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國家一級演員、有滬劇“五朵金花”之一稱號的陳甦萍,開始關注廣場舞。在長達8個月的時間內,每當夜幕降臨,這名55歲的滬劇演員就會頻繁出現在上海的公園等公共場所,對廣場舞進行調研。陳甦萍的另一個身份是上海市人大代表。今年年初,她將一份名為《疏導結合,讓中國大媽的晚年生活多姿多彩》的書面意見,提交給上海市人大。今年5月,上海市多個部門對這名人大代表的書面意見有了初步答復,她提出的部分建議,已被納入政府議事日程。
“大媽廣場舞是一種文化現象,有其存在的理由和發展的必然性,優缺點同樣明顯。”陳甦萍說,“我希望通過大家努力,讓廣場舞跳出困局。”
每個人都有可能被廣場舞困擾,但沖突起來對雙方都是傷害
陳甦萍和廣場舞較上勁,是在一次和廣場舞大媽的沖突之后。
2014年3月的一天下午,陳甦萍受邀參加一個戲曲沙龍。主辦方“為了圖個清靜”,特意將地點選擇在上海郊區一個“有藝術氣息”的舊廠房內。參加這個沙龍的,全是喜歡戲曲的大媽。
沙龍進行到一半,一陣節奏感極強的舞曲,忽然在廠房外響起。聲音穿過破舊的玻璃窗,在空曠的廠房里不斷回響。廠房內的人面面相覷,“太不像話了!”短暫的沉默后,廠房內的大媽們沖出廠房,決定“跟她們把道理講清楚”。
一番交鋒后,兩撥大媽互不相讓,辱罵聲、呼喊聲夾雜在舞曲里,“簡直就是一場鬧劇”。最后,沙龍不歡而散,戲曲大媽悻悻而走。
帶著滿肚子不快回到家里,陳甦萍開始關注起廣場舞。網上一搜索,陳甦萍才發現,圍繞廣場舞有更為“荒唐”的故事出現:2013年10月,武漢某小區的廣場舞大媽被住戶從樓上潑糞水;一個月后,北京一名市民因不堪忍受廣場舞噪音,朝天鳴槍并放出藏獒驅趕跳舞大媽……

“每個人都有可能被廣場舞困擾,但沖突起來對雙方都是傷害。”陳甦萍突然意識到。此前,作為國家一級演員、長寧滬劇團團長、上海市人大代表,她的生活與廣場舞完全不相干。
那次沖突后的一天晚上,陳甦萍跟隨自家保姆走進了她家樓下廣場舞大媽群體。不過,她始終是觀察者,從未參與過跳舞。陳甦萍發現,在這些大媽中,還有幾名在外“有頭有臉”的退休教授。這些教授的出現,讓陳甦萍更感到“廣場舞有意思”。
隨后,陳甦萍便將自己的舞臺移到廣場舞,開始對這種“文化現象”展開了為期8個月的調研。
“熱衷于跳廣場舞的人,主要集中在50~60歲年齡段的女性,約占全部人群的83.7%。其中,高中以下教育水平的占據了全部人數的63.9%。”在對近300份樣本分析后,陳甦萍在書面意見里描述了廣場舞參與者基本群體特征。她進而得出結論:廣場舞已經成為中國大媽新生活的有效載體。
“廣場舞其實是一種很好的文化現象,不能因為出現了矛盾就把它否定了。”陳甦萍說。
跳廣場舞的既有保姆也有退休教授,是社會變遷讓她們走到一起
陳甦萍調研的起點,是自家所在的小區。這是位于上海近郊的一個小區,不僅居住著大量的知識分子,還有不少“有錢人”。同時,這里還有大量的保姆。
劉曉云就是陳甦萍所住小區的一名保姆。她今年53歲,是3個孩子的母親。為了生計,劉曉云曾組裝過電視,在工地上做過飯。6年前,她到上海,成為一名保姆。“小區里除了雇主和保安,沒幾個人認識我們。”劉曉云笑著說。
自從小區開始有人跳廣場舞后,劉曉云和其他保姆加入進來,“融入到小區的人際關系中”。而之前,她做完一天的家務后,多是聚在小區角落,和同是保姆的朋友聊天。
“這些在上海打拼的社會底層,普遍缺乏自身認同感和對城市的歸屬感,廣場舞就成為了她們的精神寄托。因為在這里可以‘以舞會友’,跳舞是種平等的交流。”在陳甦萍眼中,廣場舞不僅可以娛樂健身,也是社會階層間的潤滑劑。
和劉曉云一道跳舞的,還有女教授彭易安。彭易安55歲,兒子在國外工作,平時只有老兩口在家。她每天晚上都會站在人群后面,認真地跟隨其他人一遍遍重復動作。“孩子不在身邊,我得給自己找個精神寄托。”彭易安說。
在舒緩或者激烈的廣場舞曲背后,陳甦萍還聽到過一些辛酸的故事。
家住蘇州河畔的李素琴(化名)是一名退休工人,陳甦萍一天晚上碰到她時,“她站在廣場舞隊伍的最后面,表情略顯疲憊,動作有些笨拙”。這些特質吸引陳甦萍走了過去。
