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一種

王鳳國

在夏雨向殷紅提出分手時，殷紅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事對這對年輕人來說，有些驚喜又有些恐慌。更多的是恐慌，這恐慌在夏雨心頭不斷擴張，強大，很快就把驚喜趕得無影無蹤。再好的事情來得不是時候，也是一件頭疼的事。夏雨跟殷紅分手，早在心里謀劃了許久，只是遲遲沒開口。他們都發現了對方不合適自己，只是夏雨比殷紅更現實，夏雨至少明白一點，僅有愛情是不能結婚的。而殷紅的人生哲學卻是，只要有愛情，兩人就可以戰勝一切困難，達到愛情所謂天長地久的目的。

夏雨和殷紅是在大二相識，相識那一刻，他們都找到了感覺，一切都突然變得新鮮。因為有了對方的存在，校園生活

樣，都努力表現出對對方的關心和愛。把自身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發揮到讓人感覺有些假的成分。互相感受對方的愛，愛得有些油膩，我太幸福了，天，這是真的嗎？怎么感覺這是夢。殷紅早上起來，夏雨會把早點送到；殷紅感冒了，夏雨馬上就把水果和藥送過來，陪殷紅去診所打吊瓶，夏雨貓盯老鼠一樣盯著吊瓶。殷紅手機快沒話費，夏雨會馬上就交了。和夏雨相愛，殷紅的手機從來就沒出現過“你撥打的號碼已欠費”，殷紅也就告別月月交手機費的麻煩事。一次，夏雨請殷紅吃冰激凌，殷紅是很喜歡吃冰激凌的，但那天她來例假。夏雨奇怪，給你買的冰激凌你怎么不吃？殷紅羞答答地告訴他，現在是非常時期，不能吃涼的。殷紅的無意造就了夏雨的有心，下月這個時候，殷紅就收到了夏雨的禮物，女孩的專用品———衛生巾。果然，下午送來衛生巾，“大姨媽”也馬上來了，好像是衛生巾和月經約好一樣，到這里來相會。這個夏雨，怎么這么有心啊！殷紅在夏雨眼里像是個沒秘密的透明人。這樣的人，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開始，殷紅想在夏雨身上尋找他的缺點，但夏雨把缺點捉迷藏一樣，埋藏得極深，怎么也看不到。

特意的愛情是一種病。是病就不會太長久，早晚有好的時候。

把自身的優點發揮到極限的時候，他們發現，缺點終于開始跳了出來。應該說問題一直都是存在的，問題像魔一樣，一不留神就會趁虛而入。夏雨和殷紅周末喜歡去酒店開房間。脫衣服時，殷紅發現了夏雨的破襪子，夏雨家很有錢，殷紅是知道的，她不理解，就問，你怎么跟個楊白勞一樣，穿帶補丁的襪子？

夏雨說，補丁怎么了！這個社會任何地方都有補丁，只是你看不到而已，電腦還有補丁呢！襪子有補丁沒人看到，不丟人。

殷紅說，你少貧嘴，你穿個補丁的襪子，在寢室不睡覺嗎？你睡覺不脫襪子？你脫襪子就肯定會被同學看到，同學看到就有可能給自己的女朋友說，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校園都知道，你還指望沒人知道嗎？我們寢室一個女生，晚上閑聊，還爆料說他男朋友穿個帶補丁的褲頭呢！天，真受不了。我哪天要是聽說，知道嗎？夏雨穿個補丁的襪子，丟不丟臉！殷紅伸手把夏雨的襪子拿起來，丟到了垃圾桶里，說，我一會兒出去給你買雙新襪子，這雙說什么也不能要了。

