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池池已經追了我三十二個小時,直到將我追到了冰湖邊上。看到冰湖,我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及時剎住了腳。身后的人沒能停下來,只聽見撲通一聲,直直地沖著湖里栽了下去。
冰湖是凡間與魔道的邊界,湖水刺骨且有劇毒,阻擋著魔道人士去往凡間,而凡間與仙界則是隔著一層云海。
李池池穿過云海,游過冰湖找到我,沖著這份毅力,我就佩服她。
片刻后,李池池抱著我的被子坐在沙發上打噴嚏。我非常友善地把暖氣借給她烤衣服,她卻絲毫不領情。
“我們仙魔有別,你救我做什么。”她一邊這么說,一邊端著我的碗,喝著我的熱湯。
李池池向來愛占人便宜,且占得心安理得,明明受了我的恩,從她身上完全看不出要感謝我的意思來。我二話不說,抬起熊掌,一把將她推出了門:“好走不送。”
魔道正是數九寒天,門外飄著大雪,不一會兒就聽見她在敲門。
“念在我們一塊兒長大的份上,起碼讓我把那碗湯給喝完吧。”
冰湖不結冰,撈一條魔魚燉成湯,一碗補修為,兩碗能增壽,都抵得上蟠桃的功效的,她這筆賬倒是算得精明。
李池池不過三個小時就養好了傷,開口問我:“我追你,你為什么要跑?你既然要跑,又為什么要救我上來?”
我正拿著遙控器換臺的手頓住了,轉過頭,發現李池池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看。
“你找我是為了殺我,我要是不跑,難道站在那里給你殺?”我嘆了一口氣,“我之所以救你,是因為你要是死掉的話,我會舍不得的。”
李池池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大概很好奇我為什么沒有露出一點端倪,我卻早就知道她的來意。
這幾千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她又有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02
李池池原來也是一只魔,而且是一只有理想、有抱負、想要修仙的魔。
她的真身是一只水缸,牙還沒長齊的時候就和我做同桌了。她從來不帶文具盒,除了必備的書本,其他一切文具都是用我的,要是不給她用,她還說我小氣。
由于我爸是魔道的一把手,班主任對我說話時永遠都是溫聲細語的,李池池在發現了這一點后,所有黑鍋都毫不留情地扔給了我。
有一次,課代表收作業,走到她的桌子前面了,她一把扯過我的本子,說:“熊銀刃沒寫作業,你找他去。”
作業本封皮上姓名那一欄被改正液涂成那個樣子,她當老師都是瞎的啊?!
“你還是不是男人?喝你一口水而已,至于這么大呼小叫嗎?”這是她九十歲的時候說的話,說的時候正在換牙,嘴里還漏風。
她偷喝的是我的家傳寶貝瓊漿玉露,靠玉露養著的那只凈瓶自我出生起便掛在書包上驅邪避兇,沒了玉露,凈瓶已經碎成一地殘渣。
那大概是我最生氣的一次,但我還是忍了。
后來我發現,我之所以能忍受她所有的不好,不是因為我懦弱,而是因為她是李池池。
小升初是在我們三百歲時。
李池池拉著我的衣角抹眼淚。
“你爸肯定會把你送到最好的學校去,我以后再也不能和你做同桌了。”李池池的言外之意是不能再欺負我和用我的文具了。我看著她那張假惺惺的臉,覺得一切盡在不言中。
由于我已經洞悉了她的想法,連忙“補刀”:“你可以考過來呀。”
我很清楚,就她那吊車尾的成績,不留級都已是萬幸。
她最后還是跟我上了同一所學校,因為我跟我爸提了一句,我缺一個書童。
開學那天,李池池背著一只破書包跟在我的身后。校長出來接我的時候,跟李池池說:“你今后可要好好地照顧銀刃,這是你能留在這里唯一的用處。”
雖然校長是把她拉到一邊去小聲囑咐的,但因為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所以我還是聽見了。
后來,李池池看我的眼光就不同了,不僅再也不欺負我,甚至還躲著我。
我倆的關系就這樣僵持著,直到她被一群蜘蛛精圍在墻角那一天。
魔道的天氣大多數時候都是陰沉沉的,因為冰湖的緣故,總暖和不起來,那天更是如此。天空下著蒙蒙的小雨,我在校門口等了半小時也沒等到她出來。
蜘蛛精家一共有七姊妹,個個貌美如花,才藝超群,按常理說不該和一丁點兒都不出彩的李池池有交集,可是我忘了,女人之間要是有交集,且是不友善的交集,那多半是因為男人。
而那個男人恰好是我。
蜘蛛精里的老三將李池池抵在生滿雜草的墻上:“我昨天看見你對銀刃發脾氣了。我不太明白,你們是什么關系?”
