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旅游業為邊遠民族村寨帶來了經濟發展的機會,但社會生態巨變也使其面臨諸多壓力與沖突,威脅到地區穩定,對化解之道的深層次探索亟待理論支撐。文章借用selve生理應激理論,根據壓力概念發展的趨勢,提出社區層面壓力-沖突論之6大命題,并以此為基礎構建由壓力源(A)、應對資源(B)、應對過程(C)、壓力反應(D)、應對結果(X)構成的社區壓力應對之ABCD-X模式,其中B-C為“傳承”維度,A-D為“變革”維度。該模式應用于中俄邊界室韋俄羅斯民族村的旅游扶貧研究,顯示出良好的框架條理作用和機理解釋能力;結合實踐經驗,ABCD-X模式幫助甄別出民族村寨旅游扶貧進程的7大誤區,能否規避這些誤區直接關系到社區壓力應對與旅游可持續發展之成效。
[關鍵詞]社區壓力-沖突論;ABCD-X模式;沖突管理;可持續旅游;室韋俄羅斯民族村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5)11-0040-11
引言
我國少數民族農村人口主要聚居在民族村寨,由于自然、歷史等原因,這些村寨大多位于邊遠欠發達地區,貧困問題突出;而作為民族文化傳承的有效載體,它們多被稱為最后的“游客天堂”、“人類的童年記憶”,原生態的自然環境、異質性的多元文化使這些地區紛紛選擇旅游業作為其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重要引擎”。2012年底,國家民委頒布《少數民族特色村寨保護與發展規劃綱要(2011-2015年)》,再次強調民族村寨要“大力發展民族特色旅游業”。
快速發展的旅游業脫貧效果突出,但也引發了民族村寨社會生態的巨變:封閉而緩慢發展的社區短時間向開放的旅游社區演進;原本擅長于農牧業勞作的村民要快速成長為旅游從業者;大量游客、外來開發商的涌入打破了千百年鄰里守望的傳統社會氛圍,收入分配不均、貧富差距拉大,民族文化遭受沖擊,各種社會矛盾凸顯等,都使居民和政府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而壓力的疏解不當往往成為惡性社會沖突的導火索。鐘潔等研究發現,涉及旅游開發的民族社區都不同程度地出現過社會沖突,如四川甲居藏寨、云南迪慶、貴州西江苗寨、新疆喀納斯以及2013年備受關注的湖南鳳凰等。左冰認為,尖銳的社會沖突已成為我國旅游發展面臨的最大約束和引發各種社會矛盾的根源。楊晶晶等通過在喀納斯長達12個月的參與式觀察,利用Coser的社會沖突理論初步分析了邊遠民族旅游社區沖突的規律,發現巴特勒旅游目的地生命周期的探索期、參與期、發展期分別對應于Coser提出的以價值觀、資源和權力為主的沖突,同時她也認為,旅游領域對于沖突管理與化解之道的綜合分析還相當匱乏,而社會變遷中少數民族居民心理問題亟待關注。
旅游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存在時間并不長,因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旅游學者還需要借用其他學科的理論和研究成果來夯實自己的基礎,以便使旅游學向一種更具嚴謹性和學術性的學科形態發展。如1990年,英國社會學家Urry借用Foucault的“醫學凝視”理論,提出了“游客凝視”(tourist gaze)的概念,眾多旅游學者進一步將其發展為旅游研究的重要理論分析工具。
