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這幾天連降了幾場大雪,磨子屯的山上、原野,到處都白茫茫一片,村邊公路上,來往車轍形成的白色溝壑,就如一條雪蛇,艱難扭動著身軀,蜿蜒而去。
張二順戴著厚厚的棉手套,一邊往下撲擼著矮墻上的雪,一邊皺著眉看著圈里咩咩叫的幾百只羊,他的眼皮和顴骨有幾分酒色的酡紅,厚厚的皮帽子歪卡在額頭。張二順的老婆在屋子里的窗邊向外看著自己的男人,不知他又在那里琢磨啥呢,這些天因為大雪,買羊的人進不來,草料也進不來,眼看著幾百只羊就要鬧饑荒了,張二順這幾天整夜整夜躺在炕上輾轉反側地睡不好。
看著自己的男人還在雪地里站著,張二順的老婆趿拉個鞋子下了炕,張二順扭頭看了看身邊的老婆,說:“你去把三良子找來。”老婆好奇地問:“找他干啥,不賣羊又不殺羊。”張二順有幾分不耐煩地一瞪眼:“叫你找你就找。”二順的老婆斜楞了男人一眼,嘴里嘟囔著,還是低了頭趟著雪去隔壁的三良子家。
不一會兒,三良子披著棉襖風風火火地來了,一進院,就沖著二順嚷著:“這大雪天的,啥事兒啊,二順哥,我正睡覺呢。”張二順看了看眼前還有些睡眼惺忪的三良子,從牙齒縫擠出兩個字:“殺羊!”“殺羊?”三良子瞪著二順子,仿佛沒聽清似的,又重復一句。可是此時,二順子已經在院子里的木箱往外掏繩子,三良子一看不像開玩笑,便走過來幫忙,一邊問道:“二哥,這大雪天的,你殺羊干嗎,雪都封路了,去趟鎮上夠你走小半天了。”二順子也不吱聲,咕咚一聲跳進了羊圈,羊群驚恐地咩咩叫著,在圈里亂跑,沒幾分鐘,二順子和三良子就把一只半大的山羊拉了出來。三良子干這個拿手,不一會兒的工夫,羊皮就掛在了院子里的小桃樹上,新鮮的羊肉還冒著熱氣,旁邊的大盆里放著已經洗干凈的羊肚羊腸之類的下貨。
三良子直起身子,在一塊油嘰嘰的抹布上抹著刀和手,笑嘻嘻地說:“二哥,問你殺羊干嗎也不說,不會是雪大沁了腦子,請兄弟吃羊肉吧?”二順子沖三良子眨了眨眼,蔫笑著說:“你小子,凈想美事兒。”他一邊往一個干凈的包裝袋子里裝整羊,一邊說:“跟你說實話,兄弟,這羊啊,哥都沒份吃。”“那你殺羊干嗎?”雖然在意料之中,可一聽說吃不上羊肉,三良子的語氣還是有幾分不快。“以后哥告訴你,雖然羊肉吃不上,哥讓你嫂子殺雞,咱哥倆喝點。”二順一邊說,一邊大聲沖屋里喊自己的老婆,二順的老婆打開屋門,倚在門框上,有些氣惱地問道:“狼叫啥呀,嚇我一跳。”二順說道:“燒水抓雞,今晚我和三良子喝點。”二順的老婆桂珍站在門口沒動,嘴里小聲嘀咕道:“今兒是吃藥了還是咋的,癡心瘋了。”二順見老婆沒動,又大聲吆喝了一聲,桂珍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來,三良子一見桂珍的樣子,就說道:“別抓了,嫂子,我不在這吃,家里一堆事兒,我二哥看這樣中午沒少喝,你快讓他進屋歇歇,我走了。”說完,抖落抖落雪地上的大棉襖,披好了,就往外走。二順趕緊追出來,說:“這咋說呢,嗨,也好,現在二哥也沒心思,不是二哥舍不得,等幾天的,咱哥倆好好喝點。”三良子一邊往回推送出門的二順子,一邊說:“說那客氣話干啥,二哥,咱倆誰跟誰啊。”
