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有幸面對面接觸到一些抗戰老兵,聽他們敘述如何穿過硝煙踏著凹凸不平的大路小道跌跌撞撞一路走到今天這般風平浪靜,他們深深淺淺的心路歷程沉甸甸揮灑在太行山的溝溝坎坎中。記得縣民政局負責人與我核實見面人員時,提筆劃掉兩個名字,說是剛剛去世的;又勾出10多個,說這些或臥病在床或因聽力記憶已經完全不能溝通。說完后他自己輕輕嘆了一聲。這是一份一年比一年更短的名單,所以他們的話語才越發珍貴且沉重。于是極力想寫下一些文字。然而卻引來幾位文友一片質疑聲:抗戰勝利70年已過,你還寫它做什么?咨詢一些報刊編輯,回答更是干脆:去年我們組回大量抗戰題材的稿子都沒有發完,今年更不發了,請見諒!
不存在見諒,我萬分理解。文學報刊也與新聞媒體一樣,總會身不由己被冠以明確的風向。此刻,他們早已蜂擁轉向紀念紅軍長征80周年的路上,你都可以看得到那些竟相追逐的腳步雜沓在一起,卷起陣陣塵浪。
抗戰老兵們,自2015年9月3日在天安門廣場緩緩駛過之后,便被緊隨而來新的熱浪無情擠到隊伍的尾巴上。
把他們燃燒到沸點,又把他們打回冷宮。
老兵們衰老到連握槍的力氣都失去了,只能默默回到隊尾,再等10年。
然而,這些平均年齡都已超過90歲的老兵,有幾人可以再支撐10年?
他們本來就隱藏在不為人知的大山里,他們可以被忽略,但剝奪他們做為文學人的資格,卻讓人萬分感傷。
認識他們,更多的是2015年9月3日電視機里一閃而過的鏡頭。那一刻,他們的眼睛盈滿淚水,他們的心高高揚起。與上一個10年相比,他們更加蒼老,可因為那一刻他們又回到戰士,所以精神十足。他們曾經用生命打下新中國,許多人卻是平生第一次走進首都,看到天安門。面對天安門城樓上的國家領導人,他們激情澎湃,心潮起伏,他們慶幸自己的生命長河中有一段光輝歲月被人銘記。有一位整整100歲的老兵,仰望北京多年,這次對因身體原因未能參加閱兵式耿耿于懷。他一次次追問,為什么不讓他以老兵的身份去趟天安門?
擲地有聲,擊痛我心!
100歲的老人,還有沒有下一個10年?10年之后,世界還在不在他們眼里?
于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最后的榮耀。
其實,他們都明白輝煌的短暫,所以提到下一個10年時,他們笑說等不到了,已經活很久了。歷史的大潮一浪接一浪,不可能因它們而作特別停留。他們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們真的站在那個長長的隊伍中翹首盼望。大多數時候,他們與每一個老去的農民一樣,在身體尚可的情況下出來曬曬太陽。曬不動時,也只能躺在床上打發漫長的時光。太陽下那些伙伴,也從不對他們另眼相看,甚至不知道他們有比自己更榮耀的地方。是啊,即便他們突然有一天披紅戴花被接走,還不是要很快回來,在腋下夾一個草墊,把更多的時光消磨在那個土墻根旁?
最溫暖,莫過于陽光。
2015年,是每一個老兵被寵幸的一年。即便過了9月3日,還是有許多相關人員上門,銀行的送紀念幣,民政局的慰問,媒體的采訪,陌生人求合影。這些散落在大山深處的老兵,就這樣被串起來,重新回到那個烽火連煙的時光。
近幾年,由于工作原因,我接觸了不少高齡文化名人,他們都曾用各種藝術形式,為祖國的文化事業做出過突出成績。采訪他們時,見面總會很輾轉,也總會被提前告知,說話要控制時間,問題要避免尖銳。他們的家人,也總會在一定的時間之后“善意”提醒你談話應該終止。這些國寶級名人,確實該引起我們足夠的保護與尊重。以致于接觸這些傷痕累累的老兵之前,我也曾提心吊膽,怕他們年齡太大不能說太多話,怕他們一年當中見了太多的媒體而拒絕再咀嚼,更怕那些槍林彈雨勾起他們內心深處塵封了多年的柔軟。然而想不到的是聯系每一個都出奇順利,與他們聊天,在屋檐下,在炕頭上,在玉米堆里。他們的曾孫輩隨意擊打著太爺爺的拐杖,撥弄著太爺爺的胡須。他們的家人不催促,不阻止,只在忙碌的間隙偶爾為我們某個話題投來一嘆,一笑。我曾幾次想到這些同樣是重量級老人之間的差別,此刻才明白,一來是這些老兵長年與大山土地為伍,經得住任何風吹雨淋;二來更在于老兵有效期這一原因。10年一遇,怎會挑挑揀揀?長年寂寞的他們惟有緊緊拉著來人的手,用一雙幾乎失去聽力的耳朵努力分辨著每一個聲音,用殘存的記憶極力為你講述曾經的往事。而他們的家人,這些每天與黃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也只是一遍遍給你續上放了桔子粉或紅糖的水,用一顆純樸的心招待這10年一遇的尊貴客人。
采訪過程中,從沒有一個老兵表示出疲憊的眼神,更沒有一個老兵的家人流露出逐客舉動。他們只是為曾經失去的戰友沉默,為逝去的生命惋惜。他們一遍遍叮囑,別忘苦難的過去,珍惜今天的幸福。
每一次告別,老兵都依依不舍,并堅持拖著帶傷的身體送我出門。
不忍,一遍遍再回首,看他們孤立風中。
2015年的秋天,我是最后一個走進他們的媒體人。于是他們不止一個問:已經沒人來了,你?
我確定自己沒有走錯門,然而也確實忽略了應該有的時效性。
他們的語氣不喜不悲,不怒不怨。他們比我更明白,屬于他們的主場,已經落幕;他們一遍遍說,得到的已經好多。
他們大多數人不知道,我與他們聊天之后是為了寫下一些文字,因此他們不會去計較更不會想到,會由于他們老兵的身份而導致一篇文章不好發表。盡管,有一位愛看書的老兵在每一天的報紙里用心搜尋屬于他們的文字并精心收藏。
他把這些文字,連同歲月一起合在2015這個紀念日里。
“明年就沒了。”清晰記得當時他笑著對我說這話,此刻咀嚼,卻有著無窮的憂傷。
英雄之花,只能綻放短暫的一年;再待花開,還需漫長的十年。
10年之后,我還能再追蹤到他們中的誰?
一位朋友曾在詩中寫道:偉人啊/我不能只在紀念你的日子里/懷念你!
對于英雄的老兵,何嘗不是?
他在冬日的河谷逆風垂淚
風,貼著濁漳河水面飄過來,夾雜了初冬河流的寒意。
他在河對面的馬路邊,坐在一堆剛收回的玉米里,認真地一穗穗剝著外皮。一身中國舊式陸軍服裝,一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軍帽,黝黑的臉,渾身散發著老兵的氣息。
他的面前,就是濁漳河,就是著名的里莊灘。1938年春天,八路軍129師在這里應對日軍108師團3萬兵力發起的9路圍攻。那個4月,太行山的春風里夾著颼颼的寒意,連轟隆隆開過來的汽車玻璃也閃耀著刺刀的光芒。
他叫郭貴云。那一年,剛剛8歲,在不該懂事的年齡過早見證了人世間的悲涼,逃難歲月伴隨他從幼年到少年。哭泣、尸體、鮮血、火光、槍炮聲成為他視線與聽覺中的全部內容。
容不下。
每一天,都太漫長。
里莊灘南岸的窯頭村,就是我出生的村莊。站在村子高處的廟上,就能清楚地看到里莊灘。里莊灘,說的就是里莊村前的濁漳河岸。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長治市最大的河流濁漳河水還在滔滔地翻滾,夏日如果不架一座獨木橋,誰都過不了對岸。那時候,過橋是一件難事,木橋太窄,總是要邊走邊看腳下,總是要不小心看到橋下洶涌的河水,便要一陣眩暈,有人因此掉進河里也是時有的事。這條濁漳河水發源于榆社縣北部的三縣垴,是濁漳河北源,流經武鄉縣豐州鎮下關、上司鄉韓莊、故縣鄉里莊、大有鄉長樂、監漳鎮等村后進入襄垣縣境。因為有了這條河,里莊灘的景色才更加風情靈秀。小時候,附近村里的男孩個個“狗刨”水平一流,全是得益于這條河。70年代末的一個夏天,這里迎來一個龐大的劇組,這些身著八路軍裝束的演員們,在里莊灘演繹著一場又一場激烈的“戰爭”畫面。附近村莊的大人孩子,結伴站在河兩岸嘻嘻哈哈一驚一乍看著那些遙遠的故事,有的小孩子還淘氣地闖進畫面。河這邊有些小伙伴就忍不住,躍躍欲試著去渡河,有幾個就沉浮于湍急的水中,被看到的大人們罵著救起。
里莊灘的“戰爭”繼續上演,“敵我雙方”時而岸上時而飄浮在齊胸的水中。孩子們邊叫著過癮,邊焦急地打問著登上熒幕的時間。
那時候的熒幕故事,大多是此類血腥的戰爭。最想看的是結尾,我軍大勝,敵人尸首遍呈,余下的俘虜舉手投降;最想聽的是沖鋒號聲,隨著奮勇沖殺的戰士們長久地激動人心。然而盡管這樣,終歸不解個中滋味,不去想這些“畫面”就是曾經發生在家門口的事實。那些尸首當中,也有我們親親的先人。
劇組再現當年,周邊有大批百姓其實是翻江倒海地痛,比如郭貴云。那時他不到50歲,戰爭的傷痕還深深植在內心。里莊灘那次大規模拍電影,他說看了,又說沒看。
1938年春天,剛剛解凍的濁漳河水把積壓了一冬的情緒洶涌地迸發出來,歡快地從榆社流到武鄉縣城再一路向東南奔騰。老人們說,那時候戰爭的氣氛有了,卻沒想到日軍已經從根據地周圍交通線上的博愛、邯鄲、邢臺、石家莊、陽泉、榆次、太谷、沁縣、長治分9路悄悄襲來,目標直抵左權、榆社、武鄉、襄垣,妄圖摧毀我初創的太行抗日革命根據地。
敵人一路走,一路燒殺。路經的村莊慘不忍睹,村民哭喊掙扎。鮮血,也順著濁漳河汨汨地流。許多人家幾口被殺,只剩鮮血流淌著嘶吼著尋找著各自的親人。
濁漳河水,聲音也變得嗚嗚咽咽。
桃花開了,濺滿鮮血;柳葉綠了,被血染紅。
4月16日,日軍108團25旅117聯隊3000余人耀武揚威出現在濁漳河谷。他們叫囂,他們歌唱,他們趾高氣揚,殊不知卻已經鉆進朱總司令早已設下的“口袋”,敵人的長蛇陣被我軍截為數段。在里莊地段遭到圍截的是我386旅772團一二營,他們在濁漳河北岸痛擊敵人。而河對岸,我的老家窯頭村,也很快迎來我771團,在廟上架起迫擊炮。受到兩面夾擊的敵軍時而北時而南,像無頭的蒼蠅沿著滔滔河水亂撞。
這場戰斗從上午9點持續到深夜,最終結果是敵人傷亡2200多人,我軍繳獲的各種武器與輜重,堆得像一座座小山。
當然,英勇的八路軍也有許多英雄壯烈犧牲,比如772團2營5連指導員杜德鎮,團部年僅16歲的通訊員鄧丙彥,10連一個排的全體戰士……鮮血一股股流進嗚咽的濁漳河,隨著強勁不息的河水掙扎,沉淀,交匯。河水怒吼著奔跑,躲閃,卻逃不脫被染紅的命運。
濁漳河,畢竟是太行山中的水,深知兩岸百姓的苦。于是它們放下仇恨,回頭,拼命沖刷著日夜流淌的鮮血,呼喚著那些躲在山洞里大氣不敢出的百姓。那時候,我年輕的爺爺還沒遇到我奶奶,正與他的父母兄弟們慌亂地躲避著突如其來的槍林彈雨。
這場戰斗,同時襲擊著一個又一個無辜的村莊,并因此導致一個村莊從地圖上消失。
這個上午,八路軍幾十名官兵抬著傷員來到故縣鄉胡家垴村,同時將痛擊日寇的消息告訴村里人。一村人歡欣鼓舞,聽到消息的一些附近村里的親戚也趕了過來,分享喜悅。全村人開心著,忙著為八路軍做飯,照顧傷員。一個只有6戶人只一個家族的村莊,那天吃飯的人竟達到150多人,空前的喜悅籠罩了流過的硝煙。
沒想到剛吃過飯還未來得及收拾飯碗,一架日軍的飛機擦著樹梢飛來,把胡家垴村偵察得清清楚楚。八路軍果斷動員老百姓快速轉移。
當第一批腿腳利索的剛剛離開15分鐘之后,日本鬼子就像發瘋的狼一樣包圍了村莊,他們把仇恨統統撒在眼前的老弱病殘身上。在一個叫胡國珍的百姓家里,先把包括5名八路軍傷員在內的18個男人用鐵絲從身體的鼻子、耳朵、胳膊等部位一一穿起來,之后用機槍一通掃射。年僅13歲的胡國珍盡管機智地未中彈先倒下,還是被萬惡的鬼子用刺刀刺了7刀,刀中全部集中在小腹部,大小腸瞬間流出體外。之后,一群禽獸又將胡國珍的奶奶、母親、大娘、嬸嬸、嫂嫂、姐姐以及年僅9歲的外甥女全部輪奸之后殺害。
你們,一定聽說過日本鬼子殺害孕婦,用刺刀挑出嬰兒并將心肝當作下酒菜的事吧?那個下午的王家垴村,就真實發生了這樣的事。當時,胡國珍的母親與嬸嬸正懷著5個月身孕。
在場的幼兒,也被他們趕到一個窯洞,讓他們趴在母親流血的尸首上傷心嚎哭,之后殘忍地將胡國珍父親自己釀制的十幾缽白酒澆在孩子們身上,點火活活燒死。
其中的一些細節的殘忍,原諒我無法使用文字表述。
一個半小時,現場54口人(胡國珍家便有22口)全部被殺害。胡國珍的二大爺、二大娘及3歲的小堂弟,因事先躲進東窯的小里間,幸免一難。被刺了7刀的胡國珍,也有幸被二大爺從尸體堆里救出來,破肚漏腸的他經八路軍及當地名醫精心治療兩年后,九死一生方又嘗得走路的滋味。
可是,與世無爭的胡家垴村,從此從地圖上永久消失了,像從來沒有出現在這個世上一樣。
傷痛,卻永遠撕心裂肺,散發到無限大。
武鄉的這個春天,本該桃紅柳綠,卻要硝煙彌漫,血肉橫飛。
仇恨都變成刀槍與子彈。就是這一戰,徹底粉碎了敵人“九路圍攻”的陰謀,更擊碎了敵人“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無恥狂言。
這場戰斗,就是抗日戰爭時期著名的“長樂之戰”。日寇再猖狂再殘忍,里莊灘也成為他們無法逾越的“鬼門關”。
郭貴云的村莊就在濁漳河北岸。硝煙彌漫的日子里,他快速成長,15歲便參加了八路軍。他坦言,當時并不想參軍,就是怕死。可村干部天天跟著做工作,不厭其煩,說到他無處可逃,于是跟著到了大隊。吃過一頓飯之后,村干部告訴他,飯吃了,就算是公家的人了,穿上軍裝上戰場吧。
怕呀!戰爭緊迫,甚至沒時間告訴他怎么打槍。槍一響,他就發抖。扣動扳機時,他甚至把頭扭在身后。
今天,85歲的郭貴云笑著,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講著自己的當年。
戰場是最好的老師,怕就得死。膽子,就是被槍炮聲一點點訓練出來的。之后,他隨著385旅769這個猛虎團一路打壺關,打長治,打屯留,打到山東陽山,打過河南安陽,挺近大別山,也把自己結結實實打成一名英勇的八路軍戰士。
他是幸運的,只腳趾受過不算太重的傷,可以安然回到自己的村莊,可以繼續站在濁漳河邊,看云開霧散,春花秋實,看歷經滄桑的河水一年又一年不驚不乍,緩緩流淌。
2015年,他又作為武鄉的五位老兵代表之一,去北京參加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閱兵活動。他說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走進首都,終于看到電視里的天安門,看到國家領導人站在城樓上講話。心潮澎湃中,聽到北京的首長在耳邊鼓勵他,再活十年,再來北京。
哈哈,八十五了,夠本了!他邊說邊動容地笑。
多年以后,他的一個女兒在里莊村的馬路邊開了小賣店,當年門前來來往往的軍隊,早已經升級換代為一輛輛飛馳的汽車。
河上有了一座體面的橋,卻沒了曾經滔滔奔騰的濁漳河水。
一切恢復到村莊該有的寧靜。
從郭貴云自己家到里莊,一路逆濁漳河而上,要經過長樂、型村等當年血雨腥風的這片戰場。
桃紅柳綠了,蘆葦碧了又黃了,莊稼熟了又收割了。濁漳河兩岸的百姓一年年延續著春種夏收,年輕的人們,早已不知道戰爭的含義。然而戰爭結束之后好多年,每每行走在這片河灘,他的思緒總還是忍不住要跑回從前:戰爭,是不是有一天突然又會回來?甚至,他對哪里突然傳出的鞭炮聲也有了防備。由此會想,當年那些被河水沖刷走的戰友,靈魂可安好?
