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

由《大家》雜志社和著名航海家鄭和的故鄉晉寧縣舉辦的大航海詩歌藝術匯活動具有特殊意義,因為今年是鄭和下西洋610周年紀念。而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晉寧是古滇國非常重要的歷史源頭。我是一個彝族人,對晉寧并不陌生,晉寧是古滇國最早的都城,這些年經過大量歷史遺跡的挖掘和考證,證明古滇國與我們彝族人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和文化淵源。按照彝族人對古代創世史詩、創世神話的研究,我們最早的創世神話的創世英雄支格阿魯實際上和晉寧有著很直接的關系。
在彝語里面,滇池被稱為“甸帕索羅”。彝語“甸帕索羅”翻譯成漢語是什么意思?就是指在云層下的幽深、黑暗的大海——這個“大海”指的就是滇池。史詩中,我們的創世英雄支格阿魯騎著一匹神馬飛過大海,實際上就是飛過滇池。所以滇池在彝族的很多文化意象和文化符號里,特別是在我們的民族史詩里,被看成了一個重要的地理標志。
在大量的彝族古代典籍里,對“甸帕索羅”的記載是非常多的。隨著古滇國青銅器的大量發掘和發現,還可以看到在這個時期,很多被發掘的古墓里,都有古彝人的骨灰。那么可以說,這塊土地實際上和我們彝族人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系。這種聯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一種精神上的聯系,所以說我對晉寧并不陌生。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對偉大航海家鄭和的敬仰。六百多年前,鄭和花了28年的時間七下西洋,讓中國當時的文化(包括很多哲學思想)、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包括我們的很多禮儀),傳到了世界上很多國家?,F在我們正處于一個對外開放的歷史時期,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一帶一路”戰略,標志著今天的中國作為一個大國,正在朝著一個強國邁進。這個時候該如何看待六百年前歷史上的對外開放——它除了是經濟上的開放,實際上還是文化上的開放——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所以我想,今天我們在這里舉辦這樣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大航海詩歌藝術匯,思考我們本土的詩歌創作,尋找一種詩歌的原始精神,紀念對鄭和航海和古滇國的歷史文化,對我們今天的詩人來說,都是非常有意義的。
前不久我專程去了一下云南的會澤,四川會理、會東這一帶,了解了歷史上產銅的情況。大家知道,四川三星堆遺址出土了很多青銅器,從實證考古的角度來說,必須要找出銅的來源,而現在通過對三星堆青銅的重新化驗,發現它和古滇國有著直接的關系,或者說這些銅基本來自于云南和四川交界的會澤、會理、會東,這一帶有著大量的冶煉古銅的遺址。
我們現在對三星堆文化重新研究和考證中發現,在它的源頭并非是像一些所謂的傳說那樣來自古埃及、古希臘,也不是一些更荒謬的看法認為是天外來人創造的一種文明。實際上,大概四千到五千年的三星堆文明,和古代云南乃至整個西南地區燦爛的古代文明有著直接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和古滇國的青銅器文明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
另一個方面,今天我們在晉寧舉辦這樣一個大航海詩歌藝術匯,我認為有幾點啟發對當下的中國詩人非常重要。
第一,我想我們現在整個的詩歌創作態勢是很好的,應該說現在中國詩人的寫作進入了一個非常好的時期,他們對自身的寫作非常自信,每一個詩人都是從自己的內心出發,都在面對屬于自己的詩的世界。另外,我們當下詩人的視野,包括閱讀范圍,也是非常廣泛的。這種廣泛讓我們在進行國際交流的時候,能夠越來越自覺地從我們自身的詩歌傳統出發,來考慮怎么更好地繼承和傳承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
實際上有很多前輩若干年前就在進行這方面的語言實踐,包括最杰出的詩人之一——穆旦,包括現在還健在的杰出教授、學者、詩人鄭敏先生。他們已經在探索,要傳承中國古典詩歌的特殊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回歸,但這樣的回歸絕對不是舊瓶裝新酒,而是回歸到中國古典詩歌精神。中國古典詩歌精神應該是比較廣泛的,它不僅僅是《楚辭》《詩經》、唐詩、宋詞到元曲這樣的詩歌傳統,它還包括很多中國少數民族的詩歌傳統。這個詩歌傳統也是我們國家多民族詩歌傳統的一個部分。
