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骨髓”引發的官司

“親情骨髓”引發的官司

文/董學敏江鵬程

2014年12月9日，一紙調解書終于使身為弟弟的鄭吉,得到了因姐姐鄭娟捐獻骨髓而經濟補償十萬元。而姐姐卻在兩次骨髓移植后溘然長眠，這樁對簿公堂的親姐弟骨髓捐獻案也至此畫上了句號。人們不禁產生了疑問，這本是血濃于水的手足之情，姐姐已然離世，弟弟卻為何因為捐獻骨髓堅持打官司要經濟補償，是親情難敵金錢誘惑，還是另有隱情？

手足之情共戰病魔

鄭娟出生在北京市懷柔區的一個偏遠鄉村，自己是大姐，還有三個弟弟，從大到小依次為鄭利、鄭吉、鄭才。因為從小家庭條件不好，鄭娟早早就輟學務工，幫助父母養育三個弟弟，她美麗善良、勤勞懂事，受到鄰居們的交口稱贊。到了婚嫁年齡，鄭娟經人介紹認識了鄰村的元林。元林聰明勤快，很有經濟頭腦，通過在外承包工程，在當地也算小有積蓄。所以兩人的交往得到了雙方家人的一致認可。鄭家三兄弟為大姐鄭娟有這么一個好歸宿感到高興，在他們看來，姐姐從小吃苦受累，至此總算有個男人給予他照顧與溫暖。所以弟弟們和姐夫相處得也非常愉快。

婚后，由于自己經濟條件好，鄭娟時常給予父母和弟弟們一些幫助。對此，元林不但沒有意見，反更覺妻子心底良善，一家人的生活更加其樂融融。歲月如白駒過隙，看到三個弟弟都娶妻生子，日子過得紅火，鄭娟十分高興。一家人之間的走動，反倒比起婚前更加頻繁了。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2009年冬天的一次身體檢查中，鄭娟被確診為白血病。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擊到了這個曾經溫馨的家庭，鄭娟和剛滿二十歲的女兒元姍姍抱頭痛哭。想到剛成年的女兒，在外忙碌賺錢養家的丈夫，鄭娟心如刀絞，自己也許很快不能照顧他們爺倆了。

白血病的治療像一個無底洞在不斷蠶食著這個富足的家庭。看到丈夫的事業和女兒的生活幾乎被自己的病痛撕的支流破碎。鄭娟甚至想到了安樂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但這種想法一冒出來就遭到了丈夫極力反對。

“我一定要治好你，哪怕傾家蕩產!”這句承諾溫暖了鄭娟，也堅定了她活下去的信心。

2010年，元林帶鄭娟在某重點醫院積極進行治療。上天似乎也被這堅強的家庭感動了，化療效果不錯，鄭娟的病出現了轉機。但醫生同時也表示，白血病靠化療是無法痊愈的，現在情況作移植是最好的選擇。元林和鄭娟一起找到了主治醫生王大夫咨詢了移植相關事宜，大夫告訴元林夫婦，子女是配型的一種選擇，因為子女身上還有父親一半的基因，所以配型最高也就50%。而兄弟姐妹由于基因的相似性配型度會更高。

聽了醫生的這番話，鄭娟陷入了沉思，雖然自己有三個弟弟，但是天性善良的她知道這種移植手術醫學風險無法評估，萬一對身體不利損害弟弟身體健康，自己良心上如何過得去。思慮再三，鄭娟最終決定不進行骨髓移植了，準備轉院做化療。過了一段時間，醫院告訴鄭娟，如果再不進行移植，前期的治療效果就要付之東流。鄭娟的三個弟弟得到這個消息后，立刻聚到一起商量為姐姐捐獻骨髓。大弟弟鄭利說：“姐姐得了白血病，咱們肯定要盡全力救她，我同意去醫院做配型，如果配型成功就給姐姐捐獻骨髓。你們兩個有什么意見？”二弟鄭吉和三弟鄭才也紛紛點頭：“大姐有難，我們肯定全力以赴幫忙！”

