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29日,余秀華在西安簽售新書《月光落在左手上》,這距離她獲得“馮道信鄉土文學獎”特等獎不足三天。還是那件紅衣,紅框眼鏡,不同的是,她額前蓬亂彎曲的劉海直順了很多。
去年年底,沉寂了近40年的余秀華帶著她的詩歌,如一陣龍卷風席卷了媒體界、詩歌界、出版社、學術界、網絡等多個領域。但當我們討論她的詩歌時,卻始終繞不開她的本身:農村婦女、腦癱。
如今,余秀華被眾多榮譽包圍,不知在寧靜、清苦的日子里過慣了的她,未來是否會如額前的劉海發生改變?
“感覺像坐火箭”
一夜之間,“余秀華”三個字如一聲春雷響徹中國,對突如其來的出名,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感覺像坐火箭。”
2014年初秋,北京農展館南里10號辦公室,《詩刊》編輯劉年沒有午休,盯著偶然點開的博客,陡然來了精神:“她的文字像飽壯的谷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多年不曾遇到好詩的劉年像打了一劑強心針,等不及例行的報稿時間,打稿簽、二審、三審,就直接印刷出版了。
誰也不曾想到,劉年的個人喜好竟然引發了一系列“余秀華”事件。

隨后,她的詩歌被發在《詩刊》的微信公眾號上,轉發量瞬間就上了5萬條;緊接著余秀華又參加在中國人民大學的讀詩會,登上《人民日報》。
最后,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讓“余秀華”三個字井噴式爆紅。
這首詩歌被江蘇同城網的編輯王小歡偶然間發掘,他瞬間被它濃烈的感情、露骨的文字所吸引: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大膽又吸睛的“睡你”二字,讓這首詩在微信公眾號“民謠與詩”上一經發布,三天內轉發量達到100多萬次,算上微信至少20倍的“乘數效應”,總轉發量在千萬次以上。
莫名的,余秀華就火了,就連她那無人問津的小山村,也一下子人頭攢動。
湖北鐘祥石牌鎮橫店村,一個偏僻的小院里,幾十家媒體,上百名記者蜂擁而至。
當地政府官員來了,先送來了嶄新的電腦,又送來了“鐘祥市作協副主席”;
粉絲來了,穿過大半個中國,跟余秀華拍了合影;
出版商來了,十幾家爭版權,有的還要下跪,其中兩家在征得她的授權后,在短短十天內就將詩集上線預售;
還有各色的“詩人”、保險業務員、民間組織人士、影視公司……
小院門前落寞已久的曬谷場,印上了一圈圈的車輪,像極了余秀華即將變道的人生軌跡。
腦癱與抗爭
變道之前,余秀華的人生是悲苦的。
1976年3月,余秀華出生時因為倒產造成腦癱。4歲之前只會爬行,6歲時,父親余文海給她做了學步車:一個支架固定在4個廢舊軸承上, 開始了她“搖搖晃晃”的人生。
令人欣慰的是,余秀華雖然是腦癱患者,但除了在行走上不方便、語言上不清晰外,智力與常人無異。
曾經,她也與命運做過抗爭。
上學時她很努力,一首《無名星》的詩還獲得過校刊征文第一名。她把自己比喻成一顆無名星,不自卑、不羨慕。
還不會走路那會,家里來了客人,她會沿著田埂在泥土里爬很遠,仿佛在向別人證明,“我也可以迎接客人”。
可好強、倔強的外表,卻擺脫不了現實的冷漠和殘酷。在世俗的眼光里,在別人一次又一次的嘲諷里,她終于低下了高昂的頭顱:拿起生銹的菜刀,往左手腕上割,好在父母發現及時,把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可從此,她變得沉默寡言。高二那年,語文老師在她歪歪扭扭的作文上畫上一個“0”后,她燒掉了所有課本,輟學回家。
割不了草、收不了稻子,回家后的余秀華徹底變成了一個閑人,只能在家看院子。看著越發沉寂的女兒每天在小院里唉聲嘆氣,老兩口愁白了頭發。一聽村頭有人轉讓小賣部,兩人連忙扔下農活,央求人家把小賣部轉給余秀華。
從此,余秀華一邊經營小賣部,一邊看書,從《知音》到《宋詞》,什么都涉獵。一有所悟,就在書上歪歪扭扭地寫幾行字。也是在這段歲月里,她醞釀并寫下了第一首詩——《印痕》,把她殘疾的身體在泥水里匍匐時留下的凄楚痕跡表現得淋漓盡致,也為她日后走上詩人的道路埋下了伏筆。
虛無的愛情
身體殘疾帶來的生活不幸,為她后來的詩人身份蒙上了一層悲憫的色彩,而婚姻似乎成了余秀華僅次于身體缺陷的第二大傷痛。