夏雨走過去，把破襪子撿出來，說，你十雙新襪子也趕不上我這一雙破襪子。

殷紅問，什么意思？

夏雨說，因為我這雙還可以穿，就要穿到底，這雙破襪子就是我的人生財富。我穿上這襪子，就能時刻提醒我，父母創業之艱難，自己也要節約，哪怕是一雙破襪子。

殷紅反駁，你不來開房間，豈不更能節約？你退房吧！殷紅麻利穿上衣服，甩門而去。

夏雨苦笑搖頭，怎么了？不就是一雙襪子，值得這么大動干戈。

他們打了幾天冷戰，殷紅覺得沒意思，就主動向夏雨妥協。便約夏雨再次來酒店開房間，問題在這里開始，也應在這里結束。當他們一起進入高潮的沖刺階段，夏雨突然打了個嗝，今天吃的燒烤味直鉆殷紅的鼻腔，難聞的氣味一下子把殷紅的性趣弄得全無，殷紅一下子把夏雨從她身上推下來。夏雨喃喃自語，我還沒完呢！我還沒完呢！殷紅根本不理他，就沖進了洗手間。夏雨難受得自己鼓搗起來。

所謂愛情，就是將世俗中的男女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來。看是雞毛小事，卻將他們打得暈頭暈腦。夏雨有些疲憊不堪，他討厭看到殷紅，有時故意關機，躲在網吧里昏天昏地地打游戲。殷紅卻滿世界地找他，又報警又找媒體刊登尋人啟示。

父母看到夏雨的尋人啟示，嚇壞了，兒子怎么丟了，馬上從另個城市趕過來。夏雨對殷紅的惡做劇哭笑不得，也無法忍受。

大學畢業，夏雨還沒找到工作，面對殷紅，他真感到很累，分手吧！他覺得他們真的不合適在一起，再在一起，夏雨要精神崩潰，神經非出問題不可。事實證明殷紅真的不適合他，這一結論來之不易，他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得到的論證。

殷紅簡直不可相信這兩字會在夏雨的嘴里冒出來。殷紅淚流滿面地說，算你狠！你說分手就分手啊，沒門！殷紅要用火焰山一樣的心來烤化夏雨現在北極一樣的冷，她現在還沒把握，能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但身上沒來，殷紅感到不妙，就買來測孕紙來測試，才知懷孕了。殷紅一陣驚慌。最后，她不得不給夏雨發手機短信，告訴他這個驚喜又恐慌的消息。這個手機短信是殷紅早上發的。夏雨到晚上才回信，也就是說，夏雨用了一個白天考慮這個孩子的問題，最后答復兩個字：打掉。殷紅回復短信，她是佛教徒，打胎要陷入無窮地獄的，說什么她也不會做人流。這是她第一次懷孕，她不想做。夏雨回復：隨便你。殷紅回復，走著瞧，我要讓你負責到底。

接下來，殷紅開始品嘗到了“害喜”的滋味，肚子也逐漸明顯。這事是瞞不住的，母親嚇壞了，來勸她把孩子流掉。她搖頭說不，要把孩子生下來。母親說，一生的幸福就是中一張五百萬的彩票，你這個孩子好比一個錯誤的中獎號碼，你填錯一個號碼，就和幸福南轅北轍，越走越遠。

殷紅說，我不要你這些不靠譜的比喻，我就是要和他結婚，我就是要折磨他一輩子！

母親實在勸不了，只有動員親戚們，一個個對殷紅從各個角度給輪流轟炸，希望殷紅把肚子里的孩子炸掉，其中利害關系也明擺著。可是，殷紅無動于衷。殷紅的表姐在電視臺做主持人，她說，殷紅，你給我指條路，你讓我修到哪兒，我就給你修到哪兒。

殷紅說，讓夏雨混蛋負責，和我結婚。

表姐說，就這一條路？

殷紅點頭。

表姐說，就這一條路難修，西方取經呢！

殷紅說，姐，你就是保護我的孫悟空，有你在路上的妖魔鬼怪休想吃我。

表姐猛然想起一件事，電視臺在做《萬家燈火》這個欄目，這個欄目很火爆，收視率相當高，你在生活中處理不好、很糾結的事，去電視臺，讓專家和現場觀眾幫你想辦法拿主意，還會在網絡上幫你投票。但你上了電視臺，就成了公眾人物，也有一定的社會壓力。你想，家丑不可外揚，你把你的隱私一下子公布在人民群眾面前，壓力是可想而知的。有個女人就是為了想趕快解決問題，上了電視臺，結果她的事情眾人皆知，走到哪里都有人認出來，指指點點，她連睡覺都感覺有人在議論她，她實在受不了，自殺了。