對社會變遷研究,德魯克堪稱大師中的大師。在變遷的社會中尋求保守與變革之間的平衡是社會生態學的重要任務與優勢所在,德魯克特別強調“生態”一詞,希望探尋社會環境如何能夠如自然生態一樣持續健康發展。我國學者葉峻也認為社會生態系統研究源于圍繞生物系統而進行的自然生態研究,人類社會生態系統同樣存在物能循環和信息交流,具有新陳代謝的生命特征和自動調控功能,以維持其動態平衡與相對穩定。
因此,對邊遠民族村寨旅游扶貧引發的社會變遷、壓力匯聚與沖突頻發,探尋管理與化解之道,需象達爾文觀察動植物一樣,從社會生態學的視角對社區進行長期、細致的考察:村寨發生了什么變化?這些變化給人們帶來哪些壓力?什么壓力容易引發惡性社會沖突?如何管理壓力進而管理沖突?鑒于壓力作為社會變遷與沖突之中間變量的核心作用,本文將其作為研究重點,借用“壓力之父”加拿大生理學家selye的應激(stress)學說,在自然科學中尋求支撐,探舊究新,提出社區層面的壓力一沖突論,在此基礎上構建社區壓力應對的ABCD-X模式,應用于筆者長期關注的中俄邊境村落室韋,初步探索邊遠民族旅游社區社會生態運行的規律,挖掘該類社區的壓力管理之道,總結引發惡性社會沖突的可能誤區,為致力于旅游扶貧的地方政府提供科學的決策依據,促進邊遠民族村寨旅游的可持續發展。
1.理論基礎與研究設計
1.1理論基礎
壓力又稱應激,被用來描述人們在面對工作、人際關系、個人責任等要求時所感受到的心理和精神上的緊張狀態,是一種跨越人格與文化、時間與空間的全人類體驗。“壓力”一詞源于拉丁文的“stringere”,意思是“拉緊”或“緊拉”,最早是物理學術語,本意為施加在物體上的力量。1925年,Cannon首先將“壓力”一詞用于人類,他觀察到,暴露于寒冷、缺氧及缺血環境中的有機體會出現“戰斗/逃避”的應激反應,進而提出“內穩態”(homeostasis)概念,即當機體內部環境的穩定狀態被打破以后,機體會通過其緩沖系統及反饋機制,自然產生一種促進個體恢復穩定狀態的持續性因素。“壓力”概念的流行則得益于Selyel956年出版的《生活中的壓力》一書。20世紀30年代,Selye在動物實驗中發現了應激反應,并將個體承受壓力刺激的反應命名為“一般適應綜合征”(generaladaptation syndrome,GAS,后多被稱為壓力綜合癥),它是第一個較為系統的壓力理論,從而奠定了selve“壓力之父”的地位(圖1)。
圖1展示了selye關于應激的基本理論:外部應激源(stressor)引發了有機體內部的應激反應,GAS是有機體尋回平衡或穩定,從而維持或恢復其完整和安寧的過程。GAS包括3階段,依次為警覺期(alarm)、抵抗期(resistance)、耗竭期(collapse);若抵抗期之反應過強或壓力刺激長期持續存在,就會導致心臟病、高血壓等“適應性疾病”(disease ofadaptation);如壓力仍舊不能得到緩解,則會進入耗竭階段,引發一個或多個器官壞死甚至整個有機體死亡。selve將應激分為良性應激(eustress)和惡性應激(distress),前者指令人愉快和具有建設性的壓力,能促進人們追求其預期目標;后者為壓力的負面作用,導致機體一系列不健康舉動和行為。
生理應激理論確立后,學術界很快注意到壓力不僅對軀體,對心理也有影響,“stress”一詞由此從生物醫學領域進一步向社會生態領域拓展,“生理應激”發展為“心理壓力”。Selye本人也開始探索其在心理與哲學方面的應用,提出應激理論在哲學上以人本主義為基礎,認為利他的利己主義(altruistic egotism)有利于消解因壓力產生的個人與社會問題。除個體壓力外,群體壓力也越來越受到關注。