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的江湖風平浪靜,各門各派皆是謙讓團結、一片和諧的景象,不過最近出了一件稀奇事,那就是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冒出一個采花賊。
說起來叫“采草賊”更為恰當,因為這是一個專門夜闖公子內室的小賊。
四個月以來,那小賊從大漠以北一路“采草”過來,整整“采”了七七四十九人!江湖上但凡有些姿容的公子無一幸免。可以說沒有她“采”不了的人,只有她想不“采”的人。
“那小賊昨夜竟然夜闖天下第一莊,被其府上的侍衛追得差點無路可逃。”
聚賢樓乃江湖消息傳遞的樞紐。此時,樓里的說書先生正講得唾沫橫飛。
臺下是一片叫好聲,只有角落里那個穿著紅衣、皮靴的小姑娘心不在焉的,低頭專注于手里的本子。那本子上頭赫然是七七四十九個被畫掉的大名,唯獨“紀姚”兩個字被畫了一個圈,而紀姚便是“采草賊”昨夜“采草”失敗的天下第一莊莊主。
沒錯,這個嬌俏玲瓏的小姑娘正是眾人嘴里罪無可恕的“采草賊”花采采。
花采采嘟著嘴,心想,她也不是天生喜好男色的,她是有苦衷的。
半年前,師父病重,握著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采采啊,師父有一個親生兒子,左臀上有一塊蝴蝶型的紅胎記。我們失散了二十多年,師父想在臨死前見他一面。你能不能幫師父完成這個最后的心愿?”
師父說得情真意切,花采采怎么好拒絕,于是就一口應承下來。
最開始,她可是十分斯文有禮的,滿面笑容地詢問那些公子:“公子,可否借您的臀部一看?”
那些被問的公子中,脾氣好點的罵她神經病,脾氣暴躁的就直接動手。她淪落到“采草”這一步,都是被他們逼的。
據說師父兒子的養父母家世顯赫,她幾乎把所有的世家都摸了一遍,如今只剩下這天下第一莊沒去了。
“話說,那天下第一莊的莊主紀姚要公開選妻了。”
不知什么時候,說書先生的話題已經轉移,正愁眉不展的花采采趕緊豎起耳朵聽。
“紀姚,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想嫁進天下第一莊的女子估計都能排到城門口了吧。”有人感嘆。
“那可不是!這一次只有收到請帖的女子才有資格去呢。”中間一桌坐著一位白紗美人,身側的小丫頭傲慢地說道,“我們小姐就收到請帖了!”說著,還將手里殷紅的請帖炫耀一般地晃了晃。
花采采腦中靈光一閃,瞬間便有了主意。
花采采是娃娃臉,一身綾羅白衣穿在旁人身上那是仙氣,穿在她的身上頂多算是孩子氣。
她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狀的請帖,翻開看了看上頭的名字——玉玲瓏,這可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
這身衣服是偷來的,請帖自然也是偷來的。昨日那一主一仆在炫耀時暴露了身份,她入夜便將她們的包袱整個兒偷了出來,如今,沒錢結賬的兩人估計在酒樓里洗盤子還債吧。
今天的天下第一莊已經不是天下第一莊了,而成了天下第一熱鬧的“菜市場”。莊門口那里人山人海,一點也不比趕集、廟會差。
花采采這下算開了眼,沒想到想嫁給紀姚的女人這么多。她手腳并用才勉強殺出一條“血路”,吃力地掏出請帖,看門人立刻將她放了進去,而身后一位提早掏出請帖、呵斥眾人讓路的姑娘被淹沒在了搶請帖的“海洋”里……那場面太美,她不敢看。
不愧是天下第一莊,內院巨大,卻甚為冷清。
花采采掃了一圈,終于在大門頂上發現一位身穿白衣、頭戴玉冠、腳踩黑靴、打扮樸實,卻藏不住一身風華的男子,他盤腿坐著,正在看門口的熱鬧。
“兄臺,請問你是莊里的人嗎?”白衣男子原本專注地看著屋外的情形,聽她開口,則慢慢地回頭,一雙桃花眼帶著淺淺的笑。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他指著自己。
花采采這才被他喚回了神志。這人的容貌簡直可以將從前那七七四十九位貴公子秒成灰!
“我是受了邀請來參加莊主選妻的。”她笑得一臉無害,“不知莊內是怎么安排住處的?”
