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變老的女人

一夜之間，她年輕的臉龐青春盡失，形同老嫗。整整十年，20歲的胡娟住在80歲的軀殼里；這是一場無休止的噩夢，也是一段對生活最長情的告白。

胡娟，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近年來頻頻出現于人們的視野。她是各類訪談節目的常客，讓她出名的標簽是：“一夜”變老的女人。十年間，因為“獲得性皮膚松弛癥”，胡娟痛苦絕望，幾欲自殺，丈夫朱繼超卻始終不離不棄，默默相伴。

頻繁上節目，對他們的人生改變不大，貧窮、衰老，一切如舊。“可至少還有他。”胡娟說。朱繼超是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唯一一顆星。

“生了個孩子，怎么就變這樣了”

2015年4月，胡娟30歲。記者在深圳的一間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內見到了她和丈夫朱繼超。屋內的陳設很簡樸，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飯桌，沒有一面鏡子。年輕的胡娟，臉看上去起碼60歲以上，與之相對比的，是同齡的丈夫朱繼超，年輕、英俊。

胡娟是河南駐馬店人。2003年，20歲的她和老鄉朱繼超結為夫妻。為了掙錢，二人來到深圳，胡娟成為流水線上的女工，朱繼超成了長途客車司機。生活艱難，卻也有滋有味。

一年過后，兒子降生。還沒來得及慶賀，痛苦卻蔓延開來。胡娟發現，自己生了孩子沒幾天，眼角突然生出許多皺紋，額頭的皮膚也松弛得厲害，“照鏡子居然能把臉頰捏起來。”即便心中生疑，胡娟和丈夫最初還沒太在意，想著是不是月子里受了寒，或者之前上班太勞累了。

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桃李年華的胡娟容顏衰老不自知，直到孩子滿一歲，她回了趟河南老家。那次，她一進院子，就發現了異樣。“我跟好多認識的鄰居打招呼，他們卻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得知我是胡娟，都很驚詫。特別是我奶奶，沒認出我時，以為我跟她是同齡人。”

胡娟這才意識到自己老得有多厲害。她抓起鏡子仔細一看，瞬間覺得天旋地轉。鏡中的胡娟，整張臉溝壑滿布，兩邊臉頰像垮掉的城墻，眼皮耷拉著，顯出沉重的眼袋，這分明是一張80歲老人的臉！

第二天，她急忙告別親人，回了深圳。“不能再讓親戚看到我怪物一樣的臉。”回到深圳的家，她狂躁地打碎了所有鏡子，可她躲不掉，地上每一個碎片里都有她厭棄的皺紋。她快瘋了，關掉燈，拉上窗簾，不透出一絲光亮，將自己埋在深深的黑暗里。

“如果你死，那我也去吧”

打開胡娟的微博，她的頭像停留在20歲，那一年，她皮膚白皙，明眸皓齒。

而現實生活中，她必須將身份證上的“甜美頭像”撤下，換上自己厭惡無比的老臉。從此之后，這張臉，將胡娟扔進無窮無盡的苦海。夫妻二人跑遍各類醫院，終于查明病癥，醫生說，胡娟得的是罕見的“獲得性皮膚松弛癥”，全球相似病例寥寥無幾，國內醫院沒有解決辦法。

醫生束手無策，夫妻倆只能求助民間偏方。胡娟說：“我用扁豆泡水喝過，整整兩個月，每天都喝。”這方法不管用，朱繼超聽有人說妻子是被邪氣纏身，要用桃木枝煮水來洗澡。于是，他每天都拿一個大鍋煮桃木枝，早晚給妻子各洗一次，堅持了三個月。然而，這些偏方沒一個管用。可即便如此，只要聽到一個新的方法，兩人又會斗志昂揚地試一試。

“我們知道這些不靠譜，但總想抓根救命稻草，假裝還有希望。”

因為自卑，胡娟在路上都低著頭，偶爾抬頭碰上路人的異樣眼光，脆弱的神經就被灼燒得火辣辣地疼。五年后，不到50歲的母親離世。“我媽是再痛都不愿哼一聲的。”胡娟一直很自責，覺得自己是母親的間接“兇手”，“自從我得了這個怪病，看我如此受罪，她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工廠將她辭退后，她再難找到工作。所有地方都拒絕了她，有的很委婉：“我們不缺人。”有的直接說：“要我用你，還不如給你捐款。”

面對妻子的衰老，朱繼超疼惜多過傷感，他安慰妻子說：“你在家看孩子，錢的事有我。”

