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去啦!”姐姐說。苫百棚四面吹進來涼爽的風(fēng)。水泥場院上除了那臺銹跡斑斑的揚場機,已經(jīng)沒有了攤曬的糧食,麥子全部裝進麻袋里,成垛的麻袋堆在苫百棚下面。媽媽用一根樹枝沾著紅色油漆往麻袋上寫著種子兩個字。“這些種子明年夠不夠用?”爹看著媽媽寫字。“明年。”媽媽停下來,想一下明年要用種子的數(shù)量。“寫吧。”爹沒有讓媽媽說下去。媽媽又寫起來。爹一直等著媽媽寫完最后一個字。他拎著盛滿油漆的小桶,媽媽拎著滴答著油漆的樹枝,他們并排走出苫百棚。裝上車的糧食停在場院外面的道路上。馬軍坐在麻袋上面,沖著這邊招著手。“哎哎哎——”他邊招手邊站起來,胳膊在頭頂上揮舞著。
“我再也不去啦!”姐姐說。姐姐站在一片陰暗的影子里面。初升的太陽把苫百棚的影子打到場院曬場上。姐姐的臉緊繃繃的,背朝著準(zhǔn)備啟程的拖拉機。“媽!”姐姐叫住從身邊走過的媽媽。“你怎么還不過去?”媽媽停下來。爹沒有停下來。“媽,我們不去了。”姐姐說。“不去哪兒?”媽媽看著她。“不和他們一起去了。”姐姐指著場院外面的拖拉機,她都懶得說出拖拉機要去的地方。“這不行吧!”媽媽顯得躊躇不前,兩只手來回搓著手指頭上面沾上去的紅色油漆。搓完油漆又撓頭發(fā),好像頭發(fā)里也沾上了油漆。“我也不愿意去。”媽媽說。她的臉上跟著陰沉下來。“你去看看,”爹已經(jīng)走過來,他把油漆桶放到鏈軌板上,“她們到底想不想去!”爹讓我去探個究竟。我扣上擋泥板,正準(zhǔn)備往油箱里加滿柴油。“你放下我加油。”爹又在催我。我放下柴油桶,用抹布擦著手上的柴油,邁過場院外面的一條排水溝,朝她們站立的陰影走過去。“快過來,”馬軍又坐回到到麻袋上面,“快過來呀!”他不停地喊著姐姐。我走了一半,還沒有接近她們站立的陰影,媽媽迎面走來。她的腳步顯得沉重,顯得不愿意往前走,在水泥曬場上踢踏踢踏拖著地。“不去就不去!”媽媽從我身邊走過,扭過來臉對我說。她說的不去就不去我知道指的是姐姐,她的臉上掛著猶豫不決的表情,說明她也不想去,但她是媽媽,她不是姐姐,她就不能像姐姐想不去就不去。我知道,但我沒有問。我跟在媽媽后面回到拖拉機跟前。“不去就不去!”她對爹也這么說道。爹也沒有問,他和我一樣明白是怎么回事。
“讓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馬軍說。
“是她自己不愿意去。”我說。
“不能叫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馬軍說。
“你想陪著她?”我說。
“是嗎?”媽媽抬頭望著坐在高高的麻袋上的馬軍。
“上車吧!”爹說,他已經(jīng)坐到車?yán)铩?/p>
媽媽手把著車廂板,腳蹬到拖車的膠皮轱轆上面,往上一用勁兒,身子貼到車廂板上,一只手把著一只手伸上去,等著車上的馬軍拽她。馬軍沒有看見媽媽伸上來的手。“馬軍!”我喊他一聲。我跨上去一步,推住媽媽的后背。馬軍這才抓住媽媽的手,用力拉上去,媽媽踩住麻袋,一層一層地踩上去,和馬軍一起坐在摞起來的麻袋上面。
“我也下去!”馬軍站起來。
“你不能下來。”爹一直伸著頭朝后面看著。
“那也不能叫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馬軍看著爹。
“媽,你往里面坐一坐。”我說。媽媽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背朝我坐到后面的麻袋上。
“你不去可不行,”媽媽扭過頭說,“我們誰也不認識糧庫里的人。”
“那也不能叫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馬軍挺直身子,往前面伸著頭,仿佛要從上面飛下來。“那也不能叫她一個人呆在家里!”他非說是有人叫她呆在家里。不說是她自己愿意呆在家里。
“她又不是兩歲小孩!”我說,“我開車?”我又問爹。“你別上來了。”爹說。他坐在駕駛室里面目視前方,把油門加大,機頭往前躥一下。爹彎下腰,把操縱桿壓下去,機車原地調(diào)過頭,鏈軌板嘩啦啦地響起來。
“等我上車!”我拍著從我眼前駛過的機車門。
爹探出頭沖我喊著什么話。我只能看見他的嘴在動還有臉上的表情也在動,卻聽不見他說什么話。因為水箱上面的煙囪正突突突地噴涌著黑色的油煙,加上發(fā)動機也在突突突地響著,這些聲音壓過所有的聲音,我們好像置身于沸騰的開水之中。
“你留下來!”爹把油門減小,我才聽見他對我說的話。再說也不用去這么多人,我馬上就想到。爹又加大油門,拖車也從我眼前駛過去。媽媽和馬軍臉朝后坐在上面。馬軍指指自己指指我又指指場院的方向,兩只手來回地在我們之間比劃:把我比做他,把他又比做我。意思是讓我們倆調(diào)換一個位置,這樣他好留下來,這樣我好替他去糧庫。我沒有辦法,只好看著他滿臉焦急地比比劃劃著,拐到苫百棚后面,消失在一片玉米地中間的道路上。拖拉機的聲音還能聽見,是鏈軌嘩啦嘩啦滾動發(fā)出的響聲。地上留下一片鮮紅的東西,又稠又黏,這是油漆,剛才爹把它放在鏈軌上,履帶轉(zhuǎn)動起來,一桶油漆全部扣在地上。
現(xiàn)在我們沒有什么事情可干啦。我和姐姐回到家里,坐在房子前面的樹墩上面,臉朝后看見他們家開始往墻上抹泥。姐姐臉上的愁云消失殆盡。她在場院等車和那種嘩啦嘩啦的履帶聲消失以后,才從麻袋后面走出來。她就好像從深淵里解脫出來,咕咕咕地散發(fā)著笑聲大聲對我說:“我討厭糧庫!”“馬軍是糧庫人,”我接她的茬說。“討厭!”姐姐還是說她討厭。“他可一步不愿意離開你。”我想對她說一說坐在車上焦急不堪的馬軍。“嘁——”姐姐嘁一聲,表示她并不把他當(dāng)回事。那你還和他嘰嘰嘎嘎,我想起他們趴在一起嘰嘰嘎嘎情景。“討厭!”姐姐又喊一聲。臉紅了一下。還有那兩個魚。兩條金光閃閃的魚逛蕩來逛蕩去。“討厭!”姐姐把它們摘了下來,在手里掂來掂去,好像它們已經(jīng)死去。
“他們家的房子要比我們家的房子好!”姐姐不再惦記跳動的魚。她站起來離開樹墩。他們家的房子四面搭上一圈架子,架子上面鋪上木板。國順站在木板上,一只手里拿著木制的托泥板,另一只手里拿著抹泥的抹子。抹子把托泥板上的泥鏟起來,往鏟掉墻皮的墻上抹開來。一堆土已經(jīng)變成和好的泥,堆在薅掉荒草的院子里。莊永霞穿著三楊的背心兒,用鍬把泥端起來,端到搭好的木架子下面,舉起來扣到托泥板上。托泥板抖了一下,泥從上面掉下來,掉到地上。你的手腕用點兒勁,莊永霞把掉到地上的泥撮起來,又扣到托泥板上。這回國順用雙手托著才托住。“快一點抹!”楊香在催他們快一點兒干。她自己干不了什么活!她好像連坐下來都費勁兒,腰往后面挺著,挺成一個月牙形,前面的大肚子把她壓過來,要壓得她躺到地上。“你坐著還不閑著!”國順說。“我看你不用勁兒。”楊香說。“你就別催了!”國順把泥慢慢抹開,“平不平?”他問楊香。“你還不讓我說,”楊香說,“平了。”她看一看又說。國順面前那面墻抹出來大部分泥,新鮮又濕潤,泥里面混進去防止龜裂的麥糠和鍘短的稻草,橫一道豎一道沾在墻上。后山墻抹上的泥要比房前抹上去的濕一些,因為房后照不到陽光的關(guān)系,陽光總是先照到房前,然后再照到房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威力。我跟著姐姐走過馬棚走過菜地,看見房前抹上去的泥里的水分蒸發(fā)得差不多了,泥的顏色不那么濕,有些變白,有些讓我覺得不再是我們家的東西。因為看不到任何我們熟悉的跡象,那些跡象已經(jīng)苫在房頂?shù)纳徊菹旅妫呀?jīng)抹在新鮮的泥下面。要是不苫房頂不抹墻泥,光是光禿禿的房架子光是殘垣斷壁,我會覺得它是我們家的東西。苫上房頂抹上墻泥就不再是我們家的東西。這種感覺真奇怪!姐姐不再說房子,不再像我們第一次和他們說到房子時那么理直氣壯,不再稱它是我們家的房子。她在和楊香說話,在問楊香的肚子,說她的肚子就像說我們剛才經(jīng)過馬棚,馬棚里的那匹馬。楊香也沒有反對,那匹馬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她的樣子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你一點也不疼?”姐姐問她也像問那匹馬。“有時候里面總動彈。”楊香說。楊香明顯不同的是她的眼睛:我們看不見她的眼睛里面閃爍著的光亮,它們是那么的馴服,就像是那匹馬的馴服,見到我們顯得陌生顯得茫然,顯得不是原來的馬,不是原來的楊香。她真像那匹馬!一匹那么馴服的母馬!母馬也像她,她也像母馬。姐姐怎么說她也不起作用,也不能叫她不馴服起來,那匹馬怎么也不能叫它不馴服起來,他們有些東西一模一樣。莊永霞站在那堆泥跟前。國順站在搭起來的架子上,就好像我們沒有過來,沒有來到他們身后,沒有看見他們抹上泥的山墻。他們連看我們一眼也不看,也認為這幢房子跟我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們可以覺得跟我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們不能覺得沒有關(guān)系!“喂——”我說,“你們家就剩下窗戶框沒有上。”我指著空空的窗戶,想看看他們怎么說。“多啦,”國順抹上去一抹子泥,“還有二棚沒有掛。”他把泥抹了又抹,唯恐抹不平。“行啦!”姐姐又說起他,她又看不慣他抹了又抹。“不行!”楊香說。她的口氣因為說到這個問題又和我們過不去,又不馴服了。“又不是搟烙餅。”姐姐說。“怎么地?”楊香說。“有什么了不起!”姐姐說。“比你們家的好!”楊香美滋滋地搖著頭,看著前面我們家住的簡易房。“還是我們家的房子哪!”姐姐終于斜著眼看著她低聲說道。“哪是你們家的?”楊香摸著自己的大肚子,用勁兒吸著氣。“別裝糊涂!”我說。“誰裝糊涂!”楊香喊道,“媽!”她喊起媽來,好像她真有個媽。“哪是你們家的?”莊永霞接起來她的茬兒,好像她真有一個親姑娘,和她親姑娘一樣問我們。“怎么地?”我說。“哪是你們家的?你說?”楊香指著嶄新的房子讓我們說。“不是你們家的房子!”莊永霞端著一鍬泥停在院子里強調(diào)道。“你們倆說清楚!”楊香非讓我們說。我們說不清楚。“行啦!”莊永霞沖著我們笑一笑,又沖著楊香笑一笑,好像在勸解著我們,同時也像在寬容著我們,我們真的沒有話可以說。“別說話!”國順突然也不讓我們說話,他也停下來,不但停下來,而且悄悄地蹲下身,從搭著跳板的架子上跳下去,落到一攤泥上,也沒有理會。眼睛始終往風(fēng)化石大道上看著,沒有顧得上弄掉坐了一屁股的泥,順著架子底下濕漉漉的墻根貓著腰跑到我們面前,撒腿往前面的菜地里跑去。endprint