男子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笑著道:“哦,姑娘隨我來。”
花采采松了一口氣,跟在他的身后。兩人一高一矮,皆是白衣飄飄,即使一前一后地保持著男女之間的安全距離,卻擋不住“般配”二字。
“姑娘是第一位到的,按照規矩,你可以優先選擇住處。”男子忽然開口,打破了有些尷尬的氣氛。
“真的啊?”花采采大喜過望,“那離莊主最近的院子是哪一個啊?”
這樣,她夜探莊主內室時也容易一些。
不過她驚喜的表情落在男子眼里則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寓意,他以為她又是一個仰慕莊主的癡女,眼底的不屑一閃而過:“后院分為紅、橙、黃、綠、青、藍、紫院,莊主住在紅院。”
花采采自然聽懂了他的暗示,張口就道:“那我選橙院好了!”
男子一路將她帶到了橙院,院子里的石榴花開得正好,花采采頓時被這番美景吸引。她從小長在塞外,除了無垠的沙漠就是掉毛的駱駝,何曾見過這樣的美景。
“紅院在左邊?”花采采迫不及待地問,男子笑著搖頭,“那是在右邊?”男子依舊搖頭。
“前邊?”見他還是搖頭,花采采急了,“后邊?”
男子樂不可支,手朝著最東邊的地方一指:“紅院在最東廂,而橙院在最西廂。”
看見花采采一副上當受騙的兇狠模樣,男子越發好笑:“姑娘,我可沒有說橙院就在紅院的旁邊。”
待花采采想要破口大罵的時候,那人已經消失在院門口,徒留她一人在原地跳腳。
花采采向來是行動派,夜色方至便換上了夜行衣。天下第一莊可謂銅墻鐵壁,這一次她要比上一次更加謹慎,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面對。
可是地方太大,不過繞了一繞,她便迷路了。她抬頭瞧見“綠院”二字,“綠”字的偏旁與“紅”字相似,她從小長在塞外,對漢字是一知半解,還喜滋滋地以為找對了地方。
花采采悄悄地溜進屋里,屏風后面的人正在沐浴,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她搓著手繞過屏風,木桶里的人聽到動靜后回頭,四目相對,兩人皆是大叫。
“有賊啊!抓賊啊!”女子尖細的聲音幾乎能掀翻了屋頂。
花采采沒想到那人會是一個女子,一時手足無措,聽見院子里有人沖進來后,才急急忙忙地跳出窗戶。
天下第一莊藏龍臥虎,連普通的護院都輕功絕頂。花采采費盡力氣也甩不掉那群尾巴,牙一咬心一橫,決定跳進湖里去躲一躲,不料一只手將她撈住,于是就一頭撞進了那人的懷里。
“姑娘這是想不開要跳湖?”那人從頭到腳掃過她的打扮,眼里有藏不住的揶揄。他正是白日里遇到的那個渾蛋。
“放手!”花采采去扯他的手臂,無奈他的“鐵掌銅臂”將她緊緊地圈住,撼動不了半分。眼看著護院離她越來越近,她頓時心急如焚。
“需要我幫忙嗎?”男子慢悠悠地蠱惑道。花采采病急亂投醫,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不料,男子忽然扯開她腰間的帶子,等她回神,夜行衣已被剝得干干凈凈,只剩一身單薄的褻衣,冷得她打戰。
“你做什么?”花采采面孔緋紅,不知是害羞還是惱怒。男子解下外套披在花采采的身上,扯落她的發帶。她的背脊靠著回廊的柱子,被牢牢地圈在男子的懷里,兩人的姿態極為曖昧。
不早不晚,護院剛一趕到,便見到兩人這副模樣。遲疑了片刻,他們生生退了幾步,還不忘道:“屬下打擾了莊主的好事,罪該萬死!”
男子冷笑一聲,幾人嚇得連滾帶爬地跑開。花采采從他的懷里探出腦袋,見人真的走遠了,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多謝!”她雖有些不甘,卻仍舊道謝。
不過男子可不是這么好打發的:“我前后幫了你兩次,光一聲‘多謝’可不太夠。”他挑了挑眉,顯然不懷好意。
“那……你說怎么辦?”花采采心虛,直覺這人不好打發。
男子果然滿意地笑道:“先欠著。”
花采采的心一顫,她是不是中計了?
“他們喊你莊主?”花采采好奇地問道。
“姑娘,你可要好好記得你未來夫君的模樣!”他屈指敲了敲花采采的額頭,一面大步離開。花采采驚詫,未來夫君?他是紀姚?
