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盧溝橋畔,坐落在這里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雄偉莊嚴。2014年7月7日,首都各界在此隆重紀念全民族抗戰爆發77周年。
國歌唱畢,現場響起深沉悠長的禮號聲,全場肅立,中國人民解放軍三軍儀仗隊行持槍禮。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神情莊重,邁步走上臺階,來到“獨立自由勛章”雕塑前。一名中國共產黨抗戰老戰士和一名中國國民黨抗戰老戰士,在兩名少年兒童陪伴下也走到雕塑前。習近平和抗戰老戰士以及少年兒童一起按下啟動按鈕,為“獨立自由勛章”雕塑揭幕。
一位老兵就是一部“活的抗戰史”。站在習近平總書記左手側、胸前掛滿獎章與紀念章、一起為“獨立自由勛章”雕塑揭幕的抗戰老戰士就是新四軍老兵焦潤坤。懷著敬意,記者采訪了這位年過九旬的老人。盡管華發蒼顏,但老人腰板硬朗,耳聰目明,講話干脆利落,軍人的颯爽英姿依舊,比真實年齡顯得年輕很多。但一提及抗戰的往事,老人的聲音就低沉了下去,微蹙的眉眼好像堆積著厚重的回憶。
在老人家中的墻上,除了那幅他和妻子的金婚紀念照之外,最醒目的就是那張與國家領導人的合照。“我是日本侵略者的罪行見證者,從小就目睹了侵略者慘無人道的罪行;同時我也是個受害者,日本侵略者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成了‘孤兒,即使到了教養院,我還是成了細菌戰的受害者;最終我參軍抗戰,成為抗日戰爭的親歷者。”隨著老人話匣子的打開,我們仿佛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國土淪陷的歲月。
抹不去的國仇家恨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焦潤坤回到老家常州,參加在常州大劇院舉行的“抗戰精神頌”主題演唱會,瞻仰常州抗日英雄紀念碑,抽空回到兒時居住過的青果巷,找尋年少時的記憶。
焦潤坤出生在江蘇常州的一個城市貧民家庭。“小時候,家里很窮,兄妹三個,我是老大。父親身體不好,我沒讀幾年書就跟著父親一起賣豆腐。打鐵、撐船、磨豆腐,這是舊社會的三個苦行當,賣苦力的活兒,當年我家就是賣豆腐為生。盡管日子有些苦,但是還算過得去。”
1937年7月,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八一三”淞滬會戰后,上海淪陷。緊接著,日本放肆進攻南京,并對滬寧沿線多個城市狂轟濫炸,常州也未能幸免于難。這時,焦潤坤不滿13歲。
“有一天,我正提著籃子從茭蒲巷出來,沿街賣豆制品,空襲警報突然響了。”焦潤坤回憶說,警報剛剛拉響時,老百姓并不在意,但一會兒敵機就出現在城市上空,扔下炸彈。“日寇的炸彈如雨點般落下,街上頓時血肉橫飛。”這一天,焦潤坤切身體會了什么叫“尸橫遍野,慘叫連天”。
整場轟炸持續了約半個小時,焦潤坤躲在雙桂坊和西廟溝的十字路口的街邊,才逃過一劫。“等敵機離去,我看見滿街都是死傷的平民百姓,慘不忍睹,到處是‘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的哀嚎,真是造孽呀!”講到這里,老人閉上了眼睛。
這次返鄉時,焦潤坤堅持去看看雙桂坊和西廟溝的十字路口。他說,那里是自己起死回生的地方。現在的十字路口,已經變成了“福記大飯店”,老人沉思了好一會才說,“祝福自己的故鄉天天有福。”