如今,河水淺到不像一條河,更不像太行山中的大河濁漳河。有時坐在河邊他就想,也好,一切都流走吧。
孩子們沒處“狗刨”了吧?這話突然讓他想起一位戰友,四川籍,水性很好。他說那位小戰士當年特別想跳進濁漳河里好好暢游戲耍一番,可是沒有時間。于是商量著戰爭結束后來一場大比拼。然而仗還在繼續,四川戰友卻被一顆子彈送到另一個世界。
郭貴云忘不了他,是因為那個小戰士有著他當初比不了的剛強,明知是送死,可就是要用一腔熱血頂上!他年輕而溫熱的尸體就在身邊,可郭貴云卻連難過都顧不上。
現在,那些關于戰爭的電影電視,演的都與真的一樣。每每遇到,他就換臺。
不想看,不想看。
面對一片蕭瑟的河灘,他似給我說,更像喃喃自語。早上精神煥發一起出去的戰友,晚上有許多就回不來了。說到這里,他頭一低,把余下的話哽在喉嚨里。
長久沉默。
至此,我方才明白他之前說起在里莊灘拍攝電影時說到“沒看”二字的含義。當年,他一定像孩子們一樣興沖沖趕來觀看。然而那些“戰士”,那些場面,那些硝煙,一定觸碰了他心頭始終埋也埋不住的沉重。
他,看不下去。
一陣寒風襲來,迎面,吹皺面前淺淺的濁漳河水。
他,背過身,長久地站立在風中的河谷里,垂淚。
請,再給我十年時光
已是深秋,落葉一路。
從武鄉縣城一路向東,向洪水鎮韓青垴村行進。
之前與武鄉縣民政局溝通采訪對象時,他們并沒有把李月勝老人列入,緣由是他年齡太大了,腿腳及語言溝通怕都不順暢。無意中看到他的出生年月,發現他是這份名單中惟一一名百歲老人。
有些遇見,錯過可能后悔一生。
就這樣,第一個便走進他的家門。
多年了,沒領略過濁漳河兩岸深秋的滋味。落葉、蘆葦、莊稼在秋風中交織呈現,竟相展現著秋之魅。順著濁漳河水而下,在洪水鎮一處岔道口作別淺淺的河流,自北而上。去往韓青垴村的路彎彎曲曲,但很順暢干凈。盡管是我的家鄉,卻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區域——武鄉縣東部。秋日的鄉村路上風景獨好,飽滿的果實已過了最轟轟烈烈的收割期,只有少量還待在地里,必是家里的主人因事忙碌拖延了帶回它們的時間。只剩下秸稈的田地里,散發著淡淡的憂傷氣息,滿目盡是蕭瑟之美。
我在久違里迫不及待。
院門開處,村支書在,李月勝的女兒在。
這是一個像嬰兒般干凈與可愛的老人!坐在他身邊,有一股想親近他的沖動。歲月殘酷,當月整整滿100周歲的老人聽力有了嚴重障礙。但純凈而天真的笑容始終掛在他的臉上,兩條腿伸直坐在炕上,兩手抱在兩腿下,上身前后晃動著,嘴里時而還哼唱一些曲調,像被媽媽關在家的小孩子無聊玩耍。
他的云淡風輕,瞬間擊碎我一顆洶涌澎湃的心。
山河碎過,重整的疼痛也早已成為過往。每一天,風依然翻山越嶺吹進太行山,再貼著濁漳河嘩嘩流動的水飄向遠方。
百年歷程,早讓歲月抹平,順著風,順著水,灰飛煙滅。
突然覺得,還有什么不能化解?
李月勝老人看著女兒,“抽根煙吧?”
女兒說,“抽了又要頭暈,你看人家這個女娃娃好看不?”
于100歲的老人而言,我自然是一個女娃娃。于是我們聊天,很大聲地,在他的左耳邊。
李月勝老人1938年3月參軍。那時候,在武鄉黎城通往河北涉縣的東陽關至響堂鋪一帶的戰斗正撼天動地地打響,八路軍129師以386旅771團、772團;385旅769團3個團的兵力,伏擊日軍108師團輜重部隊180輛由黎城開往河北涉縣的兵力。
徐向前副師長對陣森木少佐。
那一場戰斗,山谷雷動、硝煙彌漫;包圍與突圍較量,援救與打援爭鋒!最終以我方勝利宣告結束,繳獲大批軍用物資——迫擊炮4門、歪把子輕機槍18挺、三八式步槍數百支、黃呢子大衣上百套等。萬般可惜的是,由于當時沒有駕駛員,日軍的180輛汽車在熊熊大火中成為一堆廢品。日軍400多名隨車軍人,除三十幾人漏網外全部被殲。
這場戰斗,八路軍朱德總司令、彭德懷副總司令、左權副總參謀長、劉伯承、朱瑞、張浩、徐海東、傅鐘、李達、薄一波等;國軍方面曾萬鐘、李家鈺、朱懷冰、高桂滋、武士敏、趙壽山等30多名少將以上高級將領,都在預定參觀高地進行了現場觀摩。這場歷時兩個小時激動人心的勝利大戰,讓國民黨將領認識了游擊戰,堅定了兩黨合作必能抗戰的信心。
當然,戰斗更極大地驚動了日軍108師團的“皇軍長官”,他們愛恨交織,對武鄉這片土地與人民的攻勢越發兇猛。
綿亙于太行、太岳兩山之間的武鄉縣,再守不住一方靜謐。山清水秀的上空瞬間被硝煙籠罩,勤勞樸實的百姓也難進自己家門。
武鄉地區的抗日烽火,全面點燃。
仰天長嘆,家園何在?
23歲的李月勝,正是風華正茂絕代好年華,從此穿起軍裝,一頭扎進抗戰大隊伍中。
關家垴、中條山、圍困蟠龍、解放段村、淮海戰役等戰斗,他至今都可以歷數。那些驚心動魄,他說得云淡風輕。聽得急,問得細,他便說,“打過七八十次戰斗了,哪兒能記得清!”
70年的歲月,流走的不僅是時光。
翻開韓青垴村日歷,戰爭年代一頁頁光彩照人。未穿軍裝之前,李月勝就是民兵,他們的隊伍里,還出了個有名的“麻雀戰能手”高貴堂。高貴堂與李月勝同村,年齡也不差幾歲。1942年至1944年,日本人大規模“清剿”武鄉后,他作為編村武委會副主任,帶領民兵利用當地溝壑縱橫的有利地形,廣泛開展麻雀戰,與敵人進行了大小戰斗140多次。那時候,太行山區的崇山峻嶺間,到處都是高貴堂們的身影,他們經常利用熟悉的地形,翻山越嶺,暗中襲擊敵人,掩護百姓,有一次還虎口襲敵為八路軍奪來20馱棉花。僅高貴堂一人消滅的敵人,就有幾十個。
時勢造英雄。那個槍林彈雨的亂世,在這個太行山區的小縣城里,成千上萬的群眾和民兵,利用筑起來的新工事——地溝、暗堡、冷槍洞,和闖進來的敵人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激烈斗爭;一批又一批百姓扔下鋤頭,舉起刀,端起槍,沖鋒陷陣。殺敵英雄郝狗小、少年英雄李愛民、“孤膽英雄”程坦、視死如歸張瑞林、堅強如鋼武三林、大膽殺敵鄭孟孩、虎口救人任胖則等等英雄人物名震太行,萬世流芳。
太行山,濁漳河,都是武鄉的守護神。那個年代,滔滔濁漳河水洶涌地怒吼,每到夏秋之季,更是洪水暴漲之時。這個時候,當地民兵就會充分利用家門前河水的優勢對敵。當時,李月勝村子所在地有一個聞名當地的暴慶堂中隊,1942年9月的一個上午,忽然聞聽,一股敵人從襄垣牛郎溝里出來,準備從北口渡過濁漳河,企圖朝夕武鄉西川、下北漳一帶。
與太行山里的百姓有著魚水情深的濁漳河水,咋容敵人輕易來犯?
李月勝老人揮著手說,小日本要進犯我濁漳河水,還不是對手!
果然,當十幾個鬼子被命令脫掉衣服,互相用繩子串起來,頂著衣服槍支下水渡河試水時,河岸這邊的暴慶堂中隊已經瞄準,在河中央襲擊了他們敵人進不能,退不得,掙扎著一串兒倒在水中。岸上的敵人想出手幫忙而不能,只好一邊還擊,一邊夾著尾巴逃竄。
在今天,這些成了故事的事件說起來妙趣橫生,李月勝老人也聽得哈哈大笑。然而當年的烽火歲月,他這個響當當的軍人,渾身上下的弦可是緊了又緊。
一入伍就被扔進槍林彈雨中。兩年之后,李月勝已經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八路軍戰士。李月勝在部隊是機槍手,最大的官做到排長,可他記不清是哪一年。不管怎么說,當年這個年輕的八路軍戰士領導著三四十名同樣從各個村莊聚攏而來的年輕軍人,趟泥水,鉆溝壑,擊退了一批又一批入侵的日軍。
關家垴,緊鄰李月勝所在的韓青垴村,屬于蟠龍鎮。1940年10月,以反“掃蕩”為中心的百團大戰第三階段——關家垴殲滅戰在這里點燃。
關家垴很美,處于太行根據地腹心之地一個高高的山崗上,山嶺起伏,溝壑縱橫,北面是斷崖陡壁,下面是萬丈深溝,山頂是一片幾百米方圓的平地,南面一個山坡接著另一個山坡。春夏秋冬,用各自最獨特的風景固守著屬于大山中的一方天空。關家垴村,就處在這個山崗的半山腰,村中散落著50來戶人家,180多口人。那個秋風漸深的10月,日軍36師團岡崎大隊700多名官兵,帶著100多名傷兵,以及沿途搶掠的400多頭騾馬,在從黃崖洞方向折回武鄉縣城不得的情況下,連夜進了山脊上的關家垴,奪占了山頂高地。
村人被迫離開家園,逃進更深的山中。日軍像主人一般,迅速構筑了工事,挖了一條又一條土溝,拆下老鄉的門窗架在上面作掩護,還利用山頂上的墳包筑了機槍陣地。同時又派出100多人奪占了關家垴西南約一里多的柳樹垴高地,使得兩處高地互為依托策應,給我軍殲滅敵人帶來困難重重。
當時,我769團包括李月勝在內的1500多人正集結在關家垴西北的洪水鎮中村一帶,而且,彭德懷副總司令也從13里地之外的八路軍總部磚壁村趕來親自指揮。
指揮所是一處墳地。墳地周圍聳立著幾棵大樹,樹葉也被驚得嘩嘩作響,氣氛一片肅穆。
10月30日拂曉4時,指揮所發出攻擊信號。頓時,號角齊鳴,殺聲四起。769團、總部特務團、772團、新10旅等分別從東西南北四路夾擊圍殲,將敵人控制在關家垴這個天羅地網中央。
美麗的關家垴,就這樣被迫踐踏在槍林彈雨中。
李月勝說,戰爭場面,就如你們看到的電影電視里一樣慘烈。只是作為戰斗員,他們沒時間猶豫,沒時間遲疑,念頭只有一個,就是沖!就是殺!就是打!前面的倒了,后面的補上;一批人倒下,又一批人沖上。
怕是什么東西?死是什么概念?
