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
摘 ? ?要: 書信體散文是先秦至兩漢時期散體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先秦時期的書信體散文以公文為主、實用性強。行至兩漢,書信體散文不但在數量上有所增加,審美功能也大大加強,并完成了由公文向私文的轉變。伴隨這一轉變,先秦至兩漢時期書信體散文的抒情化傾向日益鮮明,書信逐漸成為文人抒情言志的工具,并直接影響到后世的書信體散文創作。
關鍵詞: 先秦 ? ?兩漢 ? ?書信體 ? ?抒情化
書信,古又稱尺牘、信函、書札等。先秦兩漢時期沒有“書信”一詞,“書信”多稱“書”,這是就“書”在文體方面的含義而言的。《說文解字敘》曰:“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許慎認為“書”是文字的固化,只有如實地描摹所言之物的形態才能謂之“書”。《尚書·益稷》“書用識哉,欲并生哉”,杜預《春秋序》的“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這兩處的“書”均為動詞,取“記載”之意。“蓋圣賢言辭,總為之書;書之為體,主言者也”,這里的“書”還有“書籍”的意思。“書”在先秦時期開始成為交際的工具,帶有文體的特性。關于書信的源頭,目前學界莫衷一是,有人據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中“書說類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認定《君奭》篇當是最早的書信體散文。但先秦時期的“書”多屬政論文,“書”之作往往以勸說執政者為目的,這就模糊了“書”與盛行于戰國之際的“說”體之間的界限。先秦時期的書信體散文質勝于文,以實用性的公牘文為主,但戰國末期也出現了帶有個人情感色彩的書信體篇章,可看做書信體散文由公文向私文過渡期間的產物。行至兩漢,文體的分類更加細化,“書”體的政治功能逐漸分化出來,并被賦予了新的名稱,如《文心雕龍·章表》所載:“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情,議以執異。”“書”體范圍的轉變使書信體散文完全成了個人交流思想感情的工具,書信體散文的審美功能開始占據主導地位,“為情而造文”成為時代風尚。
一、先秦時期的書信體散文
先秦時期“書”體的涵蓋范圍廣,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曰:“按昔臣僚敷奏,朋舊往復,皆總曰書。”春秋戰國時期“朋舊往復”的書信留存較少,而“臣僚敷奏”的書信則占了這一時期書信體散文的絕大部分。春秋時期學術被貴族壟斷,即便戰國時期私學興起,士人們大都秉持“學而優則仕”的觀念,把文學作為政治發聲的工具。這一時期的書信以實用性功能為主,如姚鼐所言“春秋之世,列國士大夫或面相告語,或為書相遺,其義一也”,“書”與“面相告語”的行人辭令并無不同,性質類同國書。《左傳》中載有春秋時期頗具代表性的幾則書信體散文,如文公十七年鄭子家的《使執訊與趙盾書》,成公七年巫臣的《自晉遺楚子重子反書》和襄公二十四年子產的《寓書以告士匄》。這幾封書信“辭若對面”,就事論事,文字簡潔質樸,頗有陳骙所評“達而法”的特點。
戰國時期的書信體散文主要保存在《戰國策》、《史記》等書中,近些年出土的《戰國縱橫家書》中保存為數不少的書信體篇章。戰國時期是“古今一大變革之會”,縱橫家奔走馳說,書信多成為他們游說的工具。這一時期書信的內容雖然仍以言說政事為主,但性質上卻發生了轉變,信中的私人色彩日益凸顯,達到了以情動人的效果。如樂毅的《報燕王書》便是一封“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書信。樂毅在信中采用對比的手法,以昭王的識人之明、賞罰得當和治國有方反襯惠王的偏聽偏信和愚昧昏庸。吳訥認為此文“敷陳明白”,信中不但表達了樂毅對先王知遇之恩的感激,還流露出了對惠王的不滿,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歸燕后處境的擔憂與恐懼,最后以“臣雖不佞,數奉教于君子矣”表白自己的心志。讀罷書信,樂毅的形象立刻在讀者眼前鮮活起來,其“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語言含蓄蘊藉,卻能讓讀者體會到文字背后鮮明的感情色彩。
二、秦朝的書信體散文
