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門伊人如昨，固守流年

一

“姨姨，你怎么知道這么多？！”小陸抬頭看我，稚氣的眼睛里盡是贊嘆。

小軒仍埋頭研究地上的石子，“現在晉國越來越強，還有楚國。倒是我們齊國，自桓公之后越來越弱……”

我詫異，低頭發現我的石子列國竟然擺得那么翔實，不僅標出了方位，還以石子的多寡表明了各國的強弱。難怪連小孩子都能讀出這么多信息！

多年前的他，應該比現在的我知道得還要多。那時的他，在那個小小的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臺階上用石子擺啊擺。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慢慢移了他的影子。當他發現我，輕輕推掉地上的一切，給了我一個暖陽般的笑容。

重耳，如今的你指點江山，可還會想起那些歲月靜好的日子？

夕陽西下，孩童們紛紛回家。我倚在柴門旁，看見油菜地之外炊煙裊裊，有人牽著牛滿騰騰地回家。我忍不住去想：那個人是你嗎？故意壓低斗笠掩住笑意，待到門前的時候，還如以前一樣找我討一瓢水唱。只不過喝完水后，你會摘掉帽子猛然跳到我面前，說：“瑞卿，你怎么沒想到是我？”

我怎么沒想到是你？我怎么沒想到？

夜幕籠罩，群鳥驚飛，除了蠶房里沙沙作響，周遭一片寂靜。

你不會來，我心里一片清風朗月。

我也不會去，所以才會躲到這遠離一切的世外。

我們就像地上的溪流，身不由己地相遇，又身不由己地分開。即使再見，我仍是溪流，而你已蔚然成河。

二

我從未想過，我的婚禮會驚動整個齊宮，驚動整個缶淄城。

迎著陽光，一切紅得刺眼，我拖著長長的裙裾走到大殿前。車輦已經備好，我的父親，玄衣冠冕，站在車輦旁。

“來！”父親向我伸出手，十八年來，我從未和他有過這么親密的接觸。我一步一步艱難地登上車輦，不禁回頭望了一眼這生活了十八年，陌生又熟悉的齊宮。

四月的暖風拂面，滿城煙柳，也絲毫減不了這座宮殿的莊嚴。樂聲乍起，我俯視著一切，竟有了從未有過的從容和滿足。

怪不得，怪不得每個人都在爭搶，原來站在高處可以這樣…

我低頭，母親的聲音竟然響在耳畔——

瑞卿，我說得對吧？你父親是喜愛你的。

瑞卿，你出生的時候，你父親千里迢迢趕回來，抱著你不肯松手。

瑞卿，在你小時候，你父親就說過你長得最美。

我突然模糊了雙眼，可惜母親看不到今天。從未到過我們小院落的父親，居然會如此風光地操辦我的婚禮。

我從未奢望過，也無所謂悲傷。因為，我是齊國的姜氏女，諸侯家的女子，命運從來都不在自己手里。

也許，我是真的幸運！

在這鮮有的福氣襲擊之下，我想也沒去想，我的夫君會長成什么模樣？我迷迷糊糊地完成一切儀禮，仍覺得身在夢里。

洞房之夜，他掀開我的蓋頭，蹲在我面前仔細看我。他朗聲一笑，猛然站起身說：“哎，沒想到，居然是你！”

我一臉茫然，抬眼望他。

“你忘了？那天在淄水邊，我們幾人問路，我還找你要了瓢水喝。”

哦，那是多久以前呢？哦，不對，就是幾天前！我帶著春兒悄悄出宮，在淄水河邊玩耍。一位公子風塵仆仆而來，我站起身給他的隨從指齊宮的位置。陽光刺眼，我拿水瓢擋在額前。公子稽首，上前找我要了一瓢水喝。

哦，原來是他！當時沒仔細看上一眼，原來竟是這樣長身玉立，美目流轉。

“我當日還在想，這是誰家的女子？若是重耳有福氣娶到，一輩子哪兒也不去，就守在這里?！?/p>

我低頭一笑。

他上前攬我。

三

連日來，這驛館的小院落車馬不息。公子重耳和跟隨他的狐偃、趙衰幾位大人忙著應客。而從未見過這種陣勢的我，只得待在重耳身邊微笑行禮。我的婢女春兒，里里外外替我張羅，忙得不可開交。一日送客時，我偷瞥見她來來去去跑得滿頭大汗，不禁掩袖莞爾，引得重耳低頭看我。