弟弟們的話濕潤了姐姐的眼眶，也點燃了一個家庭的希望。

第二天，鄭家兄弟三人相約去醫院做了鑒定。鑒定結論是三兄弟中二弟鄭吉匹配度高達100%，是最佳的骨髓移植對象。弟弟們看到這個鑒定結果都松了口氣，三人商量后立馬排拍板：由二弟鄭吉為姐姐捐獻骨髓。

知道結果后的鄭娟感激不已，她沒想到自己的弟弟們為了救自己甘愿無償做出這么大的犧牲。親情在這一刻感動激勵著這個病榻上的女人。

2010年12月10日，鄭吉為姐姐進行了第一次捐獻骨髓及造血干細胞，成了一段弟弟舍身救姐的佳話。

親情與家庭的糾結催生“捐贈協議”

事態的發展往往出乎著人們的預料。

2011年3月的一個晚上，鄭娟再一次陷入病危。丈夫元林急忙起床，背起鄭娟，開車就去了醫院。經過一系列的搶救措施，鄭娟終于從死亡線上掙扎出來，醫生單獨將元林叫過去，告訴他，根據鄭娟現在的身體狀況，需要進行第二次骨髓移植，而且時間緊迫，鄭娟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元林聽后陷入了沉思。從理性上來看，自己很難跟二弟再開口。在第一次骨髓移植，二弟鄭吉已經抽了5袋骨髓，每袋200CC，干細胞300CC還有3袋血液600CC。雖然元林前前后后給了二弟家一些錢表示了感謝，但是二弟妹已經頗有微詞。想想也是，有那個女人愿意自己家中的頂梁柱給別人數次移植自己的骨髓呢？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親戚朋友。而為了自己的健康去“毀”了弟弟的家庭，這也是當初鄭娟不愿意接受第一次骨髓移植的原因。

夜幕下的烤串店，元林一個人喝著悶酒，眼淚不時的泛出。說還是不說？怎么去面對鄭吉一家人？自己這么做是不是有點自私？猶豫再三下，元林猛喝了一口啤酒，撥通了電話，把這個事情告訴了鄭吉。

救人如救火，心系姐姐的鄭吉想瞞著妻子把這個事情“做”了，用骨髓換回自己的至親姐姐。但早有防范的妻子李小萍還是發現了端倪。看到丈夫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妻子李小萍哽咽著求著鄭吉，讓老公想想自己和孩子，想想自己身體垮下后這個家庭如何支撐。妻子這一番話說讓鄭吉無言以對。最后，妻子以死相逼的威脅也深深的刺痛著鄭吉的心。是啊，兄弟三人，為什么只是我一直捐獻，我的身體垮了，家庭怎么辦？無法面對妻子的鄭吉選擇了沉默。

鄭吉沒了主意，畢竟已經口頭上答應了姐夫，而且那是自己的親姐姐啊！但是愛人帶著孩子的眼淚也讓他無法割舍！暫時穩定住二人的情緒后，鄭吉整夜都備受煎熬。第二天，舅舅張云受元林所托，來到鄭吉所在單位勸說鄭吉要盡當弟弟的責任救救大姐。看到長輩出馬了。鄭吉硬著頭皮答應了這件事情。但他沒敢也不忍跟妻子李小萍細說自己的決定。

2011年3月末，由于鄭娟病情惡化，元林也取得了鄭吉同意骨髓移植，醫院開始迅速著手準備這次手術。鄭娟被推進了無菌室，把血小板都打為了零，等待弟弟鄭吉的骨髓捐獻。然而，在元林通知鄭吉來醫院進行移植手術的時候，鄭吉卻爽約了。撥通電話后，電話那頭的鄭吉告訴元林自己無法去捐獻骨髓了。

原來，這個世界哪有不透風的墻，何況妻子做夢都是防著自己再次去捐獻骨髓。所以，在今天一大早，妻子干脆和兩個兒女將自己軟禁在家里，根本出不了門。

沒有獲得配對骨髓，元林徹夜未眠，他翻來覆去想著自己弟妹的話：是啊，二弟是家里的經濟支柱，捐獻骨髓影響身體健康而無法從事體力勞動的擔心也絕非臆想。但自己又怎么能看著明明可以拯救自己的妻子而放棄呢。下定決心后，第二天一早，元林分別給妻子另外兩個弟弟鄭利、鄭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由于鄭娟急需第二次骨髓移植，鄭吉卻拒絕捐獻，鄭娟生命危在旦夕，懇求他們跟自己一起到鄭吉家去說說這個事。