從中國新詩誕生到現在,走過了差不多一百年的歷史,一百年來我們不斷向外來詩歌學習,近幾十年大量外國杰出詩人——不管是古典的還是現當代的詩人——他們的作品被翻譯成中文,這些作品得到了非常廣泛的交流與認同。我想今天的中國詩人應該說要比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的詩人都對自己的創作充滿了自信。在這樣一種文學的溝通、文學的對話或者比較的過程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正在形成一種面向21世紀、既具有中國特點又具有開創性、詩人能保留個性的這樣一種詩歌美學。
我想今天來到晉寧,談到晉寧古滇國文化的時候,我們還要考慮怎么能在當下的創作中,找到一種更好的精神上的對接。這種精神上的對接實際上對很多詩人都非常重要。大家知道,南美20世紀最偉大的智利詩人巴勃魯·聶魯達,他的《馬丘比丘高峰》對整個南美精神的回顧、追蹤,實際上徹底改變了他早期詩歌的創作方向。從《馬丘比丘高峰》開始,他的詩都在反映對南美古印第安傳統的文化追蹤,他在這種追蹤中找到了一種文化的自信和重新復興他對這一片大陸的文化夢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聶魯達的詩歌,是把拉丁美洲這一片土地的夢想,在一個更高的角度進行了全面的提升和復蘇。所以馬爾克斯稱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
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巴勃魯·聶魯達之后,拉美詩人開始重視對自己本土原始文化的理解。所以我想,今天我們在晉寧談古滇文化的時候,我們中國的詩人和作家,都要找尋一個屬于自己文化的神性、或者是更強大的精神背景。
當然,任何一個詩人的寫作方式是不一樣的,他所依托的精神背景也是不一樣的。比如說20世紀后半葉開始的非洲的、拉丁美洲文學,實際上都屬于邊緣寫作,而這種邊緣寫作最初的開始,是在解決一個文化自信的問題。他們對他們古代文明的尊崇、對古代文明的熱愛,使他們的詩歌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縱深度。endprint
我覺得我們西部的詩人,特別是處在所謂邊緣寫作的詩人應該尋一種找原生的精神動力,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種向回歸的召喚。比如晉寧及滇池周邊的這片土地上古滇國的特殊文化,就是一種對我們彝族人的精神指引。它就像是一條隱秘的道路,通向我們詩歌的每一個詞,某一個非常微妙的、非常精微的精神呈現。
第二,當然要談到鄭和。我覺得鄭和對我們今天來說具有非凡的意義,這種非凡的意義就是我們在文化上必須具有一種開放的精神。我理解的“一帶一路”不僅僅是一般性的經濟發展規劃,更是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的一個總方略。這個方略體現中國在今天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面向世界時如何定位。今天,的中國對外進行文化宣傳或者傳播時,我想很重要的一點是要考慮如何建立好一個整體的對外宣傳的體系。
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我談了一個很重要的觀點——我們必須進行頂層設計,也就是怎么能更好地介紹和宣傳中國。不是簡單地對中國過去的歷史和文化進行宣傳和交流,這并不是說我們過去的文化不燦爛、不豐富,而是怎么能讓中國當下文化的創造和國際社會在一個溝通渠道中深入地進行文化交流。比如孔子學院,孔子學院建得越多越好是大家普遍的看法么,但我覺得今天的文化交流一定要有實質內容才更關鍵。
為什么這么講呢?大家知道,現在以西班牙為中心西班牙語國家,建立了塞萬提斯學院。設在中國的塞萬提斯學院工作的人員也就只有兩個人,但每年都舉辦各類紀念活動,紀念所有講西班牙語國家歷史上所有偉大作家的誕生日、逝世日,或者為某個重要作品舉辦紀念活動。他們把對西班牙、講西班牙語的所有國家的重要作家、重要詩人、重要藝術家的介紹,放在了一個很重要的宣傳平臺上進行宣傳。這個文化影響力是非常大的。另外像德國的歌德學院,它們對德國文化的宣傳有非常精心的設計。這些方法對我們來說有很重要的參照作用。
我們今天文學藝術創作的數量與對外宣傳的力度是不對等的。據不完全統計,以文學來說,從五四到現在,我們翻譯西方的人文方面的著作大概接近20萬種,而西方翻譯中國人文方面的,當然也包括文學——小說、詩歌這些東西,大概也就兩三萬種,這個量是很少的,而且這兩三萬還是近十幾年來中國的對外開放暢通后,加上西方國家對整個中國當代文化的關注,和中國當代的作家、藝術家、詩人不斷和國外進行廣泛的接觸,才使這樣的交流力度開始越來越大的。
我們知道,從“二戰”后,日本對國家的對外文化宣傳就是通過頂層設計來實現的。這個頂層設計并不是完全以政府的面貌出現,更多是由一些中介機構、出版機構、基金會來做這樣的對外宣傳。比如上個世紀,它們對小說家像安部公房、川端康成、井上靖、水上勉,詩人古川俊太郎等的介紹,其實是整體的日本文化對外宣傳的很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對電影大師黑澤明,動畫大師宮崎駿,畫家平山郁夫、東山魁夷等的對外介紹,是放到整體的國家文化戰略上來做的。
