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紅
生命·情懷·希望
——從我近年來的創作談起
王丹紅
音樂是美的化身,人們相信音樂的美能夠產生感化甚至是改變人的藝術力量。當我還在咿呀學話的時候,音樂與我的這份緣定就已在不期然間相逢,綻放出宿命里早已刻畫好的那一幀容顏。那首“紅太陽照山河,小朋友們多快樂……”的兒歌第一次叩響我對音樂的渴望,歌唱伴隨著我的童年,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父母對于音樂的喜愛,使我從小就被老式的磁帶錄音機里播放的那些音樂熏陶著,每天從幼兒園回家后的時光,就是專心入神地趴在那臺錄音機前,憧憬著另外一個世界帶給我的無盡遐想。這樣的生活也許奠定了我最初的藝術啟蒙。長大些,每次放學回家路過吉林藝術學院紅色的院墻,我都情不自禁地駐足聆聽,那些從琴房里傳出的琴聲、歌聲悄然打開了我少女時代最初的人生理想,心中猶然升起的羨慕之情使我無數次地幻想著自己也可以走進這里成為一名學習音樂專業的學生,這仿佛成為我心里不可回避的生命激情和最美好的真摯愿望。
興趣和愛好是最好的啟蒙老師。盡管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是藝術,但我知道,我喜歡、我熱愛。這些美妙的琴聲、歌聲讓我體會到源于心靈深處的自信和美感。也是因為這份喜愛,我努力考入了吉林藝術學院音樂系,開始了六年的鋼琴專業學習;還是因為這份喜愛,使我向視野更加寬闊的創作領域拓展,先后考入中國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完成了從本科到博士的作曲專業學習。十七年的專業學習光陰,音樂幾乎成為了我生活的全部。在這期間,多少良師益友走進了我的生命,見證了我的成長,我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記憶。更是因為這份喜愛,我在博士畢業后選擇在中央民族樂團從事專業作曲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自由的藝術創作當中。至此,音樂已然成為改變我人生的藝術力量,激發了我對于美的表現和追求,讓我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對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我相信今生有一些美麗的緣份必然相逢,與音樂的相逢是我人生的最美際遇。音樂開啟了我的人生之旅、藝術之旅。
從2005年第一首民族管弦樂曲《云山雁邈》的創作至今,我在民族器樂的寫作上已有十個年頭了,從中國優秀的民族音樂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并賦予作品新的時代感,創作上獲得不少認可。在這些作品當中,《弦上秧歌》無疑是我最為鐘愛的作品之一,因為它是目前為止我所創作的唯一一部不受委約、發自內心、表達自我的音樂作品,它來自于我內心真摯的人生感悟和對音樂執著的熱愛。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弦上秧歌》問世以來已上演近百場,這在一定上說明了大家對它的認可和喜愛程度。
這部作品創作于2010年。記得在樂曲的解說中,我曾寫下這樣一段話:在中國北方廣袤的土地上孕育出了秧歌這種火熱、粗獷的民間藝術形式。生活在那里的人們每逢農歷正月十五就要扭起那讓他們魂牽夢繞、難以割舍的秧歌。只有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的人才能領會秧歌,理解秧歌。秧歌是他們生活的縮影,是他們苦中作樂的寄托。在那一時刻,一切苦難都已化解,每一個舞姿都使人顫栗在濃烈的藝術享受中。人們用激情的舞蹈表達著對人生的豁達和超越。就這樣,秧歌跳出了感動、舞出了生活。