“瑞卿，你這么愛笑！我從未見過女子這么愛笑的！”

他說，他喜歡我笑，在淄水邊問路，我就是這樣笑盈盈地答話。

沒過幾日，父親設宴讓我們回宮。我從未和父親一起吃過飯，更不要說這樣專門為我設的宴。我局促不已，小心翼翼地僵坐在重耳身邊，重耳起初有些詫異，后來緊緊樨了樨轉的手，悄聲說：“沒事，有我?！?/p>

然而那日，父親卻展現出從未有過的慈愛。

“公子，我兒瑞卿你可滿意？”

“公子，你要好好待我兒瑞卿……”

父親話語中心意拳拳，我心底的萬年凍土，居然如感召春風般逐漸柔軟。我重展笑顏，卻未發現我已經惹得一貫倨傲的兄弟姐妹們暗自咬牙切齒。

“聽說公子在狄國待了數年，怎么突然來到齊國呢？”

“公子的德行有目共睹。聽說曾有人拿著土塊砸公子，公子非但不生氣，反而說是好兆頭?！?/p>

“晉侯是公子的胞弟，公子恐怕很快就要被接回國了吧？”

我只覺得這句句話語如刀劍刺耳，晉國內亂天下皆知，如今晉國新君忌憚于他，他百般無奈才輾轉來到齊國求得我父親的蔭蔽。我忍不住愁眉緊鎖，卻發現身旁的重耳笑意如初，神態怡然，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中看不出一絲一毫喪家的驚惶和落魄。

回驛館的路上，我在車輦上昏昏欲睡，重耳悄悄貼到我的身旁。

“瑞卿，你不喜歡待在宮里？”

我閉著眼，點點頭。

“瑞卿，你喜歡什么樣的地方？”

我不知道，只是搖了搖頭。

“你起身，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我勉強睜開眼，對上重耳亮晶晶的眸子。他扶我坐正，隨即叫住了車夫。

“公子，待會兒還有幾個客人要會?！焙却笕藦囊慌缘鸟R上探身過來。

重耳白了他一眼，貼在我耳邊說：“抓緊，我帶你跳下去。”

不容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攬住我的腰往下跳。片刻后，我驚魂未定，眼看著車輦從身邊疾駛而去。狐偃大人和趙衰大人隨即勒馬，誰知馬卻在鬧市里受了驚，害得他倆在馬上張牙舞爪一陣撲騰。我倆望著他們的窘態哈哈大笑，重耳說：“瑞卿，走，跟我來！”

四

那天，他帶著我來到了淄水邊。這里我曾來過無數次，當然，也是我涉足的最遠方。

“瑞卿，那邊的油菜地好大好大。”他指著遠處。

我抬眼望去，仲春的暖陽下，油菜花燦爛得張狂，像金色的火焰熊熊燃到天邊。

“我們跑過去好不好？”

于是，我們瘋一般跑過油菜地，沾得衣衫上盡是明黃的花瓣，郁郁的花香久久不去，熏得人快要醉了。我們又熱又渴，溜進了農家的果園。四月的果園里，杏子還青，桃子尚小，我們躡手躡腳找了許久，最后在桑園摘了許多桑葚。

之后，我們便躲在蠶房的后墻休息，靠著墻根，一邊吃桑葚，一邊靜靜聽著“千軍萬馬”咀嚼桑葉的聲音。

“瑞卿，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最喜歡兩個地方，一個是父親的大殿，一個是母親的蠶房。每次父親升殿，我都躲在帷幔后偷看。那時候，我覺得父親周身發光，像神一樣?！敝囟f著，我看到他眼里滿是回憶和憧憬。

他對上我的目光，眼神突然黯淡下來，隨即又用一抹微笑輕輕掃去了眼底的陰翳。

“我更喜歡母親的蠶房。我母親是狄人，她來晉國之前從沒見過蠶，我小時候，她最喜歡養蠶，我時常躲在蠶室里，聽著蠶吃桑葉的聲音，心里是說不出的安寧。”

我仰頭靠在墻上，閉上眼，聽著墻內沙沙的聲音。

“我也喜歡，我從來沒這么近地聽過。”

“那以后，我們也采桑養蠶，住在大大的桑園里，每天就這樣過日子好不好？”

