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扁擔

王清銘

這是一些失去土地和根基的扁擔。隨意喊一個乳名，他們中間肯定有人應聲而答，盡管他們不認識。但現在扁擔們豎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飛馳的車輛和風馳電掣般的變化使他們手足無措，慌亂的眼神從攢動的人群掃過，如無處落腳的候鳥。他們低著頭，手絞著衣角，像做錯事的孩子，盡管他們也不懂錯在哪里。

扁擔的身份也是尷尬的。扎根鄉村的時候是農民，進入城市，就什么也不是了。什么活兒都可以找他們干，扛水泥、運行李、搬家具，粗活兒重活兒，城里人細皮嫩肉干不了的，都找扁擔。扁擔的身份是臨時的，因事而定，按力氣取酬。唯一不變的是，汗水砸在地上，總脫不了苦澀。

扁擔的身份與汗臭味、煙草味連在一起，當你看到某個嬌貴的城里人捂住同樣嬌貴的鼻子，往往就是扁擔走過來了。

扁擔現身最集中的地方是城市的建筑工地，那里活兒多，挑磚頭挑水泥挑他們也叫不出名字的裝潢材料，挑起太陽挑落月亮，讓城市明亮的霓虹燈將他們黝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孤單，更像是扁擔。

更多的扁擔沒有這樣的幸運。他們必須孤零零或旁逸斜出地站在街頭，等活兒干。這些扁擔過著不知飽暖的日子。渴了，到水龍頭接一點冷水;餓了，往肚里填一些發硬的饅頭;冷了，將發紅的雙手往袖管里一攏，跺一跺腳，將寒氣踩跑。熱，是扁擔們最不怯的，看他們古銅色的皮膚，黧黑的臉色，炎熱的太陽也怯幾分。

扁擔舍得下力氣，做事主人滿意。但城市總是很吝嗇，給他們很少的工錢，不給很多的活兒干。沒活兒干的扁擔必須四處流浪，或者往某個角落一站，抬頭看被城市切割得越來越細碎的天空。天空里偶爾落下幾只燕子，在電線桿上。城市的樓越來越高檔，鄉下常見的麻雀來不了，只有那幾只燕子替他們排解等待時的煩悶。

這絕對是奇特的人群。拿起扁擔能扛最重的活兒，扁擔一橫，他們龐大的身軀就能倚在扁擔上酣睡。窄窄的扁擔高高低低地搭在水泥花圃上，挑起一陣陣高高低低的鼾聲。此刻城市離他們很遠，灼熱的陽光在他們額頭擰出汗，他們渾然不覺，還在睡夢中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也許他們夢見了自己的莊稼？

扁擔睡覺的時候眼瞼關閉，心靈卻是敞開的。等到雇工的主人走近，他們一激靈就起來了，抹一下嘴角溜出來的調皮的唾沫，精神抖擻地跟隨主人的手勢消隱在高樓間。

深夜了，扁擔還在城市流浪。城市安靜下來的時候，扁擔拖著自己的影子踩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的家在城市的腳跟，他們的房屋都很矮小。扁擔吃一碗妻子留下的冷飯后倒頭便睡，睡前還記得給鬧鐘上緊發條。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得先喚醒在城里念書的孩子。

評點：

“流浪的扁擔”是城市角落里的一道獨特的風景。這道風景是社會底層最樸素的人文景觀，是普通勞動者最讓人心酸的景致。

城市化的急劇發展，田園被侵，一些“農民”成了“農民工”，這是一種讓人心痛的無奈。扁擔是他們的標志。靠扁擔壓彎自己的脊背，穿行于大街小巷;靠扁擔倚背，當床小憩。扁擔完全就是他們生活的依靠。流浪是他們的生活旋律，哪里有活兒，他們就流浪到哪里，就像候鳥遷徙。他們在街頭巷尾壘起了城市的一磚一瓦，但是他們卻不屬于城市。作者用高妙的語言將城市農民工的生活境遇和蒼涼心境進行藝術再現，讓每一位善良的讀者肅然起敬，久久不能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