還沒有開始選妻,莊主與一位姑娘私會的消息就不脛而走。各位美人皆是咬牙切齒地互相懷疑,那種分分鐘想弄死對手的狠勁嚇得花采采連話都不敢多說。
今日,選妻大會正式開始,第一關——廚藝。
花采采的心一下子就涼透了。自從十歲那年她火燒廚房后,師父就再也沒讓她進過廚房,她都快忘了鍋子長成啥樣了。
走神間她根本沒有聽見管家交代了什么,于是急忙問邊上的美人。那位姑娘笑了笑,只說了四個字——莊主嗜辣。
花采采簡直要樂歪了嘴,小手摸了摸懷里的番邦第一辣椒末,頓時覺得自己贏定了。
她勉強用榨菜絲泡了一碗湯,還不忘朝里頭撒了一把無色無味的辣椒末。紀姚肯定會認為她有把榨菜做出辣椒味的絕技,那樣就一定對她青眼有加。到時候,有了兩人獨處的機會,她就一把扯下他的褲子……這樣想想還有些小激動呢!
紀姚端坐在上首的位置,依舊是一身白衣,與昨日樸實的打扮沒啥區別,乍一看還以為只是一個面目俊秀的書生。他溫和地看著各位美人端著一道道精致玲瓏的小菜上前,然后極為挑剔地皺眉、搖頭。
花采采點頭,暗想:那些看著就寡淡到極點的菜,嗜辣的紀姚怎么可能喜歡呢?
終于輪到她上前,紀姚認出了她,敷衍的笑容變得格外真實。
紀姚舀了一勺湯,裝模作樣地慢慢品嘗,但勺子觸到唇畔的那一瞬間便掉在了地上,然后他捂著嘴,一副中了毒的表情。
花采采震驚了。她的廚藝是差了點,但不至于是毒藥的水平吧。
一時間廳里亂成一團,管家更是怒不可遏:“你在湯里下了毒?”
花采采一邊搖頭一邊擺手,一副委屈至極的表情:“我只是往里邊加了一點兒辣椒末。”
管家厲聲呵斥道:“莊主不能沾辣!這比毒藥更嚴重!”
紀姚的屋里進進出出的大夫換了幾批,他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花采采蹲在門口畫圈圈,再瞧瞧邊上那位姑娘一副奸計得逞的嘴臉,終于意識到是她故意陷害自己。
忽然,管家一把將她揪起來:“老夫差點忘了,玉姑娘可是神醫谷的傳人,玉面醫仙必然能治好莊主。”
花采采錯愕,還來不及說什么,已經被人一把踹進屋里。屋里有些凌亂,人都已經跑光了,只留下床上昏迷不醒的紀姚。
旁人不知她是假的,可她有自知之明啊,治病是不會的,殺人倒是可以試試。她想起進來時管家說的話:“玉姑娘可一定要治好莊主啊,否則你們就同生同死吧。”接著他一掌劈斷了她身側的柱子。
她才十七歲啊,一點也不想死。
她一陣哆嗦,從懷里掏出番邦神藥大力丸。此藥可解百毒,就是不知道對辣椒過敏有沒有用。她的小手粗暴地摳了半天,終于將藥丸塞進紀姚的嘴里,可憐他的薄唇還被摳出了點點血跡。
花采采在屋子里掃了一圈,心想,這真是一個下手的好機會,心中暗暗竊喜,搓著小手,開始解紀姚的褲腰帶。
眼看著往下一拉就能找到真相,她的心開始撲通撲通直跳。忽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她嚇得驚叫,抬頭卻發現昏迷中的紀姚已然醒了,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姑娘在做什么?”他的嗓音略有些嘶啞,卻仍舊盡顯調侃本色。
花采采尷尬萬分地說:“我這不是給你吃了藥嘛,就想給你把個脈看看情況。”
紀姚笑起來,還伴著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真不愧是神醫谷的傳人,連把個脈都和那些庸醫不同。他們握手腕,而你……”他狀似無意地按了按她的手背,臀部柔軟的觸感讓她觸電般收回小手,面色緋紅。
不應該啊,之前那七七四十九個男人的臀她都摸得臉不紅氣不喘,到了紀姚這兒,還隔著一層褻褲呢,她竟然面如火燒。
“我這就去叫人進來。”花采采剛要脫身走開,又被紀姚拉住。
“姑娘害我至此,如今卻想撒手不管了?”紀姚的語調有些委屈,還真叫花采采生出幾分慚愧。
這是要她照顧他的意思?她一個塞外人都懂中原的規矩:“莊主,男女授受不親!”
