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一
甜榛認識湯斯特,是因為湯斯特來她工作的推拿店。那天甜榛穿著一件中號的白大褂,顯得她格外瘦小。上班時甜榛從不化妝。本來就做了邊緣行業,常常讓人誤會,如果再花枝招展,難免讓人產生不良之感。
昨天瑪克爾來說,圣勞巷那邊,警察一夜間就收了七所按摩店,加拿大政府掃黃決心很大。都是有些新移民不自重,搞得蒙特婁越來越不像話了。老瑪克爾生氣地說。
瑪克爾一生氣就臉紅,一臉紅,兩頰上就顯出兩塊紅印,就是人們常說的“英格蘭烙印”。瑪克爾有鮮明的英國民族性,嚴肅認真、不茍言笑,一口英國腔,有點大舌頭。春夏秋冬,天天都穿著西裝。
甜榛最聽不得的,就是人們把推拿店與某些色情場所連在一起,又牽進自己這樣的新移民,忙解釋說:做不好事情的還是少數人,我的店就沒有……話還沒說完,瑪克爾就說:沒有,我知道你是好的,不好的只是一些人。但到底有些人做。十幾年前,哪有這樣的事!那時什么都是干干凈凈的,人們不做這種桌子下面的事情。
甜榛就想起木心的詩:那時的人們多認真,認真勾引、認真失身。她很想翻譯給瑪克爾,可惜英語有限,又怕產生歧義,把本來好玩的事搞得復雜了,就住了口,一本正經地點頭,表示贊同。
瑪克爾是棒球肘,在甜榛這里只治療三次就很有效,這讓他對甜榛和她代表的中國醫學刮目相看。甜榛在國內是中醫推拿科班出身,別看長得小巧玲瓏,手上卻有超人的勁道。這些年的字詞混淆得太多,甜榛極不甘把正規的中醫與某些障眼的名詞等同,又沒辦法,只好嘆氣。
瑪克爾走后,沒有別的病人,甜榛就坐在那里,有點生氣,又有點郁悶,好像什么東西不對勁,又不知在哪里改正。正在發呆,聽見樓道里有很重的腳步聲傳上來,知道來人是個大塊頭的男子。急忙端正了身子,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莊重表情。
門一開,甜榛剛好抬眼望去,見一個身高足有一米八多的壯年人走進來。白人,金發,鼻梁高挺。甜榛就打招呼說:Bonjou,hi!這是蒙特婁特有的服務業開場白,因為不知對方說英語還是法語,就一句話把兩種語言都說了。這該是英法字典里的新說法了吧!新詞替代老詞,讓字典常新。甜榛一邊想著,一邊等著那人回答。
那人站在甜榛面前,整齊的頭發和衣著,臉上的表情卻有點局促不安,想說什么又不知怎樣說的樣子。甜榛坐在小柜臺里,眼睛望著對面的人,身體卻慢慢地收緊,后背挺直,雙肩也聳起來,好像一只隨時反擊的小刺蝟。
那人一看甜榛的樣子,好笑起來,說:別緊張,我只是問問你,我能在你的診室里睡一覺嗎?
甜榛一聽,這還得了!開業三年,還沒人進來問想睡覺的,臉一沉說:我們是正經的中醫推拿師,沒有特殊服務。你可以走了。
那人說:你誤會了,我不是要特殊服務,我是真的想找個地方睡一覺。真的睡覺,就我一個人。
甜榛聽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人見甜榛不說話,忙說:我付錢,付的跟推拿一樣多。你只要給我一間房,把門關上,讓我睡一覺就行。
甜榛這才明白。這世界上的怪事有千萬種,今天讓她遇上了。就問那人:名字?那人忙說:湯斯特。
甜榛沉吟一下說:去三號房吧。一號鄭醫生、二號張醫生,都在工作呢!
湯斯特就往三號房走,高大的身材有點疲憊的樣子。
甜榛見他進去了,回手關了門,才放下心來?;剡^神來,繼續做賬。
一個小時過去了,三號房還是沒動靜。甜榛有點害怕,腦子里立刻飛速轉動,所能想到的驚恐都涌上心頭:不會是找個地方自殺的吧?要么是在里面干壞事?再不是個通緝犯,要藏在這里躲避警察?甜榛越想越害怕,想過去聽聽,如果沒有聲音,就要叫警察了。
甜榛從凳子上滑下來,輕手輕腳地來到三號房前。還沒等她站穩,門就開了,湯斯特走出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湯斯特低下頭,俯視著甜榛。原來你長得這么小。他說,回頭望望柜臺又說:那里邊該是個高高的凳子吧!