我點頭，指著前方笑說：“還要在門前種上好多好多的油菜花?！薄拔抑溃∪鹎?，你喜歡這樣的地方，你不喜歡宮里?！?/p>

是的，從前我只知道我不喜歡宮里。

而現在，我知道我究竟喜歡哪里了。

五

時光荏苒，又是一年仲春。

父親對我們很好，給了我們一切生活所需，又隔三岔五地差人來探望我們。每次宮里來人之后，狐偃大人都唉聲嘆氣。那時的我，每日只知兒女情長，即使看到他們愁眉苦臉，也從未放在心上。

只是，重耳呆坐在臺階上的時間越來越長。

那一日，西天的霞光映紅了整個院落，他回過神，正好對上我的目光。我在他身邊蹲下，“重耳，你若想回國，我會陪著你?！?/p>

他搖搖頭，輕輕撫亂了地上的石子，“我只是想到了母親，她的陵墓現在恐怕已經一片荒涼?！?/p>

他打開手心，我看到了泛著溫潤光澤的白玉帶鉤。

“這是母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如果父親沒有聽信驪姬的讒言，她也不會死；如果父親當時沒有殺我的兄長申生，晉國也不會亂?！?/p>

我坐下來，貼在他的肩頭。

然而更多時候，我們只是四處游玩，在天地間盡情歡樂。就像前幾日，我倆撇下狐偃大人他們，偷偷出了一趟遠門。

待我們回來，狐偃大人的臉色鐵青。

重耳捏捏我的手，示意我回房。然后，他深深稽首，隨他們進了書房。我沒有動，在廊間聽著他們訓斥他。

“重耳，你還記得你是誰嗎？你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嗎？”

“重耳，難道你不想回晉國嗎？你弟弟無才無德，難道你甘心看著晉國一天天衰落下去？”

“重耳，我們跟著你東奔西走是為了什么？你這樣貪圖安逸，不思進取，枉費了我們這么多人對你的心意！”

“重耳，你在齊國完全消磨了斗志！每日只知道兒女情長！”

我倚著廊柱愣住。也許，我真的拖累了他。

第二日一早，我走進我們小小的蠶室，卻看見他已經在那里，正一張一張給蠶墊新鮮的桑葉。朝陽照進蠶室，光柱斜在他的身上。他轉身在陽光里微笑，對我說：“瑞卿，我們幾日沒回來，蠶寶寶們都瘦了?！?/p>

“重耳，我們可以不養蠶，不過這樣的生活。如果你想，我會跟著你回晉國。你放心，我會去求我父親幫忙?！?/p>

重耳看著我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但又隨即收了笑容，近前撫上我的臉，“瑞卿，你都不笑了呢。我就在這里，和你在一起，哪兒也不去?！?/p>

我緊緊地摟住他，把頭埋在他的懷里。我甚至想，哪怕一睜眼青絲已然白頭，我也會覺得不枉此生。

就在那一日，父親突然召我進宮。我心里暗自揣度，何不借這次機會求他出兵，幫重耳回國登位呢？

只是這次單獨的會面，父親的臉色很難看。

“瑞卿，你這樣一聲不響便出了遠門，知道父親會多擔心嗎？”

我一怔，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噓寒問暖，心里竟升起了一絲恐懼。

“瑞卿，你的婚事，父親甚是費心。如今你要知道好歹，和公子好好過日子，不可再胡嗣?！?/p>

“以后不要出臨淄城，要去哪里先和父親說，父親會派人保護你們。”

“是，父親?！蔽以G訥作答，“公子想回晉國，父親可否派人護送我們去？”

“胡鬧！”父親勃然大怒，“我對你們不夠好嗎？為何還想著離開？”

我立刻跪下，顫抖著不敢說話。

“以后不許和我提離開齊國這件事！”說著，父親拂袖離開，邊走邊厲聲交代，“別忘了，如果重耳要走，你必須攔住他，并立即差人告訴我?！?/p>

我伏在地上稱“是”，許久才直起身來。

我竟忘了自己是誰，居然敢跟中原的霸主齊侯提要求！

六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好多天，我和重耳溫好酒，坐在屋檐下聽著雨滴敲瓦的聲音。

這兩年來，我倆時常對飲。我從來不知道，我的酒量居然會這么好，常常是重耳已經醉倒，而我才僅有五分醉意。盡管這樣，重耳還是喜歡和我喝酒，尤其是在這樣的雨天，不能攜手外出，我倆便待在家里舉杯對酌。