走上戰場,就時刻準備著犧牲。
小小的關家垴村沒有躲起來哭泣,全村盡管只有不到200人,卻出現了一個個英雄。50戶人家的村莊僅民兵武裝隊伍就發展了近50人,20多支槍,一挺機關槍,2門鋼炮,并先后有20多人入伍參軍。那一次戰斗,以村民關興河為“青年抗日先鋒隊”隊長為首的民兵們,也從頭至尾參加了對敵圍攻。之前的一年,村里的民兵隊就一次又一次與掃蕩的敵人展開頑強拼殺,僅關興河一人就炸死10多個敵人,他的名字也上了太行小報,被冠以“猛張飛關興河”,以及“殺敵英雄”的光榮稱號。氣急敗壞的日軍鬼子,竟然把他畫成像以千元日幣捉拿。
小小的關家垴村,因了這些穿或不穿軍裝的英雄,越發威武雄壯。
關家垴戰斗,同仇敵愾!勢在必勝!
769團3連3排長李長林,神炮手趙章成,3營營長馬忠全、通訊員何云志等英雄,以及壯烈犧牲的2營8連連長王恒忠等烈士,在那場戰爭中都成了我們應該銘記的英雄。從凌晨戰斗到深夜,從地面打到空中,八路軍終于占領了關家垴高地,漂亮地殲滅了號稱精銳的岡崎大隊。
關家垴村,也被評為“殺敵、練武、生產模范村”,一個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在炮火中成長為殺敵英雄。
關家垴戰斗這一年,村里還有一個13歲的少年蠢蠢欲動,一次次要求參加民兵而不成,無奈之下偷偷蹲在民兵演練隊伍旁邊,一個人跪下、起來、瞄準、射擊,用一支從窯洞里挖出的破槍不停苦練一個軍人應該具備的本領。
關家垴戰斗之后的第3年,這個年僅15歲的少年終于如愿參加了民兵組織,成了這個村莊不得不提的一個人物——神槍武狀元關二如。由于基本功扎實,成績顯著,18歲便加入中國共產黨,19歲被評為武鄉(東)縣民兵殺敵英雄,20歲在太行區首屆群英大會射擊比賽中奪得頭名狀元,被評為太行腹地一等民兵殺敵英雄,當場受到鄧小平、李達、戎子和等首長的稱贊。
1943年7月18日深夜開始的決戰蟠龍戰斗中,關二如發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戰斗中,還未成年的關二如只一槍,就將一個扛著膏藥旗的鬼子打了個倒栽蔥。769團6連3排排長邊喊“向二如學習”邊帶著隊伍向前沖。關二如還在一個夜里,帶著自己的隊伍摸進蟠龍鎮,救出10多個被捕的村民。
抗日戰爭勝利后,他帶領全區100多名青年民兵參加了上黨戰役,先后任班長、排長、連指導員,1948年12月8日在淮海戰役馬圍子口戰斗中壯烈犧牲,年僅21歲。
烽煙滾滾,獨唱英雄。
他們以決絕的姿勢仆倒在中華民族蒼茫的土地上,英魂永存。
李月勝老人起初說他在部隊的日子里打了七八十次仗,其實是錯誤的。據記載,僅蟠龍一地的5個月當中,我軍就與日軍打了89次仗。
老人磕磕絆絆回憶,蟠龍圍困戰,歷時8個月零14天,共殲敵2100多名,偽軍逃跑、投誠者240多名。后來,被我軍俘獲的偽軍第一師副師長段炳昌在寫給師長趙瑞的信中發出這樣的哀鳴:“原以為大軍所至,‘匪共’膽寒,民眾依歸,事實殊出意外,至今民眾屢召不返,治安更風雨飄搖,前途困難重重……”最終,侵占武鄉蟠龍達8個月之久的敵人在我廣大軍民的包圍之下,被迫于1944年8月28日像過街老鼠一樣偷偷溜出小鎮,狼狽逃回段村,粉碎了當初想劫取柳溝豐富的煤鐵資源的野心。
此后,在蟠龍鎮召開了萬人慶功祝捷大會。
“人山人海,鑼鼓喧天。”今天,老人只能一遍遍重復這一句,來抒發他記憶中的美好心情。769團6連被選為“圍困蟠龍模范連”;5連2排排長王鳳才,14團營長鐘明鋒、排長靳小瑞,關家垴民兵關二如,馬家莊民兵指導員馬應元被選為太行區一等殺敵英雄;韓壁村農會主席韓國棟、和樹辛、李馬保被選為模范抗日干部;窯上溝民兵“張家班”、秦家煙李家兩兄弟、太行“地雷大王”王來法、菜刀英雄李慶和,推鬼子落井的郝貴堂等被選為名震太行的抗戰功臣。
被裹在人流里的李月勝忘記了負傷的疼痛,用歡呼慶賀著隊伍的又一次成功。
曾經戰場上殺氣騰騰鐵一般的軍人,今天炕頭上喜眉善目如孩童般的老人。再怎么聯想,也難以疊合為一個人。
于是,總想聊聊當兵時的心情,總覺得戰爭對于年輕的他們來說是件可怕的事情。“怕也是個怕,”李月勝老人呵呵一笑,“當兵還怕死?怕死不當兵。”邊說,邊笑,前后晃動著輕薄的身軀。
當兵就要受傷。李月勝老人解開衣服,讓我看他的左奶頭,已經沒有了,只有一片大大的疤痕,就是當年攻打蟠龍鎮時受的傷。而他右腰部的傷更重,一次戰斗中,趴在地上的他正瘋狂地掃射,卻不料被對面飛過來的一顆子彈從右肩膀打進,子彈無情地一路深入,直穿到他的右腰,深深卡在身體中。鬼子的這顆子彈,竟然在他的身體里住了11年。直到1957年,家里條件漸漸好了一些時,老人才去長治做了手術。
一顆仇恨的子彈擺在多年以后的陽光里,人到中年的李月勝盡量壓制著一腔憤恨,卻怎么也管不住他平靜了多年的一顆心再次劇烈跳動。思緒,也不聽話地跑回從前,一頭栽進那段不堪的歲月中。
盡管在他的身體里住了11年,那顆子彈依舊冰一樣冷。
100歲的李月勝老了,早已不能自己行走。女兒說她在院子外面做飯時,父親總想出去看她,看不到,就將臉貼在窗玻璃上努力張望,女兒怕父親不小心摔下地,就時時舉著一雙面手一遍遍跑進來看他,像當年看護自己的孩子一樣。
女兒55歲了,兩年前,才帶著父親從她所在的陽曲縣回到韓青垴村,專心照顧父親。之前的20多年,父親一直跟著她,遠離家鄉。
人老了,總想回來,最終思念成病。那是父親親手用槍炮打出來的土地,女兒知道那顆心有多么渴望再次深深親近。于是拋開自己的家,帶父親回到大山深處久別的家中。
如愿坐上自家炕頭的李月勝,臉上展現出久違的笑容,恢復了曾經的紅潤。
李月勝唯一的女兒李留萍是抱養的。李留萍出生20多天就來到李月勝家,那一年,李月勝已經45歲。之前,李月勝的愛人生過幾個孩子,但都是一出生便夭折了。李留萍來后的第3年,母親又懷了最后一個孩子,沒想到次年卻因難產而死,大人孩子都沒保住。李留萍說從此以后,父親就又當爹又當媽,與這個惟一的女兒相依為命。就連女兒當初坐月子,都是當爹的伺候。無法想象,戰場上拿慣了槍支、田地里握慣犁耙的男人,如何站在灶臺前給女兒熬稀飯,做面條,給襁褓中的嬰兒洗尿片,清理衛生?
“我爹可細心呢。”女兒說起父親,淚光盈盈,“可憐的,一生受了太多苦痛。”
脫離了子彈天天在身邊飛的日子,轉業回村后,李月勝當上了“干部”,負責組織宣傳工作。雖不必擔驚受怕打仗了,可村里的事也不少,起早貪黑下地,半夜三更背著幼小的女兒開會也是常有的事。
“種地好,就是辛苦;當兵也好,就是要命。”回望百年人生,李月勝臉上只剩不見風不見雨的笑容。
感謝生活,讓李月勝老人滿心滿臉陽光明媚。
“你看天氣多好,暖烘烘的。”突然明白,只有經歷過背著槍支地雷在雨水泥濘中浸泡的苦難,才會倍加珍惜與感恩生活中的每一份溫暖與燦爛,哪怕只是一縷陽光。
盡管,他如今因前列腺問題經常尿不出來。女兒說用肉眼就能看到里面是腫的。老人還便秘。天天按摩,也成了女兒必備的大事之一。
抗戰勝利70周年,李月勝老人被接去縣里的光榮院,受到中央及省里民政部領導的接見。女兒說回來后,老人高興了許多天。
為啥高興?他說見到老兵,見到首長;自己為啥被接見?他開心地說給國家辦過好事情,打過日本人。
清楚地看到,老人家內心依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也因此,老人有一樁心事耿耿于懷,那就是2015年9月3號,武鄉有5位老兵去北京參加了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儀式。
他多次問女兒,為何不讓他去?
這個下午,女兒依舊貼著他的左耳朵,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樣笑著安慰他,“爹,你好好再活10年,到時候,一定給你報個名,帶你去看天安門。”
好不好?
老人高興地連連點頭,好!好!好!
以老兵的名義,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門,成了老人最大的心愿。
一高興,老人又哼唱起來。女兒問,能不能給這個女娃娃唱一首?他笑著一次次重復:唱唱?
卻沒唱。
終于忍不住煙癮,問對面坐著邊抽煙邊一直聽我們說話的侄子,“給我抽一根。”
侄子遞過來,女兒給他點了,在身邊盯著。老人大口吸,愜意地閉眼,長長吐出。那至高愉悅的神情,感染了眼前所有人。
半根過后,女兒伸手,老人聽話地遞過,掐掉。
頭暈嗎?女兒問。
不暈!他干脆地回答,語氣里又是孩童般的保證,充滿著對下一次抽煙的期懇。
女兒笑:暈也不說!
夕陽無限好,從窗外射進來,暖了這個窯洞的下午時光。
李月勝老人的臉,更加慈祥。
臨走時,我像他女兒一樣對他講,好好保養,下一個十年,去北京。
他使勁點頭:要去!
我知道他信了。
我也信了,告誡自己,十年并不長。
處在洪水鎮北部的韓青垴村地勢很高,俯瞰下去,這片英雄的土地寧靜得只剩下輕風。不用說那些孩子,即便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早愈合了曾經的傷痕。
70年前的烽火連天,已如煙,再如煙。
唯有100歲的李月勝老人,像一部歷史,提醒著人們不忘過去,銘記英雄。
掛在塔尖上的記憶
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段時光銘刻在一個特定節點上。郝生榮一生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武鄉縣城段村。1944年他走進軍營之后,在這個古城里肆意揮灑過他青春的血淚。
2015年10月份,他88歲的秋天,我在段村見到他。
段村的今天,陽光燦爛,風和日麗。既有上班族匆忙的腳步,也有一排一排的老人靠在墻邊的暖陽里沐浴著晚年時光。縣城的包容心總是很大,把都市與鄉村的多元化潮流融合得行云流水。
如約去到郝生榮住的兒子家,卻不見他。兒媳說,剛剛還在,怎么一轉身就不見了?