“你我遲早是夫妻,有啥好忌諱的。”紀姚一臉不以為然。
花采采目瞪口呆,明明自己現在只是一個備選的妻子。
不不不……她只是一個冒充備選妻子的“采草”大盜。
見她不答應,紀姚嘆了一口氣,繼而對著門口大喊:“陸叔,玉姑娘不肯——”
陸管家一掌劈斷像腰那么粗的柱子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花采采一把捂住他的嘴,笑得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說:“我照顧你!”
紀姚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看得花采采氣絕。這哪里是外界傳說溫潤如玉、如謫仙一般的美男子,分明就是一個臭不要臉的大流氓!
紀姚這人,確實如他所說的十分容易照料,但是他沒說的是,花采采會成為外頭那些美人的攻擊對象。今天飛來一支袖箭,明天掉下一個狼牙錘,她簡直就是在茍且度日。
“紀大莊主,您都病一個月了,死人都該養好了,可您怎么還躺在床上啊?”花采采忍無可忍地說。
紀姚閑適地靠著床頭看書:“我自小體弱,從前一個小小的傷寒都要休養半個月,何況是這樣的重病呢?”
花采采氣得肝都疼了。辣椒過敏算什么重病啊,明明第二天他就聲如洪鐘了。
這一個月來,她每天都想等紀姚睡著的時候察看胎記,可屢屢被他識破,沒有半點機會。
見他看書看得入神,她悄悄地從袖子里掏出一把迷藥,猛地擲向紀姚。
紀姚沒有如花采采預料的那樣應聲倒下,而是眨著眼睛調侃:“我一直以為玉姑娘只研究草藥,沒想到對迷藥也頗有研究。”
花采采的心涼颼颼的,那可是番邦第一烈的蒙汗藥啊,她花了重金才買到那么一點點,不會是假藥吧?
“我正在研制新藥,就想和莊主開個玩笑而已。莊主不愧是莊主,真厲害。”她豎起大拇指夸著,一臉的心虛。
突然,紀姚一把抓住她的手,原本笑瞇瞇的表情驟然消失,沉聲問道:“你這些傷是怎么弄的?”
花采采覺得從他溫暖的指尖傳來的熱度讓她的心跳跟著變快了,猶豫著抽手,可被他抓得牢牢的。
豈料,花采采越是掙扎,手臂上的傷露得越多,一道一道都是她這月余被人攻擊的辛酸史,而面前這個面露兇相的男子可不就是源頭嗎?
紀姚越看表情越嚴肅,抓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由于觸到了傷口,她喊了一聲疼。
“說!”聽到她的聲音,他握著的手倒是松了松。
“我與幾位姑娘切磋武藝,不小心被傷到了。”
花采采可不是保護旁人的圣女,要知道在纏斗過程中,基本上是她們傷得比她重,她還怕她們追究呢。
“這個給你,往后你帶在身上,掛在最醒目的地方,旁人便不敢再傷你。”紀姚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金鈴,放進她的掌心。
“這是什么東西?”上頭還有一個大大的字……原諒花采采漢字識得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金玲是由真金所制。
紀姚一本正經地回答:“這叫迷魂鈴,遇到敵人的時候在對方面前用力地搖晃,就能讓對方迷失心智。”
花采采連連點頭,暗嘆,這可真是一個好東西。
紀姚忽然又開口:“哦,對了,其實我對迷藥也有些研究。”突然掌風一掃,花采采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大早,花采采從紀姚的房間里出來的那一刻,謠言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滿了整個山莊——花采采在莊主房里過夜了!
當即便有沉不住氣的女子找上門來,她們一腳踹開橙院的大門,指著花采采的鼻子大罵:“傷風敗俗!不要臉的狐貍精!”
彼時,花采采正在研究金鈴,既然被人罵成這樣,就想對面前這人試一試。她捏著繩子用力在女子面前搖晃,金鈴發出清脆的叮當聲。不消片刻,對面的女子就崩潰得大哭,扭頭便跑,邊跑邊哭:“知道莊主喜歡你!何必炫耀!”
