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見熊松濤作品,是個小物件,一枚桶珠——溫潤如玉、色彩奇麗、造型典雅——有極精致的手工,極完美的觸感,又因為黑底彩繪讓人感覺有點點浮世繪的味道,我不僅脫口而出:“這日本人做的吧?”
朋友不屑的撇撇嘴:“什么啊!熊爺的作品。”
哦,熊爺,久聞大名,今兒終于見面了,卻被我猜得謬之千里,真是唐突佳品。
雖然眼拙,我竟還是有緣之人。未過幾日,獲得采訪熊爺的機會。朋友云淡風輕地跟我說:走吧,帶你見識見識熊爺的大本營。
歡呼雀躍,能一窺絕技和神人,乃是命中造化。因為佳物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能把物件做得出神入化的,定是得了天地間靈氣的。
手藝難,守藝更難
熊氏琺瑯廠位于通州一隅,廠前廠后都是小院兒,種著若干樹木,散養著若干動物。熊松濤說他養過鴕鳥、養過火雞,還養過鹿,但這些寶貝們多少有點水土不服,最后還是歸了貓貓狗狗。所以,這是個家常、閑散、僻靜的地兒,跟熊松濤的心性吻合。
熊松濤年齡并不大,之所以被尊稱為“爺”,一是江湖地位,二來也是老北京的講究。熊松濤這手藝,就是祖上傳下來的。
琺瑯還有個我們更熟悉的名字——景泰藍,最早見于古波斯地區,后沿著絲綢之路傳到中國,最早在廣州面世,當時叫“燒青”。因為明景泰帝特別喜歡這種作品,就把這些手藝人一股腦兒挪到了北方,從此這手藝基本就成了“京作”,專供皇室和達官貴人。因為這種器物的色彩以藍為主(兼有紅綠二色),造型富麗莊重,故被稱作“景泰藍”。
清中期,才出現了“琺瑯”這個詞兒,因為外觀有瓷器的質感,也被稱作“弗朗瓷”。著名的傳教士兼宮廷畫家也為琺瑯圖樣的豐富做出了很大貢獻。經過康、雍、乾三朝的持續發展,清琺瑯取得了不亞于明景泰藍的成就。
“康乾盛世”之后,隨著國力的衰微,各種從事宮廷供奉的行當都開始走了下坡路,至此宮廷技藝開始流入民間。熊松濤的祖父就在這當口進了琺瑯作,實打實當了12年學徒。當時的講究還是按宮里那一套,別說掐的絲不能有一絲走樣兒,銜接處要嚴絲合縫,中間縫的角度都有嚴格要求。“當時有項基本功考試,‘掐云頭’,掐出來十個,必須一模一樣,單這一項,至少練兩年”,熊松濤指著胎體上祥云狀的花樣說:“所有工藝走一遍,沒有十年八年,根本出不了徒”。
熊松濤的祖父就是在這樣的嚴格要求下學成了手藝,可以獨立開業了。但時事乖舛,就在那時,世道亂了。但熊松濤祖父主意正:手藝學了就不能斷,不僅我做,還要傳給兒子做。愣是靠著毅力和本事把琺瑯工藝給守住了,而且打出了“熊氏琺瑯”最早的名氣。
身形厚重,劍走輕靈
傳到熊松濤這兒,是第三代。但他大學學的既不是工藝也不是美術,而是看起來跟祖傳手藝沒啥關系的國際貿易。說白了,他是被家人給“扽回來”的,開始有點不太情愿。
但父命不可違,祖父的囑托更不可忘。既然被委以重任,熊松濤還是開動腦筋認真琢磨起這事兒。為啥自己興趣不大?為什么市場整體呈現萎縮?因為這是門老手藝,它貴重在“老”,是“燕京八絕”之一,但也傷在“老”——跟京劇似的,大家都知道好,是國粹,但年輕人就是喜歡的少,因為它不夠“潮”啊。
熊松濤決定從此處入手。放眼國內琺瑯圈子,基本就集中在北京周邊,自打明朝沒怎么變過;再看產品,自新中國成立后恢復琺瑯制造,一直延續清末的東西,就是些瓶瓶罐罐,可以說是因循守舊。熊松濤想:我年輕,又上過大學,能不能做點兒不一樣的?要是純守著老祖宗這點東西真沒多大意思,早晚坐吃山空。
他便到處尋找機會。偶然看到一本時尚雜志,里面有非常精美的琺瑯表圖片,熊松濤立刻眼前一亮:我能做嗎?