殷紅說，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愿意去。

表姐說，好吧，我去給你報個名。

殷紅這期欄目定了下來。接下來，記者就開始去采訪夏雨。夏雨知道后，就躲避，也不做解釋。他平日少言寡語的，面對這個緊張而又極端考驗人智慧的問題，他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關了手機，躲進了網吧。殷紅是了解他的，不顧肚子里的胎兒，挺著大肚子，領著記者滿城尋找夏雨。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們真在一家網吧找到了夏雨。還是跟蹤拍攝，夏雨第一次看到攝像機對著自己，跟采訪明星似的，驚慌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記者看過這陣勢，對這類事件積攢了相當多的經驗。他們就開始說服夏雨，去節目現場，不論你有什么樣的想法，都可以對觀眾專家說，他們會幫你走出誤區，給你最明智的選擇。

夏雨還是猶豫不決，被他們團團圍住。殷紅則極力扮演一個弱者的角色，使勁地哭。眼淚有時候比刀子都鋒芒，殺人于無形。

夏雨看到殷紅哭，記者催，他感覺自己的心理防線在慢慢崩潰。看來，如果他不答應，就別想離開這間屋子。他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記者說，你女朋友現在懷了你的孩子，你作為孩子的父親，總要做些交待，你不能永遠保持沉默。他突然感到尿急，想去洗手間，有記者在，就是你想逃跑，也是不可能的。里里外外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去廁所的路堵得嚴嚴實實。為了記者的安全，電視臺還調來了當地警察保護。怎么也出不去，外面有個人大喊一聲，你還是男人嗎？這一聲響，如同一個晴天霹靂，夏雨尿呼哧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有人看到了，說，這小子是孬種，嚇得尿褲子了，大家快看！

在夏雨的世界里，婚姻對他來說還早，他沒想到和殷紅結婚是個什么樣子，更何況還有孩子。這一切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更多的是，殷紅并沒給他過多的溫馨，他把殷紅看得太透，虛偽，刻薄，夏雨的一言一行都要受她的監控。比如，夏雨無意和朋友說錯了一句話，在殷紅眼中都是如此的重大。以前出去逛街，夏雨騎一輛自行車，殷紅覺得沒面子，非要夏雨送回去，殷紅去借來一輛摩托車，回來殷紅還要給人家加油。夏雨看來，殷紅為了一點點的虛偽，她寧可付出不值得的代價。何必，借人家東西，萬一出了毛病，人家讓你賠吧，不好意思；不讓你賠，你覺得不好意思。夏雨認為，生活就要實實在在，不能給人家幫忙，也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殷紅這次能撕破臉皮和自己糾纏，對這樣一個愛要面子虛偽的殷紅來說，可見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黃花大閨女一個，挺著大肚子，如沒很困難很糾結的事，誰愿意到電視臺露那個臉，還嫌不夠丟人。

夏雨被很無奈地帶到了節目的錄制現場。現場的觀眾，專家團，主持人都在等著他。節目開始，先有主持人來一場開場白，然后開始讓殷紅講述他們的愛情經過，現在自己懷孕六個月了，去做人流很危險。男朋友始終躲避自己，愛情走到盡頭，可是他們的孩子是無辜的，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以后的路走向何方？殷紅講得蕩氣回腸，潸然淚下。她把自己是弱者、受害者的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心說，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懷孕的女人，大家都來同情我吧！都來救救我吧！

現場的觀眾被感染得淚流滿面。善良的人們立即傾向到殷紅一邊，很多人都急于想看看這個不負責的男人是個什么模樣，這個可惡的人，現場的觀眾如猛虎之勢，恨不得把夏雨生吃。

接下來，夏雨出場，他面對觀眾，面對專家團，主持人，自己像一個被告，一個肇事者，而不是嘉賓。他驚嚇得一句話不敢說，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話出現誤差，都會給自己留下別人攻擊的致命點。他們真像一群手拿兵器的劍客，就等你開口說話，留下漏洞，觀眾一劍刺過來，讓他馬上斃命現場。他看了看大家，不敢說話。

