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終成回響

她跳舞的時候，好像一棵開滿花的樹。

絢爛，綺麗，蓮步輕移間似乎有浮動的香，好像一瞬間，整個世界都炸裂開來，連這瀲滟的湖光也不能撼動其半分，好像她即是永恒。

蘇軾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美了：歌舞時的綺麗無雙，宴席下洗盡鉛華的素雅，明明只有十二歲，卻真真擔得起“淡妝濃抹總相宜”這七個字。他早已過了翩翩少年郎的年齡，在官場幾度沉浮，總以為自己已見慣風雨，卻還是在觸及到這份美時心顫了一下，終是忍不住發司：“你可愿隨我回府？”

“朝云之幸。”

歌舞坊的女子總是比旁人早熟，她們議論那些才子，評價每個人的實力，然后使盡渾身解數來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被買走總是比年老色衰無人司津來得好。可朝云從來不理會那些，她以為人生是一場虛幻，貧窮與富貴不過是其中的一種形態而已，她不執拗，亦不抗拒。

可命運終將她推向那場宴會，一曲傾城的舞姿，終于換來一人眼神的流連。

子霞。這是蘇軾為朝云取的字。

在府中做侍女的日子總是比在歌舞坊愉快得多，蘇軾沒有其他主人家的架子，亦做不來什么人情世故，甚至還會在空暇時教她寫字。朝云聰慧，沒多久便能學個差不離，于夜里獨自在紙上并排寫下那人和自己的名字，心底的情緒如藤蔓般瘋長。

蘇軾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她一直知道這件事，可她更清楚，蘇軾對她，從來都是無關風月的心意。

蘇軾有深愛的亡妻，有賢惠的妻子，還有幾個漂亮可愛的侍妾，自己于他，不過是一個聰慧安靜的侍女。清楚這一點的朝云，卻還是無可奈何地陷入了一場注定寂寞的暗戀。

她在佛經里看過一段話，句子很長，用詞晦澀，大約是“愛是一件沒有道理可講的事”的意思。她因為這樣的句子出了會兒神，然后如往常一般沏好了蘇軾最愛的茶。

堅定心意，然后以飛蛾撲火般的勇氣投身到一場注定不對等的愛戀，這是一個平凡女子可以做到的，最偉大的事。

蘇軾從來都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這樣的人，像夏天里一株火紅色的木棉，自顧自地開放，不管有沒有旁人欣賞，年華總是熱烈的，生活總是精彩的。他們的熱鬧從來都與旁人無關。

貶官的命令下來時，這個意氣風發的男子臉上終于有了疲憊之色。他平靜地接受了仆人和侍妾的辭行，比起虛無縹緲的敬重和愛戀，背井離鄉的憂患到底大過一切。

“朝云愿意隨行。”說這話的朝云荊釵布衣，一雙眼亮得驚人，又生怕蘇軾聽不清一般，再次重復了一遍。

“你可知此行是去往何地？”蘇軾嘆息，“子霞，你可以過更好的人生。”

“可是，我再也不會唱其他人的詞了。”微風起于青萍之末，早在某年夏天，那片風便已吹起，從此，生生不息。

他們終于在一起。

黃州并不適宜人居住，它像一個土黃色的囚籠。

蘇軾從來到這里便生了病，發燒昏迷，咳嗽不止，朝云衣不解帶地徹夜照顧，并在他清醒時為他唱曲兒，唱“花褪殘紅青杏小”，唱“多情總被無情擾”，曲調婉轉，悠悠蕩蕩。花瓣鋪了滿地，便又過了一年春光。

很多時候，朝云有種兩人是相愛的錯覺。蘇軾如夫君般為她講述奇聞異事，她也如妻子般打理日常往來，兩人親密無間，仿佛只要一個眼神，便能獲悉對方的一切想法。朝云還特意為蘇軾釀了清冽的青梅酒，可偏偏，酒后夢里蘇軾喚著的，是王弗。