對于一個19歲的平常女子,談戀愛、結婚、生子,是一件平常、容易的事,但對于余秀華來說,卻是大事。余秀華父母常常為此夜不能寐。那年冬天,流浪到村里的四川人尹世平上門提親,余秀華的父母一下被感動,“只有他不嫌棄我女兒。”兩三個月后就安排了兩人的婚事。可當時的余秀華根本不懂什么是婚姻。
婚后兩人一個在城里打工,一個留守在村里,一個酒后渾渾噩噩,一個在詩歌世界勾勒情感。沒有交集。
為了擺脫這段沒有情感基礎的婚姻,2012年她不顧父母反對坐上了去湖北鐘祥荊門市的火車,準備討米(乞討)求生。
到荊門第一天,余秀華掏出來之前買好的瓷碗,跟在幾個老頭后面學乞討。人來人往的天橋上,老頭們嫻熟地跪下來,不停地叩首。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拿著碗的余秀華,局促地注視了良久,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彎曲膝蓋,可瞬間又本能地挺直,要強的她始終沒辦法下跪求生,只會站著。一個小時過去了,一個老頭的碗被硬幣敲響了6次,她的碗卻像剛買時一樣干凈。
出身卑微,卻沒辦法在卑微里過活,余秀華討厭這樣的自己。“討米”只進行了一天,回來后,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更加瘋狂地寫作,宣泄出內心所有的苦楚。也正是這些痛苦的經歷,讓她的詩歌充滿了靈魂和骨血,所以一經發現,她的名字便紅透了大半個中國。
2014年12月在中國人民大學的讀詩會上,余秀華顫抖地讀了一首詩:“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成名后的她,終于得到機會對婚姻進行昭告天下式的控訴。但丈夫尹世平卻因此把頭埋得更低了。
如今兩個人碰到一起,像兩頭牛一樣,哼都不哼一聲。
可這并不妨礙余秀華尋找虛幻的愛情。
她大膽地把偶像照片貼在博客里,她毫不避諱地把寫給偶像的若干情詩貼在論壇里。一次,她跑到一個偏遠的火車小站,就是為了見一見在QQ中對她關愛有加的、素未謀面的詩友。
詩里詩外
幾十年的愛恨痛楚,貌似都在為這一時刻爆發。
人大的讀詩會在一間幾十平米的教室里,余秀華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紅色羽絨服,扎著毛燥的馬尾。吐字時,右手的話筒會隨著頭部用力地搖擺而顫抖,她臉上的肌肉顯得有些僵硬和局促。
在手機、相機、西裝革履的聽詩人的映襯下,她是一枚格格不入的沙粒。
這是成名之初,鏡頭里的余秀華。
那時候,對于遠道而來的記者,她會出門迎接,在田野間的小路上,走起來搖搖晃晃。
電視臺的來了,拉她表演寫詩歌,她坐在用四根鋼棍支起的板子前,在記者鋪開的本子上寫寫畫畫,因為寫字時要全身用力,那張單薄的“書桌”在她面前顫抖著。眾人在背后拍攝,她盡可能的配合,微笑。
媒體圈里評價余秀華直爽、好脾氣,這樣的贊譽卻很快斗轉直下。至少本刊記者聯系她時并不順利。
從出版社找來她的電話,按慣例給她發去一條慰問與邀約采訪的短信,短信長達350字,言語之間表達了記者采訪她的誠懇用意。一天過去沒有回復。
第二天直接打了電話過去,自我介紹后,電話那頭的余秀華吃力又直截了當地回答:“我不想接受采訪,不要打來了。”然后掛掉電話,干脆、無猶豫。
出版社的朋友寬慰說:“詩人的情緒捉摸不透。”
余秀華成名后,連續4個月輾轉北京、昆明、上海、杭州等多地參加讀詩會、講座,將原本屬于平靜世界的人,置于喧囂聲中,難免會發生這樣那樣的改變。余秀華也不會例外。
她開始介意媒體記者把她付諸報端的形象:“這段把我描述的太丑了。”
她會毫不留情地寫博文控訴最早報道過她的記者:“突然覺得人心險惡……這個時候,我是被他當成工具炒作他自己。”欣賞她詩歌的友人勸她,不要被虛名浮利所困,心態放平實些。
而她在記者面前的“戰斗力”,也直線上升。比如有記者問:你喜歡“調戲”記者嗎?
她答:我一見面就想調戲你了,這個心理無法壓抑怎么辦啊!男性我會具體看,有沒有被調戲的資本。
對于大膽直言的她,人們評價不一,有說幽默,有說不近人情。但無論哪一種,在她打開另一個世界后,她的人生也會在人世中改變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