
拍照的人一個年輕些,一個年長些。我們先與大叔聊了起來。
“今天都有什么收獲啊?”
“沒什么特別的。你們剛才在上面看呢?”他手里有根煙,抽完的煙頭都收到一個礦泉水瓶里,瓶底已經漾起了一層煙油。
“嗯。”
“都看著什么了?”
“也沒什么太特別的。”我說。
“我們剛在上面吃飯,沒看多久哈。”杜聿生看看我,又補充道。
大叔忽然手指著前方,說是過來了一只。
大家凝神細看,什么都沒發現。耳邊又聽到他說:“注意啊,它向我們這邊兒靠近了!”
視線被道旁的幾棵松樹擋著,當大叔這次報告完鷹的方位后,這鷹忽然間從天而降了,沖到我們身前十多米后急停轉向,越過松樹枝頭,折向北面,翻山而去。
“是只鷂子!”大叔喊。
“嘿,真的是!”咔咔按過幾下快門之后,年輕的那位窩著細頸、下巴沉到胸前查看相機里的照片。——鷂子臉上一副鉤狀尖喙向前挺出,眼睛正看著鏡頭,黃色虹膜里,深色的瞳仁清晰可見。
杜聿生面露喜色,湊到相機跟前觀看。猛禽的近照令人震撼,與單憑肉眼的觀感相比,不像真實,倒有幾分像是夢魘。
許是大叔覺得因為我們的到來,招來了好運,說不定還會有好東西飛出來,于是當我們說著要下山時,便一下叫住我們:“哎,你們走下山啊?”
年輕的也回轉頭對我們說:“別走了,一塊兒看會兒吧,一會兒送你們下山唄。”
看看道邊停著的兩輛汽車,我征詢了一下杜聿生的意見,覺得留下來也好。
“好,那我們就留下來!”杜聿生說,“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鷹哦!”
妻子也有幾分高興。剛才站在防火塔邊已顯寒意,這里位于南坡,北面的風吹不過來,午后的陽光又增加幾分暖意,安逸極了。
“真希望能這么無憂無慮地待下去。”
我以為是妻子在對我說話,卻發現她是面向山谷,獨自說了這么一句“感悟”。
鷹還是零散地過著,并沒有出現我們預計的好東西。臨近深秋,能夠在一天之內觀看千只左右猛禽的機會是越來越小了。當天空中幾十只鷹迎風而來,飛到某個地段,它們會短暫地中斷前進,借助上升氣流,在山谷間盤繞成一個鷹柱,如同羽毛的龍卷。這樣的盛況今天是不會出現了。
太陽稍一被遠處的云霧遮沒,山上便失血一般迅速失去溫暖,烏鴉們聒噪著要歸巢了。大約四點半的樣子,我們搭車下山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山下城市,也像是裹緊了衣領,抵御著秋夜的嚴寒。
妻子因為要回單身宿舍,和我們不同路,在公交車站作別后,我和杜聿生兩個人抹頭鉆進了地鐵。
在地鐵上,我向杜聿生透露了自己正在辦離職的情況。
“離職?離職你怎么養老婆啊?”
猶豫良久,我還是沒說出打算在年末參加個考試的事兒。因為我懷疑那不過是鉆入另一個圈套。但我是如何說服妻子的?似乎她已經相信,通過這么一場考試,我們的生活會發生改變。
“換個話題。”我說。
杜聿生從背包里掏出本兒書給我看,“我最近又開始看小說了。”
“啊,是嘛,哈哈……”看書對我來說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不過我還記得,當我們共事之初,就是因為對書的愛好而熟稔起來。
我念著書名,是個沒聽說過的作家寫的短篇作品集。隨意翻了幾下書頁,我發現自己根本不想看清書上的文字。
但在小說集的序里,我發現了個熟悉的名字:芥川龍之介。
我指給他看。
他還以為我要發表什么看法,瞪著眼看我。
“有一陣子我還老看他的小說來著,”想了想,我只好說,“不過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兒了……”
“是嘛……那你記得他寫過一篇叫《橘子》的小說嗎?”杜聿生攥住車廂里的吊環拉手,身體隨著慣性晃動。
“《橘子》?啊……啊……”我真的記得有這么一篇小說。
杜聿生看出我的疑惑,索性講起小說的情節來:“就是寫一個男人在火車上,也就是芥川自己啦,他跟一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有三個弟弟,她啊,要送她弟弟……”杜聿生使勁兒回憶著,但回憶得不太流利。
“我好像記得……嗯嗯……”我期待著杜聿生繼續講下去,好讓我回憶起這些毫無印象的情節。
正在這時,我們身邊的一位男乘客忽然說話了。回想起來,當杜聿生剛剛拿出包里的書時,他的確留意了一下我們。這人的額頭寬大,頭頂的頭發稀疏地趴著,在被車廂里的風吹亂后,竟有幾分“落魄”。更夸張的是,他兩邊鬢角的頭發已完全禿掉,留下兩個敞亮的額角,使得他好像有著三個額頭似的……
“那小女孩兒坐火車,是要把橘子扔給等在鐵道邊的弟弟的。”他的嗓音比我們兩個的都更具穿透力,壓過了地鐵穿梭時的轟鳴,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送進我的耳朵里,“小說很短,也特別簡單。就寫芥川坐火車,描寫外面的景色呀都特別壓抑,他看見一個不起眼的小女孩兒,芥川一開始還有點兒討厭她。這女孩兒坐火車是要去城里當用人的,火車正好會經過她住的村子,她的弟弟們就等在鐵道邊來送姐姐。女孩兒一直站在窗邊,手里緊緊攥著幾個橘子,就為了在列車經過的一瞬間,扔給她的弟弟。就在扔的那一瞬間,就從這么一個小動作里,體現出人性的……”
我看到杜聿生眼里都放出光來了。三個額頭的男人雖是一身上班族的裝扮,但也不像普通的職員。無論如何,這個男人長了一張職業的、干練的臉……
沒想到身邊隨便站著的一個乘客,竟和我們聊起芥川龍之介來了。
我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一面為別人說芥川龍之介寫這么一篇小說是為了展現“人——性——美——好”而無法忍受……一面又找不出能駁倒對方的理由……他們對小說的解釋使得我無法說服自己再聽下去。但我又對芥川的小說能有多少理解呢?在這一刻,在搖晃的地鐵車廂里,我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說話的權利。
行進到某一站時,三個額頭的男人先于我們下了車,他一邊回著頭跟我們致意,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芥川龍之介。哈。”
杜聿生愉快地和他說著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