1949年,有“家庭壓力理論之父”美譽的Hill率先提出ABC-X模式,認為家庭成功應對壓力或面臨危機的結果(x)取決于3個主要變量:事件/情境(situation)(A)、家庭資源或優勢(B)以及家庭如何定義此事件(C)。1962年,美國密歇根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教授French和Kahn首次將壓力研究導入企業并發展出工作壓力模式ISR(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 model),Ivancevich和Matteson兩人則于1980年進一步提出組織壓力模式,該模式包含壓力源、知覺到工作壓力、壓力的結果及結果之影響4部分。1978年,Dohrenwend最早關注到社會壓力對社區心理的影響,并構造了以壓力性事件為核心的壓力過程模型;Hobfoll等則將其1989年針對個體提出的資源保留理論(conservation of resources,COR)應用到社區,認為社區如個人一樣總是設法獲得、保有和保護自己的資源,而壓力與資源流失關系密切;Dalton等在2006年修訂《社區心理學》教材時也特別強調了社區研究的生態學視角,在相關研究基礎上,構建了壓力應對過程的生態框架,分析了壓力源、壓力反應、應對資源、應對過程、結果與干預之間的潛在關系。
綜上所述,壓力概念的發展有兩大趨勢:其一,由自然生態向家庭生態、組織生態、社區生態等社會生態領域拓展;其二,由個體壓力向家庭、公司、社區等群體壓力研究演進。但無論從時間還是研究深度上后者都弱于前者,特別是對于社區壓力的研究剛剛起步,在中國知網“社區壓力”主題下僅可查到2篇有效文獻,在Web ofScience數據庫中以“comnlunity stress”在標題中查詢,僅發現9篇文獻。現有文獻集中于社會工作和社會醫學領域,案例區以農村、貧困社區為主,張樂等指出社區壓力與其他社會心理與文化因素的聯合作用讓孤立的“鄰避”行動演化為群體性“鄰避”沖突成為可能;周銳、Wallace等分別用社區壓力與問題量表(comtmity stress and problem)、慢性社區壓力量表(index of chronic community stress,ICCS)就社區壓力對農村青年自殺行為、對孕婦體重指數的影響進行研究,Jacob等則用問卷調查方法力圖探究不同類型的農村社區是否存在壓力水平的差異。總之,現有文獻以歸納性描述研究為主,初步檢驗了一些假設,尚缺乏系統的理論挖掘與梳理,還沒有提出得到廣泛認可的“社區壓力”模型,而我國旅游扶貧引發的邊遠民族社區的快速變遷所呈現的諸多問題又亟待相關理論的支撐,因此有必要追溯到“壓力”概念的本源——Selye應激學說,汲取營養,探索其在社區層面的應用(圖2)。
社區壓力-沖突論可歸納為6大命題,這些命題得到了社會學、心理學領域相關研究的支撐。
命題1:壓力與沖突在社區是不可避免的。Selye提出壓力是“不能也不應該消滅”的,Georg認為“沖突是一種社會化的形式”,沒有哪個組織是完全和諧的,因為那將使組織缺少變化過程和結構性。
命題2:壓力性事件與情境的變化是引發社區壓力的主要來源。如同事件與情境對家庭的壓力,它也構成了社區最主要的壓力源。Holmes和Rahe于1967年提出任何形式的生活變化都需要個體動員機體的應激資源去作新的適應,因而產生壓力。社區也會因無論好、壞的各種事件以及情境的變化引發壓力。
命題3:壓力源會引發社區內部一系列的壓力反應。
命題4:社區承受壓力刺激后的反應體現為沖突。沖突是社區對壓力反應的“綜合征”而并非結構功能主義代表Parsons所說的人類社會“特有的病態”。Coser認為沖突具有正反兩方面的功能,只有在發生極端惡性沖突的情境下才有可能將社區置于“病態”。