這好像不是她要的效果,花采采摸著鼻子,不過也算是有效吧。
花采采自從有了金鈴,簡直就是遇神殺神,遇佛誅佛,逼哭了一個又一個美人,她覺得自己都快要從“采草”變成“摧花”了。
又過了半月,紀姚終于大發慈悲,不再裝病。原本應該興高采烈、重獲自由的花采采在他瀟灑地出現在眾位美人面前的時候,忽然覺得心酸無比,心臟好像空了一大塊一般。
反觀諸位美人,她們個個面露喜色,畢竟選妻大會還沒有結束,那就人人都有希望。而花采采沒有如眾人猜測的那樣被敲定為莊主夫人,依舊只是一個隨時會被淘汰的備選妻子而已。
大會第二關——女紅。
花采采渾身僵硬得如雕塑的反應和四周美人信心滿滿的反應一比簡直就是南轅北轍。她只會拿針戳人,可不會用針縫衣啊!女紅,女紅,在她這兒要變成見紅了!
花采采憂愁地看著地上成為“尸體”的碎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搗鼓毒藥、馴服野獸是她的強項,可她根本不是學針線女紅的這塊料。
花采采最后還是下決心挑了入門級的荷包,只是最簡單的花樣于她而言幾乎都難如登天。
果然如她所料,繡花針跟長了眼睛似的,拼命和她的手指作對,一扎一個準!好好的雪綢被染上了一點一點的血跡,看得人觸目驚心。
眼看著還剩最后一針,原本十指連心、仿佛哪里都在疼的花采采,竟然盯著那一對看不出原型的鴛鴦咧嘴笑了。
中原人把這兩只鴛鴦作為美好姻緣的象征,那她和紀姚也會像這兩只鴛鴦一樣……針頭刺進食指,疼得她回神,沁出的大顆血珠落在那對脖頸相交的鴛鴦上頭,格外醒目。
花采采用力拍了拍腦袋,暗罵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是來查看紀姚身份的,卻在紀姚未來妻子的角色里越陷越深了!
于是她跑到湖邊想要清醒清醒,卻見到幾步外的水榭里緊緊相擁的兩人。月光照在兩人的面上,將畫面襯得越發唯美。
女的她并不太熟悉,只知是其中一位候選的美人,男的她倒是再熟悉不過,是紀姚。
指尖尖銳的刺痛好像一瞬間進了心口,那種綿延的疼,痛得她只有扶著身側的廊柱才能站穩身體。
花采采低頭才發現手里還捏著即將繡完的荷包,一用力便將它朝湖心丟去,清脆的落水聲驚動了水榭里的人。她覺得身后似乎有人在喚自己,是她熟悉的聲音,但她依舊沒有停下,腳下的步子只快不慢, 匆匆躲進了房間。
花采采在房里關了兩日,若不是第二關要公布結果,她一點也不想出去見人,特別是紀姚。
侍女一一將美人們的辛苦杰作收走,說莊主親自挑選出的便是勝出者。花采采對著侍女搖頭,雙手一攤,空空如也。侍女又是吃驚,又是鄙夷,可花采采哪里還在乎這些,只低頭坐在最后的位置。
紀姚的出場一如既往地引人注意,簡單的白色長袍,并不是任何一位美人的杰作,眾人皆是失望的表情。
“不知莊主挑了哪位姑娘做的物件?”里里外外地打量了紀姚幾回,實在找不出痕跡,有人忍不住問道。
紀姚但笑不語,纖長的手指托起腰間一團……暫且稱之為荷包的東西。眾人紛紛驚疑,有心直口快的人不服:“這樣的東西比之我做的衣裳不及十分之一,何以得到莊主的青睞?”
紀姚挑眉:“我從來不是看手藝,而是心意。”說著,目光流轉,最后落在了花采采的身上,她也如感應一般抬頭。視線相觸的一瞬間,她面上的不快和憤然被他盡收眼底,反倒徑自笑了起來,眉目舒展的笑容看得旁人都癡了。
紀姚朝著花采采一步一步走進,她想要后退,卻踢在厚重的木頭椅子上,差點摔倒。
紀姚眼疾手快,穿過她的腰肢,已將她一下子擁進懷里。比之那天夜里他與那位美人的距離,此刻兩人的距離只近不遠。
“放手。”花采采原本想兇惡一些,可當下的表情明顯羞澀更多,嬌嗔的口氣讓紀姚更加死皮賴臉,反而收緊了手臂,幾乎可以聞到彼此的呼吸。
“昨日那位姑娘以你的名義將我約了出來。”低頭見她還是皺著眉,一臉介意,紀姚開口解釋道。
花采采愣了愣,撇嘴道:“干嗎告訴我?我才不想知道。”別扭的語調煞是可愛。
“可我想說。”紀姚嘆了一口氣,臉上雖是笑盈盈,可眼底的真摯叫人不敢忽視,“是我錯了。”
花采采扭頭,好奇地反問:“哪兒錯了?”