“不就是一個太子伴讀嗎?”不待李池池說話,老五的鞭子就已經甩在了她的身上,“不管是什么關系,只要弄花她的臉,那就什么關系也沒有了。”
“你傻啊?妖精的臉是自己幻化出來的,你整花了一張,她就不能再長一張?”我出來得不知算不算恰到好處,或者應該感謝我安裝在李池池衣服上的GPS定位儀。
李池池看我的眼神并不像是看到了救星,更像是在看仇人。
蜘蛛精們看到我,交換了一下眼色,轉身就不見了。當我想回頭去看李池池的時候,一塊帶著棱角的硬物砸在了我的額頭上,鮮血頓時就涌了出來,流過我的眼角,再流到了嘴巴里。這時,我才看見李池池的手里拿著一塊板磚。
她緊緊地貼在墻上,咬著嘴唇說:“我恨你。”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這所學校里任何人的眼光對她而言都是一把利劍,早就傷得她體無完膚。
我以為小升初那天她是想要通過我的關系來這里上學,那我就滿足她好了,結果卻并不如人意。
李池池所有筆記本的最后一頁都寫了四個字——我要修仙,我想,那就幫她完成這個心愿吧。
03
修仙的首要條件是學習成績好,其次是武學功底強,再不濟也要有一些過人之處。因此修仙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么去文曲星那里參加科考,要么就得被雷劈。
高中畢業時,李池池已經一千歲,可以渡劫了。
渡劫升仙走的是第二條路——功力夠扎實,頂得住天雷。
于是,我陪她去凡間找劫。
冰湖湖水寒冷刺骨,我以家傳寶物護體,才帶她通過。我們從一個生態公園的人工湖里游出來,看到岸上有一個穿著得體的西裝的人,正在聲情并茂地做演講,而演講主題是“不要傷害動物,保護生態平衡”。
雖然這個主題正合我意,但是李池池看他的目光太火熱了,讓我不高興。
我找了一間別墅安身,晚上看電視的時候,里面正在播放白天的演講。
那個人是做房地產生意的某集團的CEO白凌絕,但我看不出他哪里比我好。
李池池捧著一顆蕩漾的春心對我說:“銀刃,我喜歡他。”
“追星嗎?用不用買幾張海報貼在床頭?”我自欺欺人地問道。
“不是那種喜歡。”她認真地捂住臉頰,做出嬌羞的模樣,“我明天就進他的公司,我想他也會喜歡我的。”
妖精見到人類會有一種優越感,因為凡人沒有法力。哪怕李池池再不濟,在凡間也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在她上樓睡覺之前,我忍不住諷刺她:“你家窮、人丑,扔人堆里就看不見了,就你這樣的妖精,我勸你還是別指望能被那種人類中的佼佼者看上了,免得傷了心回來找我哭。”
李池池很明顯不是那種被我“重傷”一番就會氣餒的女妖精,所以對我冷哼一聲,說:“只要你不阻攔我,這事兒就不會出差池。”
可是,我怎么會不阻攔她呢?
我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覺,再加上人間晴天多,太陽曬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只好隱身躲在茶水間里等李池池設計的偶遇。
她把白凌絕辦公室里的飲水機弄壞,又支開了他的秘書,中午大家都去吃飯的時候,滿心歡喜地拿著一只裝滿了咖啡的馬克杯等他。
白凌絕不出所料地出來倒水喝,李池池假裝驚詫地捂住嘴巴:“白總,你怎么來了?”隨即又把馬克杯往前推了推,“我煮了咖啡,你要不要嘗嘗?”