焦潤坤說,日本人空襲常州城一個多月后,常州淪亡。幸免于難的常州老百姓,紛紛逃離家鄉,一時間“萬人空巷”。為了躲避戰亂,焦潤坤舉家外逃,投親靠友。“一家五口逃難,輾轉奔波,逃到江北。到了那里,生活也沒有著落,親戚無力收養我們。無奈之下,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回到常州,父親則帶著我到上海找活路。后來和父親在上海走散了。”其后,焦潤坤幾經波折,被上海工華兒童收容所暫時收養。
上海淪陷后,原本由上海各界人士在戰爭初成立的難民收容所和慈幼院等相繼結束,大批孤兒又重回街頭流浪。著名的奉化籍愛國實業家竺梅先、徐錦華夫婦目睹此情此景焦急不安,挺身而出。在寧波旅滬同鄉會的支持下,竺梅先夫婦募集了5萬元資金,于1938年在市莼湖岙口泰清山谷中的泰清寺創辦了一所災童學校——國際災童教養院。
1938年夏秋之交的一個傍晚,一艘滿載著500多個災童和部分教職員工的“謀福”輪,從上海十六鋪碼頭出發駛向寧波。船上的500多個孩子,最小的4歲,最大的15歲,都穿著白襯衫、藍背帶褲、圓口黑布鞋,佩戴著一枚有烈火、海水和救生圈圖案的院徽。焦潤坤就是這艘船上的災童之一。
“為了順利將我們送出日統區,竺先生還專門找了幾個歐美人士,假裝合作伙伴作為掩護。”焦潤坤說。直到站在“國際災童教養院”的大門口,孩子們還不敢相信,還能有如此溫暖的地方收留他們。
當時的教養院里,有四排教室、七間大寢室、一個大禮堂,還有圖書室、廚房、食堂、醫療室、理發室、操場等教學、生活設施。“初到教養院,我感覺比家還要好!”說起教養院,焦潤坤還很激動。
焦潤坤在國際災童教養院生活學習了4年多,“教養院是我受愛國教育、抗日教育的啟蒙基地”。在這里,孩子們邊學習邊勞動,并接受體育鍛煉,教養院還經常請一些著名人士來院宣傳抗日。當年,孩子們還經常學唱《五月的鮮花》《大刀進行曲》等抗日歌曲。
1940年10月,日軍的一場細菌戰,再次把他推向了生死邊緣。當時,日軍對寧波發動細菌襲擊,慈溪、奉化等地瘟疫橫行。國際災童教養院駐地也遭到日寇細菌彈襲擊,大面積爆發瘟疫,近百名孩子受到感染,焦潤坤也是其中之一。“當時我發高燒、打擺子,渾身膿包。”焦潤坤回憶說,“我們90多個人被集中隔離。三個月后,走出隔離區,曾經擠得滿滿當當的床鋪空出了一大片,不少原來的小伙伴都已經死去。我僥幸活下來,幾乎瘦成了皮包骨頭。”
“細菌彈投放多年后,我隨部隊路過慈溪,疫情仍未消除,水不能喝、地皮也不能碰,抬死人的活人都很難找。”焦潤坤激動地說,“當年,日寇犯下了滔天罪行,造成了多少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但直至今天,日本還有一些人無視鐵的歷史事實,無視在戰爭中犧牲的數以千萬計的無辜生命,逆歷史潮流而動,一再否認甚至美化侵略歷史,真是喪心病狂,恬不知恥!對此,我們絕不答應,要堅決回擊!”

1942年5月,竺梅先由于長期辛勞,積勞成疾,與世長辭,享年54歲。焦潤坤記得,當竺梅先的靈柩到達泰清寺時,沿途百姓和教養院師生列隊迎候,無不痛哭流涕。竺梅先在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教養院全體災童,一再叮囑夫人:“一定要把孩子們好好撫養下去,直到他們能自立為止。”
竺先生去世后,所有的擔子落到了徐錦華身上。形勢越來越困難,經費、糧食無繼,陷入重重困境,教職工的工資也發不出了,但沒有人離開。徐梅華秉承竺梅先的遺志,艱難維持教養院,直到最后一批災童畢業,安置好他們的工作,教養院乃宣告結束。
“從教養院里出來的孩子,如今有在大陸的,也有在臺灣、美國的。我們在后來的聚會中常常聊及往昔歲月。”焦潤坤動情地說,“雖然彼此際遇不同,但是有一點,600多人里沒出一個漢奸!”