我們聽見那匹馬咴咴的長嘶聲,不是菜地前面馬圈里那兩匹馬,不是我們家的兩匹母馬。它們不會咴咴地長嘶,它們叫起來又短又急促,完全是母馬的叫聲。長嘶是公馬的事情,是公馬興奮或者急躁不安的表露。那匹站在路邊的公馬隨著嘶鳴聲,跑到路上,順著風(fēng)化石大道朝房后跑去。我們朝著公馬奔跑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三個人迎著它跑過來。三個人圍住公馬,一個人抱住馬的脖子,一個人撫摸馬的背部,剩下一個人用臉蹭著馬長長的白鼻梁,好像他們和公馬之間經(jīng)過了生離死別,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現(xiàn)在終于久別重逢。公馬不再長嘶,低著頭和三個人親昵地擁在一起。足足擁抱了有三分鐘,他們才分開來。兩個人湊到撫摸馬背的那個人跟前,三個人看結(jié)了一層硬血痂的馬背,敲出來鋼鋼的鎧甲聲。他們沒有再說話,朝著路兩邊看一眼。一個人牽著馬,兩個人跟在馬后面,往前走過來。沒有到這邊來,拐到房山對著房山的另一側(cè)的院子里,問裂開好多縫子的房子里有沒有人。“有有有。”三楊從他們家破房子里出來(那才是他們家的房子)。他正在里面收拾準(zhǔn)備搬家的東西,正抱著一尊佛龕放到窗臺上,讓里面的佛曬一曬太陽。曬在太陽底下的還有好多的破破爛爛,都潮乎乎的,長了一層又一層綠毛。“國順國順——”三楊沒有等他們?nèi)齻€人說話,他就知道怎么回事,急忙朝著對面房子喊國順。邊喊邊穿過大道往對面走來。三個人牽著馬跟在他身后,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國順哪?”三楊走下路基,停在和好的泥旁邊問她們。莊永霞朝前面的菜地望一眼,楊香也往菜地里望去。菜地里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剛才還在這兒!”三楊看看莊永霞,看看楊香,看看我和姐姐。“看我們干嗎?”姐姐說。“你們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剛才還在這哪!”三楊轉(zhuǎn)身看著他們?nèi)齻€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急忙把自己抖擻干凈。“找著他!”他們?nèi)齻€人中的一人說。“我找我找!”三楊點著頭,繞著一堆泥轉(zhuǎn)了好幾圈,好像國順在泥里面藏著,然后又原路返回去,一個人跟著他返回去。三楊進屋,那個人也跟進屋。他們馬上又出來,又爬到對面玉米樓上轉(zhuǎn)一圈,兩個人一同下來。那個人用力推了三楊一把,三楊差點兒摔倒,緊跑幾步,才又跑回來,又在新房子里轉(zhuǎn)悠一圈,毫無所獲地停在泥跟前。“嘻嘻嘻——”姐姐笑起來,邊笑邊左一下右一下地搖晃著腦袋。“用不著你臭美!”楊香說道。“就臭美就臭美。”姐姐更快地搖晃著腦袋。“你去那邊找一找。”莊永霞指一指菜地的方向。“對。”三楊拍一下腦袋,好像想起來什么,好像他知道國順藏在那里面。“走走走,”他招呼他們往菜地里去找國順。“那邊是我們家!”我說。“從這開始就是我們家!”姐姐站到菜地邊上比劃一下手,沖著菜地最后一條壟溝劃一下,不許到我們家去,不許三楊跨過那條壟。“他就是從菜地里跑過去的,”莊永霞指著菜地說。“他是你們家的人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姐姐說。“我們得把人找到!”兩個人繞過姐姐朝菜地走去,“你得帶我們?nèi)ィ 彼麄冋驹诓说乩锘剡^頭指著三楊,“找不到我們就饒不了你,”他們狠狠地瞪著他。“我去找我去找——”三楊推開姐姐,跟上他們。“我不許你們翻我們家的東西!”姐姐跟在他們后面,一步也不離開。“你見過他嗎?”剩下的一個人問我。“是和他們一家的。”我看著莊永霞和楊香。“找到他饒不了他!”那個人說的是國順,“找不到他饒不了你們倆!”他沖著她們說。“你們怎么知道就是他?”莊永霞說。“那是你!”那個人吼道。“好啊,那你饒不了我啊!”莊永霞輕松地說著,撮起一鍬泥,端著泥到搭在墻四周的木架子底下,把泥放到托泥板上,一個人爬上去,用抹子抹起墻來。
他們沒有找到國順,他們?nèi)齻€人走回來,三楊走在兩個人前面,兩個人輪流推著他,把他推得一會兒撞到樹干上,樹嘩嘩直響,一會兒撞到馬棚上,馬棚搖搖晃晃。“我們饒不了你!”他們一邊推一邊告訴三楊。“饒不了你!”姐姐跟上來,笑嘻嘻地學(xué)著他們的話說。“你還說我!”三楊東倒西歪地沖姐姐苦笑道。“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去跟人家說。”姐姐朝他們擠著眼。他們走過馬棚,走到運動場跟前停下來,俯下身趴到欄桿上,看著躺在褥草上的大肚子母馬。母馬氣喘吁吁,大肚子又大了幾分。“這是我們家的馬!”姐姐翻過欄桿,用身子擋住他們的視線。他們沒有理會姐姐,相互望一眼,笑一笑,一同翻過欄桿,牽住懷上崽的那一匹母馬,卻怎么拽也拽不起來,母馬怎么也不離開自己揎好的草窩。姐姐對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沒有絲毫準(zhǔn)備,她一邊阻止他們拽母馬,一邊爹呀媽呀地叫喊起來。三楊也害怕了,他也翻到運動場里,沖著他們又作揖又哈腰,快給他們跪下來,求他們不要牽走不是他們家的馬。我也跑過去,和姐姐和三楊,三個人奪下來韁繩,不讓他們靠近母馬一步。“我爹回來啦——”姐姐喊一聲。我一下子抱住他們不讓他們走,他們往外掙脫開,轉(zhuǎn)身打開運動場的欄桿。另一匹馬,另一匹爹不讓跟公馬交配的母馬,另一匹急得嗷嗷叫的母馬。我們真怨不得他們,它要是跟懷上崽的那一匹一樣,誓死不起來,臥在圈里等著我們和他們進行一番較量,它肯定不會被他們理會。他們要帶走的是兩匹馬,一匹母馬和它肚子里的另一匹小馬。剛剛打開一道欄桿,另一匹自動跳過一道欄桿,跑過那片菜地,跑到那匹爹不讓跟它交配的公馬跟前,低下頭,伸長脖子,去聞公馬兩條后腿中間當(dāng)啷老長的黑家伙,邊聞邊往公馬跟前蹭歪,邊蹭歪邊撞公馬的屁股。“爹哪!”我沒有看見爹。“嘿嘿嘿——”他們回到它們跟前,看著它的樣子笑起來,指著母馬說他們不用費勁兒它自己送上門來了。“你們看——”他們回頭讓我們看母馬主動勾引公馬的情景。“討厭!”姐姐不敢看,用雙手捂住臉。“嘿嘿嘿——”三楊他們家也跟著他們笑起來,好像他們家的事情沒有了,反倒成了我們家的事情,成為我們家另一匹母馬惹的事情,和國順偷來的公馬沒有關(guān)系。他們不再理會找到找不到國順,不再理會饒得了誰饒不了誰。“你還不把它牽回去!”姐姐從手指縫里看著我。我上前去牽馬。它不理我,它在往公馬身上湊過去。公馬沒有想跟它交配的意思,它拼命要讓人家趴到身上來,人家不理它,它反而往人家身上趴。“下來!”我抓住它的尾巴往下拖它,它像焊在上面不下來。“幫我一下。”我沖著三楊說。他也跟著他們笑,沒有要幫我的意思。“你等著!”我狠狠地說他一句。三楊這才上來幫我往下拽它。“你不用管!”莊永霞不讓他幫我。“你們家惹的事!”姐姐不再捂住臉,她沖著莊永霞說。“哈哈哈——”三個人看我拽不下來,又笑起來。一個大笑的人離開他們,穿過風(fēng)化石路,來到對面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抱起來放在窗臺上曬著的佛龕,帶頭跑到路上,往房后走去。“駕——”這邊兩個人趕起公馬,也上到路上。他們不用管母馬,它就緊跟在公馬后面,不住地蹭著公馬的屁股,不住地聞公馬當(dāng)啷老長的黑家伙,不住地往公馬的身上趴。公馬不理它,不停下來,繼續(xù)往前走。它摔下來,還不罷休,緊跑幾步,又往公馬身上趴,又摔下來。“你把它拽住!”姐姐不停地說。我也不停地拽它。可它真是不知道羞辱,真是不知道丟臉。我都跟著它丟臉!我拽住它。