“若是知道你會來,我就不該去扶她,就該任由她摔進湖里。”紀姚一本正經,談笑間倒是將事情說清楚了,然后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還生氣嗎?”
“為什么要選荷包?”眾目睽睽之下,花采采可沒有他的定力,伸手推開他,他也心滿意足地松了手。
“你做的任何東西,我都喜歡。”他的眸色明亮,拇指摩挲著上頭的繡圖,“這兩朵紫薇花繡得挺好。”
花采采面色一沉:“……那兩只是鴛鴦!”
花采采久久占據著仇恨排行榜的首位,眾人皆是默認了她在莊主心里的特殊地位,大大小小的賭局她的賠率一直居高不下。
今日是第三關,也是最后一關——比武。
天下第一莊未來的夫人,怎么能只是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文弱女子呢?要想與紀姚這樣武功頂尖的高手比肩,她必然也要武功高強才是。
花采采終于松了一口氣,前兩項她毫無把握,這比武倒是有幾分勝算。
比賽不許使用任何武器,暗器更是嚴禁使用,點到為止。畢竟是選妻這樣的喜事,大家圖個喜氣,何必斗得個你死我活呢?
場上都是武林世家的女子,武功都出人意料的不錯,連花采采也很意外。不過她到底是把學廚藝、學女紅的時間都放在了練武上,武藝要是不比她們更勝一籌,那真是顯得沒臉了。
花采采順利殺入最后一輪,看到場上自己對面的那個女子,她終于有了些印象。這人可不就是那天占紀姚便宜,吃紀姚豆腐的女人嗎?
龍微微,別看生得弱柳扶風,武功倒十分了得。花采采不動真格,本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原則,她是招招留情,與對方的處處狠招不同。
纏斗片刻,花采采覺得自己已經給足對方面子了,便反手一個擒拿把對方治住。她贏了,炫耀一般地抬頭望向看臺。
紀姚慵懶地靠著椅子,朝她豎起大拇指,算是夸贊。
花采采松手,不料對方不服氣,竟然從袖子里拋出三枚飛鏢。這下讓花采采措手不及,她只接住了兩枚,眼看著最后一枚朝著她的心口飛來。突然身體一轉,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剛剛的位置,身前是蹙眉不展的紀姚,白色的衣袖被割開了一道口子,暈出鮮紅的血跡,顯然是匆忙間為她擋下了那枚飛鏢。
“你受傷了!”花采采驚呼,心疼地抓著他的手臂。
紀姚面上跟仿佛不曾受傷似的,云淡風輕,只牢牢地盯著她的臉,無比認真地說:“無妨,你沒事就好。”這話字字鏗鏘,如同丟進了她的心田,掀起一陣驚濤駭浪,叫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為……為什么要救我?”她咬著唇,聲音忍不住發抖,透露出她此刻內心的緊張。
紀姚有些無奈。這小姑娘怎么就這么遲鈍呢?非要他將話說得明明白白嗎?
“你說呢?”他撫了一下她的臉龐,“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四個字在花采采的耳邊繞來繞去,糾纏了她好幾天。
彼時,紀姚干脆反問她:“我喜歡你。那你呢?”
花采采一時語塞。或許她是心動的吧,甚至比心動更深。她也是喜歡他的,可是她說不出口,因為自己假冒的身份和不純的初衷。
她那副閉著唇、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模樣落在紀姚的眼里,許久得不到回應,他垂下眼瞼,只得忍住所有的情緒,狀似豁達地說了一句:“我等你。”等你……也喜歡我。他在心里說道。
今日莊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由于是選妻大會公布結果的日子,在座的美人都拿出自己壓箱底的鮮衣華服,唯有花采采一人仍是那一身連花紋都沒有的白裙。
一路上,花采采總覺得心里不安,路過一處角落,兩三個侍女正聚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聽說莊主早已有心上人,選妻大會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其實他心中夫人的人選早就挑好了。”其中一人道。
另一個人連忙接過話茬:“我也聽莊主的貼身小廝說了,莊主早就寫好了夫人的名字,他似乎看到那個名字的后邊兩個字是一樣的!”