于是，元林一行三人就來到了鄭吉家。來意不言自明，李小萍直接給了三人一個閉門羹。“我不是不愛姐姐，但是我要顧及這個家”。李小萍簡單質樸的說法確實也打動了門外的三人。

門外的元林用顫抖的聲音央求著弟妹，表示自己愿意支付鄭吉一筆錢，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力所能及的幫助他們一家。而鄭利、鄭才也幾乎哽咽著求著李小萍。“勞動力損失按照一年6萬塊錢算，補償15年，一共90萬”。李小萍最終提出了補償方案。元林聽到這個數字著實驚了一下，妻子高額的醫藥費已讓元林不堪重負，眼下這個龐大的數字讓元林更無喘息之力。但想到妻子命懸一線，元林還是咬牙同意了。于是，李小萍和元林簽訂了一份協議書，內容為：“為支持鄭娟盡快脫離疾病之痛苦，早日康復，其弟鄭吉愿為其姐捐獻干細胞移植，依據其弟妹李小萍要求，鄭吉如因捐獻干細胞之因素而引起產生的身體疾病，并所造成的直接或間接的經濟損失，其姐夫元林自愿承擔經濟補償。其二在鄭吉捐獻干細胞后，身體未完全康復之前，造成的誤工損失由元林給予經濟補償，上述意見雙方達成共識特立此協為證。”元林另在協議下方寫明：經濟補償費壹拾伍年共計玖拾萬元整。兩個人各自在協議上簽了字，由鄭利和鄭才做見證人。鄭吉雖沒有在協議上簽字，但也表示默認。

無力回天雙方因“協議”鬧上公堂

2011年4月11日，鄭吉跟隨元林到了醫院準備進行骨髓移植手術。醫生的一席話給滿腔希望的元林澆了一盆冷水：“你們怎么現在才來，這都幾天了。之前已經把細胞打成零了，急等著輸入新的干細胞，現在來這么晚，我們也不能保證效果了。只能說我們盡力。”當天的手術過程中沒有出現危急情況，元林也松了口氣。9月的一天，鄭娟身體突然出現不良狀況，病情告急，經搶救無效死亡。這個意外給元林一家帶來了巨大的打擊，元林悲痛不已，他沒有想到這樣全力地去救妻子竟然是這種結果，一時難以接受。鄭娟的弟弟們也非常難過，大家都是全力以赴去救自己的姐姐，還是未能挽回她的生命。

令元林沒想到是，更棘手的還在后頭。由于之前跟李小萍簽了補償協議，鄭吉一家并沒有因姐姐去世而放棄索要補償。之后的日子，鄭吉三天兩頭到元林家要錢，頻率也愈加頻繁。雖然妻子已經死去，為了治療花了兩百多萬，自己負債累累，但是鄭吉女兒結婚，元林還是鄭吉給了數萬元。有一天，鄭吉和妻子李小萍又一次敲開了元林家的門。元林徹底爆發了：“我媳婦已經過世了，你怎么還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錢，就不能給人點喘息之機么！”弟妹李小萍一聽這話也急了：“你這人怎么說話呢！當初你跟我簽的協議可還在，現在就不認賬了。姐姐去世了，我們也不好受！可從第二次捐獻完，你二哥身體就出現了問題，沒法干體力活，一直去醫院看病，花了很多錢。跟你要錢，你根本就是在推脫。家里本來就只有他一個人賺錢，現在沒法賺錢還要往里貼錢，你讓我們家怎么生活，現在吃飯都成問題了！”元林也毫不示弱：“平心而論，你說我有沒有幫你們！我媳婦走了，我也沒有為此一分錢不給你們，你們前前后后也拿走了十多萬了。我欠外面那么多錢，你們每天來要。就說我承包的地吧，你們現在還占著我地上100多平的房子，還有熟了的杏樹好幾百棵，還私自砍了那么多樹。現在這個地到期了，這地上賣了樹也有四五十萬。你們這么霸著，我還沒找算呢，你們倒是反咬一口！還有那協議書的90萬，我是被你們強迫簽的，人命關天，那個時候讓我去死我也得去死！”兩家吵成一團，最后也未能解決問題，都覺得自己有諸多委屈，最后不歡而散。