秦朝唯一有文學作品傳世的是李斯,《史記·李斯列傳》中錄有其三篇書信體散文,分別是《諫逐客書》、《論督責書》和《獄中上書》。其中《諫逐客書》作于公元前237年,嚴格講不能算是秦朝的作品,鑒于其時秦統一六國已成定勢,我們姑且將其視作秦朝的書信體散文。秦朝統治者已經有意識地規范政治文體,“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書”的言政功能開始轉移到“奏”上,但實際應用中,書、奏同源的現象依舊存在,這也是文體分類發展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現象。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將《諫逐客書》和《論督責書》劃入奏議類,筆者認為真正能代表秦朝書信體散文的當屬李斯的《獄中上書》。李斯受誣下獄,并被屈打成招,為脫離困境,他在獄中寫下了這封書信,希望秦二世能悟而赦之。李斯在信中故意正話反說,將自己于秦的七功說成七罪,貌似自責,實是自矜。“文生于情,情生于身之所歷”(黃宗羲《四明山九題考》),李斯身處囹圄,發憤而著此書,全信一氣呵成,以是為非,暗諷黑白顛倒的時風和秦二世的是非不分。
三、兩漢的書信體散文
我國的書牘文完全脫離公牘的性質,而成為個人交流思想感情、互相交往的工具,當始于漢代。兩漢的書信體散文仍有與政治相關的,如枚乘的《上書諫吳王》、《上書重諫吳王》,鄒陽的《上書吳王》,朱浮的《為幽州牧與彭寵書》等,不同的是這一時期政治大多作為書信寫作的背景出現,書信的抒情性因素得以擴展,審美功能開始占據主導地位。還有一些書信則完全成為文人自陳積悃的工具,如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和楊惲的《報孫會宗書》等。書信體散文功能的轉變與其文體范圍的縮小不無關系,自此“惟朋舊之間,則曰書而已”,“書”成為民間交往的主要文體。
西漢時期的書信體散文抒情色彩濃厚,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和楊惲的《報孫會宗書》。這兩篇散文都是寫給友人的回信,由于這一時期書信的私密性較強,作者往往在信中暢所欲言,以昭明心曲。《報任安書》是司馬遷給任安在受到“巫蠱之禍”的牽連即將被處決之前寫的來信的回信。司馬遷在信的一開始埋怨任安不了解自己的志向,“士為知己者用”,而武帝不是自己的知己者,推賢進士不過是自取其辱。信中隨后寫道李陵事件的始末及自己受刑的原因,“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讓司馬遷飽嘗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情不自禁處只能空嘆“悲夫!悲夫!”。司馬遷的悲憤是真實的,故而千百年后仍能打動讀者的內心,引起讀者的共鳴。楊惲的《報孫會宗書》同樣是感情色彩較為強烈的一篇書信體散文,清吳楚材認為這篇文章“宛然外祖答任安書風致”,正因其真情實感的肆意流露終給楊惲招來殺身之禍。楊惲因冤被廢為庶人,本就意氣難平,他治產業、通賓客、有稱譽,“誠荒淫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楊惲“情動而辭發”,將積蓄已久的委屈與怨憤悉數寫來,他借諷刺孫會宗之機,提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處世理念,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而其人又向來好發人隱私,直言無忌,如此不吐不快的性格,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實屬意料之內。
東漢在經歷了時代巨變之后,統治者好儒任文,提倡講經論理,漢明帝時期佛教傳入,在儒、釋、道的交融影響下,人們的理性思考多了,表現在這一時期的書信體散文中就是作者對情感的表達趨于平穩含蓄。“天下之文莫妙于言有盡而意無窮,其次則能言其意之所欲言”,能酣暢淋漓地表情達意固然好,但蘊藉的言說方式更能啟發讀者,正如《文心雕龍·知音》所言:“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朱穆的《與劉伯宗絕交書》見于《后漢書》本傳注,是目前所見最早的絕交書,這封絕交信短小精悍,以敘事為主,將得勢時對方對自己的親附和落魄時對方對自己的輕視娓娓道來,沒有激烈的言辭,只是在文章最后感嘆:“咄,劉伯宗,于仁義何其薄哉!”我們感到更多的是作者對世風日下的悲痛與無可奈何。延篤在《與李文德書》中詳細描寫了當前的閑逸生活,大有歸隱之志,“夫道之將廢,所謂命也”一句所流露出的道家思想,使他的情感表達顯得平淡沖和。馬援的《誡兄子嚴、敦書》總結了自己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處世經驗,馬援在信中采用“兩兩比較法”,為侄子指明當效仿的對象,嚴厲中不失溫情,感情真摯自然。
兩漢時期,書信體散文的內容多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作者常通過書信來抒情言志,而這一特點被繼承下來,直接影響到建安時期以后的書信體散文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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