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請問中山大學的《紅豆》是如何成為《這一代》創刊團隊之一的?
答:中山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刊物《紅豆》創辦于1979年春,同時創立“鐘樓文學社”,由王培楠任社長,我任《紅豆》主編。《紅豆》在1978年底醞釀創刊期間,在當時整個社會政治解凍、思想解放的大環境、大氣候之下,由于神通廣大的北京同學聯絡到時在廣州養病的周揚的親筆題詞:“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南國文藝一如紅豆累累盈枝,以副人民的想望。”所以《紅豆》的創刊得到了系領導和教授們的鼎力支持。系里從本來就不多的教育經費里批給《紅豆》創刊起動資金(記得是人民幣五百或七百元,在當時是不算少的一筆錢),所以,《紅豆》從一創刊,就是當時全國大學生刊物里僅有的一本以鉛字印刷、裝幀漂亮的“很像樣的雜志”。當然,更由于廣東是改革開放開風氣之先的前沿陣地,《紅豆》從創刊開始就一直表現得風格潑辣新銳,從欄目設置、詩文的選題、搭配都顯得有板有眼,每期都有幾篇質量上乘的有分量的稿子(如后來具有全國影響的小說《黑海潮》等),她的“接近專業水平”(這也是被后來很多研究者提及的話題)的辦刊質量,在當時就吸引了很多外地作者的來稿并刊登過外校學生的稿件(如,北大黃子平等人的詩歌)。同時,在保持刊物風格敢言、鋒銳的前提下,我們也注意小心把握維持一定的言述分寸感。所以,在當時全國大學生刊物的一片青嫩、火辣之氣中,《紅豆》是很有一種穩扎穩打的“老成持重感”的,能一直維持住在“一吐為快”(這是《紅豆》一個欄目名)和“步步為營”之間的平衡。1979恰好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紅豆》創刊伊始,在中大校園內主持了幾場大的文學和文化活動(比如舉辦當時圍繞“歌德派”-“缺德派”爭論的“傷痕文學”討論,又如主持全校第一場公開的男女合跳的大型舞會等等),所以很快就引起了全校師生的矚目關注和獲得很多的支持。每次《紅豆》出刊,那種全系同學(主要是77、78、79三個年級)動員組隊,組成發售小組到廣州北京路、解放北路、東山口、天字碼頭等交通繁華地點高聲叫賣《紅豆》,成為當時廣州街頭的一大景觀,也是同學們多少年后一直津津樂道的有趣記憶。。
問:能否談談您當年和大學生文壇重要人物交往的故事?
答:我們中大《紅豆》在《這一代》事件中參與得這么深,成為和武大《珞珈山》、北大《早晨》一起的三個主要軸心之一,其實有很具體的個人因素。北大《早晨》的主編黃子平,其實幾乎算是我的“發小”———我們是早在知青年代,就在海南農墾兵團認識并結為知己莫逆的好朋友。這一層“私交”,是我和周小兵作為中大《紅豆》的代表,很早就住進了北大(那是大學剛放暑假的七月中)黃子平的宿舍的原因。而武大的張樺,則因為他本身就是北大教職員的子弟,所以我們一到他就從黃子平那里聯系上我們,可以說,最早的辦《這一代》的想法,包括改定刊名、如何輪流編輯運作等等,都是我們這“三方”先行商議的,那是遠遠在其他大學代表沒有抵達北大會合之前。另外,通過黃子平和辦《這一代》,我和子平的同班同學如陳建功、查建英等幾位,都成了深交至今的好朋友。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可算中國大陸留學生文學的“開山之作”的《遠行人》,就是陳建功的夫人隋麗君給我做的責任編輯。
還有當時參與辦《今天》的徐曉,其實也代表北京師范大學的刊物《初航》參與了《這一代》的創辦,現在也是很熟悉的老朋友。記得是2009年在北京和徐曉一塊兒吃飯,她送我一本回憶性的新作,里面有一篇提到《這一代》,我告訴她:我也是“《這一代》人”。她大為吃驚:“我怎么不知道?”我找出書里那張開完《這一代》辦刊聯席會后的合照(我也有過同樣的一張照片,但現在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了),指著其中我的頭像,她“噢”了一聲說:“哦,這么一來,我倒把你當時的樣子想起來了。”另外,在海外,武大《珞珈山》當年真正的靈魂人物,也是《這一代》事件的主角高伐林,其實多年來一直是我在海外聲氣相投的好朋友。說聲氣相投,是因為平時聯系、見面雖不多,但一直彼此關注,也惺惺相惜,一見面就感到很熟悉,很親切。
更有趣的是,1980年春天我因私事到長沙湖南大學,還曾順道以《紅豆》主編的身份(但我記不起是怎么聯系上的,是誰搭的線),與當時以湖南師院學生刊物(忘記他們刊名了)主編身份的韓少功以及他的朋友們見過面,做過交流。韓少功當時已開始成名(好像剛剛在《人民文學》發表《月蘭》不久),是湖南師院中文系的學生頭兒。記得當時,他們湖南師院(后來也改名師大)剛剛發生了一場學潮,是韓少功同樣以老辣的“革命世故”,帶領幾位骨干最后為平息學潮起了關鍵作用。具體的學潮內容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后來在海外出版過英文自傳《革命之子》、又主編過海外80年代中曾經很風行的中文刊物《知識分子》的梁恒,當時在湖南師院與外籍教員談戀愛、結婚,好像驚動了中央高層,他當時也是卷入那場學潮的主要人物之一。很奇怪,后來我跟韓少功成為了熟朋友(1987-88那兩年,少功只要進京,常常就在我京西雙榆樹的小屋里睡沙發),但我們好像從沒提起過當年在長沙初識的話題,也許他也早把這一段很短的青嫩時光的邂逅忘記了。
問:請問您當年和全國各地的大學生文學社團聯系的緊密嗎?互相交換的刊物有哪些?