不一會兒，重耳便醉了，撲倒在幾案上。我帶著醉意攬住他，輕撫他的烏發。

“瑞卿，有時候，我好想變成兩個人，至少兩個人！一個去爭權爭霸，一個和你在一起。”

他掙扎著還要斟上一杯。

“瑞卿，我要把那個想著權勢的我灌醉，只留下想和你在一起的我，朝朝暮暮，一刻也不分離，瑞卿……”

酒杯落地，我淚流滿面，他爛醉如泥。

我已不再是惜憎懂懂，剛出嫁的姜瑞卿了。

我看得懂，我的父親以我為牽絆，把晉國的公子滯留在了臨淄城。晉國人翹首盼著他重振國威，可是身為列國霸主的齊候，又怎容鄰國再次崛起？

于是，才有了宗室選女，用溫柔鄉困住公子，消磨丈夫的萬丈雄心。

只是，他們從來不知道，我們過得雖平凡卑微，卻也快樂無比。

送桑葉的牛車停在了門外，我聽到了宮女抱怨的嘀咕聲。除了自小一起長大的春兒，宮里派來的人我誰也不敢輕信。

父親老了，我雖不懂國事，可也能嗅出臨淄城中不安的氣息。

狐偃大人和重耳談得越來越多，重耳的酒也喝得越來越多。還有，狐偃大人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冷。

我隱隱感到害怕，一杯接一杯，直到鈍了所有的思考。迷迷糊糊間，我突然聽到了狐偃大人慌張的聲音。

“夫人，夫人有人要去齊侯那里告密！”

“告什么密？我們還有什么密可以讓別人告？”我哈哈大笑，勉強站起身來。

“不瞞夫人，近幾日我們幾人在商議如何從齊國逃出去。”狐偃近前了幾步，俯身在我耳畔說。

我猛然醒了幾分，看看他，又看看身邊酣睡的重耳，“逃出去？那公子，公子會有危險嗎？”

“大丈夫豈能貪生怕死？我只問夫人，要不要成就公子的一世英名？”

我訥訥點頭，院子里傳來尖利的女聲，“放開我！我要到國君那里告你們！這里是齊國，你們敢把我怎么樣？”

“誰？”我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怒戾怨憤一噴而出，“誰敢傷害公子，我就殺了誰！”說完，我一陣眩暈。在我陷入黑暗之前，只聽見狐偃大人冷冷地應答：“夫人，不消您動手?！?/p>

等我醒來，齊國早已變了天。

父親原來已經去世多日，只是宦官寵臣把消息隔在內宮，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一代霸主，逝后竟然孤眠臥榻六十余日！我心里不由隱隱作痛，他終究是我的父親，我不敢想他最后的光陰是多么孤獨凄清。

站在我院中怒氣沖沖的是齊國的新君，我的兄長。

“我問你，重耳他們到哪里去了？”他厲聲司我。

我搖搖頭。父親尚未入土為安，你竟有時間來問我的閑事。

“我知道你早有忤逆之心，你這里都是宮里的人，他們聽見了是你要殺人滅口，幫助重耳逃出去！”

什么？我殺人？

什么？重耳他們已經逃了出去？

我發瘋一樣技遍了所有的屋子。衣柜已空，只剩下我的衣服滿地狼藉。蠶室依日，只是再無重耳往昔的身影。

原來，這才是狐偃大人的意思。

重耳走了！離我而去

七

我放棄了去找重耳的打算。

坐于市井之中，我每天都能聽到晉國公子的消息。他再沒醉酒，傳聞中的主角只是那個王權霸業的偉丈夫。

晉國公子到了宋國，宋公贈送了八十匹駿馬。

晉國公子到了楚國，楚王招待，公子立言兩國日后若沙場相遇，晉國定會“退避三舍”。

晉國公子到了秦國，秦君設宴，公子一娶五女。

他周游列國，只為謀取回國奪權的資本。我使他受困于齊國五年，也該放他遠走高飛了。

我仍住在驛館的小院落里。蠶室已空，只有我和春兒兩個人，再無人駕車從城外送來桑葉。

兄長也再沒找過我的麻煩，他自顧不暇，齊國越來越亂。

終于有一天，消息傳來，晉國公子重耳歸國，一呼百應，已經趕走了舊主，登位稱侯。春兒聽到消息，落淚對我說：“小姐，公子很快會來接你的”