“一樣?那豈不只有龍微微?”最后一人驚呼。
發現花采采站在身后,三人嚇了一跳,見她面色不太好,心里一驚,連忙跑開了。
花采采的腦子里反反復復只有三個字——龍微微。
花采采不知不覺走到了花廳,紀姚身邊的位置早就被人占了,再加上揣著心事,只挑了遠處的位置坐下,也不管紀姚黑乎乎的臉色,只是自顧自地低著頭出神。
酒過三巡,管家將寫著結果的卷軸遞給紀姚。花采采霍然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卷紅綢。紀姚見到她有些緊張的表情,冰冷的臉色才稍稍有些緩解,然后向她晃了晃卷軸,沖她微微一笑。
“感謝諸位遠道而來,來者是客,若是莊上有任何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見諒。”
臺上的紀姚是花采采沒有見過的模樣,腔調官方,一身白衣纖塵不染,還真有些天下第一莊莊主的派頭。
話音未落,一波黑衣蒙面的人忽然沖進院里,將臺上的紀姚團團圍住。一時尖叫聲四起,眾人都站起了身,場面有些混亂。
花采采也很驚訝,放下手里的酒杯。頃刻間,在座的人四肢虛弱無力,紛紛倒下,唯獨她一人屹立不倒。
花采采“嗖”的一下站起身,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只見為首的黑衣人朝著她走來,露出很滿意的表情:“玉玲瓏,你做得很好。”
他喊她“玉玲瓏”,可她根本不是,這顯然是要陷害她。她蹙眉,還沒來得及解釋,責難聲四起——
“原來你是魔教的人!”
“難怪就你沒事!”
“呸!卑鄙無恥!”
花采采越發覺得自己無辜,慌忙搖頭:“不是,我不是魔教的!”
花采采下意識地望向紀姚,只見他此刻皺著眉,單手扶著額頭,似乎也中了毒,卻不似旁人那樣倒下,漆黑的眸子望著她,嘴角抿得筆直。
為首的黑衣人朝她拋出一枚飛鏢,花采采側身躲過,不料她的腰間忽然掉落一枚黑色令牌,那正是魔教信物。
這一刻,她百口莫辯。耳邊是眾人的謾罵和羞辱,她卻只能拼命地搖頭,半句解釋的話也吐不出來。
黑衣人朝紀姚動手,即使他武功再高,現在中了毒,也不能以一敵百;哪怕擋住了正面的襲擊,背后還是露給了敵人。
“紀姚!”看到此景,花采采用最快的速度撲過去,可她到底離紀姚太遠,一個黃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接著是皮肉撕裂的聲音,讓人聽著就疼。
龍微微為紀姚擋下了那一劍,原來能為紀姚舍生忘死的不是只有她花采采。
花采采只覺得自己的腳尖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從紀姚手里掉落下來的卷軸。系帶已經松了,紅綢緩緩地攤開,上頭只有三個字,奈何她并不認識,可她知道,那不是“玉玲瓏”三個字,原來紀姚選的人真的不是她。
后頭兩個字果然是一樣的,龍微微……是她吧?
她又想起方才侍女的話——原來那些不是流言,而是慧語。
這是紀姚第二次將龍微微攬在懷里,而也是這一瞬間,花采采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那么多余。
援兵已到,場面一團混亂。沒有人阻止她,她就那么一步一步地離開,沒有回頭。
耳邊似乎傳來師父的聲音,采采……采采,那個只有她師父知道的名字,最終淹沒在一片廝殺里,漸漸勢弱。
花采采摸了摸臉上的假胡子,確認易容萬無一失后,才混入出城的城民里。那日夜里,魔教突襲天下第一莊,莊主中毒,卻依然帶領莊內弟子將魔教教徒盡數除去,一時成了佳話。
可這對花采采來說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為她被通緝了。城門口貼滿了她的畫像,一旦被逮住,她就會被扭送到天下第一莊聽從莊主發落。
可憐花采采一個大姑娘整天東躲西藏的,天天在破廟里和乞丐混在一起,差點被他們逼著加入丐幫,變成丐幫的幫主夫人。
今日她終于抓住趕集人來人往的這個時機,經過易容變裝,伺機出城。一切都朝著她設想的方向發展,出城也順利得一塌糊涂。當真正跨出城門時,她沒有成功的雀躍,心底反而生出幾分不舍,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城門。
就是這一眼,竟讓她被眼尖的侍衛看到:“那個大胡子,你給我站住!”
花采采四下張望,周圍都是眉清目秀的小年輕,大胡子……似乎在說她啊!