主持人開始鼓勵他，你不說話不行，你不說話我這個節目怎么進行下去。主持人開始引導他說，把你不想結婚的想法說出來，讓大家給你拿主意，說吧，夏先生。

不能再沉默，本來觀眾對這家伙有極大的意見來聲討他，不說話不是更樹敵嗎？到時候自己更孤立，四面受敵。他只好簡單說，對于婚姻，我一點想法都沒有。還有孩子，太突然，真的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下面開始交頭接耳議論開了。

主持人把話筒給一個觀眾，是一位婦女，她說，夏先生，心理準備是可以慢慢培養的過程，人要勇敢面對現實，也許這就是命運。是你的不小心把你推到這個風口浪尖上，你要真實面對，而不是一味逃避，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就是愛情沒了，還可以培養，為了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你知道嗎？一個女人生孩子要冒多大的險，我身為母親再清楚不過，真的是在鬼門關上走一回。這位女士把自己都說得眼淚汪汪。

接著，主持人又讓觀眾說了自己的觀點。但這些聲音大都是支持殷紅的。支持夏雨的聲音微乎其微。夏雨小雞一樣被逼到了墻角，夏雨不得不按觀眾的邏輯和思路來思考自己的問題。觀眾的觀點就是補丁，專門來補夏雨思想上的漏洞的。

主持人說，下面請觀眾拿好投票器，開始投票，同意夏先生和殷小姐結婚按一，不同意按二。

結果很快統計出來，百分九十贊成他們結婚。

專家開始幫助分析，說，夏先生，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結婚的問題。你不結婚也可以，但殷小姐可以去法院告你，起碼孩子的撫養費你是要給的，養到十八歲。今后，你還會再結婚還要生孩子，也就是說，你這一輩子要養活兩個孩子，對吧？如果你養活兩個孩子，你的老婆怎么看你，你的家庭壓力，社會壓力是很大的，你得不償失。你和殷紅小姐結婚，這些問題都不復存在，你最多困難幾年，你愿意有一個完美的家庭，還是想在兩個家庭之間游走，你自己決定。我們不勉強你也不阻攔你，只是把利害關系幫你做個分析，最后的選擇還是要靠你自己拿主意。

又一個專家說，你們相愛三年，還有兩性關系，說明你們的感情是相當牢固的，你們現在最多是兩口子吵吵架而已，是可以通過妥協解決問題的。

主持人說，夏先生和殷小姐請到后臺商議下，回來給觀眾一個滿意答復。接著又宣布，廣告之后馬上回來。

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后臺商議了什么。

當夏雨再次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時候，老實了許多，乖巧了許多，像一只被馴服的狼。主持人問，你們商議好了？

夏雨說，商議好了，我愿意和殷紅結婚，承擔一個做父親的重任。

臺下一片長久的掌聲。

現場觀眾來和夏雨擁抱握手，專家們，主持人都過來和他握手。他們真的像救世主一樣快樂，如同挽救一個問題青年，挽救了一個即將破滅的婚姻。觀眾們激動地說，今晚他們很開心，挽救了一對年輕人的愛情，希望他們幸福。

然后，夏雨和殷紅開始接收他們的祝福。看著大家一雙雙真誠的眼睛，夏雨心亂如麻。

最后主持人說，這次的援助是非常成功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感謝現場觀眾和各位專家老師參加本期的《萬家燈火》，下期再見。

完了，終于被折磨完了。夏雨在心頭的石頭落了下來，但砸了他的腳，很痛。

一個老教授在家看完這期《萬家燈火》，氣得大罵，無恥！無恥！無恥！這是謀殺。這是一場謀殺游戲。

夏雨和殷紅結婚了。很快速。夏雨知道，這是堵住外界議論紛紛的唯一擋箭牌。半年以后，殷紅生了個大胖兒子。

一年以后，夏雨離奇地離家出走，他給殷紅留下一句話，我從電視臺出來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靈魂都在腐爛。我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殷紅知道，夏雨永遠不會回來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