之前想著,一位如此高齡的老人家,一定在床上躺著。于是一伙人興奮地出門尋找,竟沒有。兒媳邊自語奇怪,邊問胡同里坐著的一圈老人,她們指著下面的馬路說,轉過去就看到了。
果然,就在我們剛剛經過的馬路轉角處,一個超市門口,郝生榮拄著棍子,與另一位同伴并排靠在墻邊。同伴不時在他耳邊說著話,他卻似乎心不在焉,眼神更不時盯了遠方,出神。
遠方,他的目光盡頭,一座塔尖,逆在四射的光芒里。
我知道,那個塔尖上,掛著他滿滿的記憶。
塔叫千佛塔,聳立在武鄉縣城中心寶塔廣場中央,鎮定著一代又一代武鄉人時而涌起的一顆顆或狂躁或不安的心。千佛塔原為古段村鎮東門外凈業庵遺留建筑,傳說是當初的名和尚閻福江主持修建,被武鄉人稱為閻師傅的閻和尚,俗名閻福江,字洪潤,廣平府飛翔縣(今河北省肥鄉縣)烈馬臺村人。他32歲出家在五臺山修煉,后外出云游到武鄉后,先住在長慶廟,后移居凈業庵。據說他通天文,會醫術,能隨手折枝摘花草給人治病,深得鄉民的尊敬與崇拜。為修建這座千佛塔,他從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開始,到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歷時11年辛勞而成,為武鄉留下一處重要的歷史文物。
千佛塔為磚石結構,共13級,高31.5米,塔體為錐形空心體磚石結構,八角攆尖頂;塔內層與層之間有木樓梯相通,每層皆放置有形態各異的佛像;八面磚墻之上,皆有各種佛經故事浮雕。因塔內佛像眾多,故稱為千佛塔。塔外級以圍檐作界,每級的八個塔角上均吊有風鈴。當清風拂過,鈴聲叮當,悅耳動聽。塔的頂部有金屬、玻璃組成的插花朵疊的皇冠頂戴,頂高約兩米,和整個建筑渾然一體。天氣放晴時,頂戴金光四射,耀人眼目,頗為壯觀。頂層正中垂頭柱傳說是老佛爺的鐵膽銅心,有“摸一摸鐵疙瘩,能活九十八”之說。千佛塔底級外部、北面塔壁中間雕刻有“清康熙四十九年建”字樣。登上千佛塔,武鄉縣城全景即可收入視野中。
然而1945年,這塔幾乎被毀。1940年夏天,日本人在段村安下據點后,繁華古鎮段村就成了陰森恐怖的人間地獄。城墻上修筑了密集的射擊孔,四角的碉堡高高聳起。日軍不僅占領了段村鎮,把千佛塔當成重要的工事建筑,在城外還設了多處外圍炮樓,其中以王家垴碉堡尤甚。它處在段村西北部筆直如刀削的山上,席地崛起,聳立在高高的山峰之上。日軍的一個加強連駐扎在這里,居高臨下,以兇猛的火力封鎖著進入段村的我方部隊。
古老的千佛塔,被困在古鎮望眼欲穿,默默等待著親人的到來。
舊時的千佛塔,充滿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傳說。對于千佛塔,郝生榮的記憶也總是停留在從前。對于眼前的縣城,也是。正是他風華正茂的那幾年,這里卻不是自己的,整整五年。那時候,郝生榮與戰友們溝上嶺下,雪里泥里,為的就是搶回屬于自己的家園與土地。他嘆,可惜咱的武器不好,有時已經瞄準了,槍卻打不響,干著急。他又開心地樂,后來打了幾次日本人,繳獲了一批好槍,都是三八式戴蓋蓋的。
好槍畢竟不多,卻越繳越多;自己的武器雖然不好,卻越磨越“剛”。隨著戰士們堅韌的腳步,一寸一寸收復著自己的土地;一步一步逼得敵人節節敗退。
1945年8月25日晚上,他們逼進段村,逼到千佛塔前。
堅固的古塔,成了敵人負隅頑抗的唯一籌碼。
千佛塔內的40名日軍豈肯善罷甘休,他們已然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盡管他們在堅固的塔內,還是清晰地聞到越來越密集的戰火,聽到中國人民歡呼抗戰勝利的聲音,就要走到盡頭的他們,開始了可怕的垂死掙扎。
外圍的王家垴炮樓,正被769團2營一部發起攻擊,新兵小王憋著一股氣,一連投完放在籮筐里的手榴彈,看著敵人一個個被炸得血肉橫飛。然而就在他乘勝再取彈藥時,卻被一顆流彈擊中胸部。周圍的戰士清晰地聽到,他18歲的熱血汩汩流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
隨后的呼嘯排山倒海:31團1營奇襲城西主碉,決9團占領東村山,突擊排1連2排在烽煙戰火中搭梯登城。日軍也抵抗也是前所未有,我方云梯被打斷,城下遇火力封鎖,甚至凌空投下燃著火光的被褥……
天怒了。一場傾盆大雨,隨著轟隆隆的巨雷聲于次日凌晨傾瀉而下。雨水、血水、淚水、汗水,泥水,郝生榮說,這些統統都得扒開,只將敵人聚在視線里。
同仇敵愾下,青紗帳也甘愿做戰士的掩護屏障。8月的高粱,高高挺著脊梁,像一個個無聲的戰士,收納著積蓄力量的英雄兒郎。盡管傷亡不小,我方還是連續攻下王家垴碉堡,攻破南城墻地,沖到千佛塔下。
有一個事實,極其過癮。那就是1938年春天日軍到達武鄉后,一架飛機曾飛過段村鎮上空,投下兩枚炸彈。其中一枚落在村里,將一位叫葆樸的老人房子炸壞,老人頭部炸傷。另一枚就投在千佛塔塔座旁邊,卻沒有爆炸。當鬼子的飛機隨后向中央軍行走的方向飛去時,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掉了下來,落在離段村不遠的東黃崖,連機帶人燒毀了。人們都說,那枚投在千佛塔旁邊的炸彈,是被閻和尚捻斷了信子。閻和尚又怕飛機再傷害千佛塔,就登上塔頂,用一根牛皮鞭子對準飛機揮鞭一甩,把機頭給打掉了,所以落了個機毀人亡的下場。
此刻,神奇的閻和尚,是否與戰士們一起,凌空高高俯視著這血與火的戰場,隨時準備再次揮鞭護古塔?
塔里的日軍借助地理優勢,用輕重機槍瘋狂掃射,讓我軍想要靠近塔的愿望一次次落空。
作為769團一名戰士,郝生榮的記憶總是由不得停留在塔下。抬頭,密集的戰火迎頭射來,眼睜睜看著幾個攻塔的年輕戰士倒在塔下。
萬般無奈,八路軍決死第9團請求,調重炮,轟擊千佛塔,保證不用兩響,就讓塔內的敵人粉身碎骨。郝生榮承認,那個時候,殺紅了眼的戰士們都忘了塔,更忘記閻和尚當年傾盡全部精力的不易。是啊,血肉之軀都敢頂在槍口,哪里會考慮到一座無聲的塔?
“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塔的重要。”郝生榮說的是實話。這些被從田間地頭直接拉上戰場的人,哪里會知道一座塔對于后世的意義,他們心里想的僅僅是奪回家園,趕走敵人;僅僅是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樣平凡的日子,是那時的奢望與夢想。于是,郝生榮每每坐在街邊,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與人流,再一抬眼看到空中的塔尖,腦子里就會急速回蕩起一些人,一些事,也總會不由自主地長嘆一口氣。有時候,與他在一起的同伴問他緣由,他也是輕輕一句:說出來,你也不會懂。
沒上過戰場的人,自然不懂他們多年掩著的心事。
諸多心事里,有一樁,一提起就傷感無比:可惜了那些“響馬”。
看我驚異的眼神,他說“響馬”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八路軍特務營的人。是的,“響馬”一詞,古指攔路搶劫的強盜,但也有人把“響馬”稱為英雄好漢的代名詞。比如,唐代開國功臣、現在作為門神供人膜拜的秦瓊及瓦崗寨好漢就是“響馬”出身。
他之前,我從未聽說過八路軍部隊里說到這個詞匯。不過八路軍129師的主要下轄部隊除385旅、386旅外,確實還有特務營、工兵營、騎兵營等多個留守部隊。從他嘴里,我了解了當時被他們稱為“響馬”的這些好漢。郝生榮說,他們能從空中走,每人都配著手槍。我想,他說的從空中走便是所謂的“飛檐走壁”吧?他說就是,那些人抓住房上一根椽一晃就上去了,功夫那叫一個好。
可惜,我多方尋找資料,也沒有看到有關特務營的資料。倒是看到一些文章,說的是紅軍特種部隊特務營的事,說他們個個都身手不凡,以一當十,配備的都是清一色的德國造短槍,行動時來無影、去無蹤。紅軍時期特務營的主要工作就是深入敵占區取得情報和槍械糧款,百十里路的功夫幾袋煙時間準到,而且經常夜間作戰。后來,中國人民解放軍大將徐海東都說“你們特務營就像是豺,白天不請夜晚來”。這些瑣碎的資料證實了郝生榮的說法,抗日戰爭時期的特務營,一定是原來這支特種部隊的延續。讓郝生榮至今仍然嘆息的是,“可多犧牲了那些好功夫的人了!”“應該咱死了把人家替下來,咱的命不值錢!”
郝生榮一次次說起特務營的人,也是因為那個塔尖。他說一看到天空,就想到那些“飛人”。那時候,作為普通一兵,他是多么仰慕那些神一樣的人。戰爭中,一些不好克服的困難,往往特務營出面即可解決。比如當初打胡戀嶺,因為一個炮樓,遲遲打不下來,因為炮樓里除了四五十個日本人還住著老百姓。日軍的一挺重機槍就在百姓窯洞里安放著。幾番攻擊無果的情況下,請來能飛檐走壁的特務營。郝生榮說根本沒看清他們怎么上的炮樓,反正最后在日軍住的窯洞里成功安裝了炸藥,敵人全部死在被炸塌的窯洞里。
他說當時與千佛塔內的日軍對峙時,腦海里就閃現出特務營。
英雄躍上千佛塔,是不是極其具有科幻性?
而千佛塔,在調動特務營之前突襲成功。
郝生寧說當時在逼近又無奈的情況下,“就打算把塔糟蹋了”。然而,讓40名日軍陪葬300年的古塔,還是觸動了軍中高層的心。
日軍或許也覺得,八路軍不可能輕易炸毀古跡,于是蜷縮在塔中,僥幸尋找最后的生機與突破。
對于決9團調重炮的要求,太行軍區司令員李達沒有答應,并派人告訴他們,古塔是文物,要保護,堅決不能用炮轟。于是將千佛塔全面圍困,郝生榮說整整5天,斷了日軍的吃喝。在敵人戰斗力大大削弱的情況下,戰士龔金來、張順瞅準機會,冒死利用射擊死角繞道沖進塔內,高舉手榴彈,迫使躲在塔內的日軍重機槍班全部投降。
奪回千佛塔后,決9團又乘勝搶占了偽縣公署,打擊了龜縮在城東北角炮樓里的日本鬼子,粉碎了日軍指導小隊“武運長久”的妄想。
高高聳立的千佛塔,重新映射在太陽的光芒下,當時的太行文聯主任、武鄉本土作家高沐鴻趁興寫下詩篇:
撤圍沁縣打武鄉,
段村敵膽聞風喪,
一撮活尸僵塔上,
想和那千佛古塔共存亡。
炸不得塔呀開不得槍,
下命令者是諸位首長,
炸了高塔呀滅古跡,
不打鬼子又留禍殃!
英勇戰士顯奇能,
攻進塔內近迫使敵人交了槍。
閻和尚的笑臉,在陽光里若隱若現。
隨著段村的解放,1945年9月,5年前因日寇侵略而被迫分割為武東與武西的兩姐妹,終于再次合體,相擁而泣。
千佛塔,也除去束縛,含淚高高舒展在它深愛的土地上。
直到今天,直到永恒!
我要走了,郝生榮不忘他離開時馬路邊叮囑“快點回來”的同伴,也隨我出來。他拄著棍子,拖著殘留著子彈片的左腿,一路走一路要搶過我手里替他拿著的坐墊,直到我堅持把他送回依舊在等待他的同伴身邊,他還是很抱歉,“不合適,叫你替我拿。”
扶他坐下,與他告別。
他目送我過馬路,上車。然而待我調頭回來,搖下車窗鳴笛與他再次揮手時,足有十幾秒,才把他的目光從遠處的塔尖拉下來。
散不去的眼神
“快進來!”
跟著陽光,入室。
她因腿腳不便,生活只能在床上,精神很好,嗓音很宏亮,只膚色是少見太陽的白。笑臉卻比陽光更燦爛,像久違的鄰家奶奶見到小字輩,把我拉到床前,親切地先問問在哪里工作,再問一遍多大年齡父母可好幾個孩子?
距離,為零。手,一直被她拉著。
她的手,柔柔軟軟的,卻有一股特別的力量,無聲卻強烈地散發著與人交流的欲望。
窗外的陽光再好,屋里的被褥再潔凈溫暖,也填充不了內心世界的寂寞。
她的女兒剛剛從地里趕回來:叫人家都坐下,慢慢聊。
確定可以好好坐下來,她才放心地放開我的手,卻執著地拉到她身邊。
她叫王桃兒,當時90周歲,膚白,發白,耳朵大大的,尤其是耳垂,民間流傳有福氣的那種。我進來之前她剛剛坐起來,頭發稍稍凌亂一些,干凈的大花被蓋在腿上,黑白相間的毛衫卻顯得臉色更加白凈,看上去精神煥發。
記憶力好嗎?她說好呀。
70年前的事呢?
都在。
一下就拉了回去。
王桃兒最深刻的記憶,在她15歲那年。她說的15歲,其實是14周歲,天天繞在灶臺邊的時光,有一天突然不寧靜了。一次她剛剛把豆子煮在鍋里,突然被慌亂的父親扯起,拽著奶奶與弟弟,跟著村人雜亂的腳步,向著大山深處拼命跑。
逃難的光景就此開啟。她在奔跑中懂得,原來苦難并不是貧窮與饑餓,溫暖原來就是一個安穩的灶臺。
逃著逃著,八路軍就來了,駐進她所在的武鄉縣蟠龍鎮,抗日軍政大學也輾轉到了她的村子尚元村。而且,有個叫王英(音)的教員還住進王桃兒家的小南房,“從東北來的,長得圓盤大臉,嫩汪汪的,可好看呢”。14歲的王桃兒很羨慕這位其實也才18歲的“姐姐”,就主動天天跟著提水倒茶。那時候王桃兒特別愛說,所以王英閑下來的時候,就與她聊天,并且越來越喜歡上這位妹妹。
部隊不會穩定,抗日軍政大學也是。王英看上了王桃兒,琢磨著離開之時帶走她。于是有一天,將此想法與王桃兒的父親說了。哪曾想,當即遭到反對。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王桃兒也有走的意愿,父親聽后竟然哭了。確實,對于幼年就失去母親的王桃兒來說,父親怎么可能輕易讓她離開家?何況是如此動蕩的一個年代。
此事再不敢跟父親與奶奶提起。
然而令家人沒有想到的是,部隊離開后,王桃兒竟也沒了蹤影。
王桃兒說想不出父親與奶奶當初哭成什么樣子,擔心到怎樣的地步。但是擔心著擔心著,父親就在一次逃難的路上被日本人打死了,把所有的遺憾死死握在拳頭里,成為再也掰不開的力量。王桃兒也不記得后來聽說父親不在之后自己哭成什么樣子,總之她稀里糊涂離開家之后就無比想念父親,想念奶奶與弟弟,但是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盡管就在本鎮。
這時她的女兒插話,提醒母親話可不敢這么說,應該說當時就是看上了這支部隊,堅定地跟著走的。王桃兒突然意識到我是外人,看看女兒又看看我,住了口。直到我告訴她們,真實的才最可信,也最可敬時,她才放心,繼續講述。
現在想來,王英雖是軍政大學的教員,卻也才是一個18歲的小姑娘,一心只想著抗日的她哪里能理解,一個父親在一個早晨突然失去女兒的心痛?