對于從小生長在東北的我,雖然沒有機會真正走入鄉間去體會這一極具北方特色的民間藝術形式,但是從小在街頭廣場上的百姓娛樂活動中,也耳濡目染了被“城市化”了的秧歌藝術。對于這一體裁形式,大家首先想到的是火熱、激情、歡快、濃烈的舞曲形式,而對于這一形式表象后深層次的情感挖掘甚少。在這一歡愉的民間活動背后,隱藏了多少心靈的苦難、生活的艱辛。在這首作品當中,我們能聽到活潑歡快、思念哀傷、詼諧幽默、奮起吶喊,它將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表現得淋漓盡致。也許正是作品中蘊含的人性中最直接、最感官的話語表達,使得《弦上秧歌》超越民間舞蹈音樂的形式,成為一部表現力豐富、感染力極強的民族管弦樂作品。將舞曲體裁形式最大地心靈化、情感化,就是我對這部作品的美學立意和審美追求。
北方的秧歌通常采用嗩吶及鑼鼓等伴奏形式。但在《弦上秧歌》這首作品中,我并沒有突出吹打樂器的顯性地位,而恰恰夸大了最擅長演奏歌唱性旋律的弦樂聲部。對于弦樂組的運用,突出體現在音樂形象的角色化、音響的集團化、形態的炫技化等方面。在弦樂器上劃奏,成為這首作品極富個性化的音樂語言,其中124小節處采用弦樂組的整體劃奏音響來模仿人的言語,這種音響空間的想象彰顯了音樂詼諧幽默的形象感,巧妙地將作曲技術與民族音樂風格有機結合,使音樂脫離了慣性寫法。同時,弦樂通常以整體集團化的塊狀音響形式出現,增強了弦樂組的融合性和表現力量。這種音響色彩的展示,彌補了民樂隊音色音響融合性差、分離感強的不足,強調了音色分組的個性化展示,增強了各聲部的音色清晰度,使樂隊的音響空間凹凸有致,韻味十足。
在《弦上秧歌》這首作品中,嗩吶的運用也體現了不可替代的顯性地位。它多次以獨奏的形式出現,使得音樂形象和意境的塑造更加“形似”和“神似”,拉近了觀眾的聽覺親和力,同時又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值得一提的是,慢板部分嗩吶第一次獨奏的主題,材料來自于東北著名的民歌小調《柳青娘》,配合東北大G調嗩吶的吹奏,讓人們在感受濃濃的鄉土氣息的同時,不由地被這種婉約的心靈獨白所打動。這種對中國傳統旋律語言的繼承、發展和創新,雖然聽眾感受到更多的是創作的成分,但仍能感受到濃烈的地方特色。與嗩吶這種純美的歌唱性旋律相比,305小節處,所有嗩吶聲部的齊奏則是人類發自心底的朝天吶喊。這種接近于狂野的劇烈動態,是生存力與自信力的融合,是對苦難的豁達與超越。它如同野生天成,帶著荒野的神秘和泥土的力量,充分顯示了野性的摯愛,給人以心靈的顫動!
《弦上秧歌》的創作正值我人生的轉折點——即將走出校門邁向社會的過度時期。當時創作思想正處于極為糾結的階段。從本科到博士歷時十一年的學習經歷,使得我們對現代作曲技法及先鋒的美學理念深信不疑并急于展示,但內心又常常自問,先鋒的技術手段和曲高和寡的藝術追求真的能完美表達自己內心所想嗎?如何將自己所學的技術理論與心中所追求的美好音樂相結合,如何在體現理性邏輯思維、高超的技術手段的基礎上,追求感性的最大化、聽覺的最優化呢?經過《弦上秧歌》這首作品的創作實踐,我最深的體會是:要通過學習和探索傳統民族音樂和現代作曲技法的結合點,尋找個性化的音樂語言,追求音樂的思想深度和情感依托。《弦上秧歌》試圖去尋找一種抽象但卻生動、深邃但卻浪漫、古樸但卻唯美的音樂語言,并試圖用這樣獨特的表現手法去表達標題所體現的文化內涵和精神力量。