她連忙施展輕功,奈何人實在太多,根本跑不快,還沒跑出兩步,只覺得腰間一緊,腳就已經離開地面,身體像飛起一般,將所有人踩在腳下。
她被人輕輕放在城墻上,鼻尖是熟悉的味道,帶著一股淡得幾不可聞的檀木香,除了紀姚還能是誰。
“這位小哥,你跑什么?”紀姚字字帶著調侃,花采采不敢說話,只能低著頭。城門下都是梗著脖子看熱鬧的人,她只覺得丟臉。
下巴猛地被他捏住,她被迫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不如語調里的愉快,在她的身影映入眼簾的時候,他那黑色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但喜怒不形于色。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花采采豁出去了,一把扯下胡子,露出那張他日思夜想的娃娃臉。
紀姚倒是被這話逗笑了:“花采采,來中原才幾個月,漢語倒是學得不錯。”
花采采倏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紀姚從腰間抽出一封信,遞給花采采。她展開信,許久才憋出一句:“我……看不懂。”
紀姚失笑。這小姑娘正經的不學,盡學些沒用的。
“吾與令尊定下婚約,吾徒花采采已前往中原,希望莊主能夠兌現諾言。”紀姚言簡意賅地翻譯了一下。
“婚約?”花采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們?”
在得到紀姚的點頭肯定后,花采采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
“我不是來履行婚約的,我是來幫師父……”如此關頭,傻乎乎的花采采終于醒悟過來,她被賣了!
紀姚哈哈大笑:“花采采,你怎么能這么傻?”花采采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卻無力反駁。
兩人有片刻的沉默,花采采忽然開口:“既然我是你的未婚妻,那你為什么還要選妻?”語氣里有些不痛快。
紀姚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原本不喜歡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叫你知難而退,哪知你這樣可愛!”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玉玲瓏了?”花采采好奇。
“玉玲瓏是我的表妹。”紀姚輕笑,“現在還在聚賢樓里洗盤子呢。”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花采采用小手捂住臉,心想:這回丟臉丟大發了。
紀姚扒掉她的手,歪頭看著她,樂不可支。
花采采咬著嘴唇,糾結許久:“那……你信我不是魔教的人嗎?”
“當然!”紀姚挑眉,“魔教只會派龍微微這樣的聰明人,怎么可能讓你這樣的笨蛋來臥底?”
這話聽得花采采半是氣憤半是高興:“龍微微才是魔教的?”
“她原是魔教圣女,結果對我有了些好感,”紀姚有點得意又有點尷尬地咳嗽一聲,“便抓住這次機會,趁機背叛了魔教,結果兩敗俱傷。”
花采采前一刻還含笑的臉立刻板了下來,嘴角一扯:“是真愛呢,她還救了你。”
“倒是可惜,正邪不兩立。”紀姚搖頭,見花采采的面色越發不好看,才終于不再逗她,“我不喜歡她,我只喜歡你。”
這么突然的表白叫花采采好生意外。
“花采采,嫁我可好?”紀姚忽然正色道,抓著花采采的小手,字字鏗鏘。城門下的人仿佛都是順風耳一般,紛紛起哄,喊著“應了吧”。
花采采羞紅了臉,好不容易把手抽出來,卻發現原本好好收在腰間的金鈴躺在了掌心,聽見紀姚問道:“你可知這金鈴的意思?”
她自然是搖頭。
“這金鈴是莊主夫人的信物,收下金鈴,便是承認了莊主夫人的身份。花采采,你早就已經是我的夫人了。”紀姚見“奸計”得逞,笑得狡黠。
花采采恍然大悟。她還傻乎乎地以為這真的是催眠的武器,原來那些美人反應劇烈是因為這是莊主夫人的信物!
她還想“垂死掙扎”,紀姚嘆了一口氣,終于拿出了撒手锏:“還記得初見時我給你帶過路嗎?人是要知恩圖報的,所以我要你嫁給我。”
“這……”花采采錯愕。他這么不要臉,她根本斗不過他,忽然發現往后的生活似乎永無翻身之日!
這時,城東鞭炮聲大起,響徹全城。花采采探頭,發現那似乎是天下第一莊的方向,便回頭望向紀姚。他一把攬住她的腰:“婚宴開始了,新娘子,我們去拜堂吧。”
花采采鼓腮,終是繃不住臉,笑著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兩人掠過眾人頭頂,飛向天下第一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