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月癡癡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夜風吹起身上的輕蒲紗衣。這是她入宮的第三個年頭,她總能想起入宮前的日子,想起那個握著她手,教她一筆一畫習字的男子——錦川。
“陛下……”宮女們請安的聲音打斷了簡月的思緒,她輕輕嘆氣,轉身跪下,“陛下圣安。”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孟贊伸手扶起簡月,滿眼疼惜。
廟堂上的孟贊英明神武,幾年前,他以太子監國身份繼承帝位,于朝堂執殺驕橫的大將李蒿,之后,朝臣對他無不敬畏。只有簡月從不怕他,也只有在簡月面前,孟贊才會展露其溫柔的一面。
“沒什么。”簡月淡淡地笑道。這些年,為了在深宮中站住腳,簡月學會了各種笑,但她從未真正開心過。
“唉,到底要怎樣才能走進你心里……”孟贊輕輕拉她入懷。孟贊的懷抱很暖,有時簡月甚至會生出一絲絲安全感,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因為娘說,這個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
“簡月,再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
男人總是固執地以為美衣華服就能征服女人的心。孟贊這些年沒少在這方面下功夫,但凡能搜羅到的奇珍異寶,他都不惜重金買來送她,他曾說,只有最好的東西才配得上她。
“只要是陛下給的,臣妾都喜歡。”簡月明白孟贊的心,只是世事無常,帝王之愛太過沉重,也太過善變,她要學會寵辱不驚。
“城內的芙蓉花開了,朕知道你喜歡,明天陪你去看花吧。”簡月點頭。
錦川曾說,待到木芙蓉開放,他便來接她。可春去秋來,又是一年芙蓉花開,錦川依日沒來。
旌旗遮天,車馬浩蕩,帝王家出行總是這般興師動眾。孟贊妃嬪眾多,可自簡月入宮后,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一人。朝堂之上,關于紅顏禍水的爭議早就吵翻了天,但這位帝王絲毫不為所動。就像今日,邊城烽煙再起,但為博簡月一笑,他依舊不顧眾人反對,陪她出游。
粘在城樓上,可看到錦州處處有木芙蓉盛開,花海一片。九月雖是木芙蓉開花的季節,但要讓一整個城開滿這花,并非易事。此生也許只有這個男人肯為她干這樣的傻事吧,簡月想。
“寡人知你喜歡這花,今年特命全城廣種此花。”
簡月的心動了一下,眼中多了些氤氳之氣。
簡月一直記得初見孟贊的情形。在勾欄混跡多年,她早就習慣了男人癡迷的眼神。“膚若凝脂,面若桃花”,是初見時孟贊對她的贊嘆,只這一句,簡月在心里給孟贊下了定語,他愛的也不過是她的美色。
然而今日,簡月覺得似乎有些東西變了。
“簡月謝陛下抬愛。”三年以來,簡月初次笑得如此真誠。這一笑,讓孟贊看得癡了。
“簡月,這花哪里及得上你的萬分之一。寡人……寡人希望此生你只為我綻放。”
這句話,讓簡月琢磨了很久。歲月無情,容顏易老,她到底還能綻放多久?她不知道,更說不準。
城頭賞花歸來,前線傳來新的戰報,商國鐵騎攻陷舒城。
聽到這消息,簡月手中的杯子沒端穩,滾燙的茶水灑了
身。
孟國踞險而建,易守難攻。群雄爭霸的年代,中原地區混戰不斷,可誰都敲不開這如鐵桶般的孟國大門。孟贊剛繼位那幾年,勵精圖治,孟國國力甚至超過中原各國,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方霸主。但這一切自簡月進宮之后,就變了。
孟贊的心思悉數轉移到簡月身上,有時為了陪簡月,甚至幾日都不上朝。那年簡月小產,孟贊整整陪了她一個月。
一國之君能如此待一個女人實屬難得,簡月心里明白,可是,誰讓她先遇到的是錦川呢。愛情就是這么奮怪,早一步太青澀,晚一步太艱難,只有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才會開出燦爛花朵。
簡月心里容不下別人。錦川說過今生絕不負她,可她不敢保證錦川不會嫌棄她和別人的孩子。所以,簡月摔倒了,孩子也就沒了。
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是故意跌倒的。即使不跌倒,腹中胎兒想必亦是難保,因為她悄然服用過墮胎藥。
簡月小產,孟贊盛怒之下,杖殺了當晚值守的宮女。孟贊勸慰簡月,來日方長,孩子以后可以再有,不必哀傷。孟贊永不會知,簡月從未想過為他生兒育女。
舒城淪陷,孟國已搖搖欲墜,似風中殘燈。
又半個月,商國大軍兵臨孟國都城。
朝中文武百官個個驚慌失措,他們找不出法子拯救將亡的孟國。此時,城中流言甚盛,人人都說簡月是禍國的妖姬。又有方士說,若想化解孟國危機,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處死妖姬簡月。
那些日子,孟國大雨不止,處處濕淋淋的。清晨推開門,便能看到落紅無數。諫官上書,請求斬殺簡月,“孟國無日,只因有月。若得民安,水洗昏月。黑夜盡頭,天下光明。”這沸騰于孟國都城的民謠,是諫官的理由。
有位老臣甚至在早朝之上撲向宮殿石柱,口中高呼“妖姬簡月”,以死相諫。孟贊臉色陰沉,不發一詞。
那天晚上,簡月初次聽到孟贊長長短短地嘆息。龍榻之上,簡月清楚地感覺到孟贊在顫抖,他也越來越瘦了。不知過了多久,在孟贊懷中睡著的簡月,在半睡半醒中,似乎聽到孟贊說,“朕要如何才能保住你?”