戎馬征戰只為不再是“孤兒”
教養院解散時,焦潤坤決定跟命運抗爭。“走,打游擊去!”焦潤坤與32名同學一起,經慈溪到達上林湖集結,參加了新四軍淞滬一支隊。后來,焦潤坤在一次養病期間與部隊失散,又于1943年4月正式加入新四軍淞滬四支隊,同年12月編為新四軍浙東縱隊五支隊。
“那個時候,我們遇到很多困難,生活條件差,武器也遠遠落后于日本人,打仗就靠著勇敢和精神支持。”焦潤坤回憶道,“但是因為團結,所以大家凝聚在一起,有著強大的戰斗力,無論環境多么艱苦,也不管敵人多么瘋狂殘忍,都毫不畏懼,腦子里只想著把日寇趕走。”焦潤坤堅信,“正義的戰爭一定能打敗非正義的戰爭”。
1945年春,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進入了反攻的決戰階段,勝利在望。但是,盤踞在慈溪三七市(現屬余姚市)一帶的偽軍宋慶云部所屬的方惠部隊卻仰仗日寇鼻息,進行垂死掙扎,活動更為猖獗,他們在下湖頭廟構筑工事,設立關卡,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當地群眾對他們切齒痛恨,迫切要求我軍拔除這個據點。
4月15日,新四軍浙東縱隊三北自衛總隊三中隊奉命去消滅這股頑敵,中隊隊長卓新民率領100多人開到三七市附近的稻香庵沿山一帶村莊宿營。焦潤坤說:“當時我21歲,是個毛頭小伙,中隊長比我大幾歲,將近30歲的樣子。他得知我來自國際災童教養院,平日里他對我很照顧,我也一直把他當大哥一樣。”
白天敵人沒有發現新四軍的行動,照樣出來搶糧,當即遭到迎頭痛擊,敵人狠狽逃竄,一頭縮進下湖頭廟“烏龜殼”里。到了第4天(18日)下午,卓新民召集班以上干部會議,傳達上級指示:要求部隊直搗偽軍老巢,全部徹底殲滅敵人,并作了戰斗動員。焦潤坤等戰士請戰情緒十分高漲,個個摩拳擦掌,立即做好了戰前的一切準備。吃過晚飯,一聲令下,部隊向三七市下湖頭廟挺進。
這天夜里,天下著蒙蒙細雨,道路泥濘,黑暗重重,給行軍帶來極大困難,但部隊士氣旺盛,動作敏捷,一瞬間,前哨部隊一個排已摸到敵人的竹籬笆內,但多數戰士被敵人的火力壓制在竹籬笆外的開闊地上,只能匍匐前進。焦潤坤和戰友們冒著敵人密集的彈雨,用斧頭、鉗子拆掉竹籬笆,掃除了敵人的外圍障礙,并一鼓作氣沖到廟門前,向廟里投擲手榴彈。
焦潤坤清晰地記得,軍隊進攻到廟門時,敵人火力兇猛,卓新民帶頭進攻,腹部不幸中彈,血流不止,但是他并沒撤退,堅持說“別管我,拿下據點是關鍵。這句話一直念叨到他犧牲”。
為了突破敵人的機槍封鎖,讓中隊長撤下陣地,排長楊光明把剩下的手榴彈全部扔進廟里,大家齊聲吶喊助威,干擾敵人的注意力。隨后,焦潤坤和另一個戰士趕緊攙著卓新民撤下去。半個多小時后,才找到一家民辦診所,昏迷中卓新民還在念叨“楊排長打下來沒有,攻進去了沒有”。后終因失血過多不幸犧牲。焦潤坤遺憾地說:“平時跟他聊天的時候,得知他已經有個對象在處著了。他的傷不是致命的,以現在的醫療條件,中隊長犧牲不了。”講到這里,焦潤坤長嘆一口氣,好久沒有說話。這場戰斗,共擊傷、擊斃偽軍22人,焦潤坤的戰友共傷亡了12人。
焦潤坤說,他把青春的1000天留給了抗日戰爭,之后的1000天則投入到解放戰爭中。他參加過抗日戰爭期間浙東縱隊北撤時的澉浦突圍戰,也參加過解放戰爭的宿北、魯南、萊蕪、孟良崮、豫東、淮海、渡江等戰役,后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當上了空軍飛翔大隊二大隊政委。他參加過大小戰役60次,歷任文化教員、排長、政治指導員、營教導員等職,立三等功兩次,被授三級解放勛章。
1949年的一天,焦潤坤從上海出發,到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的南京軍區報到。從上海到南京,途經家鄉常州,他不由停下腳步,尋找失散多年的父母。“當時只聽人說母親好像在迎春橋頭的縣學街口擺個豆腐攤,可是憑著記憶找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沒找到。當時軍管會的同志看到我身穿軍裝,又佩戴手槍,幫我尋找到了母親。”