我只微微一笑，我等著這一天，卻也害怕這一天。

沒多久，我的兄長再次來到了我的小院。

“瑞卿，這幾年你一個人也不容易，我打算送你到晉國。公子一定很想念你?！?/p>

“我不會去?！?/p>

“怎么，難道你想讓他來接你？瑞卿，他如今是一國之君，怎還會親自來接你？”

春兒插嘴，“不對，他已經接了秦國的懷贏。”

我心中一痛，春兒自知失言，退到了一邊。

“妹妹，到了現在這份田地，你還不明白嗎？”兄長喪氣地坐在了我的身旁，“雖然懷贏是再嫁，但是秦國現在如日中天，重耳能登上王位，依靠的是秦國的力量，他能不巴結著秦國嗎？現在西方有秦，南方有楚，北方有晉，我們齊國已經日趨破落，他又怎會來接你？”

“那我也不去！”

“你，你怎么這么不知本分？”

“既然他當初棄我而去，今日我何必上趕著去找他？”

“他有沒有棄你而去，你自己明白。我聽說，當初狐偃他們帶著醉酒的重耳逃走，重耳醒來后十分惱怒，竟然拿著長戈要殺狐偃?！?/p>

我知道重耳對我有情。只是，今日的重耳還會是曾經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嗎？在晉國的宮殿里，他不會再需要灌醉另一個自己，我們也不會如以前一樣簡單快樂。

更何況，還有懷贏，還有其他很多人。

我會不會也像母親一樣，每日待在自己逼仄的偏院里無所事事，只能用回憶充實著自己的后半生？

不！我不要這樣！

“瑞卿，我會盡快遞信到晉國去?！?/p>

我只“嗯”了一聲。

“瑞卿，以后不要忘了齊國，要在重耳面前多多美言幾句?！?/p>

我莞爾。這才是你送我去的真正目的，與當年的父親如出一轍。只是今日的我，已經不會再任人擺布。你們不顧百姓，斗垮了齊國，要我一個弱女子如何去擔承？

“好，瑞卿等著兄長的好消息?！?/p>

八

我四處流浪，直到來到這里。

這里有大片的油菜地，還有連綿的桑林。我和春兒買房置地，我們種菜、養蠶、紡紗、織布，每日和鄰里談天說地。

聽說齊侯到處找自己的妹妹，那個嫁給晉國國君的齊姜。她肯定是死了，要不然為何不去享受榮華富貴呢？

聽說齊侯受了晉侯的氣，因為晉侯聽懷贏夫人的話，疏遠齊國親近秦國。

我每日聽著這些消息，茶余飯后甚是解悶。

漸漸地，斷了兄長找我的消息，我徹底松了口氣。只是，我不得不承認，我還在幻想著你找到這里。而你，卻從來沒有找過我，更沒有放言讓我去找你。

我是不是該怨你？

日升日落，歲月棲遲。我每日看盡牛羊下括，雞棲于塒。

那日，我端著一笸籮新采的桑葉往蠶室走去，卻見門上掛著一只玄色的錦囊。四顧無人，我疑惑地打開錦囊，只見白玉帶鉤在囊中微微泛著光芒。我淚眼模糊，撫摸著玉上新刻的“重耳”二字。

原來，你一直在找我。我王兄找不到的地方，你能找到。

打開書簡，你的聲音像是響在耳側：姑娘，我把重耳還給你，讓他陪著你聞油菜花的香味，聽蠶吃桑葉的聲音，讓他陪著你，纏在你腰間片刻不離。

我掩面，撫著溫潤的白玉，如同撫著你。重耳，你到底知道我怕什么。你這樣，我如何再怨你？

我漸漸收了眼淚。

從此，重耳在我身側，晉宮里只有晉侯，不再有我的夫君。

“哈哈哈哈……”隨風傳來銀鈴般的童聲，小陸和小軒向我跑來。我收起書簡，微笑著看著他們。春兒快要生了，我得幫她趕制小寶寶的夾衣，哪還有時間陪你們這些小鬼閑談解悶？還有，下月這批蠶就要結繭，我得提前找人搭好架子……

總之，歲月安然。柴門，桑園，油菜地。

只是有時候，心底還盼著有一日，素衣公子來到門前，稽首對我說：“姑娘，向你討一瓢水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