初次相識,李素琴讓陳甦萍猜測自己的年齡。“我當時看她有60歲,但是出于禮貌我告訴她看起來像55歲的樣子。”陳甦萍回憶說。“她突然哭了起來,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她今年只有47歲。”陳甦萍睜大眼睛,雖然已經是半年前的情景,她依舊掩飾不住驚訝的神情。
后來陳甦萍得知,李素琴年輕時在一個家具廠工作。因為從事高污染工種,她在45歲時就退休了。退休后的李素琴依舊不能輕松,前年她的女兒去法國留學,高昂的學費又把這位退休媽媽推出家門,與人合伙做起水果生意。
然而,李素琴盡完母親的責任,外婆的責任又接踵而至。女兒回國后結婚,夫妻二人一起到外地工作,又把小外孫丟給了她。“我每天就這一個盼頭兒,只有廣場舞才能讓我輕松下來。”陳甦萍一字一頓地重復著臨別時李素琴對她說的這句話,“對她來說,廣場舞是種解脫。”
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廣場舞隊伍中,有一個特殊的群體與其他大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們操著不同的口音,神態和舉止都散發著鄉土氣息。

這是一群知青大媽。幾十年前,她們從上海踏上開往全國各地的火車,然后被輸送到農村。到了退休年齡后,她們才得以返滬。一名今年62歲的大媽7年前才返滬,因沒有住房,她與80多歲的父母住在一起。“她和我說,她在上海幾乎沒什么朋友。”陳甦萍轉述那位老知青的話說:“我們這代人的命運其實不在自己手中,蹉跎了一輩子,到了晚年才趕上好生活,才有了娛樂的機會。”
除此之外,陳甦萍還碰到了向她訴說為獨生兒女減負、家庭困頓出來散心等形形色色的大媽。為此,她感慨道:“不是大媽們造就了廣場舞,而是社會的變遷讓她們別無選擇。”
陳甦萍的調研,就是呼吁“社會應該關注大媽的晚年生活”。
大媽廣場舞的擾民問題,考驗著政府的管理智慧
此前,上海市婦聯做過調查,76%的受訪大媽認為跳廣場舞是為了“身體健康、心情愉快”。調查還顯示:大媽們感覺增強了體質占比68.3%;豐富了業余生活占比62.6%;促進了溝通交流占比44.4%。
可這個調查并不能阻止部分人對廣場舞的詬病:過度占用公共資源、噪音擾民,甚至引發沖突。
去年9月,陳甦萍出差寧波,工作間隙她在酒店附近散步,尋找跳廣場舞的大媽。本來她對第一次外地調研充滿期待,但眼前的一幕卻似曾相識: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兩隊來跳廣場舞的大媽因為場地爭執起來,雙方各不相讓,爭吵得面紅耳赤,甚至互相推搡,眼看就要動起手來。
“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還在大街上因為這些小事大打出手。”陳甦萍回憶起沖突的情節,搖了搖頭。“大媽們有自身的問題,但這更加考驗政府的管理智慧。”她說道。
種種經歷后,陳甦萍開始把調研重心,放在如何優化有限的公共資源配置上,“要把廣場舞從無序變有序”。多年在社區一線演出的經驗,讓陳甦萍在公共文化場館的配置上擁有更多的發言權。“社區里的文化活動中心每天晚6點就關門,完全沒有發揮真正的作用。”她說。
在廣場舞擾民的問題上,身為人大代表的陳甦萍希望,政府撥款購置統一的廣場舞小音量的正規品牌音響設備,從源頭上控制擾民問題。同時,她還提出,希望上海各轄區每年都能舉辦廣場舞的展演,讓大媽走上真正的舞臺。去年,上海曾舉辦過一次廣場舞大賽,有近千支團隊報名,在上海引起轟動。
今年5月,陳甦萍收到上海市多個政府部門對她提交給上海市人大《疏導結合,讓中國大媽的晚年生活多姿多彩》書面意見的答復。知道這些部門承諾將采納她提的部分建議,她欣慰地笑了。她說:“不管是教授、保姆,還是下崗工人,她們在跳廣場舞時都會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她們希望也理應得到尊重。”
(據《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