王桃兒跟著王英,從蟠龍鎮的西北走到東南,到了八路軍總部所在的磚壁村。現在看來不是距離的距離,卻讓從未出過村的王桃兒感覺到了另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天地。在這里,她與朱德、左權住在一個院子里,至今清晰記著這些首長們當年的長相,“朱德當時很年輕。左權也是,好像37歲,人不賴,長長的臉。”王桃兒說兩位首長并不常與她這樣的“孩子”多說話。因別的戰士有事,王桃兒給朱德端過一次水,后來就再也沒有機會接觸,不過時時見面。
王桃兒記憶有錯。那一年,左權將軍應該是34歲,王桃兒記憶中的37歲,是將軍去世的年齡。37歲的年輕將軍從家鄉湖南一路抗日來到山西,在武鄉這個抗戰之都連續指揮了長樂之戰、百團大戰、黃崖洞保衛戰等一系列著名的戰役,令日寇聞風喪膽,最后卻在十字嶺突圍戰斗中為掩護中共中央北方局和八路軍總部等機關突圍轉移而血灑遼縣(現左權縣),成為8年抗戰中中國共產黨犧牲的最高級別將領。作為與將軍做過鄰居的王桃兒,怎能不讓37歲這個記憶儲存一生?
左太北在左權縣麻田八路軍總部出生時,王桃兒是一位15歲的大姐姐。她至今仍為左太北惋惜,說還不到100天的小嬰兒,就因距磚壁村正北13里處的關家垴之戰,與父親分別了,而且成了永別。
王桃兒對磚壁村的感情很復雜。2009年5月2日,已經84歲高齡的她在女兒的陪伴下,專門到磚壁村尋找舊日痕跡,一一打聽從前的人。
可是,“都死了。”王桃兒長長嘆息一聲,“我怎么還活著?”
在磚壁村見到王桃兒的人不會理解,當這位滿頭白發的老人一次次用手撫摸那些墻壁上的磚瓦時,內心翻騰出多少記憶?她一定盼時光倒流,好好看看那些舊人;她更怕歲月回去,一顆子彈便打碎一村人的夢。
當初,王桃兒也幾次與子彈擦肩而過,可她的生命或許不該終止在戰爭的硝煙中,有一次即便一顆子彈擦著腳面,還是過去了。“還有幾次鬼子在后面也看到我跑,還是沒打住。”王桃兒從不慶幸自己能活下來,只說死去的人太可惜。
當年跟著王英走后,王桃兒在抗日軍政大學學習了一年,認識了不少字,告別了文盲隊伍。在蟠龍鎮,她跟著隊伍輾轉了磚壁、煙里、石門、石甕等多個村子,后來又到了黎城縣。之后她從八路軍野戰政治部、中共中央北方局所在地煙里村離開時,也像王英當年一樣,說服了一個姓韓的女孩子跟她去黎城,但到了黎城她才發現,那個女孩子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肯定是半路找了本事大的人,嫁了。”王桃兒自語。忘記問她,那時候本事大的人是什么人?
惡劣的環境讓王桃兒迅速長大并成熟起來,成了野戰醫院一員看護人員。他的弟弟也很快從了軍,成了769團3營的一名戰士,還立了功。
從一名稚嫩的看護人員到看護長,王桃兒見證了太多的生死。但有一雙眼神,70多年來卻一直積壓在她心頭,無法散去。
八路軍在蟠龍鎮石門村清泉寺、南郊村南堂奶奶廟都設過野戰醫院,王桃兒隨著醫護人員在這些地方輾轉、駐扎了很長時間,眼睜睜看著無數烈士的鮮血,將石門、南郊的土地浸潤得一片殷紅。
戰爭不停歇,傷員不停止。寺廟容不下,家家戶戶都成了醫院。據說當年僅80多戶人的南郊村,八路軍傷病員最高時就達到200多位。
時間奔流到2013年1月的一天,左權縣農民高乃文整理荒坡時,意外地從桐峪鎮蓮花巖久已廢棄的山洞中發現了一沓發黃的檔案,滿滿83頁記錄的全部是1939年八路軍醫院129師傷員的犧牲證明書,其中有幾個傷員的入院地方就是南郊,比如“師供給部合作管理排長張德朝”于“1939年8月15日于南郊村入院”;“顧正榮”于“1939年8月2日在武鄉南郊村入院”。
無法治愈而犧牲的傷員尸體,就掩埋在村南的山坡上。
“天天夜里兩點開始埋人。”那個山坡,埋藏著王桃兒長久的記憶,“沒有一口棺材,外面豎一塊磚,寫上名字。”
一條生命塵埃般悄然入土,換作一塊血跡斑斑的磚,成了戰士“奢侈”的墓碑。
深夜,百姓入睡,不必擔心他們看到那些頻繁逝去的生命。百姓眼里,扛槍的戰士就是金剛。金剛,咋可輕易消亡?沒有太多死傷,年輕的男孩子才敢走進抗日隊伍,接過那些殘留著前主人余溫的槍。
王桃兒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野戰醫院卻常常被同樣年輕的受傷戰士稱為“老王”。“老王”的職責是救死扶傷,是讓受傷的戰士們看到希望。
被打進戰士們身體里的子彈,王桃兒一下就能給扒出來。“呀!他們疼的,可憐死了!”能不能活,其實都在于戰士們的造化。由于醫院條件有限,除了槍炮傷,許多傷員大多是被急性腸炎、痢疾、感冒等尋常疾病奪去的生命。
最多的時候,王桃兒這個看護長領導7名護理人員。這些女孩子除了白天不停歇地護理傷員,夜里還要輪番帶著出去埋犧牲的英雄。尸體再多,也要趕在村人醒前回來。深夜,尸體,這些對女孩子來說絕對恐懼的東西,她卻不記得當時膽怯過,倒是現在想一次怕一次。那時候不僅不怕,還在路上歡喜地偷摘生柿子充饑,有一次一口氣竟吃下12個。
生柿子那么苦澀,王桃兒卻堅持說當時就是又甜又脆,是現在變得苦澀了。
是的,王桃兒苦難的歲月中,如果永遠有12個又甜又脆的生柿子存在回憶里,有什么不好?
鮮血淋漓造就了王桃兒的功夫與膽量,更多的是讓她懂得肩上沉重的責任。她說傷員疼極了就罵護理人員,疼得越厲害,罵得越兇,有時候竟然打護理人員的臉。王桃兒慶幸的是,自己倒從來沒有挨過傷員打,一下也沒有。
“大娘,傷員不打你,是因為你當年很漂亮吧?”她說得高興,我也逗她,她便痛快地笑,說哪里顧得上想原因。
從今天的王桃兒臉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當年的她,一定是一個“嫩汪汪”的美麗女孩子。
嫩汪汪的女孩子們天天頑強地與鮮血及死亡搏斗,用一顆堅強的心等待槍聲停止的那一天。
傷員中,有八路軍,有國民軍,也有日本兵。王桃兒記得她救治的最大“官”來自東三省,“人家穿的衣服可好呢,領子里面還有一層。”而被俘的日本傷員都不會用筷子,她與護理人員就喂他們。“長得皮膚黃黃的,與我們一樣,就是一句話也不說。”面對日本傷員,王桃兒矛盾重重,“恨死那些小鬼子,可是也得聽命令好好給人家治。”
聊天過程中,王桃兒的右腿一直很厲害地抖動著。幫她蓋好被子,她說不怕不怕,看看老得一身毛病卻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王桃兒以90歲的高齡,歷數曾經一個個離她而去的戰友,從容回望早已沉淀的血雨腥風。
“我們的兵都是好樣的!都是!”當時滿眼的傷兵,一個個都存進她的心里。
有一個入伍時間不長的年輕士兵,拖著被打爛的腿來到野戰醫院,“我就用小樹枝給他一片片往下刮,他疼得大聲嚎叫,卻不罵我一句。”王桃兒直拍腿,“好傷心呀!”
就是這個來自武鄉鄰縣襄垣的年輕戰士,常常喚起王桃兒極力封存的記憶。他當時傷得很重,常常昏迷不醒。一個下午,王桃兒出院中接新傷員時,卻聽到他在身后喊“老王”,王桃兒很欣慰他終于醒了,扭身開心地答應一聲后出到院中。然而待她快速處理完外面的傷員端了一杯水進屋時,受傷的襄垣戰士卻再也喊不出一聲“老王”,喝不下一口水,成了當天夜里王桃兒埋葬的惟一一名烈士。
“怪了,那天明明可以不死人的。”王桃兒說此后多少年她都不敢想,回憶卻要一遍遍蹦出來。最后的記憶,就是扭身的一瞬他喊她時的那雙眼睛,“真真的,活靈靈的呀!”
也因此王桃兒總是在求證,“明明還能喊,怎么幾分鐘就沒了命?”
也有個問題始終無法找到答案,“不知道他喊了我幾聲,也不知道他喊我做啥?”
那個深夜,王桃兒寸步不離那副擔架,一路上努力跟著他的眼睛不停歇想象,他最后一聲喊完“老王”,眼神里是怎樣的絕望?
她想彌補,再沒機會。
那個夜里,她第一次有了恐懼感。一轉身,就覺得身后有一個聲音在喊他,一遍一遍,直到再也喊不出聲,只剩了眼神,在絕望中掙扎,哭喊。
王桃兒很善談,此時卻沉默了好長一陣,是這個下午房間里惟一的一次無聲。
“不過他一直年輕著。”王桃兒似乎輕松起來。
是的,戰士依然年輕,惟有她老了。
我在對面,你卻看不見
趙松秀老人是我第6個走近的老兵,像之前的5位一樣,我在坐定后拿出手機:大爺,我們倆自拍一張。
因為一自拍,他們的笑容就燦爛無比,與我的聊天,也會暢快起來。
然而很詫異,沒有看到他在鏡頭里綻放出哪怕一絲笑意,這與前面幾位老兵的表現大相徑庭。
我把照片舉到他面前,沒想到他說:我看不到。
一點都看不到?他說幾乎看不到。“就連你也只是一個輪廓。”但他很快補充,“可我知道你在對面。”
不知為什么,這話在我心里暖一陣,酸一陣。
英雄就在面前,他卻看不到我。
趙松秀老人的聽力也很差,但交流是沒想到的順暢。他幾乎是一口氣給我講述了從當兵到退休的全部經歷,很少有重復。這緩解了過程中我不知該如何使用自己表情的尷尬。
趙松秀老人所在的武鄉縣蟠龍鎮大陌村,是一個抗日英雄村。1939年11月底,抗大一分校留守大隊從壺關縣神郊村來到大陌村,駐扎在村西的劉新發家。今天,當時上課的二樓土墻上還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年學員留下的字跡:“團結緊張活潑,嚴肅我們作風。”“提高文化,學習技能,加強政治,掌握技術。”“培養技術人材,支援前線勝利!”“決心、耐心、細心,認真才能學得東西。”“克服小孩子氣,貪玩耍鬧不務正干。”
那時候,大陌村的婦救會主任是史改轉,抗大一分校的3位女學員就住在她家東窯。其中一位,就是后來成為習仲勛夫人的齊心。
那一年,趙松秀18歲,正是青春年少的壯小伙。不過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有著5年放羊經歷、大字不識一個的窮小子。他一定不會知道,生養自己的山村正悄悄發生著歷史性轉變。他說當年抗大學員訓練的地方就在他家西面的場上,唱歌、喊口號的聲音經常傳進他的耳朵。然而他每天做的事依舊是帶著一群羊,在村里的坡上嶺下覓食,一直到23歲。
連羊都放不成,是因為日本人全面入侵。1941年底,侵華日軍占領武鄉縣城后,一股日軍也駐扎到蟠龍鎮,勾結當地的漢奸和偽軍在各村燒殺搶掠。趙松秀家的西房,也被鬼子燒了。而齊心的房東史改轉,更是因了在這一年親手掐死一個日本兵,成為太行山上響當當的傳奇女英雄。
這些事,村里的趙松秀當然聽說了。但1944年部隊在村里擴軍時,他卻沒有參加,就是因為對打仗的恐懼。然而八路軍129師769團在次年再次擴軍時,他沒有再猶豫,放下镢頭穿起軍裝。
趙松秀的镢頭,一放就是幾十年。他更加沒有想到,來自镢頭的恐懼不是地頭,而在戰場。
趙松秀與大多數老兵一樣,戰爭的培訓老師就是血淋淋的刀槍。他隨著上黨戰役的帷幕走上戰場,攻克屯留、潞城,解放長子、壺關……一路打,一路看到敵人被俘。那幾天,他記得吃了幾頓煮小麥,鋪蓋卷也顧不得扛,跟著大部隊走走停停,不分白晝。
太陽落下去,又升上來;雨停了,太陽再出來。天空一直在變,戰斗卻不停止。
趙松秀說自己當初絲毫沒有戰斗經驗,是所在連隊的指導員一直照顧著他,一路讓趙松秀緊緊跟隨。
走著走著,趙松秀跟著隊伍走進一個村,走進一條溝。
趙松秀說的是屯留縣的老爺山戰斗。如果沒有錯,他當時處的位置應該是磨盤腦,一道東西5公里的山梁。而他參加戰斗的時間,應該是1945年10月2日至6日,這里是當年上黨戰役的主戰場。
天快明時,口令起,攻擊開始。敵人在上面,他們在下面,子彈在一片一片土地間飛來飛去。太行山的天空,下著瓢潑大雨,更飄著密集的彈雨。初次扛起槍的趙松秀,也在槍林中被迫積累起經驗,克服掉恐懼,明白了一個戰士的真正含義。