它還在用勁地往外掙脫著,四蹄用力刨著風(fēng)化石路,刨得石子彈起來,打到我的腿上,我的腿像被帶牙的東西咬了一口,我一彎腰,手里的韁繩被拽出去。“拽住它呀!”姐姐喊道。我已經(jīng)拽不住它,它拼命地朝前跑去,跑過了籃球場,跑到禮堂前面,在一片萬年青松柏的遮掩下,拐向了通向場院的土道上。“快去追——”姐姐邁過排水溝,邁到路基上來。“你們用不著笑!”她回頭沖著他們家的人喊道。“嘻嘻嘻——”數(shù)楊香笑的聲最大,她捂著大肚子笑得臉色發(fā)紅,兩只腳來回跺著地。“快去快去——”莊永霞停住笑聲,她感到問題的嚴(yán)重,緊跟著跑過來,三楊跟在她后面。他們過了一會兒跑到我們的前面,我們追到場院,沒有看見兩匹馬,問從玉米地趕著奶牛出來的放牧員,他們說看見兩匹馬從場院后面的土道上跑過去,說是兩個人騎在前面一匹公馬上,剩下一個人騎在后面的母馬上,懷里抱著一個東西,閃閃發(fā)光。“追呀!”姐姐跑過土道,跑到玉米地里。“什么閃閃發(fā)光的東西?”三楊馬上問。“放牧員說不上來。是不是……”三楊眨動著眼睛,“不行。”他沒有說出來他想到的是什么東西,扭頭往家跑去。“還不快跟你姐姐去追!”莊永霞提醒我,我才發(fā)現(xiàn)姐姐不在身邊,我跑到玉米地里喊著姐姐。“我在里面。”她的回聲很遠,但很清楚。玉米地里密不透風(fēng),遮天蔽日。我等著莊永霞跟上來,她沒有跟上來,我喊她兩聲,她也沒有答應(yīng)。我知道她把我支到玉米地里她就回家去了。我在有些發(fā)黃的玉米地里喊著姐姐,姐姐在前面答應(yīng)著,我沖著那個方向跑去。寬大的玉米葉子拉著臉,粗大的帶著長須子的玉米棒子擋在胸口上,跑不起來,追不上姐姐。姐姐在離我不遠的前方,在玉米地里奔跑。我一聲聲喊著她,她一聲聲回答著我。我們的距離一會兒近,一會兒遠。直到聽不見姐姐的回答,眼前霍然亮起來一大片天空,我才看見姐姐,她站在玉米地的另一頭。這一頭正好挨著與土道連接的公路,這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我和姐姐抄近路,穿過玉米地,守在路邊。她的臉上一道一道發(fā)紅的腫印子,是玉米葉子拉的。我臉上也火辣辣的疼。“你的臉上火辣辣的疼嗎?”我問姐姐。“不疼!”姐姐盯著公路,她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你不是說爹回來了?”我又想起來。“我騙他們。”姐姐說。“騙他們也沒用。”我說。“是沒用啊!”姐姐說。公路上跑過去好多車,汽車四輪車馬車,都是往返于場院和糧庫之間送糧的車輛,就是不見兩匹馬和三個人。我們焦急地等待著。身后的玉米地里一片沙沙的響動,響動過后,跑出來滿臉汗水的三楊,跟著跑出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莊永霞。他們倆的到來真讓我們感動。他們看上去比我們還著急。“你們不用著急,著急也沒有用。”我安慰著他們。“不是啊不是——”三楊拍著大腿叫道。“不是什么?”姐姐覺得不對勁兒。“我的命根子!”三楊甩動著腦袋。“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莊永霞指著他的臉罵道。“你才沒出息!”三楊瞪著眼睛,伸著脖子,沖著她的臉回敬道。“嚯——”莊永霞往后退一步。“嚯什么嚯!”三楊繼續(xù)沖著她喊。“好像丟了魂兒一樣。”莊永霞說。“可不是丟了魂兒!”三楊快要哭了,“可不是丟了魂兒啊!”他帶著哭腔喊道。endprint
我們家的一匹馬,還有他們家曬在窗臺上的佛龕,一匹馬和一尊沒有曬熱乎的佛龕不翼而飛。三楊比我們還要著急。在他看來佛龕里面的東西比一匹馬重要。他要把這股火撒出來,這股無明火叫他絮絮叨叨,叫他罵罵咧咧了一路,見到路上石頭踢石頭,見到路邊的奶牛哄跑奶牛,見到?jīng)]著惹他的人也瞪眼睛,好像他變得誰也不怕誰都敢惹,不再是窩窩囊囊的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回到他們家正抹了一半的房子前面,他更是為所欲為:不讓莊永霞鏟泥,不讓她抹墻,不讓楊香坐在土堆上,看著她站起來,左右搖晃。不讓姐姐和我瞅他,不讓我們邁進他們家橫七豎八的院落。他看見沒有人吭聲,自己走到那排搭在墻四周的木架子下面,把放在木板上面的托泥板扔到地上,把亮晶晶的泥抹子朝墻上扔去。墻上的泥沒有干,泥抹子打到墻上,剜下來一大塊濕泥,露出來里面黑乎乎的舊墻皮。我們家的舊墻皮!“看什么看!”他一回頭,看見莊永霞瞪著他。“你還沒折騰夠!”莊永霞忿忿地說。“沒有!”三楊舉起靠在木架子上的鐵鍬,又向著墻上砍去。“爹——”楊香喊道。“我讓你們抹!”他用鍬把墻上的泥砍出來一道子又一道子,露出來一道子又一道子我們家的舊墻皮。直砍得他氣喘吁吁,沒有力氣,才放下手,倚在木架子上,拄著鍬把喘粗氣。“你們還不回你們家去——”他拄在鍬把上,抬起頭又沖著我們喊。“我們家的馬怎么辦?”姐姐不像莊永霞和楊香任他發(fā)火,她還在惦記著那匹母馬。“那不怨我們!”莊永霞馬上說,“你們倆看見了,”她看看我,“是它自己跟他們跑的!”她把目光落到姐姐身上。她正扶著楊香靠在揚起車轅的車幫上。那輛拉完土又拉木板的馬車停在房前的土堆前面,土堆已經(jīng)變成了泥,馬已經(jīng)無影無蹤。“沒有你們家惹的事,它怎么能跟他們跑!”姐姐往她們跟前走幾步,走到仰起來的車轅下面,車轅上當(dāng)啷下來的馬鞍肚帶嚼子,高懸在姐姐頭頂上。“沒有我們家它也會跟別的家公馬跑。”莊永霞離開車幫,向前走一步,和姐姐離得很近,中間隔著揚起來的車轅。“它早晚都得跑!”楊香靠到車幫上,肚子高高挺出來。“不是這匹公馬也會是別的公馬!”莊永霞好像想起來母馬勾引公馬的情景,“早跑晚跑一個樣,”她嘿嘿笑著說。“瞎說!”姐姐也想到那一幕,她的臉一紅,抬起手夠到車轅上的東西往下一拽。“嘩啦啦——”拽下來一大堆東西,差點兒落到莊永霞頭上。“哎唷——”楊香驚叫一聲。“你把她嚇著!”莊永霞退回去,扶住她。“三楊!”我指著他。“我比你們還心疼!”他摸著自己的胸口,像摸到疼痛的心。“你那是什么破玩意兒!”姐姐說。“你敢說它破玩意兒?”楊香喊著問道,“它回頭找你們家去,”她嚇唬姐姐,“它是我奶奶的魂兒!”她瞪大眼睛,臉上的蝴蝶斑又大又明顯。“什么?”姐姐皺起眉頭。“我奶奶的魂兒托到它上面,嗷嗷叫的魂兒晚上找你們算賬!”楊香張開兩只手,在她難看的臉前撓動著,難看的臉上浮現(xiàn)出的神情叫我們真有些相信她早已死去的奶奶還有個魂兒,托在那個東西上面。“我奶奶魂兒來找過我,就在她死了的晚上,我聽見玉米樓上啪嗒響一下。”楊香指著她住的玉米樓。我們都往玉米樓的方向看,莊永霞和三楊也往那個方向看,也和我們一樣被她的話嚇唬住。“又上到房頂?shù)臒焽枭希彼种钢鴮γ嫫品孔拥姆宽敚宽斏嫌么u頭摞成的煙囪上,纏著好幾圈鐵絲,鐵絲上掛著亮晶晶的油煙,“又上到房后的樹上,掛到樹上一張又大又圓的臉。”沖著我擺手叫我別追了追不上她,楊香說的不像是假的,像是真的,像是很久死去的老太太復(fù)活過來的臉。我和姐姐看著她,莊永霞和三楊看著她。她的臉上籠罩著神秘的神情,語氣也不像平時的語氣。“不信你們問國順,她也不喜歡國順,”她提起來國順,“也不喜歡我。”提起來她自己。我們這才想到國順:他惹起的禍,惹了禍一跑了之,跑到菜地里不見人影。“你們把他找來呀!”楊香的語氣又像平時一樣嘰嘰喳喳,臉上又恢復(fù)了焦急的神色。我們這才想到他是整個事件的禍根,三楊也是這么想的,他聽到國順的名字,一下子來了精神,提上鍬往房后走去。我們往前面走去,邊走邊喊他,一直喊到前面的麥地里。
國順從麥秸垛里鉆出來,身上沾著閃著亮光的新鮮的麥秸。他走在同樣閃著亮光的麥茬地里,邊走邊伸展著胳膊,打著長長的哈欠。臉上還掛著睡意,還沾著的泥點,手上也沾的泥點,泥點兒已經(jīng)干在上面。他笑嘻嘻地朝著我們走過來,為他僥幸的逃脫,為他美美地睡上一覺。他不知道我們所遭受的損失。跟著我們走過馬棚,走到運動場跟前,看到只剩下一匹馬,一匹大肚子母馬,他才相信另一匹母馬沒有了。“沒有事,它會回來的。”國順立刻說。“怎么會回來?”我問他。“它就是憋了太長時間。”國順看看姐姐,姐姐把臉扭到一邊。“那是你說的,”姐姐沖著一邊說。“它完了事就會往家跑。”國順顯得很自信。“什么時候完事?”我問。“沒準(zhǔn)一會兒沒準(zhǔn)晚上沒準(zhǔn)明天。”國順離開馬圈,往后面走去。“沒準(zhǔn)明年沒準(zhǔn)后年沒準(zhǔn)永遠回不來。”我說。“不可能!”國順頭也沒有回說道。“你上哪去了!”楊香老遠就喊。“我睡了一覺,”國順又笑嘻嘻起來。“你還笑!”莊永霞扶著楊香,扶她坐到傾斜下來的車廂板邊上,“你看看你看看——”莊永霞揮著胳膊指著身后抹了一半的山墻。國順看到七零八落的墻皮,沒有說話,撿起托泥板撿起抹子,爬上架子,用抹子把沒有干的泥抹開,遮蓋住墻上橫七豎八的道道。蓋住了我們家的東西。“國順!”楊香還沒有來得及說更多的話,看見三楊從房后回來。“你快上房去!”莊永霞緊跟著讓他上到房頂上。國順側(cè)下頭看見三楊。三楊沒有理他,舉起手里的鐵鍬朝著他砍過去。國順因為有了準(zhǔn)備,扔下托泥板扔下抹子,雙手撐著房檐,用勁兒一撐,身子跟著翻上去,手腳并用,幾下爬到房脊上,坐到上面。