那是2001年,當時還沒有“跨界”的說法,但恰恰因為非“科班”的身份,熊松濤的思路沒有限制,憑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就扎了進去。回憶當初的決定熊松濤還有些好笑:“我雖然大學沒學這個,但從小耳濡目染都浸到骨頭里去了,看什么都很熟,隨手做個東西、玩一道工藝完全沒有心理障礙,就覺得別人能做我也能做。而且也因為‘外行’,沒有從頭到尾管過廠子,對困難估計不足,說白了有點‘無知者無畏’,想到了就這么擼袖子上了。”
沒想到的是,這一俯身,就是6年。開始做,才發現真的太難太難,質感、顏色、平整度、胎體打磨——每道工藝都是一個檻兒,“6年間沒做出任何成品,都是殘次品”,熊松濤回憶時笑得像尊佛,一點兒看不出苦,透著豁達。
可不是,六年,要擱別人,可能把心氣兒都磨沒了。但熊松濤不,他反倒越來越愛上了這個行當,從開始的“子承父業”的責任感變成了發自內心的熱愛。“別人看是每一步都失敗,但我卻覺得每一步都有成就感,說明此路不通嘛,那咱換條道兒接著再來”,熊松濤的樂觀是骨子里的,而他這種能沉住氣的架勢也讓他越來越適合這門手藝,在業內的名頭也越來越響。“熊松濤”就是那時候叫起來的。
說起來這就是人人眼里有桿秤,雖然熊松濤那時還沒有成型的作品,但他付出的每一分努力大伙兒都是看得到的,這樣的人,大伙兒敬重。而熊松濤,也覺得自己離不開這個行業了。
6年之后,熊松濤做出的表盤已經無可挑剔。
熊松濤帶著樣品來到巴塞爾做推廣,大牌表廠的代表一看是中國人便露出一絲不屑,翻看了幾下居然問:“是真琺瑯嗎?據我了解,真琺瑯一定會有氣泡和黑點,你這太干凈了。”
饒是熊松濤修養再好也有些惱火,他二話不說“啪”就把表盤一撅兩半兒,茬口一看確是琺瑯無疑。對方立刻換了態度:“怎么能做到如此精細?完全看不到雜質和黑點,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還端來了上好咖啡。
熊松濤也樂了,這人還真實在。他跟對方解釋,這正是我們的工藝強項,在控制雜質上做了超乎常規的處理,其實不能說完全沒有雜質,但極其細微到了肉眼無法分辨的程度。“其實就是精工細作,包括我們的掐絲,絲的細度比瑞士做得高,大牌自然就會接受我們的產品”,熊松濤透出自信和自豪:“現在根本不用我出面了,產品本身就是最好的推廣和介紹,我們最強的就是工藝。”
別看熊松濤體形厚重,心和手都透亮著呢。打這兒后,他定下了主意,摒棄過去沉悶、粗大的工藝和器型,專攻精致、細巧、俏麗一路,走出一條只屬于熊氏琺瑯的路子來。
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表盤被國際品牌接受后,熊松濤就馬不停蹄在傳統器型上開始“動了刀”——這還真不是形容詞,他首創了胎體上的刀刻工藝——以往都是平胎,他則用刀在胎體上刻出紋理,既豐富了肌理效果,也在燒制上釉后形成了更美妙的折光和立體效果,產品一下就“潮”了起來。
他還在顏色上下了大工夫,老工藝藍色居多,且以深色為主,雖然莊重但缺少變化,而且看多了覺得晦暗。熊松濤則把琺瑯當畫一樣對待,畫有什么色兒他就嘗試什么色兒,發揮神農嘗百草的精神去開發顏料的原材料;他還讓作品有了漸變和過渡色,以前每個掐絲色塊就是大塊兒“填滿”,現在則表現非常細膩,故而很多人看到他的作品都會驚嘆:這就是一幅畫啊!