命題5:適度的沖突可促進社區連貫性與變革的平衡。在一定條件下,沖突可減少對立兩極產生的可能性、防止社會系統僵化、增強社會組織適應性和促進社會的整合。
命題6:社區壓力可分為積極的壓力和消極的壓力。積極壓力充分發揮沖突的正功能,促進有能力的社區建設,消極壓力反應過強或持續存在的極端情境下,會導致社區走向衰敗,成為“病態”的社區。
1.2研冤區概況
室韋村位于內蒙古額爾古納市西北部中俄邊界額爾古納河畔,原屬室韋俄羅斯民族鄉。據歷史考證,室韋所在地也是蒙古族祖先——蒙兀室韋部落的發祥地,因此在2011年額爾古納市區劃調整中,原室韋俄羅斯民族鄉拆分為恩和俄羅斯民族鄉和蒙兀室韋蘇木,蒙兀室韋蘇木下轄11個村屯,室韋村為蘇木行政辦公所在地。全村有290戶1300余人,其中,具有俄羅斯血統的400多人,居民以俄羅斯風格的“木刻楞”為居所,河畔、農莊、語言、風俗無不體現著濃濃的異域風情。但由于地處高寒地區,無霜期只有95天,室韋鄉原以漁獵和低收益的種植、養殖業為主,農民生活水平一度偏低。
從“默默無聞”到“一夜成名”及至面臨“返貧之困”,室韋這一邊疆小村在不到10年時間經歷了巨大的社會變遷。2004年,借助國家扶持人口較少民族發展的20萬元資金,憑借當地獨特的旅游資源,鄉政府在室韋村篩選出10戶俄羅斯族家庭,每戶投入1.5萬元,啟動了以“觀景、科考、體驗”為主的民俗家庭游試點。2005年,室韋被評為CCTV“中國十大魅力名鎮”,俄羅斯家庭游作為旅游品牌正式對外營銷,隨著知名度和影響力的提高,慕名而至的游客和前來考察的領導迅速增加。但6年之后,在各種壓力源的持續刺激下,應對不利已使這里面臨旅游扶貧后又“返貧”的窘境,缺少規劃,家庭游同質化嚴重,外來“分羹者”云集,亂建亂蓋等嚴重破壞了古鎮原貌。2011年村民頻頻上訪,沖突開始向惡性方向發展,社區發展遇到瓶頸。
1.3研究設計
對于社會生態學研究,德魯克推崇定性方法,認為它是“觀察、鑒別、測試事件的有力工具”;他認為“重大社會事件難以被定量分析”,“定量化會有誤導,用處不大”。因此,本文采用解釋社會學范式的質性方法,相比實證主義范式的量化方法,它更有利于理論的建構。2012年7月筆者在室韋村進行了為期10天左右的調查,采用深度訪談、焦點小組法、座談等多種方式收集數據(表1),2008年7月筆者也曾在該村進行深入調研,因此對室韋旅游發展過程有全面了解,這為本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背景信息。
2.旅游扶貧中社區壓力應對的ABCD-X模式
以selve生理應激理論等為基礎提煉出社區一沖突論6大命題,直接參考Hill提出的ABC-X模式以及Dalton等總結的壓力應對生態-情境框架,本文構建起旅游扶貧過程社區壓力應對的ABCD-X模式(圖3)。ABCD-x模式包含1個結果、2個維度、4個變量。社區能否成功應對壓力,其發展之結果(x)取決于4個主要變量:壓力事件,情境(A)、應對資源(B)、應對過程(c)以及壓力反應(D),其中A-D為“變革”維度,B-C為“傳承”維度。社區發展伴隨著壓力源的不斷刺激,適度的壓力、適當的反應推動社區的“變革”;“傳承”或“連貫性”是社區“變革”的平衡力量。如能充分利用社區資源、科學管理應對過程,壓力則反應為良性沖突,有利于社區能力建設,壓力最終內化為社區成長的力量,成為社區應對危機的新資源;反之,當“傳承”力量難于平衡“變革”帶來的壓力時,沖突將趨向于惡性,甚至引發社區的耗竭反應,淪為“病態”的社區。
2.1壓力源(A)