我們整個下午都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站在后窗戶下面,隔著馬棚隔著菜地,看著國順坐在房頂上,三楊拄著鍬站在房下面。“你相不相信有那么回事?”姐姐問我。“哪么回事?”我看著她。“就是楊香說她奶奶魂兒的事。”姐姐說。她不看我。她的臉上籠罩上一層愁容。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那么回事,也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那個早已變成土的老太太。我們又去看房后頭。國順坐在房頂上也不吭聲,三楊一個人在罵他。罵聲傳過來,他不是罵他偷了一匹馬,不是罵他偷的馬還把我們家的馬給拐跑了一匹,罵他偷的時候不長眼睛不看清楚了會不會有人找上門來,找上門來你跑得沒影了,讓我給你擦屁股,屁股沒擦干凈倒搭上一尊佛。那東西可以跟著楊香的奶奶一起走,可以哪兒來的送回哪兒去。千萬不能弄丟了,被人偷走了,就像被偷走了魂兒,魂兒被偷走了,這日子沒有底了,沒有底的日子天天得提心吊膽。“這有什么提心吊膽的”?莊永霞問了一句,“新房子要住上了。”她自己又說道,又脫了鞋,走到泥里,在泡好的泥里踩起來。“胡說八道!”三楊喊了一聲,“那是以前的日子。”他沖著莊永霞說。“以前的窮日子,”莊永霞踩出來泥聲,泥發(fā)出來咕嘰咕嘰的聲音,“窮日子叫人給抱走了。”她咕嘰咕嘰地笑出聲。國順也笑一笑,沒有笑出聲。“不是媽不是。”楊香又改變了語氣,又喊起不是她的媽來。“不是!”三楊接著又喊了一聲,“以前的窮日子從今天起也沒有了,不知道還會出現(xiàn)什么事情,非得出大事情!”三楊用勁踩下去鍬背,鍬刃插進地里,鍬站在那里。“別嚇唬我們。”莊永霞抬頭看一看房頂。國順沖她點點頭。“不是嚇唬你們,媽!”楊香看看房上,又看看房下。“討厭討厭——”姐姐捂住耳朵,離開窗口,在里屋地上走來走去。她說著討厭,但又被討厭的東西糾纏著,我也和她一樣被那個討厭的東西糾纏著。它就在房后頭,在他們說話的語氣里,在咕嘰咕嘰的泥聲里,在那邊的犄角旮旯里。一直糾纏到外面的光線暗淡下去,他們家新苫的房頂上不再有反射出來的陽光,不再有坐在上面的人影兒,不再有咕嘰咕嘰的泥聲,不再有他們的說話聲。從前面麥地里滋生出來露水清新的氣息。蟈蟈在暗淡下來的麥地里不再叫喚。傳出來外面墻根下和屋里鍋臺縫里蛐蛐兒的叫聲。“別讓蚊子進來。”姐姐爬上炕,關(guān)上窗戶,坐在窗臺上,望著外面的天空。天空中剩下一抹紅霞,鑲嵌在天和地接壤的邊際上。“你說說,”她用兩只手撐著窗臺,把臉粘到玻璃上,“有時候什么事情都弄不清楚。”姐姐說。她一直坐到外面黑得看不清楚院子里的樹樁,看不見風(fēng)化石路邊的樹。“你還不下來做飯?”我這才說話,才想到爹他們正行駛在盤山道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沒有下來,她回過頭,黑黢黢看不清她的臉,“我也不知道怎么啦就是不想去。”她的臉色和窗外是一種顏色,屋子里沒有打燈,四壁模模糊糊,還可以感到東西南北的墻壁。“你說你再也不去了!”我坐到后窗戶下搭起來的板床上,馬軍睡的床板上,想起來她發(fā)出來的誓言。“咕咕咕——”姐姐咕咕地笑起來,像母雞領(lǐng)著小雞咕咕咕地叫。“再也不去糧庫再不去他們家。”我說出來。“我沒有說。”姐姐說。“快做飯吧!”我說。“沒有說再也不去他們家。”姐姐又說,“唉——”又嘆著氣從炕里挪下來,“真沒有意思!”她晃蕩著腿說,“你有意思嗎?”她問我。顯然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分明能感覺得到,就像兩個又尖又亮的圖釘釘在我的身上。“你還沒有意思?”我說。我想到她和馬軍,他們肆無忌憚的笑聲又讓我想起來,讓我渾身感到不舒服。“早晚還得過去。”她知道我說的再也不去他們家指的是什么,她站到屋地上,和我面對面,搖晃著頭,我看不見她搖頭,她耳朵上響起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聂~的聲音,她又把它們掛上去。“早晚我得離開!”她說著走得到外屋去,“走啊走啊走啊走……她唱起歌來……走到一個好婆家……”外屋窗臺上的燈亮了,通過中間墻上的窗口,燈光照進里屋,在里屋墻上閃爍。“你去抱柴火呀——”她敲一下玻璃,“快去呀!”她又敲一下玻璃“……好婆家啊好婆家……”她又唱起來,一直唱著這一句。endprint
外面的夜空上還沒有滿月,星星挺多挺亮,形成一個拱形,像巨大的拱形屋頂,在這個屋頂下面,一排榆樹高大蔥郁,還有前后的房屋,都敦敦實實。那排榆樹下的柴火都已經(jīng)干透了,它們是春天麥地邊上的埽條和椴樹枝。抱起來樹枝咔吧咔吧折斷的聲音又脆又響。“咴咴咴——”我放下柴禾,往前走過去,馬在疲憊不堪地叫喚。“沒有事它會回來的。”國順說。他說它憋的時間太長了,它完了事就會往家跑。我說什么時候完事。他說沒準(zhǔn)一會兒沒準(zhǔn)晚上沒準(zhǔn)明天。一匹馬就在附近,馬的眼睛里散發(fā)著幽藍的亮光,把欄桿弄得咣咣響,把脖子伸向欄桿外面,好像能夠伸得無比的長。我從欄桿底下鉆進去,蹲在馬跟前,摸索到它高高隆起的肚子,肚皮下面微微顫動,是里面散發(fā)出來的顫動。它在嚼著欄桿外面的草,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看來它要下崽了!沒有另一匹馬,如果有,它應(yīng)該在我頭上,噴著熱氣。“去——”我正好能夠推開它,正好能夠推到它黏乎乎的嘴上。
“馬快要下崽了,”我回到屋里,“那匹馬還沒有回來。”我說。我一下說出來兩匹馬的情況。
“……好婆家好婆家……”姐姐又回到屋里,回到炕上,在炕上又唱又跳,甩動著紅紅的披肩、紅紅的帽子,紅皮靴子跳得炕面咚咚響,這些是國順?biāo)麄兗規(guī)Ыo她的東西,她又換上它們,又摘掉耳朵上的兩條魚,“……好婆家好婆家……”她唱著唱著跳下來,跳到外屋,抱起來一抱麥秸,點著了火,火光亮一下,“……好婆家……”她唱著把埽條和椴樹枝撅斷,添進爐灶里,架到跳動的火苗上,噼啪作響的樹枝濺出來火星,濺到她的手背上。“哎呦——”她驚叫一聲站起來,火光大起來。“……好什么好……”她捂著手背在火光里不再跳動,鍋里的水嘩啦嘩啦地響起來。“你折騰吧!”我離開她,躺到屋里的炕上,頂棚上有一塊四四方方的亮光,正是墻中間窗戶的形狀。
“我也不知道!”她捂著手背站在火光里,站在窗戶形狀里:通紅的披肩通紅的靴子又紅又亮的帽子。
我的手背上黏乎乎的,它們是馬嘴上的黏液。那匹馬快生了,楊香快生了。
“你說哪?”姐姐又不唱了,站在火光里,披著那些東西,“你說哪?”她看著火苗,一臉出神的表情。
“什么?”我說。
“是不是?”她問我。
“什么是不是?”我又問她。
“你一點也不知道。”她說。
“我知道什么?”我說。
“什么破地方!”她說,“什么破馬什么破房子,”姐姐把外屋地的柴火弄得咔吧咔吧響,“我不喜歡這些破東西!”她說。
那匹馬明天也不會回來。我看不見墻上和棚頂上的那片光影。那匹馬快生了。楊香快生了。
“我什么也都不知道!”姐姐說,“誰知道怎么樣!”她又胡思亂想著,“誰知道好不好啊!”又把那些東西摘下來。
他們站在我的眼前,我正在做夢,正夢見姐姐馬軍兩個人摸來摸去,是馬軍摸來摸去,不是姐姐摸來摸去。“誰知道好不好啊!”姐姐正在說。他們降落在我的睡夢里,仿佛從天而降:爹、媽、馬軍。爹胳膊上纏著的紗布格外醒目。紗布又把胳膊掉在脖子上。“這是誰!”我還以為在夢里,搖一搖腦袋,聽見他們說話聲,聽見姐姐嚶嚶的哭聲。
“我說再也不去你們非得去。”姐姐哭著說。
“麻袋掉下來誰也沒辦法。”馬軍說。
“就不應(yīng)該接,”媽媽說,“疼不疼?”她問爹,“那么沉的麻袋。”她接著說。
“唉!”爹嘆口氣。
“你干嗎不接?”姐姐停止哭泣。
“我沒有看見。”馬軍說,我正跟老板他們說話的工夫麻袋掉下來的。
“誰接也不行!”媽媽說。
“掉地下就掉地下!”姐姐說。
“掉地下我怕麻袋摔破了。”爹說。
“摔破了就摔破了,”姐姐說,“就怨你!”她又說馬軍。
“斷了嗎?”我說,窗外已經(jīng)有微紫的光亮。
“斷了!”爹說
“接上了。”媽媽說。
“你干嗎不接哪!”姐姐喊道。
“我沒跟你說嗎!我不在跟前!”馬軍說。
“你嚷什么!”姐姐說。
“你才嚷哪!”馬軍說。
“我嚷不許你嚷!”姐姐喊道。
“我看見它掉下來也不會接的,”馬軍說,“那么大一麻袋麥子,叫我接!200多斤的麻袋,從那么老高掉下來——我才不接!”馬軍也喊道。
“別嚷嚷!”爹說,“睡覺吧。”他有氣無力地坐到炕沿上,紗布在胸前分外醒目。
我又和他們躺下來,臉朝著窗戶,窗外出現(xiàn)一絲曙光。爹隔著媽媽姐姐,緊挨著墻壁。馬軍在對面板鋪上。他一邊扣著后窗臺上的土一邊說:“我們?nèi)チ酸t(yī)院,叫半天才把值班醫(yī)生叫醒。”“胳膊都變了形。”媽媽也說話了。“要不然得第二天才能接上。”馬軍說。“爹——”姐姐咬著被子,“爹——”她又哭起來,白紗布十分顯眼,嚶嚶的哭聲在屋子里像一只蜜蜂。“我去了也不去他們家。”她說。“行啦。”爹說。他面朝墻,胳膊放在被子上。“馬上就打上石膏。”馬軍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媽媽喘息聲平緩起來。爹沒有打呼嚕。“我把照片取出來了,”馬軍說,沒有人理他,“我困了。”他跟著打起呼嚕。“你是不是疼?”媽媽伸手摸一摸爹的胳膊,“你要是疼就吭聲。”媽媽不讓爹忍著。“爹——”姐姐坐起來,“爹——”她喊著爹,“你也不說!”她推著我。我不知道她要說什么。“咱們家的馬叫人家牽走了!”姐姐說。“什么?”媽媽坐起來。“就怨他們家!”姐姐指著房后頭,“他們家偷了人家的馬人家找上門來牽走了我們家的馬!”姐姐一口氣說了好長的一句話,恐怕他們沒有聽清楚。“怎么辦?”媽媽說。“是懷崽的那匹馬?”爹說。“不是。”我說。爹沒有說話,他很快打起呼嚕,和馬軍的呼嚕并駕齊驅(qū)。
