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倩
數字藝術語境下的舞臺光影空間
沈 倩
新世紀以來,計算機技術的迅猛發展使舞臺美術發生了巨大的變革。數字技術在藝術領域的廣泛運用,更為舞美藝術家開辟了一個嶄新的藝術天地。特別是新媒體技術在大量融入藝術創造的同時,給舞臺燈光藝術賦予了新的能量,使舞臺燈光變得幾乎無所不能,讓舞臺藝術真正走進了“光景時代”。
舞臺是空間的構成、材質的構成,也是光的構成。光看得見,摸不著,卻有著一種令人感動的魅力。舞臺空間和舞臺燈光的結合,就是利用舞臺設計的空間構筑,以燈光為媒介,通過光在空間被遮擋、限制、反射而產生的不同大小、形狀各異的光效加以利用,讓光線與陰翳在空間中參與點、線、面的構成組合,創造出意想不到的畫面效果,帶給觀眾不一樣的審美感受。
去年德奧音樂劇《伊麗莎白》在上海文化廣場的演出,就彰顯了數字藝術為舞臺帶來的光影傳奇。整場演出的舞臺空間設計非常簡約,運用了“三面墻”配合投影的形式。這種靈活、中性的空間樣式可以表現任何劇中所指示的環境——城堡、宮殿、花園、海邊……對于一部需要表現大量不同表演空間的舞臺劇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智慧又經濟的設計。影像和演員表演的配合也十分到位,伊麗莎白和皇帝初次見面后墜入愛河的那段戲里,舞臺中央降下一個大大的雙頭鷹摩天輪廂座,兩個一見鐘情的年輕人相擁站在廂座上,廂座隨著悠揚美好的音樂緩緩升起,背后的影像是一個巨大的摩天輪,兩人仿佛隨著摩天輪的轉動緩緩升上天空(圖1);而在另一段表現“索菲皇太后的沙龍”的戲中,導演選擇了黑白棋盤格作為背景影像,參加沙龍的客人包括皇太后自己都被造型成騎士的模樣。隨著略帶幽默的輕快音樂,所有人在皇太后的帶領下,跳著有節奏的舞蹈,每個人都是棋盤上的棋子。
盡管在這次的演出中,可能為了簡化設備,這場戲的棋盤格投影在后墻上作為演員表演的背景(圖2),使影像和表演的融合感比原來略遜一籌(在原本的演出中,這場戲的棋盤格是投影在地面上的,所有的人都仿佛踩在棋盤上跳舞一樣,寓意宮廷的生活就是一場棋局,戲劇效果會更強烈),但舞臺效果依然很有趣味,讓觀眾充滿新奇感。
舞臺燈光是一門年輕的藝術形式。和繪畫相比,舞臺燈光是直接用“光”在舞臺空間作畫的藝術。藝術史上運用“光”最著名的是印象派的繪畫大師們,他們用色與光抓住瞬間的美并用畫筆記錄下來,將瞬間化為永恒。莫奈是善于捕捉光的代表人物,我們在他的畫筆下看到了和自己眼里決然不同的世界,無論是高聳嚴肅的教堂,亦或是雜亂平實的草堆,那些司空見慣的物體在他的筆下被賦予了融融生機。這是莫奈的魔力,或者也可以說是光的魔力。
從文藝復興開始,戲劇進入室內,人們在使用蠟燭和油燈作為基本照明的同時,逐步發展出了布景和燈光的組合使用,人們還利用裝有彩色液體的瓶子投射出最早的色光,模擬出太陽、月亮、閃電。這是現代舞臺燈光藝術最早的萌芽。17世紀進入劇場繁榮時期,人們開始尋求調節燈光亮度的方法,嘗試用燈光創造氣氛。18世紀中后期,新的燈具誕生,出現了煤氣燈、石灰燈、碳弧燈,簡易的調光設備也開始逐步完善,人們可以創造出更豐富的燈光效果來配合日益復雜的舞臺布景和舞臺機械。從19世紀后期開始,電燈被廣泛使用到舞臺上,由此拉開了現代舞臺燈光藝術的序幕。特別是20世紀后期,智能化舞臺燈具的誕生,使戲劇演出的舞臺美術從寫實發展到非寫實。1968年,捷克的戲劇大師約瑟夫·斯沃博達將投影實驗運用于舞臺戲劇藝術演出(如演出的《普羅米修斯》等)。伴隨著時代的發展,投影機越來越數字化,擺脫了靜止的畫面,亮度上也越來越高。素材上也開始運用先進的3D素材等,在表現形式上越來越豐富。數字投影成為舞臺美術的一個新潮,不斷地作為舞臺布景所使用。至此,舞臺燈光的功能不再是一味地再現環境氛圍,而是通過“光”傳遞戲劇的內涵,將戲劇的內在情感表達出來,“光”被賦予了抒發藝術情感的功能。
舞臺美術這種獨特的空間藝術,時常能打動我們的原因之一,就是其千變萬化的生氣與靈動之美。光賦予萬物形貌,也銷蝕其形體。漆黑的舞臺空間因為有了燈光而顯得流光溢彩,直抵我們的精神深處。燈光在舞臺空間上具有一種領導力,它可以將散亂的局面歸并,也可以將整體的景象拆分,起到統籌大局的作用。在現有空間中營造豐富多變的視覺效果,這是燈光本身所具有的一種功能性。它除了可以創造戲劇環境的氛圍,還可以根據戲劇內容來表現戲劇內涵、表現人物心理狀態。在空間塑造上,燈光可以代替布景組織戲劇動作空間,結合劇情的需要制造空間。燈光設計可以運用光的可控性與可塑性,表現出變化萬千的空間氣氛,創造出豐富多彩、光彩絢麗的視覺形象。