Dalton等認為壓力源有遠端和近端之分,情境因素和個人因素之別,其中近端因素與壓力及其應對的聯系更為直接,而情境與個人因素的界限則互相滲透,并不穩定。室韋以華俄后裔為主,俄羅斯家庭游是最大特色,同時室韋也是蒙古族祖先——蒙兀室韋部落的發祥地。為利用此旅游資源,2011年原口岸經濟區管委會改為蒙兀室韋蘇木,村西的蒙兀室韋民族文化園也破土動工。現居民族與歷史淵源的矛盾為室韋村文化敏感的少部分村民所感知,構成了遠端情境壓力源。華俄后裔是清朝末年流浪而來的中國淘金漢子與相鄰的俄國女子的后代,漂泊而包容的生活造就了他們樂觀的性格,這種遠端的個人特質使室韋人在壓力應對方面占據優勢,是保護性因素。
近端壓力源與事件密不可分,任何形式的生活變化,無論好壞,都需要個體或社區動員其資源去作新的適應,因而產生緊張。1967年美國學者Holmes和Rahe因此編制出針對個體的“社會重新適應量表”(socifl readjustment rating scale,SRRS)。對于旅游扶貧的民族村寨而言,發展之初最大的壓力性事件即是“旅游扶貧”本身,伴隨旅游扶貧帶來的生活轉變,將引發出一系列次一級的壓力事件(表2)和日常煩惱,這些為村民所感知后,進一步導致社會情境的變化與個體、群體行為的改變。室韋旅游扶貧工作發端~:2003年,啟動于2004年,2005年被評為CCTV“中國十大魅力名鎮”,為更多游客所知曉。2009年的招商引資,加上2010年的家庭游貸款項目,使2011年床位數迅猛增長,沖突的性質由良性向惡性轉化,村民通過上訪、求助媒體與網絡等多種途徑表達訴求,地方政府面臨危機。2012年,當地政府叫停任何旅游接待場所的審批,同時成立由當地村民組織的家庭游、騎馬游協會。此外,2006年、2011年頻繁的行政區劃調整,削弱了人與社區的關系;觀光路、文化廣場的建設,大批房屋的興建大大改變了人與地的關系,以至于“回到故土的李大姐卻有些暈頭轉向。幾番打聽,她才幫記者找到了事先聯系好的俄羅斯家庭旅館”。外來投資者的進入,大量游客的到訪,貧富差距的分化,更使村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顛覆性改變。天一地一人關系的變化改變了人們生活的情境,進而影響到村民的行為與社區壓力應對的方式。
2.2壓力應對資源(B)
B是壓力刺激反應的中介變量之一,構成了一個動態應對鏈,影響最終的應對結果。COR理論支持壓力與資源的密切關系,認為壓力往往因資源缺乏、損失或被威脅而引發,因此其應對需要充分調動社區可供利用的物質、人力、社會文化、精神信仰等多方面的資源。作為邊遠民族村寨,社會文化資源較豐富,精神信仰資源個別地區較好,但整體而言,資源匱乏。2001年左右,室韋農牧業年人均收入僅800元;目前村中只有小學,孩子上中學要到150 km以外的額爾古納市;村里主要領導多從市里或其他村鎮調動過來,流動性大;華俄后裔多為第三、第四代,加之文革的沖擊,東正教文化對他們的影響已經衰微;地處偏遠,氣候高寒,共同的文化傳承,使村中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家有事百家幫,互幫互助之風盛行,社會文化資源豐厚。
2.3壓力應對過程(C)
c是壓力刺激反應的另一中介變量。ABC-X模式把家庭壓力看做是一個靜態的、結構化概念,后續研究對此提出了批評。McCubbinml認為,家庭內部諸要素會發生變化,因而時間維度不可忽略,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雙重ABC-X延伸模式,強調家庭的動態發展,重視對壓力累積效應和資源重生的分析。本文的ABCD-X模式同樣強調了壓力應對過程的動態特征,應對過程是對現有資源調用的過程,應對結果——有能力或病態的社區,將會增加或削弱社區新一輪壓力應對的資源。當社區成功應對壓力,成長為有能力的社區時,就完成了“授權”的過程。