他們還在睡覺,我早早起來,走到麥地邊上,彎著腰收拾著大犁,先把犁片上的土扣掉,再把防止犁片松動的螺絲挨個擰緊。犁片已經(jīng)銹跡斑斑,我得找一塊沙紙去,我往屋里走去,迎面碰上姐姐跑出屋,頭發(fā)亂蓬蓬,臉烏突突。“爹哪?”她停下四處張望。“都睡覺哪。”我說。“沒有。”姐姐說。“爹——”她跑過去,朝著麥地里跑。我回頭看見爹挎著胳膊,在麥地里走來走去。我不知道爹什么時候去的,什么時候從我身邊走過去的。空蕩蕩的地里又長出一層麥苗,是那些遺落到地里的麥穗兒,經(jīng)過一場秋雨之后,長出來的新苗兒。越往遠處它們顯得越發(fā)地綠,毛茸茸的一片,像重新播種了一茬麥子,正在茁壯成長。我到屋里翻騰抽屜,抽屜里都是爹的東西,都是零七八碎的破銅爛鐵。“嗯——”媽媽嗯了一聲。我停下來,回頭看見她睜開眼睛,盯著頂棚眨著眼皮。我又翻騰起來,翻到又粗又硬的砂紙。“啊——”馬軍啊了一聲,他翻過身,臉朝著墻咔吧咔吧磕著牙,露著半截后背。媽媽一直盯著頂棚,我那么翻騰也沒有驚動她,好像頂棚上有她需要考慮重要的東西,打擾也打擾不了。我出來走回到大犁跟前,用沙紙擦生銹的犁片。“咔嚓咔嚓——”砂紙發(fā)出來銼一樣的聲音。“真煩人!”姐姐聽到砂紙聲,她的耳朵就是這么尖,隔著那么遠還能聽得到砂紙聲。她還在低著頭,一步一步走著,腳落下得很慢,躲著扎腳的麥茬兒。地里面吹過來的風(fēng),吹得她的衣服在背后鼓起一個大包。“你別弄了。”媽媽出了屋,她不讓我擦犁片。“真扎人!”姐姐回一下頭。“快去。”媽媽看見麥地里走著的爹。“爹——”姐姐跑起來,不顧扎腳的麥茬兒,身體來回來去擺動著,嘴里喊著爹,手在頭頂上搖晃著。爹聽到叫他,一只手扶著打上石膏的胳膊,迎著姐姐走過來。“是不是疼?”姐姐不住地問道。她以為這樣就會減輕爹的疼痛。爹沒有說疼還是不疼,跟著她走回來。爹走得小心謹(jǐn)慎,一步是一步,不讓斷胳膊挨到身上,身上的顫動會碰到胳膊。我坐到大犁的轉(zhuǎn)盤座上繼續(xù)擦著砂紙,看著他們走過來,看見大群的烏鴉從遠處的群山飛過來,它們的影子落到麥地上,隨著它們在移動。它們很快跟上他們,在他們頭頂上,僅隔幾米的距離,巨大的影子落到他們頭上臉上。還有它們油亮的翅膀,油亮的爪子,一對又一對又小又亮的眼睛,像抹上了一層油一樣亮。“滾開!”姐姐不住地往頭頂上揮動著手,想把它們哄走,它們不理她。“你哄不走。”我說她。爹走到她前面。“你不用擦。”爹到我面前,上了石膏的胳膊又粗又亮。“還得翻地。”他回頭看一看。“不是春天翻地嗎?”我不擦了。“秋翻地比春翻地好。”爹走過去,“秋翻地經(jīng)過一個冬天,能夠有時間把翻過去的麥茬漚爛。”爹告訴我。“你才哄不走哪!”姐姐停下來,抬腳踢到犁片上,踢疼了她的腳,她不愿意讓我看出來,扭頭走起來,一走一踮腳。“看什么看!”她不回頭就知道我看著她。爹向前彎著腰,是一個心事重重的背影,好像那里包含著難以表達的痛苦。把犁放低,爹也知道我看他,翻得深一些,他沒回頭說。“聽見了沒有?”姐姐停一下問我。“走一走好一點嗎?”媽媽等著爹到門口。“你讓她安靜一會兒比什么都好。”爹直接走過去,走到房山的陰影里。“媽——”姐姐停在媽媽眼前。“我沒有叫你去吵吵。”媽媽說她。“噢——姐姐激動得說不出話。”“噢——”她又噢一聲,“怨我,怨我把爹胳膊弄斷的——”她叫道。“不是怨你,”媽媽看著爹,“是不讓你吵吵嚷嚷。”爹走到房后,走向馬圈。“好心當(dāng)個驢肝肺!”姐姐說。“你別吵吵!”媽媽說。“什么都怨我!”姐姐抓住媽媽的胳膊,用力地搖晃。“撒來!”媽媽說,她用勁抽出胳膊,走回屋去。“馬軍!”姐姐也跟進去。endprint
“馬軍!”姐姐馬上又出來,看著房頂看著麥地,四處亂瞅著。“他還睡覺哪。”我說。“誰睡覺了?”馬軍說。他在高高的康拜因上面,在道路旁邊高高的樹冠下面,手里拿著一桿硬鉛做的黃油槍,把槍把壓得咣嘰咣嘰響,黃油順著彎曲的細管子壓出來,壓到機器上大大小小的孔洞里。姐姐跑過去,沒有停,直接跑上鐵梯,“你弄這個破玩意干什么?”她伸長脖子。“加油啊!”馬軍放下油槍。“干什么?”他看見姐姐又煩又惱的臉。“你說干什么——”姐姐沖著他嚷道。“我我……”馬軍向我這邊看著。他的臉在樹葉里面,頭頂上垂下來楊樹葉子,楊樹比康拜因高出來樹冠的部分。“敢情你好了!”姐姐往前沖兩步,馬軍退兩步。“敢情你好了!”姐姐還往前沖,他還往后退。“我求求你我給你看照片,”馬軍不能往后退,再退就掉進脫粒用的拖斗里面,“我給你看。”他拿出照片遞給姐姐,“我穿新衣服照得一點也不好看!”姐姐看著照片低下聲音,“好看好看——”馬軍湊過去腦袋,和姐姐頭挨著頭看起來。
他們驚愕地看著爹,好像一夜間不認識他一樣。他們?nèi)齻€人都站成一排,楊香還挺著大肚子,莊永霞也不例外,也站在那里。他們身后的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動一鍬泥。國順也沒有把跟我們說的話跟爹再說一遍。倒是楊香先張開嘴,她說起那匹馬,說它怎么跟著公馬跑的,說它憋不住直往公馬身上趴,說只要是公的它都會跟著跑掉,說不是這一回也得是下一回。“是不是,媽?”她說完了問莊永霞。管她叫著媽。“不怨我們。”莊永霞說。“不怨國順。”楊香說。“真的!”國順說的真的不知道是指什么是真的,是指她們說的話,還是指她們說的事,他的話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兒底氣,眼睛不敢看著爹。“那是不是你偷的馬?”爹停一會兒問國順。“是我牽回家來的。”國順說。“那是不是你牽回來的馬把它勾走的?”爹又問。“是它自己往人家身上趴。”楊香說。“要是他不偷人家的馬哪?”爹看著楊香。“這么說吧,要是沒有他偷的公馬,”爹顯得十分有耐心,“它再想往身上趴能趴上去嗎?問你——”爹指著莊永霞,看著楊香,等著她的稱呼。“我媽!”楊香干脆地回答。“噢——你媽!呵呵——”爹干笑了兩下,帶著嘲笑的語氣,“明白了吧?”他用那種語氣問著他們?nèi)齻€人。他們說不上來,被爹繞來繞去的話弄糊涂,眨著眼睛互相看著,也沒有看明白。爹沒有理他們,朝后退幾步,退到墻周圍圍成一圈的木架子跟前,轉(zhuǎn)身低一下頭鉆過去,臉快挨到墻上,抬起一只好手,用手指頭往沒有干的墻上捅進去,捅到指肚那么深,捅不進去。“捅我們家的墻干嗎?”楊香說。爹換一個地方,又捅進去,還是那么深,又捅不進去。“看見了沒有?”爹低一下頭,繞過一道橫桿,站在兩道橫桿中間,中間搭的木板擋在他的胸口上,他就露出來一個頭,還有舉在頭旁邊的手指頭。“就這么深,”一個手指掐著沾著泥的手指肚,“也就兩公分深,頂多兩公分。”爹看一看手指肚,向他們晃動著手指頭,讓他們看清楚上面的泥印兒。國順看一眼身邊的莊永霞。“用不著他管。”楊香小聲說。她也看著莊永霞。“你說哪?”國順問她。莊永霞往前走去,一直走到木架子跟前,國順也跟著她過去。“有沒有兩公分?”爹把手指頭舉到他們眼前。“嗯——有。”莊永霞點一點頭。“你說哪?”爹問國順。“有。”國順說。“這樣不行嗎?”莊永霞看著爹。“你們看見誰家的大墻是抹兩公分厚的泥,這倒是快!”爹前后看一眼整面的墻壁,“用不了半個月全都得掉下來。”爹伸出手扣下來兩公分厚的泥,扣出來一小片,露出里面燒黑的墻壁。我們家的墻壁。“你把我們家的墻扣掉了。”楊香離得老遠說。“你拿泥來。”爹沒有理會她,對著莊永霞說。“你把抹子遞給我。”爹又對著國順說。他們倆停了一會兒。“用得著嗎?”莊永霞有些猶豫。“我也不知道。”國順也沒有底。“非得等墻皮掉下來就知道了。”爹說。他們沒有話說,停一會兒,兩個人分頭去干:國順伸手把放在木板上的抹子拿起來,遞給爹。“這是你干的活?”爹握著木把,讓他看抹子上沾著的一層干泥,“記住用完了往沙子上蹭兩下。”爹說著往木板上敲著抹子,震下來干在上面的泥,“放這兒放這兒。”敲著木板讓莊永霞把端過來滿滿一鍬泥放到上面。莊永霞把泥放上去。爹用一只手把泥摳到抹子上,抹到那塊露出來的墻壁上,一共抹了三抹子,把一鍬泥都抹到一個地方,抹成厚厚的一層,比原來抹上去的泥厚了兩倍還多,高高地突出來。爹把抹子放到木板上,用剛才插過泥的手指插進新抹上去的厚厚的泥里,整個手指都陷進去。“這么厚才行!”爹拔出手指,整個手指都濕了,還帶著泥。“那還得抹上去兩層。”國順說。“不能直接往上抹,”爹指著抹上一層泥的墻,“等于貼兩張皮,過不了冬天全都得凍掉!”爹說。“那可麻煩了,”國順看著莊永霞,“還得拉土。”他說。“土不用拉,把這層泥鏟下來重新泡上水。”爹說。“用嗎?”國順說。“不用!”莊永霞說。“我看也不用。”國順說。他們轉(zhuǎn)身離開。“要是凍掉了怎么辦?”楊香一直在聽著爹說話。“凍掉了開春再重新抹!”莊永霞說。
“三楊哪?”爹轉(zhuǎn)動著腦袋,四下里找三楊。沒有人理他。“三楊——”爹低下頭,從架子底下往外鉆,“哎唷——”爹叫了一聲,架子下面釘著的橫木碰到打著石膏的胳膊上,爹蹲在下面,臉色蠟黃,流下來豆大的汗珠。“三楊——”爹喘一口氣,鉆出來,閉著眼睛,“三楊在哪里?”爹大聲地問他們。“爹——”楊香喊起三楊。莊永霞和國順沒有回頭看一眼。