熊松濤的不惜工本在業界也是出了名的,為了最好的視覺效果和手感,他曾用過和田玉山料做釉料,其成本之高連豁達的熊松濤都忍不住感嘆一聲:“真貴啊!”但是,真東西不說假話,熊氏琺瑯“溫潤如玉”的質感就是真材實料、精工細作打造出來的。
表盤工藝無疑是琺瑯工藝的制高點,也是熊松濤的“看家本領”。表盤面積小不說,要求還極其精確,誤差不能超過上下兩絲——小小一塊表盤有20多個尺寸,而琺瑯制成要經過很多道工序,任何一道工序出問題就會造成廢品,所以表盤成品率只有10%。但6年苦工沒白費,熊松濤的手藝經得起世界上最挑剔的眼光,接的全是頂級大牌的訂單,而且絡繹不絕。
也正是靠了這碗酒墊底,藝高人膽大的熊松濤又把這些工藝運用到了老物件上,所以他的作品既有中國傳統風格又具時代特征,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受到海內外收藏人士的追捧,作品屢次在拍賣會上創出新高。
于是,找熊松濤融資、上市的人多了起來,他卻不為所動,原因很簡單:沒那精力,也沒那想法。“我一沒錢,二不缺錢。我更愿意把精力投入到作品中,資金上能夠保持平衡即可,希望作品能夠不斷突破”,熊松濤神色灑脫淡然,透著老北京“爺”的大氣和不拘泥。
我們見到他的時候,正拿著給《私人飛機》做的盤子跟攝影師討論擺放位置和打光。眼光前衛的京城名攝影師也很喜歡這件作品——不大,但做得極精,尤其又是在一個月時間內趕工出來的,更是令人敬佩熊松濤的手上功夫:湛藍的海,飄著白云的天,天海之間是一艘乘風破浪的帆船!大海的波光粼粼尤其生動出色,也充分體現了熊氏琺瑯的特色——手工細膩、色彩豐富、過渡自然。
大家不免嘖嘖稱贊,熊松濤還是不緊不慢:“說實話,在國際上能拿出手的中國琺瑯作品并不多,我希望熊氏琺瑯不僅讓中國人,也讓更多外國人接受,同時能小小地推動中國琺瑯產業。今后30年,就是這件事了。”
將就和講究
琺瑯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絕活兒”,全世界也沒幾家在做了,做得好的更是鳳毛麟角:俄羅斯有幾個人,法國中部有一塊,瑞士有幾個人,而且基本都是個人品牌。“我希望做的是一個企業品牌,30年也好50年也好,我不僅為個人,也為家族榮耀,為這個行當,用品質打出品牌。”熊松濤希望熊氏琺瑯與眾不同,從根上就開始了。
當然,熊松濤也不諱言,工業時代手工藝品整體市場在衰退,堅守并不容易。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這會有一個物極必反的過程,在工業發展到極致后,人們開始懷念手工藝品的溫度、質感、獨一無二。就像中國人剛富起來的時候可能會盲目追名牌,要熱鬧;過上一段時間就開始重設計感,追求內涵了,這是一個必然的發展過程。
熊松濤說,祖上就有老話,將就和講究聽起來差不多,但做起來可是天上和地下,琺瑯是個講究的東西,將就不得。“中國人越來越講究了,也越來越會講究了。做收藏品,眼緣很重要,我們一定要托付給識貨的人。”熊松濤笑了笑,“好在,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我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