旅游扶貧往往被理解為單純的物質資源注入,追求的是簡單的居民收入增加,即物質為中心的應對,這是地方政府常常陷入的誤區。室韋旅游發展以20萬元扶貧資金發端,后又籌措經費修建公路、完成自來水工程、安裝環保路燈、翻新民房等;在仍感資金匱乏的背景下,2009年大舉招商引資,2010年啟動“民俗風情鄉村游”貸款項目。一路走來,凸顯以物質為中心的應對方式。但獨木難支,對應于物質、人力、社會文化、精神信仰等社區資源,壓力應對要強化以物質為中心、問題為中心、情感為中心、意義為中心的全方位應對。
以問題為中心的應對關注如何解決社區所面臨的各種問題。室韋在此方面的應對缺乏“長遠視角”,必須從政府管理方面完善。村中主要領導流動性強,家多不在室韋,與社區的情感聯系薄弱,工作來,周末走,旺季來,淡季常難覓蹤影。現有的績效考核方法更是強化了村干部問題處理的“短視”,制訂計劃、執行計劃的環節薄弱,問題處理的隨意性強,幾年下來,有些問題已是積重難返。
以情感為中心的應對重在利用社區人與人之間長期形成的情感聯結作為面臨壓力時的支持系統。室韋民風淳樸,情感本應是其壓力應對過程最可資利用的方式,但此方式旅游扶貧前期使用較多,后期則被物質追求所淹沒。2005年人選“十大魅力名鎮”是村民與政府共同努力的結晶,當年政府還組織家庭旅游接待戶赴俄羅斯學習,使他們在家居內外環境、餐飲制作等方面獲得教益。2008年到訪室韋,沿街巨大的燈箱印有俄羅斯族老照片,住宿家庭有慶祝巴斯克節日的錄像供客人觀看。村民回憶:
當時“客人多,如果來一個旅游團,我們就組織唱歌跳舞,在客廳中安排進行。有幾十人的大型團便組織篝火晚會之類的活動。”
“如果……人多時……我可以把游客安排到其他旅游戶家住宿。吃飯時,我把其他幾家主人找來一起喝酒、唱歌、跳跳舞。”
“游客便是朋友。有一次,我姐姐的孩子結婚,我們夫妻出門3天。我敢把家交給客人,讓客人自己做、吃、記賬。”
2012年再次到訪室韋時看到的則是觀光路、文化廣場沿街的商鋪;村民傍晚焦急地到村邊拉客人,因為家里新起的房子還欠著銀行的貸款;夜晚廣場篝火邊跳舞的全是游客;新起的二層、三層旅店邊停著一輛輛旅游大巴,客人多是停留一晚,第二天一早就離開。
社會變遷進程中家庭成員間的情感也受到沖擊。村民說:
“最初搞旅游的10戶之一的Z離婚了,丈夫找了新老婆。”
游客在網上抱怨,室韋的“雷劈黃瓜”88元一盤。因為回扣問題村民與導游、司機矛盾重重,村民之間的關系也日趨緊張:
“通過做旅游沒有朋友了。現在當地人都是狗咬狗……那陣說是誰家來客了,不用說花錢雇人,我給你捧場唱歌跳舞,可開心了。現在看到你家來人了,都互相拆臺,花錢雇你都不去。”
以意義為中心的應對指通過重新評估壓力源,發現其內在意義,這種內在價值可以是世俗的,也可以是精神信仰方面的。東正教的信仰恢復有現實的阻力,不是短時間可解決的問題,而心理授權和社區參與技能的培訓是增強以意義為中心應對方式的可操作途徑。遺憾的是,地方政府多注重一般旅游管理技能培訓,心理授權、社區參與領域的工作則乏善可陳。
2.4壓力反應(D)