他媽看見他從山下走上來,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把香,看見一把香點著,香火一路上裊裊娜娜,熏得三楊眼睛里直流眼淚。“你該流點眼淚了。”他媽坐起身,下到山下來接他,看見他望一眼山上灌木叢生的樹林,又回頭望一眼來時的道路。路上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兒,連一只鳥兒也看不見。山上倒是不斷傳過來鳥語花香,“上去呀!”他媽知道他有點害怕,輕輕地推他一下。“哎唷——”三楊往前跨一步,不由得回一下頭,什么也沒有看見。“嘻嘻嘻——”他媽笑了,知道他有事要跟她說。“快點走呀!”他媽又推他,三楊聽到周圍的樹葉沙沙作響,抬腳把絆腳的石頭踢走。“你怎么踢我?”他媽愣了一下,看見他比以前胖了,比以前穿得利索了,臉上有了血色,可是看不清楚五官,好像上面隔著一層霧。“嗯——”他媽點一點頭,明白他這是有了女人,不是像她活著時候跟他說話的女人,是跟他睡覺的女人。“好啊——”他媽有些生氣,“好啊——你跟國順一樣不爭氣!一樣不是正經(jīng)的東西!一個還不夠現(xiàn)在又加上一個,又加上兩個,那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正經(jīng)的女人怎么不跟你來看我?你說——”帶著怨氣伸手拽住三楊的后衣襟,把他掛到樹杈上。“哎——”三楊走不動,“別拽我!”他驚慌地叫道,回頭看見掛到樹杈上的衣襟。他媽用勁纏兩道。怎么拽不下來,三楊往前拽也沒有拽下來,伸手去往下解,發(fā)現(xiàn)纏上好幾道。“怎么會纏上好幾道?”三楊有些納悶,有些害怕,用力一拽,衣襟上拽出一道口子。“嘻嘻嘻——”他媽拍著手笑了。三楊腳底下?lián)淅饫怙w起來一只鳥兒。“嚇我一大跳!”三楊打了一冷戰(zhàn),周圍飛起一群鳥兒,“噢——”三楊長長吐出一口氣。他加快步伐,但也跑不過他媽,她媽一會兒撩一下他的頭發(fā),三楊就感到眼前的樹枝彈回來,彈到頭頂上。一會兒又絆一下他的腿,三楊順著山上的草皮滑一個跟頭。三楊爬起來,索性不管不顧,撒腿往上跑,摔倒了也不怕,樹枝碰到臉也不理會。“慢點兒。”他媽心疼起他,一路上給他開道,把要碰到的樹枝撩開,把要絆倒他的石頭搬開,按住一只想咬他的蛇,告訴躲在樹枝上的松鼠別下來嚇唬人,還有一只準(zhǔn)備咬他的狼,聽到她的話,放走了到嘴的食物。三楊沒有遇到剛才的麻煩,反而越跑膽子越大,一口氣跑到山頂,站到山頂上,看看身后跑上來的山坡,看到甩到身后密密實實的灌木叢,有一種興奮一種輕松,不禁笑起來,笑著一口氣跑下另一側(cè)的山坡,跑到那座舊墳旁邊。手里的香火一根也沒有滅,一根也沒有斷。endprint
“媽——”三楊把一把香火插到墳頭上。
“說吧。”他媽端坐下來,看著氣喘吁吁的三楊又生起氣來。
“我這么長時間也沒有來看你。”三楊說。
“你還記得來看我。”他媽說。
“我心里老是發(fā)慌。”三楊說。
“你還發(fā)慌我看不出來你發(fā)慌。”他媽說。
“真的,媽!”三楊說。
“我看你高興著哪。”他媽說。
“我一點兒也不高興。”三楊說。
“嘻嘻,你騙不了我。”他媽說。
“我不騙你。”三楊說。
“把你的高興事告訴我吧。”他媽說。
“我不知道怎么說。”三楊說。
“怎么高興你就怎么說。”他媽說。
“你可別生氣。”三楊說。
“你的高興事我怎么生氣。”他媽說。
“不是高興事兒。”三楊說。
“你還騙我。”他媽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三楊說。
“說呀!”他媽說。
“我把你留給我的東西弄丟了。”三楊說。
“我給你留下什么東西?”他媽說。
“就是那尊佛呀!”三楊說。
“我給你留下佛了嗎?”他媽想不起來。
“是叫人給抱走的。”三楊說。
“那你不看好了。”他媽說。
“我想把它曬一曬太陽結(jié)果叫人抱跑了。”三楊說。
“我說我這地方怎么空得慌。”他媽說。
“你別嚇唬我。”三楊說。
“我身邊空出來一小塊地方,前幾天才空出來的,”他媽拍一拍身邊空出來的地方,窄窄的一長條,“正好沒有人陪我。”
“我可不陪你。”三楊說。
“我不用你陪我。”他媽說。
“那你讓誰陪你。”三楊說。
“我還不知道。”他媽看一看四周,四周的人都有人陪著,三五成群的,向她招著手,讓她出去玩去。“我該玩去了,”他媽站起來,“我現(xiàn)在真輕松。”她身輕如燕地飛起來,一只油黑發(fā)亮的蝴蝶繞著三楊的頭頂上繞來繞去。“我不管你的事,他們叫我玩去了。”他媽指著四周結(jié)伴而來的伙伴,“你不認識鄭發(fā)嗎?”他媽指著走到三楊跟前的煤黑子,他是被裝滿煤的巷道車壓死的,車轱轆從胸前壓過去,胸前還癟著,他還推著鐵板車。車上坐著一伙人,嘰嘰嘎嘎地笑著,沖著他招手:有得出血熱死去的溫萬東,有去鐵道南拉沙子跟火車撞在一起的瞎宋,有收完地喝酒喝死的張昌百,有叫老婆和相好的扔到井里的吳老棍,還有莊永霞的男人,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都知道他到千里之外打工去了,現(xiàn)在卻回來了。回來的還有王喜來,這個回老家的山東人,也回來了。他們嚇了三楊一大跳,紛紛上來和他逗著玩,只有莊永霞的男人和王喜來,還在一邊愁眉苦臉。“哎唷——”三楊臉一下紅了,迅速站起來。“你老婆跟我住在一起。”他說道。“噢——”莊永霞的男人不感到吃驚。“我不是想她。”莊永霞的男人說。“他想千里之外的小老婆!”車上的人喊道。“你們別瞎說!”莊永霞的男人說。“你在這想吧!”他們把他推下車。“還有你,想你山東的大老婆,和他在這兒想吧。”他們把王喜來也推下車。他們倆在車下嚶嚶地哭起來。哭著拽住三楊的褲腿,不讓他走。“媽——”三楊害怕了。“你不用害怕,我送你下山。”他媽說。“我們送你,車上的人一起來送他。”“我不用你們送!”三楊扭頭往山上跑去,跑到山頂上,還聽見嘰嘰嘎嘎的笑聲,前后左右紛飛著一大群蝴蝶,蝴蝶在樹叢間翻飛著,一直陪著他跑到山下。“你看誰來了!”他媽指一指通向山腳下的大路,路上跑過來他們家消失兩天兩夜的黑狗,狗跑到他身邊,沖著山上叫一聲。“你陪他回去,”他媽對它招招手,“它跟佛最親,它是通向佛的東西,是通向我的東西。”他媽最后告訴他。“汪汪汪——”狗往山上跑幾步,三楊看見它追著返回山上的蝴蝶,往上跳著,想要夠著它們,蝴蝶一閃身隱沒到樹林里。
“我看到張昌百看到鄭發(fā)看到溫萬東看到瞎宋看到吳老棍……”三楊連喊帶叫,他喊的這些名字連我們家都聽得清楚,他是故意讓我們聽清楚的。這些早已經(jīng)死去的人嚇了我們一大跳,他說他看見他們,說他去他媽墳上看見他們的,這更讓我們害怕。他是對莊永霞和國順和楊香,對他們家的人說的,故意讓我們聽到。我們都湊到媽媽身邊,都湊到房后頭,隔著不到20米遠的距離,豎直耳朵聽著。他們家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聽他講,他扯著大嗓門,瞪著大眼睛,臉朝著我們家的方向。他們家那只狗坐在地上,歪著頭看著他。他說他們坐在一輛鐵板車上,是鄭發(fā)推的巷道車,車停在他面前。車上的溫萬東不挑著水桶了,不見著誰都點頭哈腰,他的腰板挺得最直。瞎宋眼睛不那么瞇縫著,不那么覷覷著眼睛看他,她睜著一雙大眼睛,又亮又漂亮的大眼睛。張昌百活著的時候多威風(fēng)!說給你多少地就給你多少地,說誰家賣多少糧就得賣多少糧,拄著一條拐,陰沉著臉,現(xiàn)在拄著兩條拐,見誰都笑瞇瞇的。還有吳老棍,被他老婆扔到井里,這咱跟一雙漂亮大眼睛的瞎宋在一起。兩個人那叫好!三楊說完,就往我們家走過來,他還帶著滿臉的得意滿臉的不屑,是他現(xiàn)在比過去截然相反的不屑。身后跟著那只消失又出現(xiàn)的黑狗,狗仰著脖,看著三楊,跟他一樣的不屑。我們等著他。看見他身上刮的都是口子,刮下來的布片郎當(dāng)在衣服上。“看見沒有?”他邊走邊把郎當(dāng)?shù)牟计闷饋恚屛覀兛矗翱砂盐覈槈牧恕!彼鲩W著兩個大眼皮,“我剛往墳上一跪,他們就來了,你猜我還看見誰了?”他放低聲調(diào),回頭看一眼,看他們家的人沒注意他,他們家的人沒有往這邊看,他們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聽著楊香在說話,楊香又說她奶奶,她奶奶靈魂出竅的遙遠的晚上。“我還看見莊永霞她男的。”三楊悄悄說。“他不是早就打工走了?”媽媽皺起眉頭,“走得無影無蹤。”“回來了。”三楊說。“別瞎說。”媽媽說。“臉上帶白癜風(fēng)嗎?”姐姐相信了。“沒有白癜風(fēng),光光溜溜的。”三楊摸一摸自己的臉,“還有王喜來,”他又說。“王喜來!”媽媽更是感到吃驚。“回來了。”三楊說。“他們走了還回來干嗎?”媽媽問他。“能走得了嗎?”三楊說。“怎么走不了?”媽媽說。她好像被他的話迷惑住。“王喜來回老家連一件東西都沒帶,說再也不回來了。”媽媽看著遠處。她的神態(tài)讓我們想起王喜來,我們還小的時候,這個扛麻袋能扛400斤重、吃飯能吃16個肉包子的老鐵道兵,經(jīng)常坐在場院的苫百棚下面,發(fā)誓說自己就是死了變成了魂兒,也要回到山東老家去,也要埋到他們家的祖墳上去。“是嗎?”姐姐問。“聽著。”馬軍不讓她說話。“媽——”姐姐看著媽媽。“他還哭哭啼啼,”三楊說,“你說他能哭哭啼啼的!”三楊盯住媽媽,“他們一直把我送到山下,”三楊看看蹲下來的那只狗,“不信你問狗?”三楊指一指狗。“汪汪汪——”狗叫起來,好像它也看到了。“別看活著時候好,”三楊挨著排看看我們,“轉(zhuǎn)世可就不一定好,還都叫你得了,哧——”三楊哧了一聲,仰起臉,看著我們家前面空蕩蕩的麥地,看著我們家房山對面停放著的拖拉機和康拜因。“差不多!”馬軍點點頭。“什么差不多?”姐姐推開他,“你是說我們家。”姐姐指出三楊說話的意思。“我媽身邊還有個空兒,”三楊說,“不知道誰會去。”他又看我們。“你別嚇唬人。”姐姐說。“我不嚇唬人。”三楊趕忙擺擺手,邊擺手邊往回家退。“信不信由你!”他說。endprint