甜榛就笑起來。甜榛本來是個愛笑的女人,一笑起來瞇著眼睛,還有兩個小酒窩。他們一前一后來到柜臺,湯斯特掏出信用卡,把錢付了,然后說:謝謝你,我今天真是太累了。你這里很好,以后我能再在這里睡覺嗎?見甜榛很好奇的樣子,就指著窗外的馬路對面說:我就在對面銀行工作。
甜榛這才舒一口氣,說:好呀,歡迎你來睡覺。說完,兩個人都笑了。湯斯特一笑,兩只藍眼睛亮亮的,好像還有孩子氣。
湯斯特轉身向外走,走到門前,一只手扶住門框,回過頭很鬼祟地說:鄭醫生和張醫生還在工作?甜榛就笑,用力地點點頭。
二
從此湯斯特成了甜榛的固定客人。幾乎每周兩次,湯斯特會來睡覺。甜榛不明白,湯斯特為什么看起來總是很勞累。一個銀行職員又不是銀行家,需要日理萬機。但甜榛不會問什么,她知道西方人很重視隱私,她又是那么一個乖巧的人。
這天湯斯特來了之后,照例去三號房睡覺,甜榛照例做賬。樓下卻傳來腳步聲,一腳輕、一腳重,也沒有節奏,甜榛聽得好奇怪。
門開了,見一個高個子削瘦的白人男子站在門前,一件風衣掛在身上,好像掛在衣架上一樣,只管逕直走上樓。這人有很高的顴骨,襯得兩腮很小,兩片嘴唇像凹在一片盆地里。兩眼里有一種病態的亢奮。
我是高更,他說。甜榛眼前就浮出“畫家”兩個字。高更,梵高同時代的畫家、梵高的朋友。梵高,《向日葵》的創作者。
甜榛說:我能幫你什么?
那人說:我要按摩,特殊的按摩。他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尖細嗓音,讓甜榛很不舒服。
甜榛就說:我們沒有特殊服務。然后和顏悅色地說:你若要特殊服務,請去別家店。做這樣生意的很多,我們是一間專業的中醫推拿。
那人就說:那好,我就要專業的中醫推拿。
甜榛只好告訴他去二號房換服裝,等待醫生。
甜榛開門時很驚駭。那人站在一盞昏黃的照影燈下,赤身裸體,細瘦的身體蒼白無力,就像一個冬天都沒見到陽光的某種軟體動物。他進來時整齊的頭發如今蓬亂著,像一窩黏黏的鳥巢。
甜榛立刻說:請你把衣服穿上。那人說:為什么?甜榛說:我們不做特殊服務,我已經告訴你了。
那人兩眼直直地看著甜榛說:為什么沒有特殊服務?甜榛有點緊張,但依然保持著冷靜,說:請你穿上衣服,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甜榛退出房間時,心撲撲地跳。還好,過了一會兒,那人出來了,沒說話,逕自打開門走出去。甜榛注意到,他走時翹著一只腳,關門的手用報紙包著。
甜榛跳起來,飛快地把門關上。然而,當她開二號門時,她驚呆了。
二號房里一片狼藉。鵝毛枕頭被撕開來,滿天的鵝毛飛舞。鏡子裂成碎片,讓甜榛一望之下嚇了一跳,鏡中的自己,臉被分成了好幾片。甜榛忍不住大叫起來。
怎么了?身后傳來的是睡神湯斯特的聲音。
是的,在那一刻,脆弱的甜榛撲到湯斯特的懷里,是那時唯一可能發生的事情了。
三
男女之間很奇怪,但凡有了一點肌膚之親,關系就會絕對信任,與同性大有不同。只是甜榛對外籍男人的原則,是只可遠觀,不可近親。也就是說,口頭上說西人帥哥多美、多帥都行,真的要生活在一起,還是喜歡國男。這個就是甜榛的葉公好龍。跟朋友們去夜泳,人人都在黑夜里裸泳,只有甜榛不干,任她們大笑調侃也不干。甜榛是個表面開放、內心保守的女子。
甜榛那時生活里有點小問題,用法國人愛說的話,她正在通往離婚的火車上。丈夫周小山因為不喜歡蒙特婁孤獨平靜的生活,自行回國去了。周小山本來是個讀書人,學的是經濟管理,先前在日本佳能在中國的公司干得好好的,因為甜榛要看世界,才來到蒙特婁。來了找不到工作,誰會要一個滿口日語的人?日語在加拿大,同中文一樣,是家庭和社區語言。
周小山就去打工。本來是個簡單的體力活,卻因為生活習慣的不同,惹出事來。
他去的那家公司是做書包的,經常招打短工的工人。很多暫時沒工作的學生和失業者都去工作。周小山也去做工。
周小山是個農村孩子,小時在家鄉放羊的,所以吃飯時呼嚕呼嚕地吃,就是說,吃相難看。甜榛剛認識他時,就指出他吃相難看,能不能改改。周小山瞪大一雙圓眼睛,問她怎么改。甜榛說要沒聲音,要閉著嘴嚼食物。
