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三月,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帶著幾絲寒意的風吹起他的鬢發。他看了看前面的男人,就是這個人,把他從那個偏僻的村子里帶了出來。并且一路南下,往鄢郢而去。
他對這個男人了解不深,只覺得他雖然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裳,發絲凌亂,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股清貴之氣。
就在一個月前,他拜了這個男人為師。他師父的名字是——屈原。
進了城,他隨屈原來到住處,這才知道,他的師父是楚國的大夫,出身貴族,為人剛正不阿。兩人來到府前,門被打開。一個扎著雙髻的小丫頭探出頭來,一雙大眼睛閃著靈動的光。她很快看到了站在屈原旁邊的宋玉,開口問道:“師父,他是哪家的渾小子?”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珠玉落地。
這,便是宋玉第一次見到嬋娟。
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女孩拉住他手時,那燦爛如夏日朝陽般的笑容。
宋玉在屈原的府邸住了下來,他和嬋娟一起聽屈原講課。他天資聰穎,加上勤奮刻苦,在寫辭方面的造詣很快就超過了嬋娟。嬋娟一開始還有些不滿,但后來也漸漸釋懷了。嬋娟很會做點心,她每次做了點心,都火急火燎地拿來給屈原和宋玉吃。
她說,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就是他們的師父。無論朝野多么黑暗,他們的師父都從未動搖過心中的信念,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她將來,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宋玉看著她向往的表情,默默轉過了頭。不知為什么,他有點討厭嬋娟露出這種表情。
又過了幾年,宋玉已經長成了一個翩翩少年,風流倜儻,面如冠玉。走在街上,總會有少女投來艷羨的目光。每逢此時,一旁的嬋娟就會狠狠地瞪回去。
“子淵,你聽著,你可是君子,君子不能三心二意,不能濫恬?!?/p>
宋玉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可是一直都對你一心一意。”
“你,你說什么啊!”嬋娟氣得羞紅了臉,“我可是你的師姐,這種玩笑不能隨便開的。”
“既然知道是開玩笑,你還生什么氣?再說,你歲數比我還小,算哪門子師姐。”
“你個渾小子……”
宋玉躲閃著嬋娟的拳頭,心中卻泛起莫名的幸福感。
然而,屈原的剛正不阿終于給他帶來了厄運。他在大殿上惹惱了君王,被流放出王都。這一去,似乎就沒了歸期。
嬋娟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刻打點行裝,要隨屈原一起走。
“不行,你不能跟去?!彼斡窬o緊攔住想要追隨屈原一起離開的嬋娟。
“你到底是不是師父的弟子?那么艱苦的地方,要是沒有我照顧師父……”嬋娟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師父之所以不回來道別,就是不想讓你也牽扯進去……”宋玉抱住嬋娟,任憑她對他又咬又打,“沒關系……嬋娟,我會和你一起等師父回來的……”
嬋娟終于放聲大哭,師父一直是她的光,如今這光將要隱入黑暗,她怎能不哀傷?
“你……你會和我一起等嗎?”
“會的,一定?!彼斡裉嫠林鴾I水,“你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后來,又過了兩年。宋玉被舉薦入朝,憑著超凡的才學,被襄王任命為文學侍臣。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身份卑微的他終于入朝為官。
他歡喜地將這個消息告訴嬋娟,她只是談淡笑了一下。自從師父被流放后,嬋娟幾乎就沒怎么高興過。
“那,有師父的消息了嗎?”嬋娟小聲問。
宋玉的心猛地一緊,隨后,一股莫名的憤怒涌上心頭。
“除了這個問題,你還能問些別的嗎?除了師父,你就不會為我高興一下嗎?”
嬋娟自知惹得他不高興,便不再問。但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生哪門子氣?她想起來還有針線活沒做,就站起身,朝著里屋走去。
身后的宋玉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話到了嘴邊,卻什么也說不出。
此時已是深秋,枯葉飄零,平添幾分蕭瑟。
屈原被流放的地方太遠了,宋玉極力打聽,卻什么消息也打聽不到。每每回去,嬋娟總是問,有師父的消息了嗎?
此時,嬋娟已是二八年華的少女,黑色的長發像綢緞般柔順,相貌靈動可愛。他??吹剿弥鴰煾傅臅?,一看就是一天,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師父的辭。
他的辭得到過無數人的贊美,卻獨獨得不到她的。
經歷的時光越久,他就越明白,自己心中的那股感情到底是什么。那是忌妒,他忌妒他的師父。師父已經離開幾年了,他和嬋娟之間一直恪守著禮節。他以師父未歸的理由,推掉了很多戶人家的提親。他終于實現了年少時的夢想,他生得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甚至還得到了云夢之田的封地,過幾日,他就準備帶嬋娟一起去看看。
“不,我不能走。子淵,我怕師父回來了看不見我?!眿染険u搖頭,“你說了,要陪我一起等師父的?!?/p>
“只是離開會兒,不會有什么事的。而且……”
“你說了要陪我等的!”