商國軍隊入城時,簡月一眼便望見錦川。錦川的銀色盔甲在日光里熠熠生輝,他所行之處,孟國人紛紛跪迎。
是的,孟贊降了。這個勇猛威武的男人,降了。所有人都嘲笑他昏庸無能,只有簡月知道,他并非無力反擊商國軍兵,是他不肯,就像他不肯處決簡月一樣。
“他日敵軍來,我愿降之。若能求得性命,那時,我就舍了這江山,帶你遠走,去深山密林中尋一清靜處,和你終老。”孟贊還說,“你是我的劫,只要你在,即使天下沒了,我也安心。”那天說至此處,孟贊又哭又笑,“我從來不知我會為一個女人變得如此懦弱。”
簡月不說話。
簡月看見錦川,亦不言不語。三年,簡月等這相逢,足足等了三年。錦川變了,銀色鎧甲讓他更英武,但少了幾分柔情,他有的只是不怒自威。
他來的時候,孟國木芙蓉花開得正好。錦川曾說,待到木芙蓉開放,他來接她。
只可惜,大殿之上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他威嚴而坐,接受孟國降書,下令即日將孟國皇族押往洛城,面見商國國君。
是的,錦川是商國的將軍,更是商國國君商孺的弟弟,他叫商錦川。
初遇商錦川,簡月不過是街邊賣藝的小女子,因為表演失敗,爹爹將她吊起來打。圍觀的人不少,但大都是看熱鬧的。商錦川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一腳踢飛了簡月的爹爹,扔下一串錢后,帶簡月離開。
自那日起,商錦川的名字就像釘子一樣扎進了簡月的心里。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她甚至愿意為他潛入孟國,潛伏在孟贊身邊。孟國人所言不假,她簡月就是妖姬,在孟國,她只有一件事要做——迷亂孟贊之心,毀掉孟國,成全商國霸業。
商錦川開口要她做的事,她不用思考,只要他開口,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赴,何況一個小小的孟國。
“簡月,我來接你了”。這句話,簡月等了三年。只這一句,簡月覺得,三年來所有付出皆是值得的。
所有委屈,所有傷痛,因錦川這一句“我來接你了”,瞬間煙消云散。
“帶我走,此生不要讓我再離開你。”簡月在錦川面前從來都很懂事,這句話算是她最任性的一個請求。
錦川輕輕將簡月攬入懷中,“簡月,再等等,你現在還是孟贊的寵妃,此時如果留你在我身邊,會招來非議。再等等,等切風平浪靜,我接你回來。”
是啊,商國剛剛一統天下,根基還不穩,確實不太合適把一個背負著亡國禍水之名的女人留在身邊。
不知為什么,此刻,簡月心中忽然浮現孟贊的眉眼。孟贊從來不怕誰說什么,他只愛她,愛到國破山河碎,他亦不曾皺眉。
錦川輕擁簡月,片刻,又輕輕推開她。他是商國將軍,他是驕傲的勝利者,他有許多事要去處理,沒太多的時間用來兒女情長。
再見錦川時,是在商國皇宮。這一次,他卸去盔甲,換上朝服,身上少了些殺伐之氣。這樣的他才是簡月熟悉的。
上次一別,簡月無時無刻不期盼著再見到他,所以得知今日能見到他,她特意穿上那身藕粉色的紗裙,梳了流行的朝天髻,眉心處還畫了一朵梅花。
如此妝扮,曾輕易傾倒孟贊。今日,她亦成為商國朝堂上的焦點。那個高坐廟堂龍袍加身的商國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似有些呆了。
但簡月的心里、眼里只有錦川。而錦川,他的目光很少落向簡月。簡月的心,有一些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又不可挽回地失去。
再見錦川,是數日后。簡月有了新的使命:讓孟贊死。
