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王

朱紹瓊

江天雄在圈內有個綽號叫“碰瓷王”，由他設計的騙局，從未失過手。剛開始，只有江天雄一個人單干，后來，竟有人慕名加入他的團隊。有當過群眾演員的張敬林、陳倩倩以及在私立醫院上班的醫生。

醫生的加入，讓江天雄很興奮，幾乎在一瞬間就想好計劃了。張敬林騎摩托車載著假裝孕婦的陳倩倩守在路邊，江天雄則躲在一邊觀察經過的車輛。根據江天雄的經驗，碰瓷的對象必須具備以下兩個條件：一是車子要貴;二是車內只有女司機。因為女人心理脆弱，只要態度兇悍一些，絕大部分女人都會拿錢了事。

人算不如天算，行動前一天，陳倩倩因為盜竊被警方抓住了。這一下子打亂了江天雄的計劃，雖然有不少可以培養的新人，但要確保她們在行動中萬無一失卻很難。江天雄卻不愿再等下去，干脆親自上陣：他男扮女裝，裝上假肚皮，扮成孕婦。

碰瓷行動照計劃進行。江天雄他們在深夜用石頭砸滅了郊區路口的急轉彎處路燈，守候在黑暗里。一切就緒后，一輛汽車出現了。江天雄確認車內只有一名婦女后，對張敬林下令：“上！”

摩托車疾馳而出，直直沖向汽車，一陣巨大的剎車聲后，江天雄和張敬林同時摔倒在地。開車的中年女人下了車，只見張敬林滿臉鮮血抱起江天雄，失聲問道：“老婆，你怎么樣了？”江天雄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痛苦地捂著肚子：“好痛！”大片的鮮血從江天雄的身下涌出。張敬林急出眼淚：“老婆，你一定要撐住。你都八個月了，孩子會沒事的。”

“快，送醫院。”中年女人果然上當了，立刻打開車門，要幫張敬林抱起江天雄。張敬林怕她發現江天雄身上的破綻，立刻阻止：“我不許你碰我老婆。我告訴你，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你放心，我一定會負責到底。對了，我叫黃茹芬，這是我的名片。從現在開始我會陪在你們身邊，直到你太太身體康復為止。”江天雄見獵物出手如此大方，心里樂開了花，口里卻說：“我，不行了……”這分明是暗示張敬林趕快送他去醫院，讓同伙開出胎兒夭亡的證明，避免夜長夢多。

張敬林會意，托起江天雄的頭小心地抱起他，恰逢對面經過的車燈照亮了他們的臉。突然，黃茹芬停下所有的動作直勾勾地盯著江天雄說：“等一下！”張敬林擔心穿幫，大聲地說：“人命關天，你還想干什么？”黃茹芬愣了半天，最后平靜地說：“你自己去醫院吧。這里是五萬塊錢，你先拿去。如果不夠，讓你老婆直接找我。”說罷，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江天雄一眼，發動車子消失在黑暗中。

張敬林高興地忘乎所以，江天雄卻是疑惑重重地站起身來。這個黃茹芬明明說要送他們去醫院搶救，為什么又變卦了，難道她識破了他們的把戲？

連續幾天，江天雄都在尋思這事，心情不知為什么有些郁悶。他想出去透透氣，剛出小區就聽見身后傳來求助的聲音：“我剛被人偷了錢包和手機，能不能找你借幾十元錢打車回家？”

江天雄冷笑了一聲。這么拙劣的騙術在他面前真是班門弄斧了。他轉過頭正想要教訓這個沒有技術含量的小騙子，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住了。對方居然是個二十出頭的美貌女子！江天雄馬上改了主意，仗義地說：“行啊。我打車送你回家吧。”

“謝謝，我真遇上好人了。”這個叫馮薇薇的女孩對江天雄感激涕零。江天雄立刻將自己吹噓成受過高等教育的富二代，一番交流之后，馮薇薇看他的眼神也和剛才不一樣了。這讓江天雄心生得意，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三天就能搞定這個清純美女。