堂屋里,焦潤坤的母親佝僂著,借著光仔細打量來人后,老人激動地叫出了焦潤坤的乳名。闊別12載的親情讓焦潤坤激動不已。“母親老了,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妹妹長大了,哽咽著叫我‘哥哥。”焦潤坤說著,眼眶泛淚。“那個時候,母親還是每天辛勤勞作做豆腐賣,維持生計。自母親那里還得知,在我離開常州的第二年,已回老家的父親去世了。母親也是后來才知道我弟弟是1948年在小貨輪上被國民黨的軍艦撞上了,被淹死。妹妹告訴我,母親一直把我供在牌位上,燒錢紙的時候口里還念叨著——你們兄弟倆分著用,不要搶……”
“解放了,我們終于一家團圓,不用再漂泊離散。”隨后,焦潤坤將家人都接去了上海,母親發揮余熱在上海做起了理論工作,每次跟軍人家屬溝通,總愛講講兒子的故事,黨的故事。因為母親的人緣極好,大伙不再叫她“焦媽媽”,都改叫她“光榮媽媽”。1955年,焦潤坤被授大尉軍銜,1961年授少校軍銜。
焦潤坤的夫人黃強,原名黃琳,小他6歲,出生在遼寧營口,與丈夫有相似的童年經歷,也是日軍侵華的災童,曾是解放軍戰士。“九一八”事變后,年僅一歲的黃琳跟隨任海關科員的父親撤退到重慶,在那里長大。兒時的黃琳常拿著小馬扎躲在防空洞內躲避轟炸,母親也在逃難中病逝。1949年,黃琳忍受不了后媽的虐待,從家里逃出來,來到上海參軍,遇到任指導員的焦潤坤。
當年,黃琳說自己的名字顯得太“弱”,焦潤坤說,那你就叫黃強吧。兩人從此結下良緣,相伴至今。3個孩子的名字“云鵬”“旭平”“海鷹”,以“空”“陸”“海”的涵義,寄托著兩人的軍旅情結。
耄耋新生活
1 9 6 4年8月,焦潤坤從空軍三九九九部隊轉業到第一機械工業部調度局援外處任科長。1969年10月,一機部選調100多人到湖北十堰支援二汽(東風前身)建設,焦潤坤也在其中。他響應祖國號召,告別優越的大城市生活,從北京來到山城十堰。他在二汽15年,與妻子和孩子持久分家兩地,主要完成了二汽基建運輸、通水和設備攻關3件大事。
1984年,焦潤坤自一機部科技司質量攻關組離休。1997年,北京新四軍研究會成立,焦潤坤成為首批會員,后又當上了浙東分會副會長、宣講團團長。再后,又加入了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我終于找到了自己最合適的位置。”此后,焦潤坤多次走進北京衛戍部隊、老虎團導彈部隊、天安門國旗班,北師大、北航、中國傳媒大學等大專院校,以及街道、國家機關,講述戰爭經歷、弘揚鐵軍精神。他的“口述歷史”也被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錄制成視頻節目。
焦潤坤說,抗日戰爭那段歷史親歷者越來越少,他要在有生之年把傳遞歷史記憶的工作做下去。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歷史的傷痕還在,歷史的警示還在,歷史的教訓還在。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歷史就是歷史,事實就是事實,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歷史和事實。付出了巨大犧牲的中國人民,將堅定不移捍衛用鮮血和生命寫下的歷史。任何人想要否認、歪曲甚至美化侵略歷史,中國人民和各國人民絕不答應。焦潤坤說,這個“絕不答應”是一種號召,是對全國人民和所有愛好和平的人們的號召。老人說,歷史不容褻瀆,歷史不容歪曲,牢記歷史不只是歷史學家的事,更是關系到民族、國家的大事。
焦潤坤愛好看歷史類書籍,也愛好管弦樂、小提琴。老人耳聰目明,喜愛讀書看報,“我這輩子最喜歡的歌就是《義勇軍進行曲》。”現在他常常和老戰友們一起去新四軍當年戰斗過的地方開講座、舉辦音樂會,給晚輩們講當年的故事。每逢相聚,焦潤坤總一次次精神抖擻地指揮大家高唱,把人們的記憶再一次拉回到那浴血奮戰的歲月。“雖然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吃過那樣的苦,但是生活在幸福中,要知道幸福來之不易,并且把這種幸福傳承下去,才是責任所在。”
焦潤坤已經年至耄耋,但他一直感覺自己的身體倍兒棒。2014年7月7日參加抗戰紀念活動那天,老人堅持不要陪同、不要專車,搭著順風車就出發了。說起這次活動,焦潤坤十分的激動:“能和總書記一起參加‘獨立自由勛章雕塑揭幕,是我一生中非常榮幸、非常驕傲、非常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