勇氣之門一旦打開,便不會再關閉。我軍密集的戰火旺盛地燒壞了敵人。又是一次勝利,他再次欣喜地看到俘虜們舉起雙手,把手里的槍支一支支扔在腳下,四五十個失敗的背影無奈被押解著撤離。
趙松秀至今都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剛上戰場,就接連看到敵人如此近距離繳槍。他發自內心希望,跟著指導員,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看到更多的鬼子在眼皮子底下投降。
然而這一仗之后,他卻沒了機會。俘虜的鬼子被押走后,指導員指示他及另外兩名戰士,往前100步,挖一條戰壕,準備下一次戰斗。3位戰士的心情是欣喜的,腦子里不時閃爍著敵人被俘的場景,挖掘的進度非常快速。
挖著挖著,天亮了。
光明,在戰爭年代是一個很糟糕的東西。這一天,趙松秀便被光明所害。3位挖戰壕在戰士被上面的鬼子發現,向他們開了槍。
這一次,是他倒在鬼子眼皮子下面。
子彈深入肉體,疼痛一定撕扯著骨髓。沒想到趙松秀說,根本不是那樣的。鬼子的一槍,當時打在趙松秀的胳膊上,他并未覺得疼痛,而是以為被镢頭搗了一下,直到戰友看到流出的血。
關于刀槍的疼痛,趙松秀是第二位告訴我真實痛感的人。第一位是在山西做茶葉生意的一位福建朋友,2000年初,他在太原街頭肉身擋刀,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見義勇為”英雄。記得那天為我描述利刃扎入身體時,只是瞬間冰涼的感覺,而不是人們通常說的痛感。因此當趙松秀老人向我描述子彈進入他的胳膊時,我信了他“被镢頭搗了一下”的感受。我沒有問他穿軍裝前在田間勞動是不是被镢頭搗過,可我知道農民一定懂得被镢頭搗一下的滋味。
“被镢頭搗了一下”的趙松秀因此離開戰場,在長治市郊區黃碾鎮的安居村一處廟里治療了兩個多月。
胳膊傷了,不能再扛槍。于是出院之后,他與當地所有的受傷士兵一起,從黃輾輾轉潞城、黎城、河北涉縣,再往東北、南拐,最后到達一個村子。在這里,陣容強大的傷兵讓他震驚。那些天,他與陌生的戰友一起,在各種傷,各種痛里聊經歷的戰事,聊各自的故鄉與親人。聊著聊著,從一個門里聊出一個頗具氣勢的人。經介紹,他們才知道面前這位便是當時華北晉冀魯豫邊區政府主席、后來成為北方大學主任的楊秀峰。楊秀峰看著受傷的戰士,肯定他們受的苦,耐心給他們講當前的形勢。傷病雖然讓他們上不了前線,但政府會給他們撫恤金,讓他們放下思想顧慮,安心回家。
傷兵們作別部隊,告別戰場,踏上回家的路。趙松秀記得一路上辦了兩次手續,一次在河北涉縣,一次在山西左權。戰爭雖然紛亂,程序卻規范。傷兵們帶著軍人的名份與傷殘證明,踏上回家路。
開始的隊伍很龐大,稱得上浩浩蕩蕩,這些在戰場上彼此不相識的人,結成特殊的戰友群。然而他們畢竟是傷員,聽著身后的槍聲,想著渺茫的家鄉,各懷心事,彼此并不多言語。
他們不知道,海拔1226米的老爺山頂主峰上,那座蓮花舍利塔上彈痕累累,大大小小的彈洞留了百余個,記錄著他們帶傷離開后的慘烈與悲壯。
遠遠地,他們還會時不時向著老爺山的方向駐足遙望。想一想,與自己并肩過的戰友是否安好是否可以繼續扛槍。
傷兵們磕磕絆絆,一路走一路分別,有人打聲招呼,有人只低了頭,換一條路繼續沉默行走。
龐大的隊伍,漸漸零落。
趙松秀說,看著越來越小的隊伍,他幾次心生酸楚。這樣的疼痛,甚至勝過他受傷的胳膊。走著走著,就散了。趙松秀向著家鄉的方向,不停在心里重復著這句話。
在左權辦完第二次手續回到武鄉縣時,趙松秀身邊只剩下兩個人。步行百公里一路回到家鄉,趙松秀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他主動開口,3人有了交流,才知道一個叫郝生榮,是與他同屬蟠龍鎮的龍湍村人;還有一個是監漳鎮下北漳村人,叫暴步云。郝生榮與暴步云的的傷均在腿上,3人一路走,一路回顧著受傷時的情形。
時間流過70年,我感慨趙松秀老人強大的記憶。
巧的是,見趙松秀之前,我剛剛見過與他一同受傷退伍回到家鄉的郝生榮。一路從河北涉縣同行回來的兩位老兵傷殘類別同為8級,身體卻同樣健康。我想到手機里有與郝生榮自拍的照片,興奮地翻出來,卻突然想到,趙松秀根本看不到這位70年前與他同行歸來的戰友。
見他們的2015年,趙松秀94歲,郝生榮88歲。不同的是這一年,郝生榮到北京參加了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儀式,趙松秀該是因眼疾而未能同去。
而暴步云,早已不在武鄉縣民政部門健在老八路的名單中,趙松秀老人也并不知道這3個字如何寫。我換用不同的字檢索也沒有找到這個老兵,然而有一天在一份資料中看到聞名上黨的“暴慶堂”中隊時,終于想到這個“暴”姓,也最終多方核實出“暴步云”這個英雄。暴步云是武鄉縣監漳鄉下北漳村人,村里的婦救會當時極其有名,涌現出了許多“娘叫兒,妻送郎”勇敢殺敵上戰場的動人事跡。暴步云,就是在1942年被時任村婦救會主席的妻子王改花動員參加的八路軍。待他3年后在老爺山戰斗中光榮致殘榮退返鄉后,妻子又將大兒子暴中先送往部隊,接過父親手中的槍,成為兩代革命軍人之家,載入家族光榮史冊。
趙松秀從未后悔走上戰場,只遺憾自己真正的戰場經歷只有短短20多天。他記得在莊稼長到正熟的秋天穿起軍裝離開家,到過年就帶傷回來了。
直到兩年后,他受傷的胳膊才好轉一些,開始了結婚生子的正常生活。
與從村里走出去的大多數老兵不同,受傷的趙松秀幸運成了有文化的“公家人”,退休前幾乎沒有再接觸過镢頭。起初為了養家,趙松秀跑到本鎮的柳溝煤礦做起礦工,150斤重的一簍子煤粉,他背了3年,由于表現出色被提拔,離開井下做起管理。聊天過程中,我一直觀察這位老人,他的經歷算不上太傳奇,卻也足夠吸引人。從一名普通的井下工人,一路被領導看中,歷經煤礦管理、建筑工程公司材料員、保管、管理干部;工作地點經過武鄉柳溝村、長治市、呂梁山區、太原、榆次。期間還在當時的華北干部學校(自述)脫產正規上了3年學,其中石家莊一年,北京二年。
他上學期間啃書的經歷,更是連當時的校長都深深嘆服。
從一個放羊娃到軍人,最后從華北工程局管理崗位退休,不能不說趙松秀在事業上實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華麗轉身。
我盯著眼前這位經歷豐富的老兵,心潮涌動。院子外邊陽光正好,英雄卻看不到明媚的天空。
我知道,盡管只有短短20多天的軍人歷程,紛飛的戰火與犧牲的戰友卻給了他鋼鐵般的意志。
之后再前行,還有什么比從體內扒出子彈更加疼痛?
從農民,回歸到農民;從放羊娃,回歸到普通農家老人。幾乎處在黑暗世界里的趙松秀,曾經的歷程卻沒有蒙一絲塵埃,他縝密的思維就是最好的驗證。
而大陌村,盡管依然有抗大一分校的遺址,但今天早已回歸為一個普通的鄉村。抗大一分校的舊址,也在2015年被精心做了維修,年輕的村民們,也漸漸知道了村里曾經的抗日女英雄史改轉;聽說了當年的齊心和兩位八路軍女戰士,住在史家最南邊的窯洞里,白天忙校部后勤事務,進行抗戰宣傳,夜里向史改轉學紡花、織布,教她識字,給村民講抗日救國道理等諸多故事。
這篇文章寫作過程中,我與趙松秀的兒子通了電話,他說父親感冒了,不過身體依然好;又說前幾天村里人說起,齊心當年住在村里有一次中暑,在一戶村民家扎針治療的事。他感嘆以前不知道自己的村莊這么偉大,現在慢慢知道了許多故事,越發敬仰自己的父親,越發熱愛自己的村莊。
想起去年深秋,走進安靜的大陌村,只有莊稼與泥土的味道。曾經的烽火,已化作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傳遞的都是輕快的煙火氣息。
天明時分,趙松秀老人定不會再想起“被镢頭搗了一下”的痛。曾經的黑暗與光明,都已經銘記在心。
無所謂,眼里是否可以看得清。
遺落在大別山的眼淚
“三月二十日 雨
“行軍五里就到山西、河北交界地。這標志著過了關口,就要離開生我養我的山西省了,所以總是左看右看,戀戀不舍,想把東陽關相貌永記心頭。但重任在身,只得隨大隊人馬繼續前進。”
唐代,王維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讓出使安西的好朋友元二悲壯了1000多年,且將永恒地悲壯下去。
山西省長治市的黎城縣,有一個東陽關,是太行山的一處重要關口,東通河北省涉縣、武安、邯鄲,西通山西黎城、潞城、長治,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五代后唐清泰三年(936年),盧龍節度使、北平王趙德鈞將幽州(北京)兵就是從“吳兒谷(東陽關古名)趨潞洲”的。明代時設有巡司,為上黨通往河北之要道。1938年3月30日,解放軍129師為打擊日本侵略軍從邯鄲至長治的重要補給線,在徐向前副師長指揮下,以3個團的兵力于東陽關至涉縣響堂鋪之間設伏,打響了聞名的東陽關戰斗,也稱響堂鋪戰斗,激戰兩個小時,取得全面勝利。而之前的2月15日到18日,一支川軍隊伍,頭戴斗笠,腳穿草鞋,攜帶極其簡陋的裝備,在李家鈺將軍的帶領下,在東陽關奮力阻擋日軍侵華,致使2000余名川軍將士喋血戰場,魂守異鄉。
抗日的硝煙雖已散盡,但對于戰士,東陽關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泣血之地,更是邁出山西的最后界碑。
男兒也有淚。回望剛剛落盡戰火的家鄉,炊煙環繞在一道道山梁上。父母、妻兒、鄉親雖滿含創傷,卻可以安然落坐院中,重拾舊時光。久違的雞鳴、狗犬聲再次響起,煙火氣重新彌漫在被鮮血一次次浸染過的土地上。
溫暖的家鄉啊,多想坐下來,炕上坐坐,地里溜溜。
可是,北方平靜了,南方烽煙正盛。這些鐵血男兒,必須再一次披起戰袍,翻山,越嶺,渡江南下。
文章開頭的日記是1949年3月19日從長治出發的太岳區南下部隊中一位戰士記錄的,在家與國之間,他無可商量地選擇了后者,盡管幾多不舍,幾次落淚。
李發祥沒有寫日記,但與寫日記的人一樣,當年也是南下部隊的一員。1947年8月27日,他與戰友們跟著劉伯承、鄧小平,千里躍進,挺到大別山,揭開了我軍由戰略防御轉為戰略進攻的序幕。
過黃河,渡長江,都不是北方人的擅長,他們平生見過最大的河便是濁漳河,如今卻要領略黃河、長江這樣的驚滔巨浪。
“那時候沒有橋啊!”李發祥至今說來聲音顫抖。戰士們就擠在一條條小木船上,在驚滔拍岸中到達遙遠的彼岸。
在他們之前,毛澤東就給之前的南下部隊作過動員:“中央派你們南下,是要開辟新的戰場,創立新的解放區,就是黨中央為了最后戰勝日本帝國主義的一著好棋。你們到南方去,主要任務是擴大人民武裝。你們現在等于是一個干部兵團,每個人要像老母雞一樣,要抱三十個雞娃子。你們到了那里,要和當地老百姓搞好關系,宣傳群眾,組織群眾,武裝群眾。你們沿途要給老百姓講,就說延安有個姓毛的向他們問好喲。”
李發祥沒有聽到,卻聽說了,在心里悄悄鼓響掌聲。然而,南方的艱苦甚至恐怖,還是不時在戰士們中間傳播。本來拋妻別子就是一種痛苦,再加上要去往一些土匪成群的“不毛之地”,還要再次扛起剛剛放下的槍,心里難免會掀起一波再一波巨浪。
“四月十九日 晴
“召開大會,宣布××(區書)、××(區委)臨陣逃跑的驚人消息……對他倆處分:開除出黨籍,開除出革命隊伍,追回所發的東西。”
果然,一些隊員挺不住了,有人冒險逃跑。又是那位南下福建的戰士,記錄下這一消息。李發祥說,這消息不算特別爆炸,每一撥南下干部里都會發生,還有人寧肯身子一躍獻身江水,也不肯再向南一步。李發祥說,他沒有想過逃,更沒有想過死。他心想,還有什么比天天在槍林彈雨里更不能忍受的呢?