答:互相交換的刊物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但研究者很容易查詢出來。可以說今天你們能查到的各種刊名,我們當時都有作互相交換。雖然有很多你來我往的刊物寄贈交流,但社團之間的聯系卻并不經常也不緊密。只是在廣州市內,我們中山大學和華南師范學院(當時也還不叫大學)、暨南大學的文科學生(都是圍繞一個刊物或社團的活躍人士),曾經參與到當時廣東和廣州市作協的一些與推動文學新思潮有關的活動之中。我們成立了一個叫“廣州青年文學會”的跨校與跨社會的文學沙龍式的社團,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新銳的作品和評論,給當時沉悶的廣東文壇輸進了一些新鮮空氣,也受到了來自作協的某些保守領導人的非議和壓力。那是《紅豆》被關停的1981年前后的事情———可以說是《紅豆》影響的余緒吧。我擔任的是“廣州青年文學會”的副會長(會長是陳國凱,另一位副會長是孔捷生),是當時各種的主要活動的張羅者和執行人(包括要承受批評和到省作協會議上對質疑聲音作答辯),因為我在1982年初77級一畢業就赴美留學,“廣州青年文學會”隨之就因無以為繼而停止了活動。
問:1978年———1980年全國各地高校創辦的大學生刊物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有哪些?請舉例說明。
答:給我個人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北大《早晨》和武大《珞珈山》吧。《早晨》當時發表過史鐵生的早期作品,查建英(署名小楂)的小說處女作以及陳建功后來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消逝的花頭巾》等等,還有黃子平、郭小聰、高小剛等人質量很高的詩歌,都給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象。《珞珈山》里的高伐林和王家新的詩歌也很突出,讓我至今提起還有印象。另外,我記得當時的貴州,無論作為大學刊物還是社會民辦刊物都很活躍,跟我們有很多刊物的交換。黃翔后來很有名的《火神交響曲》(不記得確切的名字),就是在那時候以油印本寄到《紅豆》編輯部里而被大家傳閱的,給我們留下很深印象。
問:您如何看待當年的大學生文學刊物創辦的意義、價值和貢獻?
答:我前面已提到:大學文科學生辦刊物,其實是對學生最全面的人文和社會能力的訓練。我這里還舉一個我在多年在美國大學里感受到的現象:現在大家都知道,美國大學特別是常青藤名校,并不是只以分數取人的。好些SAT(美國高中生升大學的考試)考滿分的學生,像耶魯、哈佛這樣的學校反而不會錄取,但學習成績中上、又有廣泛社會活動能力的學生,卻很受這些名校的青睞。其中,在中學時代的學校校報的編輯,幾乎是學生履歷表上這種“社會活動”記錄的最有“含金量”的強項、最有“定量分析意義”的優異證明。能擔任學生刊物編輯,幾乎被視為評估學生綜合素質的最強有力的依據。在大學當過刊物主編、編輯的經歷就更不用說了。幾乎是各大公司、各高級機構在大學畢業生中網羅人才的“首選人物”。我認識的一位擔任過《耶魯日報》三年主編的女學生,大學本科剛一畢業,就被《科學》《自然》這樣美國最頂尖的刊物錄用當編輯(這種刊物的編輯,常常至少要擁有碩士或博士的學位),現在更成了《紐約時報》的科學專題的專欄作家。在耶魯校園,各種學生自創自辦的社團和刊物,可謂不勝枚舉。以本科生為主創辦的與中國有關的英文刊物,我就先后參與和指導過兩個(一個為他們寫過文章;現在這本正在辦的《中國通》,主編是我的一位來自新加坡的學生,不時向我咨詢各種意見)。唯一的缺點是,這種特定專題性的學生社團和刊物常常都是短命的,“人離政息”,主事學生一畢業就會煙消云散的。比如前幾年辦得很紅火的由耶魯學生主辦的《中國論壇》(一個高端的年度國際性論壇,我曾經給主事學生幫過很多忙)和一本由亞裔美國學生辦的英文中國研究雜志,都是在主事學生畢業后就無以為繼。我也把這個擔憂告訴了現在正在耶魯熱辦的《中國通》雜志的刊物主編,希望他們能打破這種學生刊物很難有延續性的慣常“痼疾”。但即便如此,文科學生在校園辦刊的熱情和所付出的非凡努力(我當時辦《紅豆》,幾乎是全系學生中日常事務最多,最忙碌的一個人),值得我們這些年長的老師“過來人”的鼓勵和支持。所以這幾年,耶魯校園內這些與中國相關的社團和刊物,只要他們找到我,我都會盡自己一切可能去幫助他們,給他們以從辦刊建議到聯絡人脈方面的積極支持。
我認為,鼓勵大學文科學生辦刊物,完全是現代大學教育和學術訓練的“題中應有之義”———既是人文訓練的基本臺階也是提高學生綜合素質的必要手段。現在,更是評估一個社會的發展生態是否健康,是否能給予年青人足夠的發展空間,施政者是否擁有足夠的社會自信等等的重要的風向標和試金石。我那篇回憶《紅豆》的文字,當年(2002)就是應邀為了母校中山大學準備恢復《紅豆》辦刊而寫的,我當時感到很興奮也很安慰。但《紅豆》復辦一事后來似乎沒了下文,不了了之,讓我聞之惆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