一個晚上桂珍也沒給二順子好臉,吃了晚飯,熄了燈,桂珍見二順子還悶著,忍不住推他道:“今兒個把這只羊殺了到底干嗎?”二順子卷了卷被子,側過身,半晌扔了一句:“你別管。”桂珍心里雖生氣,可是想到二順子就是這么個人,什么事兒不愛跟自己叨咕,可也不做差格的事兒,心里這樣思謀著,也就轉過身子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二順子就騎著摩托車馱著羊肉出了門,一路上走走停停,快晌午了,才趕到城里。他找了個小飯館,扒拉了一碗面條,就來到幸福苑小區。昨天中午和二舅家三表弟智敏喝酒,他說鎮上管農畜業的劉助理就住幸福苑小區七號樓三單元二樓,這場大雪搞得馬河鎮的畜牧業大大受損,其中地處偏遠的磨子屯最嚴重,智敏說鎮上來了一批救災款,專門針對畜牧業的,劉助理就有權發放,二順子一琢磨,“狼多肉少”,自己那幾百號羊可眼看快挨餓了,狠了狠心,昨天殺了一只羊,今天要用這只羊換救災錢。打聽了好幾個人,左轉右轉才找到七號樓。把羊卸下來,等著有人出門,二順子才得以進了單元門。他憑著智敏告訴他的門牌號,在門前站定,穩了穩神,才敲了門。
里面一個女人問:“是誰?”二順實話實說:“我是送羊肉的。”門嘎吱一聲開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詫異地說:“我們家沒買羊肉啊,送錯了吧?”二順子憨笑著說:“這是劉助理家吧?”女人點點頭,二順子卸下肩膀上的羊,一迭聲說:“沒錯沒錯,我是磨子屯的張二順,快過年了,給劉助理殺只羊嘗嘗鮮。”說著就把羊往門里放。女人一邊往外攔,一邊說:“哎哎,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二順一見人家這樣,一時也沒了主意,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往屋里塞。兩個人正在門口爭執,就聽門里一個人說:“慶云哪,別爭了,收下吧。”門口的女人停止了阻攔,往門里看著,二順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順勢把羊肉放進屋里,轉身就要走,心里嘆息一聲:“這年頭兒,哪有不吃腥的貓。”可剛邁了兩步,就聽有人在門口喊:“老鄉,等一下,等一下。”二順回頭一看,是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和那個旁邊的女人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個人一邊笑,一邊沖他招手,說:“老鄉,先別走,進屋坐會兒。”二順本想轉身走,可一想,這個人肯定就是劉助理,人家領導讓進屋坐會兒,自己還一走了之,似乎不大好,就遲遲疑疑地又轉回來。
進了屋,劉助理親自給他拿拖鞋讓他換,唬得二順子急忙往一邊躲,嘴里說著“不用不用”就穿著襪子進了屋,看見屋里一塵不染,二順子不知往哪站好,劉助理拉他的胳膊,讓他坐沙發,他只好斜欠著屁股,坐在邊上。那個胖女人給他倒了一杯水,劉助理說:“你是磨子屯的,是吧?”二順子點了點頭。“那你們家有多少只羊?磨子屯大致有多少像你們家這樣的?”劉助理喝了一口水,又認真地問道。二順子把自己的情況說了說,劉助理又問了一些磨子屯下雪后牲畜的草料和防治疾病的問題,就讓他回來了。