出租車駛入一處高檔小區，他們剛下車，就聽見馮薇薇在高呼：“媽媽！今天我碰上好心人了。”江天雄定睛一看，馮薇薇的媽媽不正是黃茹芬嗎？各種念頭閃電一般在江天雄腦海中穿梭。上次和黃茹芬見面的時候，他正扮演孕婦，按照常理她應該認不出自己。更何況，他對馮薇薇動心了，所以江天雄把心一橫，裝作第一次見面般對黃茹芬說：“阿姨，您好。”

江天雄碰瓷多年，演技當然一流。所以他很快就討得黃茹芬母女的歡心，并在這個家庭里確認了“準女婿”的身份。這不，就連中秋節黃茹芬都請江天雄到家中團聚，還特意做了一桌子江天雄愛吃的菜。江天雄嘗了一口，這些年幾乎已經遺忘的家庭溫暖在瞬間洶涌而出，滿心都是幸福。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愛上這個家了。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黃茹芬夸江天雄道：“你是個踏實人，我把女兒交給你，很放心。”幾句話說得江天雄有些感動，他幾乎不記得上一次別人夸他善良是什么時候了。他唯一刻骨銘心的就是那件事以后，所有的人都在譴責他，說他是個壞人，包括他的父母在內。想到往事江天雄的心一痛，他對黃茹芬說：“阿姨您放心，我會讓馮薇薇過上好日子的。”江天雄的人生字典中，“好人”的意思是：對自己的家人負責，至于陌生人的死活跟他有什么關系？他照樣坑蒙拐騙。這個道理，正是當年那件事之后他得到的教訓。

雖然黃茹芬表示要出資支持江天雄所謂的產業，但他堅持回絕了。江天雄已經盤算好了，他這些年靠碰瓷已經攢下幾十萬，只要再加把勁，就能買套房子。他必須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樣，呵護心愛的女人，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他精心安排了接下來的大行動，他把電腦里自己私藏多年的碰瓷寶典補充后打印好幾份，帶上分發給同伙。江天雄很謹慎，每次打開碰瓷寶典都會留意文件被打開的次數和時間，這次他發現這個文件被人動過，可是因為火車快要到點，走得匆忙，他也就沒再深究，急匆匆地上路了。

到達鄰市，江天雄馬上召集同伙開會。他拿出幾份小冊子挨個分發下去：“不瞞大家說，我最近缺錢，要猛做幾筆大的。計劃我都寫下來了，一共有幾十種。為了安全起見，咱們打一槍換個地方，絕不重復。”張敬林等人翻閱著冊子，各種精妙絕倫的碰瓷構思讓人拍案叫絕，大家感慨著：“你這可是咱碰瓷族的《碰瓷寶典》啊！”

第二天，張敬林開著摩托車行駛在路面上。根據計劃，他今天要被車撞上，倒地不起。待到他拉住車主去醫院拍片驗傷時，江天雄用動物骨骼拍成的假X光片就會呈現在車主面前。看見碎裂的骨頭，再加上張敬林和“家人”的血淚控訴，大家相信訛個萬把塊應該不是問題。

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就在中招的車主準備拿錢私了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手機。讓江天雄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車主重新拿起X光片細看，一陣冷笑說：“這個是不是動物骨頭冒充的？我覺得有必要請警方鑒別一下。”一句話說得大家冷汗直流，江天雄趁勢不備，立刻帶著同伙一溜煙地逃走了。

第二天，張敬林牽著一只狗出門了，他去寵物中心買到這只狗，再把它弄成藏獒的樣子。為了提升身價，江天雄還特意炮制了一份該“藏獒”參加全國比賽的冠軍證書，把它變成一只萬金難求的天價藏獒。他的第二個計劃就是“藏獒”被撞。碰瓷的火候控制得相當好，當“藏獒”的尸體躺在血泊中時，江天雄等“熱心群眾”就紛紛趕上來怒斥車主暴行。可是，正如江天雄所擔心的那樣，車主放下手機以后，譏諷地對張敬林說：“藏獒是吧？行，咱報警。順便把這只死狗送去檢驗一下，看是不是山寨貨。”聽到這里，江天雄的腿都軟了，只能跟上次一樣，指揮同伙找個機會逃離現場。