咖啡里加了“一見鐘情”秘術,白凌絕只要喝一口,就會愛上她。
我立刻念決,李池池的手一抖,咖啡全部撒在了白凌絕的西裝上,杯子里一滴都不剩。可能是這招處理得太干凈,她下意識朝我這邊看來,然后就去找紙巾給白凌絕擦咖啡。就在這時候,我往地上灑了一灘油,她那穿著高跟鞋的腳底一滑,往后面摔了過去,還摔了個后腦勺著地。
李池池也是個不爭氣的,馬上就爆了一句粗口:“該死的熊銀刃!”
我覺得白凌絕是肯定不會喜歡上她了,所以沒等到后續發展就走了。奇怪的是,她當天晚上回家后沒又來找我的茬兒,那些白天我做的手腳也提都沒有提起一句。
三天后,我站在陽臺上,看見一輛豪車送李池池回來,駕駛座上的人是白凌絕。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凡間的男人不喜歡端莊的,喜歡出丑的;不喜歡對他噓寒問暖的,喜歡往他西服上倒咖啡的。
這時,電視里恰好傳來一句臺詞:賤人就是矯情。
嗯,十分貼切。
可是,我的心怎么這么疼呢。
04
我找來很多書和影視資料堆在客廳里,以便讓李池池隨時隨地都能看得到。它們共同的特點都是講人和妖不能在一起的故事,尤其是《白蛇傳》,結局真是虐心。
“白素貞被壓在雷峰塔下十八年,那可不是好熬的哦。”吃早飯時,我對李池池說。
聽到我的話,她啃油條的嘴巴頓了頓,含糊不清地問我:“你到底想說什么?”
“白凌絕萬一不是好人呢?”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我擔心你上當受騙。”
李池池不理我了。
畢竟,白凌絕能騙她什么呢?她明明就是一只連我都不屑于去騙的傻水缸。
白凌絕明明已經發覺她妖精的身份了,可他還不走,要么是真愛,要么是有所圖。并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因為我不止一次看見白凌絕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不管是在私人會所還是出席商業酒會,他帶的女伴總不是同一個人,但沒有一次是李池池。
李池池說:“他是在逢場作戲。”
“對你也是。”我提醒她,“你要提防著他利用你,而且,你難道不要修仙了嗎?”
李池池不回答我。
“白凌絕已經讓你用法力為他盜過不少次對手的合同和文件了吧?”她所做的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
李池池徹底沉默了。
后來,我看見她買了一箱酒回來,獨自蹲在墻角喝,一邊喝一邊哭,只是人間的酒精對她沒用,不論怎樣都喝不醉。
“銀刃,你比我看得開。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可我就是提防不住。”
“每次我想要和他攤牌,讓他離開那些女人,他就反問我愛不愛他,我肯定說我愛啊。我擋不住他的甜言蜜語,總是輸得一塌糊涂。”
“你有看見過愛情的模樣嗎?多美啊!銀刃,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池池靠在我的肩膀上,鼻子一抽一抽的,而我的心也跟著一抽一抽的。
她才和白凌絕在一起多久啊,竟然說那是愛情?我都要笑出聲來。我和她認識快一千年了,可她竟然不知道我喜歡她,這樣的人也好意思跟我談愛情?
那些她從前信誓旦旦的宏圖偉愿,還說要修仙給曾經欺負與諷刺她的人看呢,結果一遇到白凌絕,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也太會給自己找借口了。
“仙界和魔道本就沒有什么差別,我去了仙界也不過是一個小仙子,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坐享富貴,這就是命。即使我真的修仙了,又有什么用呢。”
雖然李池池不打算聽我的話,但是來求我的時候,也是理直氣壯的。
她說:“銀刃,白凌絕患了絕癥,活不過一年了,我求你救救他。”
“我哪有起死回生、逆天改命的本事?”我分明是揣了一肚子諷刺和嫉妒。
李池池玩著自己的衣角,弄出很多褶皺來,既想要出門又偷偷地看我,踟躕了很久才卸下所有防備蹲在我的面前。
“冰湖有魔魚,一只魚熬兩碗湯,第一碗補修為,第二碗増壽命。”
她占我便宜占了一千年,可從來沒提過這么大的要求。
魔魚是上古神獸,千年才產一只,只有熊家人有資格享用,如果這事兒被我爸知道了,可能會把我打成殘廢。我腦補出那個畫面,一只黑熊瘸著一條腿走路,被人指指點點的,那畫面想想都覺得悲慘。
所以我發火了。
“李池池,你是腦子被驢踢嗎了?我念在千年同窗的份兒上陪你來人間渡劫,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現在還來找我要魔魚,你憑什么以為自己有這個資格?”