這世間的情愛大抵如此，深深淺淺，緣起緣滅，唯有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才會朝思暮想。王弗是蘇軾深愛的發妻，是午夜夢回那個“小軒窗，正梳妝”的少女，她所占的地位讓人連嫉妒都失了力氣。朝云只能平靜地看著天邊升了又落的朝霞，心底有鈍鈍的疼。

那壇青梅酒最終被封存了起來。蘇軾在次日清晨問起，朝云只是淡淡地回答：“酒撒了，沒有了。”

兩年后，蘇軾奉旨入京。

朝云不喜歡京城。那里永遠桃花天天，琴聲渺渺，人來人往間，便有了一尺紅軟，兩寸相思，偏偏情意淺薄，總不免兩相辜負。是一座相聚比離別還要讓人難過的城。

可是蘇軾喜歡。府哪里終日人頭涌動，有門客的高談淘論，也有侍女的嬉笑打鬧，枝頭有錦簇的花朵，有鳥雀掠過晴空——是和黃州截然不同的景致。

朝云住的院子幽靜，開有大朵的薔薇，時有花香浮動。她常坐在屋前看佛經，極少出門，也極少和旁人交談，時間一長，連人也安靜得像株植物。蘇軾偶爾來看她，說：“子霞，你這樣不好。”

“你要迎娶新夫人嗎？”朝云反問。她不是愚笨的女子，蘇軾不可能長久沒有正妻，眼下他勢頭正好，多的是妙齡少女可以選擇。只是終歸不是她而已。

但出乎意料的是，蘇軾否認了，他不想再對不起王弗。

有沒有一點是因為我？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朝云一直不明白，蘇軾對她的好，究竟是那份追隨的感激，還是出于心底的繾綣，只是無論哪一樣，蘇軾的心里終歸最愛的還是王弗。所以朝云什么也沒問。

色如聚沫，痛如浮泡，皆悉空寂，無有真正。唯有這一刻，朝云對此深以為然。

蘇軾被貶到了嶺南，朝云再次相隨。

嶺南濕熱，多瘴氣，朝云便常焚些艾葉祛濕，蘇軾坐在屋里看書，偶爾喚朝云的名字，卻不說是什么事，只是輕笑。桌案上有一盤荔枝和一壺粗茶，他忽然說，這樣也很好。

蘇軾好似一夜之間大徹大悟，心底平靜無波，只想兩個人這么安安靜靜過下去，種一畦地，養一只大黃狗，最好再要個孩子。

朝云也笑著說好。

后來，朝云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不過一個月的功夫，顏色憔悴，人也瘦脫了形。昏昏沉沉間，只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還是少女的自己，在為蘇軾跳舞，那時的自己好看得像一棵開滿花的樹。

醒過來的時候，蘇軾趴在床邊，見她醒來，笨拙地端來了杯茶水。朝云看得好笑，忽說：“好久沒為你唱《蝶戀花》了。”

“等你好了再唱給我聽。”

朝云卻徑直唱了起來。因為病弱體虛的緣故，氣息有些不勻，卻還是一字一句地唱了下去，在最后，她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還有未說出的一句：我從未如此慶幸過，你不像我愛你那般愛我。

朝云于嶺南病逝，蘇軾親手將她葬于西湖南側。

蘇軾再未聽過《蝶戀花》。他還是像平常一樣，吃很多的飯，唱很多的酒，寫很多的詞，好像一切也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會在一個人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喊出朝云的名字而已。

他已經習慣不停地失去。

那一日，蘇軾坐在院子中喝酒。陽光鋪滿院子，空氣里傳來忽遠忽近的狗畎聲，墻角還開了滿滿一架粉紫色的細碎花朵——是朝云生前種的豆角，他忽然想為朝云寫一首悼亡詞。

關于忠誠，關于愛情，也關于一個普通女子的一生……明明想好了，卻怎么也無法下筆。那是第一次，蘇軾清楚地意識到，朝云已經離開一年了，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

再也不會有一個人連憂郁都柔軟到讓人心疼了。那些朝云拼了命的念念不忘，終于成為響徹他余生的一段回響——只是，回不去了。

宣紙上終是落下了大滴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