周小山說:吃飯怎么能沒聲音?沒聲音的飯一定是不好吃的。吃飯又怎能閉著嘴嚼?又不是牛羊,要磨來磨去。甜榛說:你是受過教育的人,受過教育,就要吃相文雅。
周小山為了愛情,也曾試過改正。只是手腳無措,樣子十分可憐,飯都不會吃了。甜榛只好隨他意。后來還愛上了他滿頭大汗吃面的樣子。那時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只是在蒙特婁,西方人不這樣想。工廠午休時吃飯,有人嘲笑周小山吃飯像豬。
周小山打了侮辱他的人,然后抱著他的衣服,辭工回了家。
“不干了?”甜榛問。
“不干了!”周小山答,“他們欺負我?!?/p>
這件事之后,周小山再也不想在異鄉生活了。他很懷念他小時家鄉的山,在山上,想吃什么都行,想怎么吃都行。周小山得了鄉思病。
周小山一心想回國。那段時間,周小山還經常罵罵咧咧的,甜榛說:你怎么這樣?好歹你還是個大學教授。周小山說:現在我是個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就應該罵罵咧咧。
甜榛就閉嘴。跟一個罵罵咧咧的人說什么?甜榛很苦惱。
四
同甜榛熟悉了,湯斯特才說出來診所睡覺的原因,原來湯斯特的女朋友是個性欲很強的人。湯斯特說這個時,很難為情,但他說愛瑪很需要幫助。她是個好律師,他說,她只是工作壓力太大,她近來很急躁。甜榛這才明白,湯斯特為什么總是睡不醒。
甜榛說:這個要節制,多了很傷腎的。湯斯特說:我也不想,但愛瑪想。她需要放松。甜榛想了想說:你們應該有個計劃,讓生活更健康、更有規律。
湯斯特就小雞叼米一樣點頭,看大師一樣看甜榛。
晚上甜榛剛剛送走最后一個病人,就接到湯斯特的電話。
湯斯特對著電話說:這是甜榛說的。愛瑪就大叫起來,去他媽的甜榛!她罵道。
第二天湯斯特來,很沉重地對甜榛說:這會兒更復雜了,愛瑪懷疑我愛上了你,不愛她了。
那又怎么樣呢?甜榛的臉上蕩起一片春潮,讓湯斯特很著迷。
湯斯特說:愛瑪很想見你,你愿意去見她嗎?甜榛本想說不去,轉念想:誰怕誰!我又沒做虧心事。
甜榛當然是氣宇軒昂去的。去之前,穿上牛仔褲、白色襯衫,襯得甜榛純潔明亮。
約在Second Cup的咖啡店里,甜榛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地等愛瑪來。環顧四周,只有自己是亞裔,還有一對老夫妻,在一個角落里消磨時光。
甜榛想,自己絕對是暴露在槍林彈雨之中的,于是就猜測愛瑪的模樣。不用說,肯定是個河東獅子,只是不知是紅頭發還是棕色的,是高大威猛還是臂力過人。這樣想著,竟聯想起很多電影中的兇猛之人,不禁出神。
正在出神時,眼前掠過一個苗條纖細的白人女性,甜榛馬上就排除了她。這么可愛,肯定不是。甜榛自己搖搖頭。又看到進來一個高大的紅發女人,甜榛想,就是這個高大的,我也不怕。這樣想著,就挺一挺胸,好像坐在她的小柜臺里面,早就練好的舞臺動作,然后平靜地抬起頭。
你就是甜榛?甜榛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竟是那個苗條纖細的女人。最不可思議的是,高大的湯斯特站在她身邊,好像泄了氣的皮球。
甜榛一直以為愛瑪是個人高馬大、滿臉橫肉的惡婦人,不然怎么能把湯斯特欺負得日日睡不夠?沒想到竟是這樣嬌小玲瓏、眉清目秀的小女人,一時不禁目瞪口呆。
愛瑪怎樣一個聰明人,只微微一笑,對湯斯特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甜榛,你的保護神?湯斯特就點點頭。
甜榛這時卻突然不想演這出戲了,張口就說:我是他的醫生,除此再沒任何關系。
甜榛走出咖啡店時灰頭土臉的,很恨湯斯特,也恨自己去蹚這潭渾水。
五