壓力反應是壓力源作用于B、C這一動態應對鏈條后產生的階段性反應。隨時間推移分為4階段:(1)警覺反應;(2)抵抗反應(分為良性沖突反應、惡性沖突反應);(3)耗竭反應。2004 2005年為警覺反應階段,愿意嘗試的人很少,大部分居民持有懷疑和觀望的態度,“在打造家庭游之初時難度非常大,百姓不認同,政府花了很大力氣去引導”。為推動家庭游扶貧,政府不但發放了啟動資金,還減免了3年相關費用,同時將政府部分公務接待分流到接待家庭。2006-2008年進入以良性沖突為主的抵抗反應階段,示范效應使一些觀望者開始陸續把家里空余的房間騰出來,嘗試性進入家庭游市場,到2008年7月旅游季開始時,全鎮家庭游接待戶已增加到34戶。2008年由于對資源的爭奪,室韋村民間矛盾已呈現多角度、廣泛性特點,但沖突仍限制在社區內部,局部多發。從正功能看,這種沖突對新規范制度的建立具有激發功能,可維護和加強社會關系,促進新社會與群體的形成。但更快發展的訴求使室韋錯過了處理良性沖突的絕佳時機,2009年、2010年兩項關乎社區發展的重大政策推出,更多資金注入使2011年床位供給大大超出需求,欠債蓋房的村民面臨返貧之困,沖突全面爆發,由內部升級為外部,由良性轉向惡性。2012年,政府不得不緊急叫停任何旅游接待場所審批,成立家庭游、騎馬游協會,疏解矛盾。惡性沖突反應階段是個分水嶺,如果有足夠的警覺,仍可回到良性的運行軌道,一旦進一步惡化,則積重難返,陷入耗竭之境。
2.5壓力結果(X)
社區壓力應對的結果是成長為有能力的社區或淪為病態的社區,有能力的社區能夠有效識別沖突,并且積極地管理沖突,具有一系列理想社區的特征;病態的社區則表現為僵化、缺乏彈性,應對壓力與沖突的資源幾近耗竭。壓力應對結果會影響社區下一輪壓力應對資源多寡、應對過程變化,引發不同壓力反應。簡言之,在沒有外力干預的情況下,有能力的社區啟動的是“越來越好”的良性循環,病態的社區啟動的是“越來越糟”的惡性循環。2012年,室韋的“緊急叫停”作為一種有效的外力干預,為社區提供了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從長遠來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家庭游協會、騎馬游協會的成立則是補上2007年就該完成的功課。2007年,面對室韋家庭游開始出現的亂象,額爾古納市旅游局曾與室韋鄉政府商定協助成立家庭旅游協會,讓家庭旅游接待戶以民間社團的名義對外聯絡,對內搞好自我發展,使家庭旅游品牌能夠得到長足的發展和提升,但基于3點原因,協會在當時未能成立,原因為:
(1)選不出會長,也沒有人愿意出任會長,都說怕管理不了;
(2)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和相應的辦公設備,沒人愿意交會費;
(3)家庭接待戶不愿意出3萬元的注冊資金和1000元驗資費。這些恰恰是當地社區發展能力弱的表現,需要政府引導和授權,而經驗不足的當地政府卻以此為由停止了此事的推進,這為后來引發更大矛盾埋下了隱患。經驗表明,建立居民參與社會決策的機制有利于有能力的社區建設,家庭游協會是村民實現旅游社區參與的重要機構,在一定程度上可起到“社會安全閥”(social safety valve theory)的功能。家庭游協會的作用發揮好,可幫助政府更好地了解民情,減輕和緩解村民與政府和外來開發商的敵對情緒,也可通過建立一些保障村民利益的新規則、規范,使強烈的矛盾與沖突不斷排泄,而不致突然爆發而破壞整個社會結構。
3.結論與討論
