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晚期癌癥的丈夫為了讓妻子落戶,不至于死后家人退回原籍,艱難又小心地延續著自己的生命。在他眼里,戶口是家里的頭等大事。然而在妻子和孩子心里,更希望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如果沒有媒體“向死而生”這樣的描述,相較于其他晚期患癌的病人,吳樹梁的故事并無什么不同。在忍受11次化療,40次放療,6次生物治療帶來的日復一日的痛苦以后,吳樹梁自覺,死其實是一種解脫。
在病房中,由于癌癥并發癥腸梗阻,已經9天沒有喝水、進食的吳樹梁看到了記者帶來的葡萄。“我央求老伴給我剝了一顆,含在嘴里細細品味,想了想醫囑,最終還是把它吐了出來。”
死是避免不了的,吳樹梁清楚這場病痛的終點。只不過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最低標準——2015年6月。活過了這個時間,妻子丁維清才能隨遷入戶,拿到深圳市戶口。
“但是如果在此之前我死了,妻子就永遠無法逾越這道鴻溝。”
噩耗來臨

2012年12月15日,是吳樹梁永遠無法忘記的日子。“那天我被判了‘死刑’。”他回憶。因為肩膀長期疼痛,吳樹梁夜不能寐,在妻子丁維清的陪同下,他前往醫院檢查。
護士悄悄叫丁維清過去時,吳樹梁感覺到不對勁了。他立馬跟了過去,看到丁維清整個人軟在地上,嚎啕大哭。吳樹梁心中一緊,連忙把她拉了出去,接著把門一關,對醫生說:“我是男人,我妻子也經不住什么事,有什么你就跟我說吧。”
“晚期肺腺癌。”醫生如實回答。吳樹梁追問還能活多久,對方回答大概3到6個月。
“要堅強。”這是吳樹梁得知病情后的第一個反應。妻子已經崩潰了,自己不能跟著沒主意。
“所有的盼頭都被碾碎了。”他回憶那時的心情。
2003年,吳樹梁和丁維清結婚,婚后不久便從河南來到深圳打工。吳樹梁拼命工作,從鞋廠工人到保安,再到派出所的協警,終于在2012年拿到了入戶指標。如果沒有這個病,只要再等半年,他就可以成為名副其實的深圳人。
記得剛拿到這個指標時,吳樹梁就在研究怎樣讓妻子和孩子入戶:“我比大多數人要幸運。有很多在這個城市里待得比我久的人,一輩子也拿不到這個指標。”
按照政策,吳樹梁入戶深圳之后,只要再等兩年,妻子也可以隨遷入戶。
如今,他萬念俱灰。
無法落戶的痛苦
確診病情半年后,吳樹梁打破了醫生的預言。經歷7次化療,掉了40多斤體重,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但至少他還活著。化療幾乎掏空了他的身體,癌魔卻仍舊猖狂。“再做化療你的身體就徹底垮了。”醫生拒絕再做化療,于是他只能依靠藥物控制癌細胞。
與此同時,吳樹梁的深圳戶口拿到了,可他并沒多少時間高興。他憂愁兩件事:一件是治療費用——患病辭職后,家里積蓄用光,生活全靠妻子每月2000多元的工資;另外一件就是妻子的戶口。
很多人不解他為何堅持要活到妻子入戶的那天。“別看只是一張紙,對我們農民工來說可是天上地下。”吳樹梁算了一筆賬,他拿到戶口是在2013年6月,如果戶口早半年拿到,治療癌癥的各種費用至少可以省下20多萬元。正如現在,深圳戶口的醫保能為吳樹梁報銷了很大一部分治療費用。他想,無論如何也要讓妻子拿到戶口,好多隱形的福利正藏在這張紙中。
所以,吳樹梁將妻子的戶口列為家中的頭等大事。
丁維清自然了解丈夫的心思,然而看到他日益痛苦,她于心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我們兩個都不是很會表達的人。安慰的話,我都不知道怎么說。”
一天,丁維清剛做好早飯,準備出門上班,吳樹梁就叫住她。
“怎么了?”丁維清奇怪。
吳樹梁抓起妻子的手,看著她默默流淚。
丁維清當時心一沉,知道丈夫是痛得受不了了,不然絕不會在她面前哭。她有點手足無措,只好一個勁撫摸丈夫的手。
“我難受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丁維清回想起來,有些哽咽:“在他面前哭,他會更難過,所以絕不能在他面前哭。”
陪著他,是丁維清唯一能做的事情。對此吳樹梁也很理解:“誰都無法站在患者的立場想問題,包括最親的人,對待生死方面的認識與很多因素有關,彼此堅強吧。”
不怕死,卻怕他們不能好好活
患病后,吳樹梁常常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左肋。“疼,有根肋骨被癌細胞吃掉了。”他在身體上比劃,好像能感覺到軀體中骨頭正在一一斷裂。因為癌細胞多發轉移,吳樹梁身上的肋骨出現病理性骨折。常人能輕松做到的彎腰轉身,吳樹梁都得小心翼翼。醫生告誡他,不要負重也不要運動,就連睡覺翻身也要注意,以免骨折。
“要堅持,要堅持。”吳樹梁想了想兒子。他知識面很廣,知道很多趣聞,說話風趣幽默,兒子每天放學回家,都會纏著爸爸講故事,父子之間的親密關系讓丁維清都妒忌。有一次,吳樹梁和兒子比賽扳手腕,本來他想認真一點,贏一次孩子,結果10歲的兒子扳贏了。