當技術已經無法阻擋我們的思想的今天,舞臺燈光究竟能發揮怎樣的作用,實現二維到三維,甚至四維之間的轉換呢?筆者總結出“加”、“減”、“借”、“變”、“造”五種基本方法,它們都有其適合使用的范圍,但是均能起到豐富空間視覺變化的作用,體現了燈光在表現、改造空間視覺效果中的無窮魅力。
1.無中生有
中國傳統藝術美學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留白”,在當代的戲曲創作中,很多舞臺美術家都非常注重對“留白”的運用。純凈、簡約的背景給舞臺帶來更多的想象空間和浪漫情懷,但簡約的布景也給燈光設計帶來了考驗,如何利用燈光的手段給留白的場景帶來更豐富的視覺體驗呢?昆曲《續琵琶》的嘗試是可取的。面對相同的場景,要純粹依靠現有的內容以燈光手法去革新視覺體驗,難免會走入運用顏色、角度的慣式中。昆曲《續琵琶》中黑色背景上的冷白色閃電(圖3),藍色天空中皎潔的明月(圖4),都不失為在有大片空白的簡潔場景中巧妙利用“無中生有”的加法思維去改造畫面、豐富空間與視覺的好方法。
又如著名德國導演羅伯特·威爾森的作品《HAPPY DAYS》中的三個場景畫面,舞臺布景基本不變,由天幕、山片和人物三個元素組成的,但三種不同的燈光處理呈現出三種不同的意味:其一,天幕、山片和人物三者處理在不同明度的統一色調下,形體完整、色調干練簡樸、相得益彰。其二,改變了三者的關系,布景成為剪影,棱角分明,與底幕產生強烈的對比,將畫面在視覺上一分為二,人物則處于兩個色塊的交界處。同時,設計師在山峰后的天幕上加入了一個柔和的光斑,就像升到山頂的太陽,將人物罩在其中,突出人物的同時也增加了人物和背景之間的空間感。其三,在猶如黑夜般的天幕上增添了一條閃電形的光線,豐富了畫面的趣味性,人物處在黑色山峰和深藍天幕之間,燈光對人物的照射完全局限在頭部,冷白色的光線使角色的恐懼感與孤獨感彰顯無遺。
“無中生有”的方法還有很多。隨著燈光藝術的發展,光束的形態也越來越得到人們的重視,利用特殊燈具產生的強烈光柱加上不同的排列組合,可以產生很多不同的畫面效果。在音樂劇《King Kong Live On Stage》的演出中,燈光設計使用了大量的光束錯綜雜亂地投射在舞臺上,演員有如處在光的網絡中;而運用燈具產生的細而亮的光束投射在金剛身上時,則如同上千把利劍刺入金剛的體內,產生強烈的視覺沖擊。
2.化繁為簡
“無中生有”是一種“加法”的思維;“化繁為簡”則是“減法”的手段。對于復雜的舞臺空間,好的減法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其中需要設計師“概括”的智慧與“取舍”的勇氣。在保留原始結構的同時,將觀眾視線人為得給予明確指向性,強調觀察對象,簡化色彩基調。
“化繁為簡”的極致便是剪影,有舞臺形象的細節都被黑暗抹去,以一種平面的方式呈現在觀眾面前,亦能帶來視覺上的強烈刺激和美感,比如京劇《原野》(圖5)。
當舞臺原有的復雜框架結構在燈光的作用下被完全隱去后,暗黑的底幕帶來了極大的空間延伸感。人物明顯占據了畫面中的主要地位,黯淡的環境光使整個空間隱沒在黑暗里,僅有少數局部被有選擇性地揭露出來。這種“減法”原本是減去了畫面的內容,卻恰恰增加了空間的表現力,突出了最重要的元素,給舞臺空間帶來了新生,是掌控觀眾注意力最重要的燈光要素。
3.借題發揮
“借題發揮”即借助布景的結構、材質等元素,通過對場景的不同布光方式來進行燈光的再創造,使相同的場景呈現出不同的視覺效果,利用視覺假象來減少場景的重復性。
在Peter Mumford設計的《werther》中,其中有些場景,在大的空間環境不變的前提下,僅僅在局部做了一些小道具的調整,在這種情況下,舞臺燈光就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改變舞臺效果的手段。(圖6)中,天幕的缺失讓觀眾把視線完全集中在室內,吊燈明亮的點狀燈泡更是強調了這一視覺中心;(圖7)則將畫面的視覺中心轉移到下場門區域,暖色的天幕和頂部半開鑿的空間作為擬定的光源投射方向,讓人對于頂部空間產生遐想;(圖8)仍然表現一個室內空間,與(圖6)不同,黯紅色的天空擴大了舞臺的縱深感,吊燈不再作為室內光源的主體,而是變為右側門中透出的光線;(圖9)是一個夜晚的場景,遠處的天空仍然是缺失的,但深紫色的環境光配合月亮形狀的燈箱使場景更加具有夢幻的感覺。