相較于丈夫給予的溫暖，她用青春容顏“換”來的珍寶——兒子，對她并不親近。“他讀小學時，我去接他，同學問他，這是你奶奶？他不說話。回家后對我說，‘別來接我了。’”面對兒子冷漠甚至嫌棄的“請求”，胡娟麻木地點點頭。如果沒有生孩子，也許她不會變老。可人生，沒有如果。

有過怨恨嗎？胡娟搖搖頭：“兒子是我的命。”

這么活著還有意思嗎？2010年，胡娟第一次想到死。“當時我拿著刀片沒有猶豫，一下就割了。”看著鮮紅的血從手腕浸出來，她心里舒服極了。“只有一種感覺，解脫。”

所幸朱繼超回家早，他抱著妻子跌跌撞撞地奔下樓，尚有意識的胡娟用細弱的聲音費勁地掙脫：“你讓我死吧，別救我。”男人一句話不說，腳上跑得更快，手緊緊按著胡娟的傷口，只怕更多的血流出來。

謝天謝地，胡娟被醫生搶救下來。躺在病床上，她看著正在削蘋果的丈夫，欲言又止。“我們離婚吧，你再找一個。”徘徊良久，她終于開口。為什么明明相愛還要分開？“他還這么年輕，不應該被我拖累一輩子。”這句話，多么口不對心。

朱繼超只當沒聽見。他就像那塊“無轉移”的磐石：“下次如果你還想自殺，我就和你一起走。”

節目常客也要艱難生活

如果一切都讓胡娟陷入無邊的黑暗，至少還有丈夫，是唯一的光亮。

胡娟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丈夫，想起這幾年，那些因為痛苦太深而被她自動屏蔽的溫暖：和他上街，她總不愿牽手，怕遭人非議，他不管，拉住她就不放手；一起給他選褲子，服務員對她說“你兒子適合這種款式”，他摟住她說“這是我老婆”，在服務員的驚詫中繼續挑選；看她成天郁郁寡歡，他默默攢了兩個月的錢，給她買了一枚八百元的黃金戒指，這對一個貧窮的家庭來說已是奢侈。這枚戒指，到現在，胡娟都沒取下來過，哪怕洗澡。

他話不多，從未說過山盟海誓，妻子變老多年，也未有煽情的安慰，只是每天按時上下班，和她、孩子一起看電視、做飯，像是已忘掉她有張老人的臉，用最安靜的方式維護著愛人的自尊。

胡娟不再提離婚了，她暗自發誓要和這個男人好好生活。

可生活很諷刺，它總愛將萬千寵愛集于一些人，又將百般不幸一齊擊中另外一些人。無法治愈的怪病和日漸一日的貧窮，讓他們如何好好生活？

后來，單純的小夫妻幻想著，胡娟是因為生孩子才變老的，會不會再生個孩子就會恢復？這個在旁人看來可笑的想法，對于他們是最后一線希望。

終于，2011年，夫妻倆又生下一個女兒。這次，胡娟在坐月子期間嚴格按照“祖訓”：24小時帶著帽子，穿著襪子，避免進風，電視電腦都不碰，也幾乎不出門。每天晚上她都滿懷期待睡去，可第二天起床，她還是那個衰老的自己，奇跡沒有發生。

時光輾轉，到了2013年，媒體知道了這個“一夜”變老的女人，紛紛邀請他們上節目。“當時覺得，上電視讓全國觀眾看到，沒準對生活有幫助。”胡娟坦承頻頻接受邀請的目的，也深諳這有些互相利用的意味。

二人在熒屏上，手牽手，將自己還沒愈合的傷疤一揭再揭，重復著這個沉重的故事。每當節目完結，屏幕下方總會有一個捐款賬號。“我們需要實質性的幫助。”朱繼超說，現在又添了女兒，生活更難以為繼。

人們都厭惡帶有功利性的東西，可對這個苦難的家庭，誰又忍心去指責？節目播出后，上海一家整容醫院免費為胡娟做了拉皮手術，可效果并不明顯，捐款賬號上也沒有多少進賬。

夫婦二人被曝光兩年多，現在，朱繼超在外跑車，胡娟已將兒女送回河南老家，日子依舊沒有多大改變。果然，大團圓的結局往往只存在虛構中，現實的苦難總是無法被改變。“至少還有他。”局促的房間里，胡娟的聲音有些回響，那個“他”，自然是身旁的丈夫。

是的，人生雖苦，咬咬牙終究能挺過來。何況有一個能陪你“一夜”變老，仍然待你如初的愛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