“厲害。”吳樹梁笑著抱了抱兒子,心中卻多了份悲涼。
2013年10月,確診癌癥將近一年后,兒子隨遷入戶。擺在吳樹梁面前的問題也更加嚴峻,按照政策,配偶隨遷入戶必須在吳樹梁入戶兩年以后,如果他活不過這個時間,不僅妻子無法落戶,兒子也會退回原籍,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此時,吳樹梁身上的癌細胞已經向腰椎轉移,用古人的話來說,可謂病入膏肓。腰椎的疼痛讓吳樹梁既沒辦法平躺,也沒辦法側躺。住院的時候,他不能像其他病人那樣躺在床上,只能在病床邊搭個座位,坐在上面打盹兒。大多數時間他都會痛醒過來,哪怕是超量使用止痛藥也沒法讓他睡超過20分鐘的覺。
這種疼痛讓他有些害怕:“很多患癌病人就是疼死的。”他甚至羨慕那些痛暈過去的人,可是他的痛卻讓他越來越清醒。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讓妻子拿來熱吹風,用熱風吹疼痛的部位,妻子一邊撫摸著他的痛處,一邊用簡單的話語安慰他,后來電吹風吹爛了好幾個。
“如果她沒有這個戶口,我不敢想象他們娘倆會過怎么樣的生活。我不怕死,我是怕他們娘倆不能好好活。”
妻子和孩子,是吳樹梁忍痛堅持的唯一動力。
平平淡淡才是幸福
自2012年確診以后,吳樹梁經歷了11次化療,40次放療,6次生物治療,痛苦是他每天的功課,而死亡更是一把隨時會掉落的懸梁之劍。
雖然他和妻子在癌癥這個問題上都對兒子保持了緘默,但聰明的兒子還是察覺出家庭氛圍上的變化。
一次,吳樹梁發現兒子的書包很鼓,他翻開書包,發現里面有幾個空飲料瓶。“你拿這個干什么?”吳樹梁有點好奇。
“攢起來賣掉給爸爸治病。”兒子回答。他每天都花20多分鐘去各個班上搜集空瓶子。“這個根本賺不了錢。”吳樹梁心中一半驚喜,為兒子的懂事;一半心酸,他害怕兒子會承受其他學生異樣的眼光。但兒子卻說:“賺一塊錢就能讓爸爸的病好一分。”
在兒子的《中國夢》作文里,兒子這樣寫道:“我最大的夢想是希望爸爸的病快點好起來,這樣媽媽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爸爸身上沒有那么疼痛,就可以騎自行車接我放學了……我愿意用全世界最好的東西換我爸爸活著。”
正是這篇作文,讓吳樹梁受到了輿論關注,從而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幫助,部分醫院甚至免費給吳樹梁贈藥。
“這一切都得感謝兒子。”吳樹梁談起兒子很驕傲,“我兒子乖,爭氣。”他更加堅定讓兒子和妻子留在深圳的決定。
如今,這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回避著爸爸的病情:“他從來不問是什么病,就認定醫院能治好我。”
而在丁維清眼里,丈夫堅持妻子入戶固然是為了家庭,但戶口問題絕非家庭的頭等事情。
“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她說。現在走路看到其樂融融的家庭,她都會多看兩眼,“總覺得平平淡淡才是幸福。”
她看過兒子的日記,上面寫著:“今天有兩件開心的事情,一件是寫完了作業,另一件是去醫院看爸爸。”
丁維清無法想象兒子失去爸爸會怎樣,她甚至有個“自私”的想法:“我只希望丈夫能活更久一些,至少熬到孩子初中,那時孩子更明事理,也就更能接受一點。”現在,她只想安安靜靜過一家三口的生活。
希望兌現的愿望
從2012年確診至今,被醫院預估只有半年存活期的吳樹梁堅持了30個月。正當他接近今年6月份妻子入戶的目標時,入戶政策由兩年調整到了三年,意味著吳樹梁還得堅持12個月。吳樹梁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唯一擔心的,是自己熬不過去,便功虧一簣了。
媒體的報道讓輿論發出為吳樹梁特事特辦的聲音。然而當地部門卻很為難:“流動人口這么多,每家都有難處。要是為他特事特辦,怕口子收不住。”
被問及妻子戶口和死亡更害怕什么時,吳樹梁的態度比較坦然:“國內跟我情況差不多病情的最終堅持了8年,即便我沒有那么長,也一定要熬到妻子的戶口下來。”
除了妻子的戶口外,吳樹梁還有一個愿望。
“想妻子帶兒子去趟野生動物園,很久以前就答應兒子要帶他去,當時覺得他小,而且門票要100多塊,就盤算著等他有記憶了再去。現在,我特別怕這個承諾最終我做不到。”
已經堅持了30個月,他深信自己一定能再堅持12個月。
丁維清也支持他的決定。在她心中,即便是按照目前的程序也沒有問題,丈夫一定能活到那時候。在等待的時間里,她可以去查找最新的癌癥治療方法,去了解國外的抗癌資訊,找到更好的藥物,也許在戶口這個目標達成時,丈夫的治療也能夠得到突破。
這12個月,對丈夫來說太長,對妻子來說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