昨夜一夜沒睡好,甜榛是掛著兩個黑眼圈起來工作的。來的病人很胖,用不信任的眼神俯視甜榛。甜榛早已習慣這種眼神,并不介意。只是很專業地吩咐病人換衣服,做準備工作。甜榛雖然是個小巧玲瓏的女人,但她堅信只要拿出專業精神,就會得到病人的信任。所有人最吸引人的時刻,都是在他的專業里發光的時刻。這是甜榛的名言。
病人躺倒之后,甜榛一邊開始給他推拿,一邊想著心事。
自從書包廠事件之后,周小山一溜煙跑回國,一跑就是兩年。兩年了,他們的關系一直是早Hello、晚Hello,每日兩次。周小山不說回來,甜榛也不說回去。
本來甜榛是準備分手的。兔子跑了,要有足夠的腳力才能追回來,甜榛是個小女人,力量有限。甜榛自嘲是烏龜,與兔子賽跑,還沒練成那飛天的功夫。
早年甜榛是中醫大學老師,來了加拿大,才改行成了推拿師。照周小山的話說,好好的大學老師,華麗轉身,成功變成按摩女郎。同周小山的愛情,也很浪漫過,如今卻成往事,想想都嫌費時間。加拿大的時間貴,甜榛想,與其想那沒有未來的過去,還不如看個病人。
甜榛用力按著三陰穴。病人是個癡肥,怎么按也沒知覺。甜榛只好弓著身體,把后腳跟緊貼著墻,借著墻的力量,把全身的力量壓上去。
她一邊用力、一邊自嘲地想:好,給我自己抻筋了。筋長一寸,壽長十年。我該給他付費的,我卻還掙他的錢。世上哪來這等好事,我真是幸運到家,日子不要太好過。這樣想時,心情好很多,臉上居然還掛上笑容。這樣自我陶醉了一會,手指絲絲地痛起來,忍不住罵自己,就是一個現代版的阿Q。
下午沒病人,甜榛就在這條玻璃街上淘寶。她現在已經淘了很多,諸如英格蘭的小盤子、日本的清酒壺、德國的小銀勺子。每淘到一件,她都很認真地上網查來歷。一旦發現有來歷的,難免得意洋洋,給自己倒一杯紅酒,以示慶祝。甜榛用黃芪之類的中藥泡紅酒,做為犒勞自己的獎品。
電話接起,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要來看頸椎病。那聲音有點耳熟,甜榛問她來過沒有,回答說沒有。甜榛就給了她最快的時間。
時間到了,甜榛開門迎客,沒想到來的是愛瑪。
甜榛不知對方來意,臉上掛著一層霜。她說:我都不讓湯斯特來睡覺了,你也不用來找我。我跟他真的沒關系。
沒想到愛瑪笑意盈盈說:你那牛仔褲同我一樣就罷了,白襯衫也一樣。所以我們很有緣,我要同你交朋友。
她們就相約去酒吧,兩個女人坐在酒吧里,開始一杯一杯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說心事。甜榛一激動,就把周小山的故事講給愛瑪聽。愛瑪很唏噓,因為她們的男朋友都是十八歲時相識的。認識這么久,還在一起、還在吵架。甜榛就收了愛瑪做病人,給她扎針,還教她做瑜伽和冥想。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竟真的成為好朋友。
有一天,甜榛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都上了樓,還朝樓下張望。愛瑪的小汽車早跑沒了影,甜榛還一個勁兒地揮手告別。最讓甜榛不懂的是,她還沒把鑰匙插進門孔,怎么門就開了呢?
甜榛更沒想到,來開門的居然是周小山。
周小山說:我走了,你就不會生活了?還淘寶、還喝酒,快變女酒鬼了吧!甜榛大舌頭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周小山就說:接到愛瑪的電話了,她說你怎么還不回來,等著甜榛去找你嗎?
現如今人們都不喜歡大團圓的故事。有人對我說:寫小說,還是要悲慘些的、深刻些的,你這樣歡天喜地的,小心別人說你媚俗??上疑磉呥€是喜劇多于悲劇,或者有些人,最終把悲劇變成喜劇。
周小山終于從中國回來,把甜榛從淘寶的癡迷中解救出來,愛瑪也回到湯斯特身邊。十八歲的初戀是如此剪不斷、理還亂,甜榛和周小山、愛瑪和湯斯特,還是要邊吵邊鬧地在一起消磨時光。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