2011年,我應邀為電影《柳如是》創作音樂。柳如是,那個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傳奇女子,有著聰靈貌美、慧心多藝、果敢有力、奇偉不凡的人生。影片中,我選擇古箏作為主奏樂器貫穿劇情的發展,在彰顯傳統意韻之美的同時也恰如其分地刻畫了柳如是復雜的內心世界,音樂成為畫面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時隔兩年后,受年輕古箏演奏家蘇暢之約,我就將《柳如是》的電影音樂主題重新擴展、升華,使之提升為更具藝術價值和文化內涵的純器樂化協奏曲。這首作品于2012年5月由指揮家李心草先生指揮中央音樂學院EOS交響樂團首演于北京音樂廳。作品一經問世,就受到了眾多業內人士的喜愛,后在香港、臺灣、新加坡等多地演出。目前作品已有交響樂伴奏版、民族管弦樂伴奏版和鋼琴伴奏版三種演出版本。
作品的主題來自于昆曲《牡丹亭·游園驚夢》中的【皂羅袍】唱段。余秋雨先生曾經說過,我們的民族文化中,唐詩、書法、昆曲,是中國人的三種“癡迷”。是啊,《游園驚夢》完美地棲息在悠遠岑寂的昆曲《牡丹亭》中,當我們去開啟她時,不由得被那一片“姹紫嫣紅、斷井頹垣”驀然心驚。昆曲以她那樣一種華美、細膩、精致、婉轉的姿態示人,并穿越百年,時至今日仍然是我們取之不竭的文化寶藏。韻味是中國傳統音樂的靈魂,是一種獨特的、波動的、耐人尋味的美感。古箏有其以韻補聲的特色,通過左手細膩的演奏技巧,可使單音在延續的空間展現出極具韻味、一波三折的音響效果。這種不刻意、不造作、緩緩流淌、感化心靈的美與昆曲的婉轉、深情之美不謀而合,如“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主題樂段在開場以獨白的形式娓娓道來,右手異常樸素的單音演奏,卻配合上左手“壓”、“揉”等最具古箏特色的表達方式加以修飾,使這段音樂遠離世俗的浮躁而暢達古意,用簡單的筆墨技巧表現出高遠意境。
接踵而至的樂隊以排山倒海之勢突然闖入,與之前古箏寧靜、淡雅的音樂表述形成反差,給聽者的感官和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力。中國傳統音樂中衍生變奏、螺旋式上升的發展模式,體現了東方人含蓄、內斂的表達方式和中庸的人文情懷。一切都來得那么不慌不忙、附庸風雅。那么現代音樂所強調的個性化張揚以及凹凸有致的音響空間,就使得“過渡”、“連接”不再成為必要了。這些跌宕起伏的“塊狀”音響體,形成了“發散性”的音色組合和新奇的空間效果,既讓人感受到了極具戲劇性的藝術張力,又使人領略了現代作曲技術所帶來的音響特征。在古箏協奏曲《如是》當中,樂隊兩次采用了這種創作手法進入,雖然拋棄了傳統音樂中旋律貫穿發展的線性感,但作為音樂發展的新動力以及藝術形象的獨特造型,增加了樂曲的緊張度和期待感,也使協奏曲中競奏原則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夸張處理。前景與背景、遙遠與臨近的空間反差,向我們展示了多維的、立體的音樂空間。主題在樂曲結尾處以充滿光明、恢宏大氣的樂隊全奏得到了震撼心靈的升華。我曾與很多演奏家探討過《如是》這首作品,雖然主題來自于電影音樂,但并不是描寫柳如是傳奇的一生。古箏協奏曲《如是》像一朵根植于深厚的傳統文化土壤的藝術之花,美麗的外在形態之下飽含著豐富的傳統思想、文化意味和東方哲學文化神韻。正如《金剛經》結尾處這樣寫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在不斷回歸內心的過程中尋求心靈的凈化、人生的修行與生命的參悟,而這無疑也是中國文化藝術所追求的終極目標與最高境界。