我摔了一只玻璃杯,落地時碎渣彈起,迸濺到李池池的手臂上。她絲毫不管流血的手臂,只是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
“銀刃,我一直以為你喜歡我。”
聽到她這么說,我的心里已經開始罵街了。既然她早就知道,為什么還要來傷害我?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就可以濫用我的心意嗎?我不會再給你機會了。”我站起身要走,在即將走出這扇門的時候,她的聲音從我的身后傳來,清清冷冷的,卻絕望又孤獨。
那是我聽到的李池池從未有過的心如死灰的聲音。
“只要你給我魔魚,我就永遠離開他。”她說,“我跟你回魔道,再也不見他。”
05
我沒跟我爸報備,甚至沒有踏上魔道的岸。
因為沒有亮出身份,我與冰湖魔魚戰斗了三天三夜才將它收入囊中。而這時候的我已經筋疲力盡了,只好使用傳送符去了天庭,找我那位有一段日子沒見面的干媽。
瑤池仙子酷愛排話劇,當我拖著一身傷口過去的時候,她正在和南天門高中的學生們排練《天仙配》。
我問她:“公然練這出戲,七公主看見能高興嗎?”
瑤池不屑地哼了一聲:“管她高興不高興呢,董永都不知道死了有幾輩子了。只要有人看,我就敢排出來。”她倒了一杯蟠桃果汁給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又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啦?”
我將李池池的事情跟她說了,并在故事的最后表達了我的想法。
“聽說王母將今年選拔仙人的事交給了您,我想請您在今年升仙的名單里加上她。唯有讓天雷劈她一下,渡劫成功后才能忘了人間的事。我可不想她一輩子帶著這份記憶,永遠想著別的男人。”
瑤池起初沒說話,而是沖我指了指臺上正在演的話劇。臺上的七公主和董永正在生離死別,哭得那叫一個凄慘。
“你可要想好了。”瑤池撫著我身上的傷口,筋脈便自動愈合。她抬起傾國傾城的眼睛盯著我:“她是一個妖精,即便沒有你的阻攔,她也不可以和凡人在一起。而她一旦成仙,你也沒有機會了。”
我仍然點了點頭。
李池池少年時的夢想與我的愛情,我因為后者而選擇了前者。
當我在市醫院找到白凌絕的時候,他再也沒有當初的意氣風發的樣子,臉頰瘦削、憔悴,憂郁地望著窗外一株將要凋謝的茉莉花。
他看見我時沖我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池池的朋友。”
“只要喝了湯,你就會好起來。”我將保溫杯中的魚湯分成兩碗,停頓了一下,仍然開了口,“你好了之后,就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吧,我要帶池池離開了。”
聽到我的話,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雙目變得猩紅,想要摔碎那碗湯,幸好被我眼疾手快地救了下來。
我還沒見過他這么不識好歹的人。
“池池不是凡人,你肯定也不是,我相信這碗湯能救回我的命。她之前說救不了我,而現在卻有辦法了,難道她與你……做了交換嗎?”
