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李的詩

倪偉李

老屋

老屋，是一張泛黃的出生證

藏在時光的抽屈里

只在夜闌人靜時

才會亮出它的暗傷

操著一口地道的鄉音

看撕去的日歷，一張比一張瘦

蒼老是長在老屋臉上的老年斑

它望見了童年，也望見了長大后的陌生

一座戲臺空了

一張地契找不到最初的主人

從蛛網上扯下來的一段段舊

借著從墻縫里傳來的燈光

把老屋的四壁和歷史通通背了下來

早已模糊的墻紙下

一塊磚與另一塊磚相互拉扯

一片咳嗽，從鄉村的水面上傳來

而你聽見了誰的回音

像擴散的波紋，像故人的鼾聲

剝開后，已是一地滾落的滄桑

撿破爛的老人

斑駁的月色下，所有的繁華

都已一文不值

酒被霓虹打碎

生活像樹一樣張開巨大的冠

接盛著人生無數的風雨

此刻，春天的荒涼步步緊逼

一只內心的秤砣把你的身影

壓得傴僂。黑夜的罅隙下

一個粗糙的麻袋

裝不進一座城市的哭聲

風吹皺骨頭上的悲愁

城市一夜又一夜膨脹的喧囂

把你的背影

壓成一張薄薄的紙片

一一碩大的孤獨

比夜的燈光更明亮

獨居老人

他老了，像一塊銹跡斑斑的鐵

被遺落在塵世的暗處

經風歷雨，曾經的容顏

只是被歲月按了一下快門

便已收進暗室，再也回不來

慘淡的光線下，一面鏡子

照出起著波瀾的一生

無子嗣，晚年生命的翅膀被折斷

蒼涼的祖屋，瓦片被時光熏黑

更抵擋不住連綿的春雨

像他日漸衰老的器官，手無寸鐵

疾病肆虐而來

晚風吹走一個個黃昏

莊稼在多年以前走失

破瓦呈現出大半生的輪廓

生活，在模糊的視線里停頓

日歷撕下，他被時光過塑成

一張照片，一頁孤獨

映出一地的荒涼

立冬

立冬，顧名思義

就是一個冬天的肇始

它策馬揚鞭，穿過

一幅又一幅的水墨畫

像一個拉開弓弦的將軍

一箭就射穿了大地的底部

寒氣就此進入，漫襲開來的風聲

是游子撥彈一夜的鄉愁

是古代宮廷女子隱晦的低吟

更是一根秋的樹枝

被硬生生折斷時發出的脆響

清明

它從墻壁上下來

推著陰雨，把時光之弦踩斷

荒草，沿著山坡，長成一個人的

背影。割斷或者燒毀

已無法阻止一棵樹的生長

這一天，往事是直立著行走的

一些穿著孝服的語詞

焚香禱告，煙霧慢慢隔出兩個世界

山色空濛，宛若一幅黑白肖像畫

掛在大地之上。一張張舊歷

壓在時光的箱底，甚至早已消逝多年

泥土的鼾聲打濕了杏花春雨江南

淚從遠古的寒食節進入，千年以來

一代又一代的沿承

一杯水酒，淋澆下去的何止是

肝腸寸斷，更是源源不斷的離愁和鄉情

推開時空，鬼和人一樣

都是思念故土的

很多雨滴抱在一起

一株長在巖壁上的茅草，倔強而憂傷

谷雨

黃河以北，長江以南

一場節氣的雨，將寒潮驅逐出境

田疇如鏡，春的尾翼上

沾滿了水珠。一頁江山美如畫

徒步江南，背著三千里的春色

我們在宋詞上，如蝶蹁躚

打探一朵花的秘密

北上，西行，牡丹開之艷麗

而五月即將涉水而來

播種、插秧，人間的五谷

睡在大地的溫床上

一場暴雨，滾過河岸

聽不清是誰的雷

驚起一地的群花怒放

拆開鳥啼，村口的笛聲輕裊而起

故土被剪成兩半

一半裝著夏的音訊

一半葬著春的婚期

淚上行

打開四月的扉頁

一簾清明的煙雨，如此守約

山野，端起一個節氣的憂傷

蒼白的野花，捧不住清晨的凝露

一堆暗火，窺見了誰的名諱

土地讀著往事，撕裂一座山峰

歲月搭起一個紗帳

煙香繚繞，破損的春秋如何修復

油燈在春天里眺望

微微弱弱，點起的卻是后人盛大的懷念

紙幡，無法留住光陰深處的背影

墳塋內外的人，拿疼痛祭奠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