對旅游扶貧村寨而言,變化與變革不可避免,應對由變革引發的壓力,需調動社區千百年積淀下來的物質、人力、社會文化、精神信仰等多方面資源。對于地處偏遠、資源整體匱乏的民族村寨而言,啟動階段物質與人力資源的外部注入必不可少,但伴隨旅游發展,一定要通過經濟權能的推動,使政治、心理、社會制度和信息權能建設得以全方位推進,提高社區自身的綜合應對能力。權能建設的最終實現有賴于對壓力過程進行科學管理,而管理的關鍵來自對沖突的識別、管控和疏解,避免惡性沖突甚至耗竭反應發生。本文嘗試性地以Selye生理應激理論為基礎,并借鑒社會壓力與沖突領域的重要成果,構建了社區壓力應對的ABCD-X模式,并初步應用于室韋村扶貧過程,顯示出良好的框架條理作用和機理解釋能力。該模型為揭示社區發展表象背后的內在原因、挖掘社區沖突的產生機制、探索有能力社區建設的路徑等提供了結構化的分析工具,對相關領域的進一步研究也有啟發思路、夯實基礎之意義。
依據ABCD-X模式并結合筆者在室韋村及同類社區(如云南騰沖和順古鎮、貴州黔東南西江千戶苗寨等)的工作經驗,可初步甄別出民族村寨旅游扶貧進程的7大誤區,其直接關系到社區壓力應對與旅游可持續發展之成效。從理論模型視角對民族社區旅游發展誤區的甄別,可以讓我們既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從而更加堅定而理性地選擇可持續發展之路。
誤區1:旅游發展越快越好。長期貧困的個體與地方政府一旦獲得機會,發展心情迫切,但快速向前奔的過程中,弱勢的“傳承”力量難以平衡“變革”的強勢壓力,惡性沖突由此發生。不同社區資源不同,所擁有的社會資本不同,可接受的變化限度也有差異,旅游發展要把握好節奏,因地制宜。
誤區2:旅游扶貧一定是社區發展的機會,而非壓力源。任何變化,都要求人們對其做出調整和適應,當變化超出人們適應能力時,無論好事、壞事都表現為壓力。缺少這層認識,一味追求發展速度,前期會忽視對良性沖突的管控,后期常對沖突的惡性化發展缺乏足夠的預警機制和心理準備。
誤區3:旅游扶貧僅是使居民收入增加。郭文等也注意到在云南傣族園和雨崩社區皆存在偏向經濟權能建設的現狀,建議向其他權能建設逐步轉移。物質僅僅是壓力應對過程中可以調用的資源之一,如忽視人力、精神信仰,特別是社會文化資源的作用,其結果將是居民收入雖有增加,但人與人關系的惡化使人們的幸福感不如從前或增幅有限。
誤區4:旅游業是推動個人致富、社區發展的唯一“救命稻草”。利益驅使下拋棄賺錢緩慢的農牧業是普遍趨勢,但旅游業供過于求常引發新沖突。經驗表明,強調社區生計構成的多樣性對貧困或邊緣化社區尤其重要,舊生計應被視為壓力應對的資源,而非阻礙。
誤區5:招商引資一定有利于村寨旅游發展。事與愿違,外來投資者雄厚的實力常使其成為社區有限資源的爭奪者,缺乏責任約束的長驅直入往往會激怒當地村民。村民大多會發出諸如“我屬于社會的最底層”的感嘆,產生個人身份認同危機,進而產生的自我排斥感會導致村民出現自卑、無力、不滿和憤怒情緒,社區內部沖突常在此時升級為外部沖突。
誤區6:旅游扶貧過程要確保地區穩定,就要盡可能避免沖突。沖突是社會中重要的平衡機制,無需也無法避免;地方穩定來自于對沖突的科學管理,要利用良性的沖突,發揮其正功能,防范惡性沖突,管控其負功能。
誤區7:旅游協會這樣的非政府組織可有可無。政府要充分認識到內生性組織的重要作用,予以更多切實支持。作為村寨的子社區,它增強了居民的微歸屬感,對社區穩定和秩序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民族村寨生計方式的巨大變遷過程中,“旅游扶貧”本身即是最大的壓力性事件。正如Fox所言,“旅游業像把火,它可以煮熟你的飯,也可以燒掉你的屋”,如不能處理好,民族旅游地終將被引人一個“風險社會”。甄別并規避上述發展誤區,使壓力與沖突控制在與村寨能力相平衡的可接受變化限度內,方能保障旅游社區的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