他看著嬋娟的樣子,忍不住提高了音調,“嬋娟,師父他回不來了!前幾日我在朝中又聽到有人彈劾師父,大王這輩子都不準備召師父回來了!”
“你為什么不替師父說話……”聞言,她突然站起身,眼中有淚光閃動,“子淵,你變了,你也變得和他們一樣了,一樣的阿諛奉承,一樣的不分黑白。”她說完,向著門邊走去,她走得很慢,似乎每邁出一步都十分艱難。就在一個不留神間,她跌倒在地。他趕忙上前扶她,擁她在懷,卻感覺到她在不斷地發抖,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胸口。
“子淵,我只有你了,你說了要陪我等師父的。你不能變啊你要是變成一個陌生人,我該怎么辦?”嬋娟瑟縮在他懷里,一邊抽泣一邊說,“求求你,去幫師父求情好嗎?”
“我會的,不過你得先隨我去一趟我的封地,我不能忤逆君主的意思。”
他感覺嬋娟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他們啟程去了宋玉的封地,那是個很美的地方,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像是粉紅色的云霧。嬋娟看到這美得好似夢中的場景,不由得笑了。她似乎暫時忘記了師父的事,完完全全被這個美麗的地方吸引了。
粗略算來,屈原已經離開四年了。
四年,可以改變很多。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稚嫩的少年,而她,卻仍是當年那個單純、崇敬著師父的少女。屈原現在是君主的大忌,為了將來的仕途,他哪里還敢提求情的事。他想,也許再過一些日子,嬋娟就會忘掉屈原了。
他沒有師父直言上諫的耿直,從來沒有。
在云夢田的日子,他寫的每一首辭都受到世人的贊美。有時候,嬋娟也會呆呆地看著這個俊朗的男人發呆,有那么一剎那,師父的身影和宋玉重疊了起來。師父離開得太久了,久到如果她不每天看師父的書,就會忘記。
她知道,宋玉已經變了。他沒能繼承師父的意志,他有師父的才華,卻沒有師父的剛正不阿。她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但是,他對她直很好,她雖然很想去找師父,卻又不忍心提離開的事。
那一天,桃花開得漫山遍野,遮住了半個天空。
他說,嬋娟,嫁給我吧。
她笑著搖搖頭。
“是因為師父嗎?”他說,“這么多年了,我在你心里就一點位置也沒有嗎?”
“子淵,你長得俊美,又有舉世無雙的才華……是我配不上你。”嬋娟說。
他甩門而去,留下一室寂靜。
后來,他再也沒提嫁娶的事情,也不答應嬋娟離開。
那一天,朝中有人來府中作客。嬋娟在門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得知屈原將在近幾日秘密回到王都,在太廟落腳。
她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算好日期,來到太廟。那時正是臘月,漫天飄雪,碎玉瓊花。她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須發白了,身體佝僂了,但他仍然是她的師父,是她的光。
“師父!”她叫出了聲。
他回過頭,看到她,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嬋娟,怎么是你?”
她走進太廟,屈原趕忙叫她坐下,“這是剛送來的酒,外面那么冷,喝點兒暖暖身子?!?/p>
嬋娟欣喜地接過酒,酒剛下肚,就聽門口傳來喊聲。
“別喝!”是宋玉的聲音。
她感到腹中一陣絞痛,支撐不住便要倒下。宋玉沖上來抱住她,她的意識已經模糊,迷迷糊糊中知道自己喝了毒酒,就要不久于人世。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她好慶幸,沒有讓師父喝這毒酒。
她好像聽到師父和宋玉的聲音。
“子淵,你哭什么啊?我知道你對我好,其實……其實我也很喜歡子淵……只是,子淵所奉行的‘道’與我和師父的都不一樣。如果你娶了我,我一定會妨礙你的……我不能耽誤你……別哭了,你那么好看……哭了就丑了…”
她啊,怎么會不喜歡他呢?他是這樣好的一個人,風流倜儻,才華橫溢,對她溫柔又癡情。但是,她想追尋的道路,和他終究是不同的。
她合上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太廟外的雪靜靜地下著,好似無聲的哭泣。
屈原最終還是死了,他縱身躍入滾滾汨羅江中。他對這個世道徹底失望了,唯有離開方可尋得解脫。
宋玉將嬋娟葬在桃花林里,那里的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美得不似人間。一陣風吹來,衣秩翻飛,他舉起酒杯,將清冽的美酒灑下。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我沒有和師父走,沒有見到你,沒有愛上你,是不是就不會有如此多的哀傷?!彼]上眼,淚水劃過面龐,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但是,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我還是想要遇到你?!?/p>
桃花飄零,似水流年。
他一生,都未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