今年是鄭和下西洋610周年,今天我們來到晉寧,我覺得我們的對外開放,對文化上的要求,也同樣需要一種開放的精神。這種開放的精神就是要不斷地加強向世界優秀詩歌的學習,同時還要把中國當代優秀詩人的作品全方位地介紹到世界各地去。介紹和交流做頂層設計之外,也需要我們中國的作家、詩人要具有一種開放的精神,就像當年鄭和那樣,在那樣一個歷史條件下,完成了航海偉績。為什么他會被梁啟超先生稱為“海上巨人”?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做的事情是跨時代的,后來的哥倫布,包括后來的一些西方航海家,在我們后人看來他們遠遠不如鄭和。
第三,我想簡單說一下,當下中國詩歌的情況是非常好的。在座的還有很多優秀的、杰出的詩人,他們過兩天還要就這個話題發表專題演講,他們的專題演講會把當下詩歌的狀態和他們的思考告訴大家。但是我有一個總體感覺,我們當下的詩歌創作,還是一種碎片化的寫作。我認為我們應該重現詩歌的一種原始精神,我們當下的詩人應該做更多的思考,這些思考可以來源于對別的國家的詩歌創作和某個階段的文學現象的思考。
比如說,前不久我接觸了一些很重要的俄羅斯詩人,上個星期還接觸了一些很優秀的美國詩人。俄羅斯現在對馬雅可夫斯基又開始重新評價。蘇聯解體之后有一段時間,由于各種原因,更強調他后期的意識形態寫作。他其實也是白銀時代這些詩人里面一個很重要的詩人,現在的俄羅斯詩壇又重新對他的地位,包括對他的創作進行重新的理解和評價。
很長一段時間,有一些歷史上非常重要的詩人,可能會因為政治原因、意識形態原因被屏蔽了。當時就有這樣一個年代,在前蘇聯,像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這樣一些詩人,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被屏蔽的。但是蘇聯解體之后,他們對葉賽寧、對馬雅可夫斯基的評價,由于別的意識形態的原因,對這些詩人又有一個屏蔽。我想說的是,對一個詩人的研究是詩歌史家的事,也是后世讀者的事,他們會進行不斷地選擇。比如說美國一些詩人告訴我,美國“垮掉的一代”這一批詩人,他們每一個人走在街頭的時候,兜里面揣的都是馬雅可夫斯基的詩集。因為馬雅可夫斯基的好多詩實際上是從街頭開始的,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詩是對學院派的一種顛覆。馬雅可夫斯基并不是按照所謂的正宗俄羅斯詩歌形式來進行寫作的詩人,比如他的代表作《穿褲子的云》。他那個時期的作品,無論是在技術性上,還是在思想性上,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準。
我說這個并不是簡單地對馬雅可夫斯基做一個評論,我想說的是,不論在西方還是東方,對很多詩人的評價,會隨著歷史的變化,隨著大量史料、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況的不斷披露,發生很大變化,會對他們的作品有多義性的理解。比如馬雅可夫斯基的戲劇,現在很多人重新研究馬雅可夫斯基戲劇時,認為他的很多戲劇實際上具有相當的先鋒性。還有意大利非常著名的詩人、上個世紀60年代很重要的電影導演帕索里尼,前不久我有幾個很好的詩人朋友,他們就專門談到意大利新寫實主義。有一段時間,他們把對隱逸派詩人,像夸西莫多、蒙塔萊、翁加雷蒂的評價放在了一個很高的位置,而現在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這部分詩人,對帕索里尼的詩歌又重新給予一個很高的評價。
今天的中國,每一個詩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詩,他在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的同時,還要面對一個客觀的世界,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寫,是詩人自己的選擇。但是目前的寫作呈現出一種碎片化的趨勢,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今天缺少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從人類意識和生命意義出發的寫作。
當下中國的詩歌寫作,要考慮怎么來重塑詩歌的原始精神,找到詩歌真正的史詩品格,而不是簡單的概念寫作或口號寫作,這樣才能寫出真正具有生命意義,又有很強大的精神背景和文化源頭的作品。
今天我們來到晉寧,來到古滇國文化的源頭,來感受它的時間、感受它的歷史,我覺得這對我們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這次由晉寧和《大家》雜志社舉辦的活動,雖然地處中國西南邊陲的這樣一個小小的角落,但我們由交流和對話所形成的思想、所碰撞出來的火花,一定會對當下的中國詩壇、當下的中國詩歌創作發揮很好的作用。所以我期待著這樣一個非常好的、有特點和品牌意義的詩歌匯活動能夠不斷地辦下去,為中國詩歌的繁榮發展,為促進詩人之間坦誠而開誠布公的交流,提供一個非常好的平臺。
謝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