回到老巢以后，同伙們一個個都懊惱不已。張敬林急得直跳腳，這時，手機嘀嘀地響起，表示收到短信。張敬林低頭看到——“小心碰瓷族的《碰瓷寶典》”這是一條群發短信，居然把他們所設計的碰瓷手法詳細羅列出來，并呼吁市民不要受騙上當。

“馮薇薇！”恍然大悟的江天雄咬牙切齒地喊，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對馮薇薇咆哮著：“你早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你為什么不走？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整我嗎？”女孩似乎早已料到這一幕，她淡定地打開房門，對里面的人說：“媽媽，到你解釋一切的時候了。”

看見黃茹芬，江天雄更是難堪，想要拔腿就走，可身后傳來黃茹芬的聲音：“你走之前，可以看看我們家的相片嗎？”江天雄哼了一聲，這跟他有什么關系？可黃茹芬手中的全家福卻讓他兩眼發直，他指著其中一位白發老太太驚呼道：“這是……”黃茹芬說：“這是我母親，也是馮薇薇的外婆，她在三年前過世了。”

江天雄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那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十年前，他還是一位中學生，雖然調皮搗蛋，卻也沒做過什么壞事。有一次晚自習結束，他在回家路上聽見有人痛苦的呻吟：“哎呦，誰來幫幫我這把老骨頭啊。”

江天雄見是個白發老太摔倒在地，二話沒說就背起她去醫院。噩夢從這一刻開始了。到醫院以后，老太太對所有人說，是江天雄故意推倒她的，若不是她及時抓住他，這孩子早就跑了。

更要命的是，檢查結果顯示，老太太傷勢嚴重導致雙腿癱瘓，從此失去了行動能力。也就是說，老太太高昂的醫藥費、營養費都要江天雄來負責。

江天雄的父母都是下崗工人，一家三口生活原本很拮據。面對咄咄逼人的“受害者”兒孫，江天雄父母萬般無奈，只能賤賣唯一的房產支付醫藥費，共計十萬。可憐的江天雄，無論如何解釋都沒有人相信，他一夜之間像是喪家之犬，成為人人唾棄的對象。遭遇打擊以后，父母對他非打即罵，最后，心灰意冷的江天雄只能選擇離家出走。

這一走，就是十年。隨著這些年在社會上的摸爬滾打，憤怒和委屈逐漸在江天雄的心中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深刻的人生信念——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錢，什么都不重要，都可以拋棄。所以，被人誣陷的江天雄也成長為滿口謊言的碰瓷王。

黃茹芬充滿歉意地說：“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正在國外。待我趕回來，你已經離開了。”她拉住江天雄的手，“這件事的真相是，我母親在家里摔了一跤，導致癱瘓。為了讓醫藥費有個著落，她想出了一個損招，讓我大哥把她背到中學門口，希望能訛上別人承擔費用。而這個好心的‘倒霉蛋就是你。”

江天雄的身體晃了晃癱倒在地。他曾解釋過無數遍，始終沒人相信的真相，終于從老太太的女兒口中獲知了！可又有什么用？如果不是這場欺騙，他應該會考上大學，如今或許正在寫字樓里面做個白領，下班以后可以回到父母身邊共享天倫。良心、親情、事業，他應該擁有正常人擁有的一切！可是現在呢？他就像一條人人嫌棄的惡狗！江天雄用力甩開黃茹芬的手：“我不會原諒你們，永遠都不會！”

黃茹芬說：“我知道，母親訛你的不是一筆錢，而是一輩子。所以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會替她向你賠償到底。”江天雄這才明白，黃茹芬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下落，直到遭遇碰瓷的時候才認出假扮孕婦的他。黃茹芬留下五萬元匆匆離去，就是要實行替母贖罪計劃——先將江天雄從邪路上拉回來，再慢慢補償他缺愛的一生。

門外傳來了警笛聲，黃茹芬臉色煞白。江天雄慢慢起身，對著破門而入的警察舉起雙手任其戴上手銬。“是我報警的。”江天雄對黃茹芬母女說，“我想當個好人。其實，在遇見你們之前，我就想金盆洗手了。我必須要贖清這些年犯下的罪。”

警車開動的時候，黃茹芬和女兒追出來吶喊：“好孩子，這里是你永遠的家！”

車內的江天雄微笑著，那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溫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