“你說什么?”爹從馬棚里走出來,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爹把他截在馬圈跟前。“你胳膊斷了!”他吃驚道。“死不了,”爹說,“死了也不會叫你看見。”爹打趣道。“我真看見他們!”三楊虎著臉,用勁地眨動著眼睛。“你去嚇唬他們吧!”爹指著房后的他們家和房前的我們家。“我沒有嚇唬人。”三楊說。“你看見沒有!”爹讓他看圈里孤零零的一匹馬,“我知道我知道……”三楊馬上改變了腔調(diào)說他知道,不再是剛才描述看到死人時候的語氣,那時候不屑得意的語氣,現(xiàn)在遇上了爹,像遇上了閻王爺,腔調(diào)可憐又恭順。“怨國順。”他承認道。“光怨他就完了?”爹說。“那怎么辦?”三楊挺起脖子。“你用不著挺脖子。”爹扶著馬圈的欄桿,轉(zhuǎn)身坐到上面,叼起一支煙,沒有說怎么辦,“還有,”爹看一看他們家方向,“看看你那墻抹的。”爹說起他對他們家墻的厚度的看法,問三楊你說話算不算數(shù),三楊說他說了算數(shù)。“我看玄!”爹說。“我那可是好端端的地基。”爹提到關(guān)鍵問題。“對,是我們家的地基,”姐姐走過去,“還是我們家的房架子。”她說。“你別聽她的,”爹說,“你別插嘴!”爹不讓姐姐插嘴。“本來就是!”姐姐說。“好端端的地基就應(yīng)該有好端端的房子。”爹從欄桿上下來,往家里走來。“還有我們家的馬哪!”姐姐跟在爹身后。“就是,還拐走了我們家的一匹馬!”爹贊同了姐姐這個說法。
三楊呆呆地站在馬圈跟前,就像一個傻子,再也不像對我們說他見到死人時洋洋得意的樣子,像被什么東西擊中要害,他變成了一個死人。爹挎著胳膊迎著我們走過來,不讓我們看他,讓我們隨著他到房前來,到我們看不見三楊站的地方。“他說的跟真的一樣。”馬軍說。他還想著三楊剛才講的,手里拿著一塊沾滿柴油的抹布,甩來甩去。“你甩我眼睛里東西了。”姐姐揉起眼睛。“我看看。”馬軍跑上去,把她的手拿開,看見她瞇縫著的眼皮,上下顫動著,連眼睫毛都跟著顫動。“嗆死我了!”姐姐聞到鼻子跟前濃烈的柴油味兒。“你把手里的布扔下!”媽媽說。“我忘了。”馬軍扔掉挨到姐姐鼻子跟前的抹布。“你沒有忘什么!”姐姐舉起拳頭輕輕地打到他,“我睜不開眼!”姐姐等著他給她弄眼睛。“你別拿手弄,”媽媽看見他要用兩個臟手指頭翻她的眼皮,“你拿我的衣角卷著弄。”媽媽把她的又大又軟的衣角卷起來遞給馬軍。“還有一股肥皂味兒。”他吸動著鼻孔,聞著衣角上的氣味兒。“快弄啊!”姐姐跺起腳。馬軍墊著衣角把姐姐的上眼皮翻過來,又白又紅又濕潤的上面,沾著個小黑點兒,“我弄不掉。”他看著媽媽,媽媽親自用衣角往上輕輕一沾,把她翻上去的眼皮翻下來。“好了嗎?”馬軍在旁邊問道。“就怨你。”姐姐眨幾下眼睛,又用拳頭打他。“怨我怨我……”馬軍躲閃開,姐姐追上去。“別鬧了。”媽媽說。“你們聽。”我說。我聽見房后面有咚咚聲,像是在砸墻,還有莊永霞的叫嚷聲。“看看去——”姐姐帶頭往房后跑去。“爹不讓去。”我說。“爹不在。”姐姐說。我回頭看看,沒有看到爹。我跟著姐姐跑到房后,看見三楊用鐵鍬鏟下來房前剛剛抹上去的泥。“你就聽他說又不是他們家住!”莊永霞指著我們家方向喊。“也不是聽他們家說的,我也覺得太薄了,”楊香說,“你們看什么看,”她扭頭看見我和姐姐。“你們把剛抹上泥刨下去干什么?”我吃驚地問道。“太薄了。”楊香并沒有跟我們發(fā)火,她挺著大肚子呼哧呼哧喘粗氣,粗氣聲清清楚楚地傳過來,那匹馬的喘息聲傳過來。
馬軍開著拖拉機,我坐在后面大犁的轉(zhuǎn)盤座上,座位四周豎著四個木桿,木桿頂端撐起一個搭著草的棚子,太陽光曬在棚子上面,落下來一片陰涼,正好落到座位上,遮住曬人的陽光。座位下面是閃閃發(fā)光的犁片,一共四排,吃進土里50公分深。翻過來排列成四行的大塊的土塊,像四排固定不動的波浪,把麥茬和麥茬間新生的麥苗壓到下面。這些麥苗和麥茬在下面經(jīng)過一個冬天,春天到來的時候,它們在下面腐爛成肥料,滋養(yǎng)新的種子生根發(fā)芽。拖拉機嘩嘩啦啦開過去,地里出現(xiàn)一長條翻過來的寬敞的新土,還有更多的麥茬和再生的麥苗等著翻過去,扣到地里面,腐爛成更多的肥料。“嗚嗚嗚——”馬軍不時地拉響汽笛,每一回拉響汽笛,他的臉都從拖拉機后窗戶上扭過來,好像在等待著什么。我顧不上看他的神態(tài),我握著帶油壓的方向盤,調(diào)整著大犁防止漏翻的地方。要是爹的胳膊不壞,要是還有一匹能夠動彈的馬,要是那匹馬沒有叫國順弄丟,他會趕著馬,拉著單獨的一片犁,在麥地的另一端干起來。我們沒有注意天逐漸陰沉下來,好像有層霧在頭頂上籠罩,這些霧又像茸茸的灰色草掉過頭生長在天上。
“嗚——”拖拉機又一次拉響汽笛。“嗚——”馬軍又一次不松手,側(cè)著身體伸到車門外面,臉也跟著伸到外面,臉上的神態(tài)變得焦急不安。“嗚——”他松來開操縱桿的手伸到車外面,在他的臉旁邊招著手,另一只手還拉著汽笛。“偏啦!”我看到偏向一邊的大犁,是拖拉機偏到了一邊,帶著大犁偏向一邊。我把帶油壓的方向盤轉(zhuǎn)到底,也沒有糾正過來,地里出現(xiàn)沒有翻到的長長一條。馬軍停下車,沒有關(guān)油門。“憋得我夠嗆!”他站在鏈軌上,往地里撒著尿。“我一上車就想撒尿。”他打著激靈扭頭看著我。“那你該馬上停下來。”我指著漏翻的一長條麥地,一長條麥地加在翻過來麥地中間,還生長著一片金黃的麥茬和綠茵茵的麥苗,很是扎眼。“我差點兒尿車上。”馬軍跳下鏈軌,到后面的大犁跟前,把住撐著陰涼的木桿。“我把一會兒犁。”他蹬到碩大的犁片上,臉跟著躥上來,挨到我的身上,瘦長的臉上抹了好幾道柴油印子。“在車?yán)镂宋酥表懀彼敢恢缸约旱亩洌翱彀盐业亩湔鹈@了,”他把手指捅進耳朵眼里,“康拜因里沒有聲音,”他看著我,想起來康拜因封閉的駕駛樓。“康拜因不能翻地。”我說。“不能翻地怕什么。”馬軍放下手指,從口袋里掏出煙。“讓我抽一口,”我擺著手跳下來,“你可得把好。”我看著他坐上去。地里吹過來一陣風(fēng),把他吐出來的煙吹回到他的臉上。“沒事兒。”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把著方向盤。“這多亮堂!”他扭頭看著四處的曠野,我說他就想把著這個,哪個輕松想干哪個!“對!”他點著頭,毫不隱瞞地覺得他應(yīng)該干這個輕松的活兒。
我調(diào)過車頭,把那塊漏翻的地重新翻過來。有好多只雞都在拖拉機的前方,站在新翻的土地上,它們中間還有鴨子和雪白的鵝。它們在捉著土里的蟲子,捉著變成蛹的蟈蟈。為了一只蟲子,兩只雞你爭我奪,飛上飛下。鴨子和鵝不爭奪,它們扁長的嘴伸到土里,像伸到水里,用勁兒地往下掏一陣,抬起嘴,沾著滿嘴的土,吞下去帶土的草根。拖拉機很快轉(zhuǎn)過來,往前開去。前面沒有家禽,有山雀和烏鴉,等著翻過來的土。這些烏鴉從哪一天來的,我們都不清楚。它們時而出現(xiàn),時而消失。“呱呱叫著報喪的家伙!”爹形容它們。“不是報喪的東西!”姐姐說。它們這會兒跟著拖拉機,一直跟到灌木叢跟前,山雀從拖拉機后面飛向灌木叢,它們叼著蟲子,送到掛在樹杈的草窩里,把它們儲藏到春天,等著新的小山雀出生,叫它們吃風(fēng)干的蟲子。endprint
再往回開,再翻起來一排麥茬,翻出來大塊的土,抬頭正好看見我們家的房子,看見脫粒用的康拜因,看見房山正對的風(fēng)化石道路,看見他們家重新開始抹墻,看見他們家一頭大奶牛當(dāng)啷著兩排大奶頭,看見我們家一頭母馬躺在馬圈里……看著這些不同的東西,一直開到地頭。“咣咣咣——”馬軍又敲響車門,他又有事情,他指一指家門口,指一指自己的嘴,讓我等著他,他跳下轉(zhuǎn)盤座,往家里跑去,再跑出來,嘴邊上沾著水滴,手里還拎著一把軍用水壺。我看要下雨,他邊跑邊大聲喊道。他總是心不在焉,一會兒撒尿,一會兒喝水,一會兒又說要下雨。下雨就下雨,我不理他。“下雨就沒法翻地。”他站在鏈軌下面遞給我水壺。“下完雨就要下霜。”他不停地說著,總而言之,都是不希望干活的預(yù)言。“我不喝水。”我看見他邊說著自己的希望,邊一口接一口吐著帶塵土的唾沫。“喝一口喝一口。”他吐完了又往我懷里推軍用水壺,并且打開水壺蓋。我推托不掉,喝一口,竟然是甜的水。“嘿嘿嘿——”他笑著拿過去,不讓我喝了。“是你姐姐留給我的。”他又喝一口甜水,為的是讓我知道水是甜的是姐姐給他預(yù)備的,他才離開車門,拎著水壺帶子,把它掛在后面涼棚的橫桿上。車又開起來,水壺在他臉前來回來去晃蕩著,他不時地打開壺蓋,不時往嘴里倒一口甜水。
雨果然很快下起來,雨點打得車棚砰砰直響,地里變得迷迷蒙蒙,和天空一種顏色。
“不能再干了!”馬軍用油壓把大犁早早地提上來,離開麥地。“不能再干了!”他在雨里不停地喊。