2011年在受邀為揚琴創作一部協奏曲的時候,我曾有些猶豫和為難。揚琴,相比于其他的民族樂器,它的文化承載和情感依托并不出眾,那么,該如何揚長避短,發揮它的藝術魅力呢?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在我看來,這種對于歌唱和煽情的不擅長反而成就了揚琴這件樂器的開放性、包容性以及國際化的藝術視角,同時敲擊發聲的演奏原理,也使揚琴不受音區和定弦的局限,便于展現寬幅的音響空間、和聲色彩豐富多變等方面的特長,因此將這首協奏曲定位在動感、時尚、炫技、火熱,定能展現一個完全令人耳目一新的揚琴作品。
這部作品最初為交響樂隊伴奏,2014年,我又將其改編成民族管弦樂隊伴奏。作品輕松明快,充滿動感,吸收了爵士樂的風格特征,采用了狂想曲的結構形式,自由灑脫。利用非傳統和聲及流行音樂的節奏型,將揚琴這一傳統古老的民族樂器注入了新的表現活力,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技巧和音響中展現出一個絢爛浪漫并富有動態的音樂空間。
節奏世界的律動是音樂持續不斷的動感來源,它所蘊含的無限神奇的變化和奧妙產生強大的磁場,散發出使一切音樂更為生動且更有藝術感染力的非凡魔力。在音樂開始,8/7拍的切分節奏,帶有強烈的爵士樂音樂風格特征,是整首作品的核心細胞;中段運用了布魯斯音樂的調式及和聲,輕歌曼舞、搖弋生姿;第三部分,音樂是力量的積蓄、情感的激蕩、高潮的爆發,環環相扣,讓人蕩氣回腸。在樂曲的尾聲,開始的核心節奏又以樂隊全奏與獨奏揚琴呼應問答的形式夸張再現,音樂在天旋地轉般的狂野舞蹈中絢爛綻放、結束全曲。揚琴在這首作品中,既有原始的質樸美感,又被融入了現代的時尚風貌和獨具匠心的現代作曲技法安排。這些豐滿細致的音響效果,讓我們在感受原汁原味的同時,不禁對這與時俱進的藝術質感有一些意外和驚喜。
一個作曲家的成功,除了歸功于他自身的創作才華外,更要歸因于他所處的時代。與其說我們顛覆了傳統民族民間音樂文化,不如說是在繼承發展中選擇了進一步超越。藝術的道路就猶如歷史走過的道路一樣,一種藝術樣式也好,一種文化傳統也罷,都有其發展、演變的客觀規律。但在規律面前人并不是消極被動、無所作為的,正如古典藝術在“古典時代”終結后,以另一種身姿和形象活躍于當代,人類文化的血脈就是這樣薪火相傳,穿越時光而成為不朽的典范。這種對傳統文化進行富有創造性的現代建構與革新,需要我們有海納百川的胸襟和膽識,也是我們在面對傳統時應有的態度和文化精神。中國民族音樂文化的發展,應更多地跳離一般性的、指向性的文化背景,我們應看到它在擁有悠久歷史的同時,也處在一個擁有年輕生命力的新時代。中國民樂新的風貌會有更廣闊的前景,在面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中國社會的同時,更要面對世界的未來。
年青一代作曲家應該緊緊依托民族民間優秀文化,并將其提煉、升華,創作出直通大眾心靈的音樂,喚起人們審美情感共鳴的藝術力量。藝術作品中所包含的深層次的藝術力量,是和人的生命精神、信仰、時代進步潮流和民族文化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的。因此優秀的藝術作品,是能夠超越時代局限而釋放出日久彌新的藝術力量。
經歷了20世紀音樂的發展,作曲家們更多關注創作觀念、技法的發展和探索,希望用新的手段創作。這種對藝術負責的藝術家風范固然可貴,但是在忠實藝術自身或者為藝術而藝術的同時,藝術家如何面對社會的需求?正如作曲家唐建平先生所言:當代音樂創作應當超越并解脫現代音樂技術發展帶來的創作壓力和負擔,從容面對學術和情感的取舍,直面人生,宣泄情感,提純音樂的境界。
王丹紅:中國民族樂團青年作曲家、國家二級作曲
責任編輯:陳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