一紙訴狀最終打破了兩家的僵持狀態，鄭吉將元林告上了法院。原告鄭吉請求法院判決被告元林履行協議所寫的經濟補償費90萬元及部分醫藥費。北京市懷柔區人民法院依法受理了該案。

理法之爭法官調解解心結

案件到法院后，承辦案件的法官也犯了愁。從法官視角來看，這樣一起倫理和身體權利交織的案件中，原被告雙方的遭遇都有讓人同情之處。當初姐姐鄭娟不愿意接受骨髓移植就是害怕兩家人因自己關系鬧僵。在法庭上，兩家劍拔弩張、互不相讓，曾經的親情似乎早就隨風而去。元林聲稱90萬的補償協議是被強迫所簽訂，應該作廢。而鄭吉則堅持因為給姐姐鄭娟捐獻骨髓而導致自己身體疾病，無法從事體力勞動，不能繼續從事自己的瓦工工作。按照國家規定，骨髓捐獻屬于自愿無償捐獻，所以這個協議疑為違反相關規定，但這個補償協議畢竟是當時雙方自愿協商一致簽訂的，直接認定無效對原告方不利。且鄭吉確實為了姐姐兩次捐獻骨髓。為此，雙方家庭關系也變得不像以前那么和諧，甚至鄭吉最近也確實患上了一些疾病。直接認定無效，鄭吉的這些“損失”怎么補償？這個家庭的無奈和痛苦怎么撫平？更何況，一紙無效判決判處容易，但雙方的矛盾必然就此激化。這個案件本身已經鬧得整個家族沸沸揚揚，法官又如何去說服整個家族？另外，鄭吉現在確實身患疾病，村里很多人將此和他捐獻骨髓的行為畫上了等號。通過上網查詢，“捐獻骨髓有害健康”，雖然在醫學上還未有定論，但幾乎成為了一般人的共識。為了搞清楚捐贈骨髓與鄭吉患病之間的聯系，法官主動跟多個鑒定部門進行了交流溝通，但這些部門均表示沒有做過該方面的鑒定，無法作出相關鑒定結論。也就是說，鄭吉現在的患病和他捐獻骨髓的行為是否存有因果聯系無法做出醫學鑒定？那么法官根據證據規則作出的裁判雙方能否信服？一判了之后誰又能修補這已經破碎不堪的親情？

法官陷入了沉思，案件的審理也進入了瓶頸。

再過幾天是鄭娟的生日。為了這個案件撓破頭的法官在一次翻卷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細節。“要不就在這一天在給他們做一次調解，看看能不能解開他們的心結”。

約來了雙方當事人和這個家庭德高望重的長者后，法官將調解的話題引到了去世的姐姐——鄭娟身上。說起了這個樸實的女人不愿意看到兩個家庭因為自己而反目的初衷。說起了在病榻上的鄭娟如何放心不下自己的幾個弟弟。想想以往姐姐對自己家的照顧，鄭吉夫婦心有戚戚。想著妻子讓自己照顧弟弟一家的囑托，元林也紅了眼眶。逝者已斯，而生活還要繼續，雙方由于鄭娟而支起的紐帶真的能夠做到說斷就斷、“老死不相往來”？法官的一席話問住了兩個家庭。也讓這個家族的幾個長者為之動容。

最終，原被告雙方達成了調解，由被告元林支付原告鄭吉一家十萬元經濟補償。

至此，這場姐弟骨髓捐獻補償案就順利結束了。逝去的人留下的問題也會慢慢解決，生者還要為自己和家庭的生計去打拼。元林自嘲地說，現在我成了真正的“負翁”，不過為了死去的妻子，一定會堅強地走下去。

責任編輯/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