白凌絕猜對了,但那又怎么樣,反正他又阻止不了我要帶李池池走的舉動。
我把兩只碗放在他碰不到的窗臺上,輕輕地撥動他頭頂的吊瓶:“說實話吧,我見過你跟形形色色的女人在一起。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她們沒一個比李池池遜色。你已經很富有了,就別再貪圖她的法力了,用她換一次重獲新生的機會,簡直不能比這更劃算了。”
我細細地跟他算這筆賬,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只見他緊握的拳頭放松下來,大概是想通了。
就在我離開之前,他整個人蜷縮在被子里,與雪白的病房融為一體,自言自語的呢喃里帶著哭腔。
“那些女人的確很好,美麗、大方、識大體,可是自從我進了這間病房,家族向外宣告了我的確診結果后,她們再也沒有來過。我的兄弟呢,他們都去瓜分我辛辛苦苦積攢下的財富了,唯一照顧我的人是池池……”
我能想到我離開的這幾天發生了什么,于是狠狠地關上門,將他所有的傾訴都關在病房里。他又憑什么不甘心?李池池可從來沒有為我求過什么人。
我從未歷過劫,也沒有挨過天雷,只好從天庭回來后就守在李池池的身邊寸步不離,因為我怕那道雷突然砸下來,若我正好不在,那她就死了。
有一次,李池池做好了晚飯,揉著圍裙的邊,說:“熊銀刃,我真不知道你喜歡我哪點。”
我端著兩只碗從廚房里出來,想了想反問回去:“那你喜歡白凌絕什么呢?”
“哦。”她放棄了這個問題,接著又開始思考人生,“一想到白凌絕要死了,我就挺難受的。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很難受?”
作為一個男人,還是未來將要保護我的國度的男人,我放話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李池池歷劫的那天還是到來了。
老司命一大清早就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表示李池池受劫的文書已經委托阿修羅快遞公司往這邊運了,請我查收。
我打開包裹,“情劫”兩個大字閃瞎了我的眼,接下來是詳細說明:第一,功力未達到審核標準,擅自闖入人間(嗯,是我帶她來的,沒錯);第二,未經魔君允許,擅自與凡人談戀愛(也是我縱容的,沒錯);第三,雷……會落在白凌絕的身上?
在今年的第十三屆天庭全會上,玉帝指出歷劫的形式太過普遍統一,司命回去就做了更改,只是沒想到他將情劫改成了這個樣子。李池池要受的情劫居然是要考驗她會不會為他人擋雷?
“你在看什么?”李池池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的指尖燃起一道火焰,將信件燒得一干二凈。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電閃雷鳴藏在烏云中噼里啪啦地響著。我從柜子里拿出一把傘,沒有打車,踩著匯聚成河的積水往醫院慢慢地走過去。
我到病房時,布雷君也剛到窗子外面。李池池緊緊地將白凌絕擁在懷里,第一道雷打下時,我躲在門外施法抵擋。看到我這樣,李池池詫異地望過來,就像她在公司里設計偶遇白凌絕,而我在惡作劇的時候那般,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在我挨到第五道天雷時,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一下子跌進了房間。李池池想過來扶我,被白凌絕攔了下來。
李池池還真是一個沒良心的妖精。
窗外的布雷君拿的是全自動布雷機,一旦啟動,不打夠九道雷就沒辦法人工停止。他看見是我,著急地從窗外闖進來。這時候,機器已經打完了八道,他喊了一聲:“魔道太子?”然后將機器一轉,最后一道雷終于就要落在白凌絕的身上了。
白凌絕下意識地把李池池拉過來擋在面前,李池池猝不及防,倏然被震碎了筋脈,隨即周身發出道道金光。她站在金光中微笑,不知是在笑白凌絕的絕情,還是在笑終于可以實現夙愿,成為仙子。
06
李池池歷劫升仙之后,我被遣送回魔道,被我爸胖揍了一頓,囚禁三百年,再然后就是我已經幾千年沒有再見過她了。
今天,她終于回魔道來找我了,卻是為了殺我。
李池池說好喝完魚湯就走的,卻披著毯子賴在窗戶邊,望著飄零的大雪說:“天庭四季如春,到處生機盎然,我有多久沒見過你,就有多久沒見過雪。”
我便問:“那你有沒有算過,到底有多久沒見過我了?”
她久久不回答,呼吸均勻,竟然已經趴著睡著了。
這時,她掉在客廳里的手機忽然震動,上面有一條未讀短信——最后一味藥拿到了嗎?
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陣不安,于是敲擊屏幕,回了一條——什么藥?
那邊回得極快——就是起死回生黑熊膽啊。你難道不想救白凌絕了?