由此可見,在相同的場景中,當我們改變布光的方式,并根據劇情走向為其選定合適的色彩搭配。要使同一場景產生多種不同的變化,并非無從下手的事情。
除了結構以外,布景的材質也是燈光設計可以大肆利用的切入點。
鏡面材質對光的反射能起到在小空間內創造大空間的延伸作用,是很多設計師都試圖嘗試的視覺魔術。通過鏡面我們不僅可以創造大的空間深度,也可以通過有選擇性的照亮來限制深度。
話劇《茶花女》在舞臺后區豎起的高大鏡子,以燈光的照亮為首要前提,通過調整鏡子的角度將舞臺地板上的繪景成像于鏡面中,演員踩在舞臺上的同時又被投影在鏡子中,在表演的同時又成為表演的背景,使簡單的實體空間顯得豐富絢爛。當鏡面的角度被改變了,鏡中成像的區域也發生了變化。燈光設計通過改變光對人與景物的照亮程度,區別視覺中心與邊緣的處理,使鏡中成像的亮度、虛實也各有不同。豐富演出空間的同時,又不會雜亂無章。
紗也是舞臺上常用的材質,透光的特性帶來了視覺上的無限可能,只需改變投光的角度,就可以給舞臺空間帶來截然不同的視覺效果。
4.以光為景
在某些演出中,為了強調演員形體或戲劇本身,舞臺空間有時甚至是缺失的,即一個“空的空間”。
在這種類型的舞臺上,沒有舞臺布景來表現門、窗、樹等實體形象,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利用燈光代替布景創造一個空間,表現人物活動的環境。比如,戲劇場景設定在一片樹林里,我們可以用特定燈具制造出樹林的光影效果,將樹影投射在舞臺地板、幕布或是建筑墻體上,創造樹林的演出環境。
燈光也可以在舞臺空間上創造演員行動的路徑和支點。路徑是指演員在舞臺上位移的方向和路線,舞臺上常常會通過舞臺布景的放置來控制、配合、引導演員在舞臺上的位移以及演員的上下場。燈光的光斑和光束在特定情況下也可以成為演員行走的路徑。
我們可以用一個燈或多個燈在舞臺地板上切成一條光帶狀的可視形象,這條光帶對演員起到照明的作用的同時規定了演員的行動路線(圖10)。我們也可以用多個光斑的互相連接在舞臺上鋪出一條光路,甚至可以加入光的運動性,隨著演員的行走一個接一個地將燈開起,或是當演員走過后將燈一個一個收掉,使這條光的路線更生動,更貼合表演(圖11)。
在既定的舞臺空間中,將燈具本身作為舞臺的“景”也是一種不錯的方法。我們將舞臺理解成一個畫面,在一般的演出中將舞臺布景、燈光、道具、服化這些元素作為畫筆來呈現舞臺畫面,在這樣的視覺畫面中,人們看到的只是利用光線照亮物體并以此將物體的美麗表現出來,但在“空的空間”這樣的演出環境中,我們可以利用燈具本身通過燈具在舞臺上不同的排列組合,使之成為舞臺的“景”來填滿這個畫面。
德國的設計師Tina Kitzing 設計的舞劇《MeinRavel-Wohin Er Auch blickt》中,設計師一共運用了八塊由燈具組成的矩陣,每一塊矩陣都可以為演員進行照明(圖12—15)。
四塊矩陣燈被懸掛在空中,另外四塊豎立在舞臺上。通過舞臺機械技術的支持,被懸掛在空中的四塊矩陣可以根據演出需要調整角度。可平放、可傾斜,矩陣與矩陣之間還可以上下前后交錯。放置在舞臺上的四塊矩陣也可以移動位置。它們即是舞臺裝飾,為這出舞劇創造出不同的演出空間造型;又是舞臺燈具,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為演員進行投射,稍加改動就可以完全改變舞臺的空間陳設。
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和創新性思維的提升,對于舞臺燈光藝術性的挖掘會不斷向縱深拓展。在舞臺空間中交織著的光線,就如同一支附有靈性的畫筆一般,可根據劇情的需要,或用線條在空間留下絢麗的一筆,或將線條融入畫面中,根據戲劇情節呈現可繁可簡的畫面。在數字技術與藝術靈感的支撐下,燈光既能創造一個虛幻的空間,又能創造具有真實感的空間。它甚至還可以充當劇中的“角色”與演員融合在舞臺上參與表演,與觀眾直接交流。也許在不久的將來,燈光能在空中被“切斷”,亦或是能像固態、液態的物體一樣被把玩于股掌之中。我們期許燈光能在各種藝術領域內得到更大限度的運用,為人們增添更多的樂趣.
沈倩: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講師
責任編輯:郭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