若是三年前接到這命令,簡月會毫不猶豫接受,那時的她沒有一天不盼著孟贊死。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重獲自由,才能回到錦川身邊。而如今,她感覺自己下不了手。亡了國的孟贊丟了君主的霸氣,他特別依賴簡月,像個小孩子一樣,時時刻刻黏在簡月身邊,一刻也不愿分開。
“能不能放他一條生路?”簡月直視錦川。
這么多年,她一直服從他,甚至硬起心腸打掉自己的孩子。可今日,簡月不想那么溫順。
“簡月,我想你回到我身邊。可是,只要孟贊活著,你就永遠是他的寵妃……”錦川深深地凝視著簡月。
可是,為何一定要假她之手要了孟贊的命?孟贊不過是個亡國之君,錦川和他的皇帝哥哥,隨時都可以找千百個理由處死孟贊,為什么偏偏讓她動手?簡月想不明白。
數日之后,孟贊暴斃。天下人都說,孟贊是因為愧對孟國祖先而羞愧自裁的。
念著孟贊的身份,商國賜其以郡王之禮下葬。
孟贊死后,簡月終日昏昏欲睡,茶飯不思。只有在想起錦川時,心情會好一些。錦川說,他會去求他的皇帝哥哥賜婚,他會騎著高頭大馬來接她。
那天,劉公公帶來一道圣旨。簡月禁不住歡喜,她猜錦川已求得皇帝賜婚。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朕惟典司宮教、率九御以承休,協贊坤儀、應四星而作輔。祗膺彝典。載錫恩綸。費氏簡月德蘊溫柔、性嫻禮教,故冊封為慧夫人。欽此!”
圣旨還未宣讀完,簡月已兩眼發黑,一頭栽倒,昏了過去。醒來時,她身邊坐著商孺,商國皇帝,錦川的哥哥。
“一切都會過去的,孟贊能給你的,寡人也能給你……”簡月看著商孺嘴巴一張一含,卻什么都聽不見。
“寡人并非無情之人,知你還放不下孟贊。你放心,寡人絕不會為難你。”又一個癡情人。
簡月的心一寸寸地涼了。錦川呢?他在哪兒?商孺納她為妃,他豈會不知?他應是不知,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但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力阻止吧。
女人一旦陷入愛情,就總能找到借口替心愛的人辯解。
簡月是昏迷著被抬入宮中的,眾人皆知她身體不適,眾人皆言她是因孟贊之死悲傷過度,所以商孺對她有些敬重,每日黃昏必來她宮中坐坐。
但商孺畢竟不是孟贊,他耐心有限,“簡月,你到底要什么?”
簡月冷眼看著商孺,這個男人想要什么,她太清楚了。但她想要的,即便他是皇帝也給不了。
“我要的你永遠都給不了。”簡月冷笑。
商孺忽然大笑,“你以為寡人不知道商錦川千方百計把你送來是為了什么?寡人非孟贊,怎會傻到被女人迷惑。錦川太嫩了,他那點兒心思寡人一眼就能看透。寡人能如此待你,已屬開恩,你別不識抬舉。”盛怒的商孺,霸氣十足,比當年的孟贊可怕千百倍。
更可怕的是他的話,如利劍一般,在簡月柔軟的心上劃出無數傷口。血流不止。
原來一切都是錦川的安排,原來她一直都只是一顆棋子,僅是一顆棋子。
簡月想起,母親生前曾對她說過,這個世界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可是,錦川是和別人不一樣的男人呀。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和別人不一樣呢?
幾日之后,慧夫人暴斃宮中。關于她的死因有很多說法。有人說商孺仁德,善侍降臣遺孀,但慧妃行為不檢,妄圖爭寵,被打入冷宮,自裁而亡;也有人說慧妃思念孟國,勞心而亡。
紛紛擾擾,無關緊要。紅塵擺渡,繁華落盡。
有的人,一生只是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