步行、平板車、火車、運煤小火車、木船、輪渡,部隊最后渡過淮河,跌跌撞撞進入陌生的大別山。李發祥很努力地回憶,也記不清具體的村莊名字,根據他模糊的描述,應該是湖北與安徽交界的地方,因為他記憶里存著黃岡、隴海線這些關鍵詞。
大別山的土地是紅色的,這里是紅軍誕生地,是革命軍隊的搖籃之一,大別山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使得它具有重要的戰略價值。紅軍離開大別山根據地遠征陜甘后,國民黨軍就來了,之后中日戰爭爆發,日本鬼子接著又來了。
這是一片被血洗過的土地。日軍占領之時,日本兵目中無人,狂妄至極。夏天只在腰間系一根帶子,從襠部吊起一條白布便四處大搖大擺,在古老的文明之邦如入無人之境。他們趕走老百姓,搶光了糧食牲口后,用鋼絲繩系住民房后沿的房檁子,再用汽車在房前拉,將一棟棟民房瞬間夷為平地。
更令人發指的消息是,日本鬼子慘無人道地屠殺被俘的抗日游擊隊員:在寒冷的冬天,將因負傷落入敵手的3名游擊隊員嚴刑拷打一無所得之后,在操場上放置了3口大水缸,缸內灌滿了帶冰碴的水,水缸周圍架起柴禾。3名奄奄一息的游擊隊員,被殘暴的日軍投入水缸,點燃柴禾。可憐我游擊隊員先是凍得半死,后被活活煮死。
大別山,曾經滿目瘡痍,到處殘垣斷壁,尸骨遍地;大別山的人民,曾“逃生無路,水草撈盡,草根掘盡,樹皮剝盡,闔室自殺者,時有所聞;餓殍田野者,途中時見……大小村落,雞犬無聲,耕牛絕跡。”
日本投降后,大別山人民剛剛迎來了陽光、鮮花和和平,然而,國民黨撕毀停戰協定,使得這里再次成為戰場。
必須解放老區,還百姓真正的陽光。
可是,“可難呢!”李發祥幾次從腦中搜索,也覺得只有這個最樸素的詞最恰當。
就是一個難字,只有一個難字。
首先是入住的困難。山區村莊不比平原,一些村子實際只有一兩戶或兩三戶人家,連一個排都住不下。
而沒飯吃,成了最大的事。
他們掏出北方通用的紙幣,可當地百姓說,這錢不能花。大別山,通用的貨幣還是現洋。他們百般解釋,紙幣現在沒流通過來,但日后必然要流通,而且會很快。但本不富裕的百姓怎能理解,死活不肯收。
他們不收,戰士們就得餓著。那時候,他們與后方的信息完全中斷,手里有限的現洋很快花光后,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怎樣活下去,成了部隊最大的難題。
李發祥說,身在異鄉,那種無吃無穿的苦,你怎么也體會不到。是的,無論怎樣努力,我也只是在心里放開最大的想象,向他當年的處境靠攏。我知道,理解是一回事,體驗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于是,幾近絕望的這些戰場上的鐵漢子第一次因生存而放聲哭泣。第一次,第一次啊,李發祥強調。他們相擁而泣,之后抱頭痛哭,眼淚里含著對家鄉的思念,對親人的想念,對土地的渴望,更多的是因前途的渺茫。他們的內心空空蕩蕩,許多人不相信,之后有一天會結束這樣的生活,穿上一身暖衣,吃上一餐飽飯。
這種比戰爭還要嚴重的殘酷,源自他們處在陌生的異鄉,源自他們想逃回家,卻無望。也因此,他們一度羨慕當初在江上的同伴,用縱身一跳了卻了此后無邊的絕望。
絕望,卻依舊要扛起槍。除了反圍剿,大別山的土匪也很昌盛。走在路上,時時會遭遇冷槍。執行任務時領導會一路叮囑:跟上!千萬別掉隊!李發祥說,如果掉上三五個人,一定被土匪抓去。
作戰不是最可怕。有時候,餓,冷,才最消磨人的意志。李發祥說那時天天睜眼之后不是考慮今天吃啥,而是想今天能不能吃上點啥。戰士們的充饑,全靠當地百姓“施舍”,與叫化子沒兩樣,饑幾頓是常事,卻不敢去想飽一餐。剛開始,當地百姓還不了解這些衣衫襤褸的戰士,誤認為他們也與在這片土地上把刀槍揮向百姓的匪徒一樣,不用說主動與他們接觸,總是千方百計躲著他們。
有一天戰士們實在餓急了,摸黑跑到一個村子,但人還沒進村,狗卻叫上了。村人于是全部轉移,還帶走家里所有能吃與用的東西。
有人家把鍋藏在河里,被戰士興奮地發現。拿回去之后,更重要的是找到吃的,可是他們翻遍所有的地方,都一無所有。餓急了的戰士們不灰心,使出當年打日本的堅韌,地毯式搜尋。后來有心細的戰士對堆放著滿滿水稻稈的正面房子產生了懷疑,大家決定不惜力氣去翻翻。當把所有的水稻桿都移走之后,竟然發現下面是一口棺材。
打不打開呢?戰士們不甘心棺材只是一口空棺材,但他們還是不敢擅自作主,于是向領導作了匯報。看到深夜為一口飯而幾乎耗盡了力氣的戰士,領導猶豫后同意了。
棺材一打開,便引來陣陣歡呼,滿滿一棺材白豌豆告訴戰士們,可以吃一頓飽飯了。
“你不會想到,不會吧?我說的是當時的心情。”李發祥喃喃地問我。他的眼神告訴我,一邊是填飽肚子的愉悅,一邊是強盜般的負罪。他們事后能做的,只有把空棺材蓋好,把水稻稈復位,把這筆賬深深記在心里。
一寸一寸,我覺得自己正走近他的內心。盡管時隔近70年,傷依舊清晰可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李發祥說鄧小平就是厲害,他與各級領導層一邊安慰戰士,一邊給群眾做宣傳,一邊排除困難,終于打消了百姓初始的疑慮,把戰士們妥善地安排到當地的村莊,分配到每一戶農家。
戰士們的勁,總算找到了使的地方。他們除了剿匪,把自己有限的力氣毫不吝嗇地給了百姓,挑水,砍柴,照料老人,看護孩子。李發祥說,每天不知道要喊多少次大爺大娘。而百姓也驚奇地發現,這些兵與別的兵不一樣,是一群保家衛國的好兵。有了這些部隊,百姓的生活立即穩定下來,再也不擔心外來騷擾。
漸漸地,百姓使喚戰士與家里人一樣了,吃飯也不再分彼此。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的戰士們有了勁兒,開始給百姓宣傳政策,希望把浪跡在山里做土匪的家人叫回來,耕地,過日子。解放軍告訴百姓,如果消滅不了土匪,他們不會出山。誰都不愿家人被活活困死,加上一層一層深入人心的道理,當地百姓的眼睛終于明亮起來,一傳十,十傳百,先是一個一個,再是一批一批,那些無奈走上土匪路的村民,慢慢從山上下來,扛起鋤頭,坐上久違的炕頭。
土匪的力量,就這樣一點點被瓦解了。
這期間為解放官兵們穿衣難的問題,解放軍還多方做工作,使當地一些富人墊錢買下布與棉花,給部隊官兵做了冬衣。當地裁縫也很盡心,一針一線給戰士們做好每一件衣服。衣服不僅暖和,而且合身。李發祥說記得大家都穿上新衣服的第二天,部隊緊急集合外出執行任務。當戰士們一個個跑出來站好隊列時,所有人卻忍不住拋開紀律哄堂大笑,因為這支部隊,看上去實在是太可笑了:戰士身上的衣服,竟然由黑色、灰色、綠色、黃色等多種雜色組成,有的是解放軍服裝,還有的竟穿著敵人的衣服。李發祥說,如果不是紀律嚴明,步調一致,真像扮秧歌的隊伍一樣。
戰士們的笑聲,與百姓的笑聲融合著,在大別山的上空高高飄揚。
兩年多的時間,戰士們硬是把日子熬成家鄉的小米粥,不稀不稠,不燙不冰,恰到好處,香綿可口。
而人民解放軍強渡長江的消息,也很快傳來。李發祥說,那一天是1949年4月20日,他至死也不會忘記。
40天時間,大別山中的戰士們豎起耳朵,聆聽著渡江戰役順利結束,在大山里高舉起歡呼的旗幟。
戰士與當地百姓,已經完全融為一體。開始各自聽不懂的方言,也可以順利交流了。解放軍吃什么,就給孩子們吃什么;百姓家做什么,也首先想著這些戰士。
在整個反圍剿過程中,當地百姓也自愿參與,他們給部隊供應糧食、柴草,還協助作戰、當向導、送情報,尤其是在救護工作上更是盡了最大的力量。
就是軍民魚水,李發祥用這一句形容。
魚水的日子,暖得沒有知覺,總是流動得很快。
山里寧靜了。
北方的戰士,該回家了!
都哭了。“不是為了能回家,也不是不想回。”李發祥形容當時的心情,“說不清。”
我理解,卻也說不清。
戰士們打點行裝要離開時,所有村莊的百姓傾巢而出。李發祥所在的村莊,距離解放軍營部30里。百姓男女老少,也不說話,默默相送,默默落淚。有親如母子淚,有戀人相思淚,有少年依戀大哥哥的淚,更多的是魚兒離開水的淚……不同的心,撕扯在這寂靜的深山中,想喚,喚不出;想喊,怕撕裂。
后悔當初啊,初見時敵視戰士們的仇恨時光;后悔當初啊,眼睜睜看戰士們餓肚子的時光;后悔當初啊,讓戰士們在寒風中穿著單衣穿越山林的時光。于是戰士們走,他們也跟著走;戰士們停下來,他們也齊刷刷停下來。說不完的囑托,道不盡的想念,此生再也不可能有的再見。戰士們一狠心,不再回頭,噙淚大踏步朝前走,后面有些孩子包括大人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瞬間,淚水翻飛,蕩滌在大別山深處。
“我后來可想一個孩子呢,天天叫我叔叔,天天摸一遍我的槍。”李發祥沉默許久,“就是沒法知道,他長大之后,如愿當了解放軍沒有?”
“可想知道呢!”說完這一句,他望著窗外,不再講任何事。
隨著這位老兵哽在內心的淚,我其實格外想親近一個群體。在生命長河中,李發祥他們在大別山的幾年時光,畢竟太過短暫,最終的他們,還是安然回到自己的家鄉,睡在自家的炕頭,又可以一年年享受小米粥的時光。
可是,當年一道南下的高級干部,大多數卻再也未能回到家鄉。當初他們為了南方城市的管理、群眾的安撫、秩序的規范甚至經濟的發展,甘愿拋妻別子,走進這個全新而陌生的“戰場”。
盡管,為解決南下干部的后顧之憂,組織上特別對他們提出5點照顧:一是南下干部家屬按軍屬待遇;二是家庭經濟困難的給予補助;三是家中缺乏勞動力的,由區村給予代耕;四是南下干部家屬在農村的,可以批準回去探親;五是女干部不能跟隊行軍的暫不南下,等新區環境安定后,派專人來接。然而,對于1945年上黨戰役之后就已經過上安穩日子的太行山區干部而言,這條路無疑再次打亂了他們塵埃落定的生活,且風險重重。不用說自己性命不保,就連隨軍的家屬,都完全有可能變成“烈屬”!
南下!南下!縱有萬般不舍,縱有千言萬語,國家大局終歸是第一。所以,人民解放軍解放全國的滾滾洪流中,隨處可見南下干部的身影。他們與一個城市、一個地區綁定,一寸土地一寸土地替當地人民收復家園,重整河山,在遙遠的異鄉土地上“獻了青春獻終身”。
巍巍太行山,只能遙望;靜靜濁漳河,只有遙想。縱使有過曾經金戈鐵馬的歲月,氣吞山河的勇氣,卻趟不開一條回家的路。多少次聽說,一些南下干部年邁之后,常常睜眼便要打起鋪蓋“回家”。也有許多老人舟車勞頓,踏上回鄉之路,然而不僅找不到當年的窯洞,還一遍遍遭遇“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尷尬。
他們的家,已經安在南國;他們的后代,已經聽不懂鄉音。
家鄉,倒成了他鄉。當年風華正茂的他們,最終只能像一枚枚風中的落葉,飄零在異鄉的土地上。
只留英魂望故鄉。
許多人也是終其一生才知,四海為家,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好男兒,生養之地,才是真正的根,更是生命中的魂。
攢一世深情凝望你
對故城的記憶,開始于少年時期的長途車上。那時候,從老家到省城太原,過了縣城就是故城。去的時候走到這里,知道快出武鄉了;回來的時候路經這里,知道離家不遠了。
落腳故城這片土地,卻已過去幾十年。所以走進它時,記憶變得無比遙遠。
那個下午,我獨自駕車到故城鎮,一路走,一路在腦子里極力把從前尋回。記憶總是拗不過努力,慢慢地,尤其是看到一些村莊的名字,不過也只有看到一些村莊的名字,凍結的記憶才一點點復蘇,先是慢慢地,后來便爭先恐后地探出頭來,爬滿我期待的心田。
武鄉這片土地,歷經磨難。尤其是8年抗戰期間,更是血跡斑斑,烽煙久久散不去。時間走到今天,我依然無法相信,走過那個年代的人們是如何一點點磨去心中苦難的記憶。
最早聽說與故城有關的抗戰故事,是曾經坐長途汽車無數次經過的208國道不遠處,一個叫山交溝的村子。那個時候,武鄉縣由于日軍進駐,被迫分為武東、武西兩個縣。日軍橫在中間,兄弟倆你看不到我,我望不到你。故城,屬于武西縣,該鎮的山交溝村當時是武西的抗日游擊根據地,也是八路軍和決死隊4連、7連、9連,以及武西獨立營駐扎的地方。這個村的民兵優秀得聲名在外,他們在1942年秋收后,配合決死隊,不僅阻攔了日軍的一次搶糧行動,而且斃敵14名,生俘16名。他們把奪回來的糧食藏在山交溝村東山頭的清代文昌塔下。盡管極其警惕,還是在接近冬日的一天引來報復的日軍,那個晚上,駐扎在鎮南溝據點的日軍集結白晉鐵路的1000余兵力,星夜包圍了山交溝。
屠殺,血腥地展開。這個不見天日的夜晚,山交溝村民一個個倒在血海里。那個晚上,抗日村長被割舌挖眼后殘殺,一個10歲女孩被兩名日軍扯著兩條腿生生拉死。那個晚上,日軍在村里殺死38人,受傷13人,抓走60余人,燒毀房屋80余間,搶走牲畜200余頭。山交溝村300多戶李姓人家,戶戶有人被殺。
即便是從清代一路走來的文昌塔,也被這陣勢嚇得手足無措。它欲哭無力,只能嗚嗚咽咽,在冷風里仰天垂淚。
“日軍占南溝,殺人如割草,血染山交嶺,山交溝是鐵證,如果你不信,山交溝去打問。”山交溝慘案后,當地流出這樣一首民謠。
可是,誰忍心去打問?