二順子回到村里,消停幾天,眼見得草料見下,心里嘀咕怎么救濟款還不來。這天正尋思著,就接到村長電話,讓他去村里開會。二順放下電話,心里不知什么事兒,賴賴耗耗地不愛去,在桂珍的勸說之下,才來到村部,一到那里,就看見許多人都已經來了,一打聽,原來是鎮上來送救災款,給大家買草料,他心里一高興,就往前擠,果然看見劉助理和幾個人坐在桌旁核對著名冊,劉助理抬頭看見他,還沖他笑了一下。二順子想到自己送去的那只羊,勉強沖劉助理笑了笑。領完救濟款,本想邀請劉助理去家坐坐,又一想好像自己高攀似的,另外他對劉助理收了自己的羊的事兒,總是有點心里不得勁兒。所以領完了錢,二順直接就回了家。
二順子回到家,炕還沒坐熱,就聽見院里有人喊:“二順子在家沒?”二順子趴在玻璃上往外一看,只見村長領著幾個人進了院,二順子答應一聲,趕緊跟媳婦出來迎接,看見劉助理也在人群里,樂呵呵地沖他打招呼,“還記得我不?二順子兄弟?”張二順一邊往屋讓,一邊說:“咋不記得呢。”進屋沒坐幾分鐘,劉助理就從兜里掏出一摞錢,說道:“二順子啊,這是給你的羊肉錢。”二順一聽,趕緊就往劉助理兜里塞,一邊說道:“那哪能行呢,給您嘗嘗鮮,我收錢,成啥人了。”劉助理把錢拿出來,遞給桂珍,嚴肅地說:“二順,你要這樣,我可不交你這個兄弟了,快拿著。”村長也說:“你快拿著吧,劉助理不是那樣人,上次留下你的羊,是考慮到羊你都殺了,不留下沒法辦,強給你錢,怕你又擔心救濟款,現在你救濟款也拿到了,就把錢收下吧。”聽村長這么一說,二順一時不知如何辦,劉助理順勢把錢塞在了桂珍手里。臨走,劉助理還給他留了幾本養羊方面的書,說他腦瓜活,學好了,教教大伙。
劉助理和村長他們一走,二順趕緊進屋,把錢從桂珍手里拿過來一數,不多不少一千塊,二順心里一掂量,那只羊按市場價,滿打滿算八百塊,自己送禮還賺二百塊,人家劉助理還熱心給留了那些書,想想心里挺感動,但一時也想不出辦法報答。
眼看年根臨近,二順子他們用救濟款解了燃眉之急,鎮上又組織人上門買羊,減少了成本,年底一算,今年還鬧了個小豐收。二順又想起劉助理這事兒,鄉下人家也沒什么好表達,除了自己那點產項,左思右想,就想給劉助理送個羊頭,但二順子這次是真心真意,又怕劉助理給錢,所以他預先給劉助理打了個電話,把情況說明,說自己今年賣羊收入還不錯,真心實意想感謝,劉助理說:“要感謝,也是感謝國家政策好,幫助大家伙兒賑災,我自己哪有那能力啊。”二順子說:“國家是得感謝,可劉助理也得感謝。”劉助理一再推辭,可二順子堅持,劉助理見他說得動了感情,就說:“這樣吧,二順子,你要是真有這個能力,把感謝我的羊肉送到鎮敬老院吧,因為上次你送我的還沒吃完呢。”二順子聽了這話,不太是心思,可是既然劉助理發了話,而且既然要感謝劉助理,那就聽他的,第二天果然就拎著個大羊頭去了敬老院,那天晚上,二順親自主廚,給敬老院的老人熱熱乎乎燉了一大鍋羊湯。
二順給敬老院送羊頭的事兒,沒幾天就傳揚開了,大伙都對二順刮目相看,當然,說他傻的也有。但有一天二順從村口過,村里的壽星佬裴老爺子在楊樹下站著呢,他喊二順子,跟他打招呼,這讓二順子很驚訝,因為裴老爺子和他們家好多年不說話了,都是因為從前的一塊宅基地,兩家鬧了矛盾,現在老爺子竟然客客氣氣跟他先打了招呼,二順趕緊上前跟老爺子寒暄幾句。
離開裴老爺子,二順子心里有了感慨,這幾年自己日子過得多好,也沒見人對自己這么客氣,原來錢不是怎么都好使,看到劉助理,看到敬老院老人們的開心,看到剛才裴老爺子對自己的客氣,才使他明白,行得正,做好事,就能贏得真正的尊重,盡自己所能幫助別人,才是擁有財富的價值。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