手機從我的手中掉落,發出一聲悶響,李池池動了動眼皮,但沒有醒來。
我仿佛一個選擇性失明的人,窗外的大雪融入夜色里,我只能看見我的房子、我的暖爐、我的魚湯,還有我的李池池。
當我做好早餐去叫李池池起床的時候,她已經穿戴整齊,正靠在床頭上哼一首小歌。我倚著門框細細地聽,居然入了神。
“你從前總是很小心/問我借半塊橡皮/你也曾無意中說起/喜歡和我在一起/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銀刃,你來了。”
李池池在初雪后的暖陽里向我看過來,三分之一的臉頰被陽光滲透。她露出八顆牙齒,像小時候那樣,哪怕換牙也是極愛說話的,總是漏著風跟我講一些歪道理。
她跳下床向我跑來,翻了翻我的衣兜:“你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然后氣鼓鼓地說,“第二節課以后我就會餓了!”
我伸出手敲了敲她的腦袋:“還當自己是一年級的小學生嗎?”
她的眼角突然滑下一行清淚,皺了皺眉,失神般地走到客廳里,隨即轉過身來,又笑開了:“可是銀刃,你還是從前的銀刃吧。”
李池池大概是預料到了什么,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用瓷勺子舀起一勺豆腐腦,遲遲不放進嘴里。她還未吃就開始哭,連眼淚掉進碗里也不擦去,哭了一會兒就大口大口地吃早飯,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跟我說話。
“熊銀刃,這些年沒人騷擾你,你是不是很開心?”
“我在天庭過得很好,還見到瑤池了,她好美啊,和我想象的中一樣。我一直都在感謝上天眷顧,給我一個你這么好的同桌,照顧我很久,忍受我的脾氣,幫我歷劫,還擋了我的天雷。”
“我知道這些都不該是我的,都是你給我的,所以我還給你……也是……也是理所當然……”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做完……我……還……還想……和你……永……”
李池池喘著粗氣,流在碗中的不再是眼淚,而是大口的鮮血。我站在逆光的窗前,冷漠地看著她。后來她連話也說不全了,只是不斷地抽搐,直到再也不見動靜。
魔魚眼是至毒,以往熬湯,我都會將其剜去,在昨晚看到那條短信后,魚眼就被留下做了今日的早餐。
我緩緩地走過去,從地板上抱起她冰涼的身體,擦干她嘴角的血跡,然后緊緊地將她的頭擁在我的懷里。
我從未如此用力地抱過李池池,我不能,也不敢,因為我怕自己那樣做了,她就發現我的企圖,想要離開我。
可是現在的她是多安靜啊!她從來都沒有這樣安靜過,從來都是蹦蹦跳跳的,惹了麻煩就會躲在我身后,知道我在生氣就揪著我的衣角裝可憐,喜歡什么就耍小心機去爭奪,固執地相信有我在的地方始終安全。
若李池池只是要殺我而已,那我就站在這里給她殺,可她是為了救白凌絕,那就不行。
“四千三百七十年,我等了你這么久,你卻始終沒有忘記他。那就這樣好了,你留在我的身邊吧,再也不要離開我,這里很安全。”
我一遍又一遍撫摸地她漸漸失去顏色的頭發,淚水浸在眼睛里遲遲不掉下來。
“我說過要保護你的,說過不會讓你死的,卻食言了,你別怪我。”
我不知道還要對李池池說什么,只是想要她陪在我的身邊,哪怕要我放棄這一切,隨她遠去。我多羨慕那個凡人啊,他竟然能夠得到她的愛情。
她會沉入冰湖最底層的泥沙里,變得完全透明,仿佛永遠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這是魔魚至毒的詛咒。
好吧,李池池。
如果你愿意,我就來陪你。
07
我是李池池,是李陶匠手下第七百八十三個成精的工藝品。其實這只是我毫不謙虛的說法,因為其他的容器——比如聽風瓶之類的還有點工藝品的樣子,那我這只水缸就完完全全是為了裝水而已。
鄰居家那位在天橋下面擺攤算命的神棍在遇到我之后,說我能成仙,我不信他。誰見過一個小孩子七十歲就被老爸推出家門找工作,還能成仙的呢?那時候還沒有出臺不能雇傭童工的相關規定,于是我十分輕易地就應聘上了魔道貴族小學的……保潔。
由于學校的課程問題,只有等師生都放學了,我才能提著拖布和水桶開始打掃,所以我白天很閑。有一次我在學校里溜達,見一間教室里有一個空位,就溜進去上了一節課,沒想到這一溜就溜成了熊銀刃的同桌。
熊銀刃不是一般的魔,他爸是我們這里管事的,所以當我坐在他的身邊后,被不知情的班主任當作關系戶,竟然也默認了我在這里上課。自從我搭上了他,就再也不用擔心早餐了!只是好景不長,初二那年,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他。而只是一個轉念的時間,我發現自己配不上他,再后來,他干媽就找上門來。
打死我也沒想到,天下容器界第一美人瑤池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要我給你多少錢,你才會離開他?”