今天,依舊,不忍。
站在路邊,靜一靜,看一看。
轉身。
沿著山交溝村一路北上,大概5公里遠,我在兩位年輕的鎮民政人員陪同下來到石仁底村,探訪抗戰老兵李照貴。
不管東部還是西部,武鄉所有的村子幾乎一個模式。門簾掀開,一位老人坐在炕頭,黑呢料上衣,黑色帽子。我們問候,他不語,只拖著一雙不太靈活的腿努力要下地。后來才知,他幾乎聽不到人們說話。老人被我們攔回炕上。說話間,看到還有人站在地上,他又欲起身,招呼所有的人全部坐下。
李照貴老人的家,是太行山區農民特有的簡陋,炕上鋪一張硬塑料布,兩床被褥自然卷向墻里,上面扔著兩件衣服。床的一角,空食品袋、書本、紙箱隨意放著,是過日子的凌亂。墻皮是多年不刷被積塵沉甸后的舊,并不臟。墻上一本掛歷,從上面寫給向退伍軍人的“慰問信”看出,這是有關部門專門送來的。
外孫女抱著孩子站在地上,偶然一陣咿咿呀呀。太陽透過窗玻璃射進來,一半鋪在炕上,一半映在墻上。祖孫四代其樂融融,溫馨的氣息彌漫在陳年窯洞里。
民政局的人說李照貴原名李照鎖,其實是沒有“金”字旁的簡化鎖,當初被人們看成“貴”,于是身份證上便成了今天的名字。抗戰勝利70周年這年,他88歲。李照貴1944年8月份入伍,成為武鄉獨立營一名戰士,參加過段村、安陽、湯陰、淮海戰役等戰斗。
用了最大的聲音,他還是只能聽清一兩句。可記得曾經的戰事?他說不記得了。家里人說,去年他可是偶爾還提起當年打仗呢。
不提也罷。今天的明媚,足以抵擋一切。
說話間,一位阿姨走進來。看到我在李照貴耳邊大聲說話,邊上炕邊笑著說,“哪兒能聽到?我與他說還不行呢。”
阿姨竟是李照貴老人的老伴?這個意識在腦子里閃出后,我有些責怪自己想法的不敬,然而確是我看到她后真實的一閃念。一路探訪了十幾位老兵,無一例外都是獨身。因此我一方面祝福老人們長壽,一方面嘆息他們的孤獨。這些老兵大多生活在兒女家里,還有部分在縣里的光榮院,還有的長年居住在省城的榮軍醫院。老兵們盡管沒有了戰爭的紛擾,沉甸甸的內心卻被孤獨長久而狂野地侵占。
我接觸過的老兵,不管生活條件好壞,惟一的困擾便是孤獨。曾記得從曾經八路軍野戰醫院看護長王桃兒家離開時,90歲的老人家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松開,并且努力地一個接一個尋找話題,甚至家中有幾口人,孩子幾歲,父母在哪里,都要一一問過,都要一一夸過。看著快速落山的夕陽,我幾次試圖不動聲色,把我的手從她的手中抽出,可她總是勝過我一籌的手勁給我強烈的暗示:不要走,不要走!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內心滾落出孤獨的聲音,就是想讓我們留下來,聊一聊,再聊一聊。
與這些老兵們談話,不管多久,都未曾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厭倦感。我們來來回回,在那些陳舊且不斷顛倒的話題里反復縱橫。我知道,他們并不是多么想重復過去,只是想多一個人說話而已。
兒孫再好,與這些90多歲的老人也都有代溝,何況,他們大多有干不完的農事。再加上老兵們大多患有耳疾,更是阻斷了與外界的一些交流。曾記得在縣城大街上一家超市門口看到老兵郝生榮,當他被我叫離時,身邊的同伴叮囑他“快些回來”。其實找他之前,我站在旁邊看過好大一陣,他們兩個并未有過多的交流。但是聽到同伴叮囑的一刻我突然明白,叫他快些回來,只希望彼此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有伴在身邊,就好。
李照貴老人無法溝通,我只好問可以找到一些從前的照片嗎?阿姨急忙起身找鑰匙,開炕上的箱子。李照貴看到了,問找什么?阿姨并不答。只是邊找邊說,什么也找不到了。
什么也找不到的阿姨笑嘻嘻的,最后拿出一些勛章,還有紀念幣,但大多是今年新得到的。老照片,她說哪里會有。從前,怎么會拍照?
是啊,從前怎么會拍照?從前的照片,都成了歷史,影像只存在腦子里。
由于聽不到我們說話,李照貴老人始終沉默著,臉上是不動聲色的寧靜。我不知道,在失去聲音的世界里,老人們會想些什么。但我知道,在沒有外來聲音的世界里,他們大多數時候只能與自己對話。那些過去了的歲月,那些身邊的人,那些經歷的事;一天一天,一件一件,一個一個,翻出來,再放回去。
反反復復,打發著無聊,編織著屬于他們的樂趣。
然而在看到阿姨的一瞬,我覺得李照貴老人是幸運的。兒女們下地勞作的時間里,老伴在他身邊;漫長的靜夜里,老伴在他身邊。即便,他聽不到對方哪怕一聲呼吸。
可是,在身邊,是多好的事。
80歲的阿姨坐在炕上,坐在老伴身邊。我突然想起,說給你們倆拍張照片吧?阿姨抓抓頭發,說咋拍?我說你們倆挨著就行,隨意拍一張。阿姨與老伴之間,至少有一條腿的距離。我說阿姨你坐近點,太遠了。沒想到阿姨卻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撓著頭發,不肯往過挪一步。于是我拉她,說這樣太遠,拍出來不好看。沒想到阿姨死活不肯,一邊依舊撓頭一邊哎呀,說要那么近干嗎?
阿姨的臉上竟泛出紅暈,然而還是不肯向老伴身邊挪動,一張笑臉卻忍不住不時望一眼那個始終沉默的老公。我不知道阿姨流露的含意,然而李照貴老人卻似乎明白了意思,看老伴一眼,微微一笑,向老伴身邊慢慢挪過去。
此刻的陽光正好移了位置,照在阿姨臉上,紅彤彤的。她扭頭凝視著近在身邊的老伴,只笑不言語。我驚訝那笑容里透出的羞澀與甜蜜。以及,眼神里那藏也藏不住的深深情意。
戰爭,是不是真的遠去了
作為一名武鄉人,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很不熟悉這片土地有多沉重。
一本一本書,一件一件事,一個一個人……由遠到近,才慢慢清晰了故鄉的面容。也才發現,少時的歡樂里,掩蓋了太多沉重。
然而仔細想想,那時候的心理其實也會有一陣一陣的陰影。這莫名的憂傷更多來自電影。那時候的熒屏,場面多是戰爭。想看電影,可是害怕那些血淋淋的場景。再加上爺爺奶奶嘴里,時時聽得一些日本鬼子入侵。那個放羊的鄰家老漢,更是常常給我們這些孩子訴說他遭遇日本鬼子的情境。然而大多數時候,爺爺奶奶說得輕松,比如鬼子一來,爺爺總是把孩子一邊一個挑在隨時備好的柳條筐里,奔跑的途中,會扭身一把將跑不動的奶奶夾在腋下,向村外飛奔。戰事不在了,爺爺自然講得平穩。而我們這些孩子,重點只在奶奶被爺爺夾在腋下的搞笑畫面上,聽得全神貫注,笑得前仰后合。而放羊的鄰家老漢,更是講一些智斗鬼子的英勇。我們小小的心靈里,只有八路軍的英勇,只有百姓的睿智與聰明。
可是,電影里不這么說。一些細節,看得人膽戰心驚。每部電影,總是盼著到最后。因為我知道,一到最后,便是我浩蕩的大軍英勇沖殺的情形,便是鬼子鮮血飛濺大片倒地的場景,便是大勝利的來臨。總是那么完美的結局,總會有這么完美的結局,于是大多數時候會刻意避開殘忍的過程,閉眼只等最后時刻沖鋒號聲的來臨。
小時候一直以為喜歡聽的是沖鋒號的曲調與聲音,后來才知道,其實是盼望隨著沖鋒號聲,隨著飄揚的旗幟,我英勇的子弟兵大刀闊斧砍殺小鬼子的淋漓,消我心頭憤恨。
然而盡管這樣,還是多次在大人們睡去的午后,在無人的角落暗自傷神:會不會,有一天村里再次出現舉著屠刀的日本人?會不會,戰爭有一天會再次來臨?到時候,能不能像爺爺奶奶一樣逃過劫難?
隨著和平的進程,喜劇畫面滿屏;時間流逝了,爺爺奶奶不在了,放羊老漢也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眼睛里,耳朵邊,統統成了春暖花開,鶯歌燕舞。
戰爭,真的遠去了。
一顆懸著的心靈,很快落地了。
然而多年之后的這個秋天,我駕車踏上家鄉的土地,初次走進那些從戰場廝殺歸來的老兵,才知道,戰爭并未走遠,更沒有消逝。
武鄉的深秋,蕭瑟一片,處處彌漫著憂傷的美麗。我從東到西,又從西往東,一路走一路問,踏上那些我從未涉足過的溝溝嶺嶺,直到那些村莊出現在我視線中,直到那些幾乎被我們遺忘的故事漸漸清晰在眼中。
感謝,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讓我有機會用文字的方式細細追尋。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聽,我苦難沉重的家鄉啊,你的記憶里,是否還落滿淚痕?
長樂灘、胡巒嶺、關家垴、柳樹垴、磨盤垴、翁圪廊、南關等灘前嶺上,依舊殘留著戰爭的風聲;山交溝、胡家垴、馬牧村、段村、棗煙、峪口、南莊等村莊,隱約還透出陣陣呻吟;不僅僅是石門、石甕、煙里等地,武鄉這片土地,幾乎每一寸下面都有烈士與苦難百姓的遺體。
濁漳河水,一天比一天少了。與環境有關,也與心緒有關。濤濤河水瘋狂地逝去,是不是在追尋英雄的腳步?是不是依然在沖涮冤魂的血跡?
正讀張承志的文章,他寫道:“第二天,我的兩眼看見了一個波瀾壯闊的偉大場面。兩萬農民從隴東河西、從新疆青海奔涌匯集于此,人頭攢動的海洋上塵土彌漫。無文的農民掀起了直入云霄的呼嘯,為說謊的歷史修訂。當兩萬人匯成的大海在我眼前喧囂沸騰,當我真真地看見了兩萬個終日躬耕荒山的背影在擁擠呼喊,當我震驚地知道自從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清朝劊子手使一腔血灑在蘭州城墻以后,二百零四年之間無論腥風血雨苦寒惡暑,回回撒拉東鄉各族的人民年年都要在此追悼頌念——我激動得不能自制。那染血的城墻早已蕩然無存了;豈止乾隆年號,即使改朝換代也已有三次。二百零四年對于一個統治者來說,不僅是太長而且是一個恐怖的數字;而人民——我凝視著那兩萬背影我明白了:人民要堅持著心中沉重的感情直至彼世。”這些農民趕往的蘭州趕爾麥里,為的是如期追悼亡人。
失聲大哭!我的家鄉,我腳下的土地,土地里埋葬的我的鄉民。今天,誰還如期追悼你?
關家垴,是我一直想去至今也未去其實是不太敢去的一個地方。
1940年10月底,尋找八路軍總部的日軍岡崎大隊誤闖黃崖洞,拉開關家垴之戰。特務團、決死隊、386旅772團、385旅769團、新編10旅,按理說,八路軍以4個團的絕對優勢兵力圍攻日軍一個大隊500余名日軍,本該是一件輕松取勝的事,沒想到岡崎大隊利用窯洞地形筑起科學的防御工事,使得八路軍向關家垴連續發動了18次進攻,才攻開日軍第一道防線。
然而戰爭并未就此結。這一戰,竟然持續了兩晝夜,除我軍慘死的傷亡外,日軍還大肆屠殺關家垴周圍群眾6000余人。
與電影里演的一樣,最后的戰爭,是勝利了,然而何其悲壯!
似乎,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的聲音還在耳邊:“就是拼光了,也要拿下關家垴!”他也在《彭德懷自述》中承認,關家垴戰斗是他戎馬一生的四大敗仗之一。
關家垴戰斗,也是劉伯承元帥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戰斗,他說過,“打完這一仗,不知又有多少母親向我要兒子,又有多少妻子向我要丈夫?”
他當時親眼看到,戰士們一批批沖上去,又一批批倒下。
猶記,2005年有記者采訪當時已90歲高齡的李德生將軍時,他依舊“慟哭不止,淚流滿面,久久不能說話”。對于關家垴戰斗,他一個勁地說“太慘烈了”!
我沒有去關家垴,但我一定要去一次關家垴。黃土高原上那片滿目蒼涼的高地,是不是依舊寒風呼呼,荒草萋萋?那座鐫刻著“烈士之血,革命之花”白體紅字的抗戰紀念碑,是不是如期有人憑吊、祭祀?
你聽,這風聲里夾雜了陣陣嗚咽嗎?那是不是,英魂不停歇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