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也不打算想,于是兇狠地拒絕了她。
我爸恰好聽到這番對話,跑出來對我說:“這可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反正你不可能嫁給他,不如離開他。你不是想修仙嘛,那讓他幫你。我聽說神仙是有工資的,正好可以貼補家用。”
我爸捏了一輩子的陶,一句話就否定了我和銀刃所有的未來,并且在這種大是大非上居然也難得心思細膩一回。
我買通了蜘蛛精姐妹將我堵在墻邊,以此做給銀刃看,希望借著這件事從此和他可以分道揚鑣,誰知道把他的頭給砸破了。即使這樣,他還是癡心不改,依然賴著我不放。不放就不放吧,我天真地想,那我要去修仙好了,如果我當上神仙,說不定就配得上他了。
要出魔道需得渡冰湖,一般妖怪進去是要死的。銀刃帶我去凡間,竟然也硬生生掉了三百年修為。出水的時候,他渾身冷冰冰的,臉頰一片蒼白,卻緊緊地將我摟在懷里,我覺得自己不能再拖累他了。
我騙銀刃,說我喜歡白凌絕,可那只是想讓他走而已啊,沒想讓他痛苦的。
后來我讓他去冰湖里找魔魚,我覺得白凌絕反正是要死了,不如利用這件事讓銀刃回魔道,只要他回去,那就肯定會被他老爸逮住,然后……然后他就會精修學業,接管魔道,成為新一代魔君,回到他自己的生活里去。誰知道這一次我又料錯了,他不僅回來了,還為我帶來了九道天雷。
在位列仙班的儀式上,我滿心歡喜地等著銀刃來為我慶祝,可直到夜里人群散去,我也沒有等到他,瑤池對我說,這個仙位是他為我求來的,他沒有義務、也沒有力氣再為我做什么了。銀刃再也沒來找過我,我的功力也不足以穿過云海和冰湖去魔道找他,于是開始不分晝夜地修行。四千年眨眼過去,在我終于能夠穿越云海那天,武宿星君帶著一個凡人來找我。
他的眉眼熟悉,那正是白凌絕的轉世。
武宿星君為了邀功,要毀掉仙魔合約,擅自率領天兵進攻魔道,所以威脅我去殺銀刃,并取他的精元黑熊膽。
“這世上,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接近魔君的人,我思來想去,唯有你一個而已。”
我假意答應他,因為我要去給銀刃報信。這是一個多大的秘密啊,他保護了我這么多年,我想,我終于能保護他了。
誰知道,我才剛找到他,他就開始跑。我只好開始追,整整追了三十二個小時。我想要一股腦地告訴他這千年的相思,可是思緒像毛線一樣纏成一團。我以為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和他在一起,然后把這些全都告訴他。
直到吃完那碗他親手做的豆腐腦,我也沒有說出口那個秘密,還有我的愛情。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我,可是這些不重要了。我本來只是一個做保潔的貧窮的小女孩,是因為銀刃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死在他的手里,我一點也不委屈。
只是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對他說:
——我一直都深深地愛著你,從我們五百五十八歲的那年開始。
——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無論仙魔之別,無論云海和冰湖之間需要跨越多遠的距離。
——我想保護你,就像你當年用盡一切力氣保護我一樣。
——我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始終沒有說出那句“我愛你”。
——你呢?你也不開口。你繼承了魔君的所有小心翼翼,怕一切都坦白了后,我就會離開你。
我和他錯過了這么多年,可還是不能擁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這些話,我再也沒有機會講給他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