拖拉機嘩啦啦地開回來,我下車,看見他盤腿坐在轉(zhuǎn)盤座上,身上一點沒有淋著一滴雨,手里舉著那取出來的那張照片沖著我晃蕩。“我們的結(jié)婚照!”他把伸向雨里的胳膊馬上又縮回去,往照片上沾一下嘴,又沾一下,眼睛也不睜開。
“可算翻完了!”馬軍跳下車。天晴后又下了一場霜。這回下的霜不像第一回那么容易融化,落到地上白花花一片。馬軍沒有把機車的油門關(guān)上,他變得松松垮垮,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三步并做兩步跑到樹樁上坐下來,用勁兒地拍打著并沒有沾上塵土的帽子,表示著他的厭煩。我把前面的機車和后面的大犁中間的插銷拔掉,讓它們分開,又開著空車從他跟前駛過去。他讓我停下來,問我干嗎去。“把車還回去。”爹替我回答道。爹從翻過的地里走出來,他一直跟在機車后面,和我們保持著幾米遠的距離,在翻過來的地里走來走去,看壓沒壓住茬兒。如果有漏掉的地沒有翻,會讓我們重來一遍。看來沒有漏掉的地方,看來不需要重翻。“快去吧!”爹從石膏打成的筒子里伸出手,朝前晃動著,示意我把車開出去。“干嗎不停下來干嗎還往前開。”馬軍說著又站起來。“地翻完了得把它還回去。”我又告訴他一遍。“我還以為是咱們家的車。”他用咱們家把自己說成是我們中間的一員。“你看看這里面總癢癢。”爹敲著石膏讓馬軍看。馬軍沒有看見爹石膏里的胳膊為什么癢癢。“我也去。”他從爹身邊跑過來,重新上到車上來。機車朝著風(fēng)化石大道開過去。“爹——”姐姐站在房前的玻璃窗外里面喊著爹,媽媽站在窗戶里面。里面窗臺上放著一摞裁好的報紙條,媽媽往報紙條上刷著糨糊,刷好一條遞給姐姐一條,姐姐把它粘到窗戶縫上。“我媽叫你——”姐姐接過報紙條喊道。“叫我嗎?”馬軍看看我。“我聽不見她喊誰。”我沒有肯定。他把油門關(guān)得只剩下空轉(zhuǎn)的機器聲。“有一件大事!”姐姐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把報紙條粘到玻璃上,沒有粘到窗戶縫上,兩只手拍著窗戶框,眼睛沒有朝我們瞅。“爹——”她又喊爹。我們聽清楚她喊爹的聲音。“走吧。”馬軍聽到后低聲說道。我加大油門。我們開著車上到大道上。“唉——”馬軍嘆了一口氣,“唉唉——”他一連又嘆了兩口氣,屁股好像坐在釘子上,來回來去轉(zhuǎn)動著身子。一會兒趴到車窗玻璃上一會兒又離開,把我的視線弄得亂七八糟。“你不能不轉(zhuǎn)悠!”我說他一句。“你凈是事!”他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等著我繼續(xù)說他,他還有好多話要說。“你可以不來。”我又說他一句。“你爹在跟前,要不是你爹在跟前我才不上來。”他坐正身子,把兩腳搭到前面的玻璃窗上,又不把他當(dāng)成我們中間的一員。我沒有吭聲。“嘻嘻嘻——”他笑起來,掏出煙卷開始抽煙,煙霧在駕駛樓里彌漫開來。“我連抽一口煙的工夫都沒有。”他指的是在地里翻地的這些天沒有抽一口煙。“看——”他讓我看他噘起嘴,嘴里的煙圈噴到玻璃上,在玻璃上擴大。透過車窗的玻璃,我看見路邊的樹葉經(jīng)過兩場霜,有的變得發(fā)黃,有的變得發(fā)灰,都濕塌塌的,好像加重了幾倍的重量,隨時隨地可能掉下來。樹后面出現(xiàn)三楊家的新房子,他家的新房子再不是薄薄的一層泥,再不是我們家的房子。房頂上新苫上去的茅草,修葺得整整齊齊,墻上重新往上抹泥,國順抹完一抹子泥敲一下托泥板。莊永霞聽到托泥板聲,跑過院子遞過去滿滿一鍬泥,滿鍬泥都抹到一個地方。對面的院子里掛滿零七八碎的布片,這是給楊香準(zhǔn)備的,她的孩子出生要用的尿布,嶄新的房子嶄新的尿布!“嘿——”馬軍朝著國順喊一聲,國順沒有理他。“還挺牛逼!”他伸手去拽操縱桿。“放開!”我不讓他拽。他落下腳,褲腿叫座位里呲出來的鋼絲掛起來,露出來半截瘦骨嶙峋的腿,腿又白又瘦。“你這么兇干什么?”我不讓踩離合器他說我兇。“你馬上是我小舅子,”他朝著國順抹泥的方向吐一口煙,“你知道不知道?”他吐完煙仰著頭,看著車棚上面,“小舅子聽姐夫的話。”他慢悠悠地說著,把自己當(dāng)成我的姐夫,當(dāng)成我們家的一員。“你看看。”他又掏出來那張照片,那張在下雨天里他坐在轉(zhuǎn)盤座上伸出來又縮回去的照片,在他嘴上沾來又沾去的照片。我又看到他和穿新衣服姐姐挨在一起,腦袋都向中間偏著,臉上都掛著幸福的表情。真像是那么回事!“怎么樣?”他看著我,把照片揣進兜里,沒有往嘴上沾。我沒有管他怎么看著我,他怎么看著我不重要。“……好婆家啊好婆家……誰知道好不好……”姐姐反復(fù)無常的臉,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
保養(yǎng)間里還是我春天來的時候的樣子,地上墻上沾得到處都是柴油。不同的是車庫里面停放進去一排嶄新的輪式拖拉機。
“都是噴上去的漆。”馬軍說。
“不是噴上去的漆,”保管員指著那些高大的輪子,“上面的花紋都是嶄新的,不是新的不會有這些毛刺兒。”保管員揪下來輪子上的毛刺兒讓我們看,我們看見像球皮釘一樣的毛刺兒。“真是新的。”馬軍看過毛刺兒,沖我點著頭。保管員又把帶滑輪的車門往兩邊推開又拉上,兩扇門沿著底下的鐵糟咕嚕嚕地滑過來又滑過去。endprint
“這回你們家又闊了。”我說道。
“都是你們自己家的!”馬軍驚訝地睜大眼睛。
“不只是這些,”我指著保養(yǎng)間后面山上的儲油罐讓他看,“那也是他們家的東西。”我告訴他說。
“嚯——”馬軍羨慕得半天沒有合上眼睛,眼睛在保管員身上來回來去地轉(zhuǎn)悠起來。
“你要檢查檢查。”我對保管員說。
他沒有說要不要檢查,但很快就坐到駕駛樓里,把操縱桿離合器油門閥,又拉又推了一遍,跳下來又到前面把護泥板打開,伸進去腦袋看過水箱又看過發(fā)動機。他把這些東西看得仔細又認真,一丁點兒也拉過。
“你們家這么闊還這么仔細!”馬軍叼上煙,嘴上變得油腔滑調(diào)起來。
“那也是錢。”保管員沒有檢查出什么毛病,我再發(fā)動一下看看,他把發(fā)動機關(guān)掉,用新的油繩纏住啟動輪,用勁往懷里一拉,“突突突——”隨著一陣轟鳴聲,煙囪里冒出來黑煙。“沒事兒。”他放心地讓我把車開進車庫里,他關(guān)上帶滑輪的大鐵門。
“等一等。”他沒有讓我們馬上離開,伸手遞過來一張折疊好的紙,說是我給他寫的字據(jù)。我不記得我給他寫過什么樣的字據(jù)。“你看看是不是你寫的字?”他抖擻開折疊好的紙,放到我的眼睛前面。我看見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租李學(xué)樸家東方紅100號。“是不是你寫的?”他問我。“是我寫的。”我看著又大又粗的字跡感到十分陌生,我還是接了過來。“撕了吧!”他盯著我手里的字據(jù)讓我撕掉。“我看看我看看——”馬軍伸過頭來,我沒有讓他看見,就把字據(jù)撕成了碎片兒,扔到撒滿柴油的地上。
這就是姐姐說的那件大事!
她把準(zhǔn)備好的大包小包放到康拜因頂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屋里跑去。“我的頭發(fā)好不好看?”她一邊跑一邊搖著腦袋。她的頭發(fā)扎上拆開又扎上又拆開,已經(jīng)弄了不少于十遍。一頭披散開的頭發(fā)把她的臉遮住散開散開遮住。她又跑進屋里,把掛在墻上的鏡子摘下來,抱著鏡子跑到外面,把鏡子放到外面的窗臺上,鏡子上的反光照到披散的頭發(fā)上。“你給我扎上。”她讓馬軍再給她扎上。“怎么扎上?”馬軍拽直她的頭發(fā)。“往上扎!”姐姐兩只手放到頭發(fā)頂上往上伸展開。鏡子里映出來用紅綢繩給姐姐扎頭發(fā)的馬軍,馬軍不知道怎么扎上的表情。“媽,你看行不行?”姐姐又不愿意讓他扎,推開他的手直接喊媽媽,想讓媽媽給她扎。她們隔著一層糊上窗戶縫的玻璃,媽媽在屋里沒著沒落地走來走去,沒有心思給姐姐扎頭發(fā)。“行不行?”姐姐敲著玻璃。“什么?”媽媽頭也沒有抬起來。她們之間說的話兩個人誰也聽不見,除非敲響玻璃,才能聽見玻璃聲。所以媽媽在屋里問姐姐,姐姐也沒有聽見問她什么。“爹——”姐姐又喊爹,她不知道喊誰好,想起誰都想喊誰幫她扎頭發(fā)。“行啦——”爹站在她的背后,說行啦是讓她不要喊叫。“看看還有什么東西需要帶的。”爹對我說。他說的那些東西是我們家里準(zhǔn)備好的東西,那些東西都已經(jīng)包到大包小包里面,已經(jīng)搬到康拜因上面。有綢緞做的四鋪四蓋有新買的鍋碗瓢盆有擦亮堂的縫紉機頭有自己家種的土特產(chǎn)品。“再給他們帶點什么。”爹自言自語地轉(zhuǎn)幾圈,到屋里拿出來一把手鋸,坐在院子的地面上,兩只腳踩住我們平時坐著乘涼的榆木樹樁,把鋸齒對準(zhǔn)樹樁中間,來回用勁地拽開來。“咔嚓咔嚓——”鋸齒很快吃進木頭里面,細碎的鋸末順著鋸口流出來。我知道爹用一只手拉著鋸,我坐到他的對面,坐到地上,幫他拉鋸,看著爹。爹也不看我,低垂的眼皮眨也不眨一下,身子也不動彈,仿佛不是在鋸木頭,仿佛在睡覺。睡夢中來回地拉動著胳膊,仿佛胳膊也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另外一種運動的東西。“媽——”我想看見媽媽是什么狀態(tài)。“媽——”我想媽媽在干什么。媽媽在屋子里把箱子打開,拿出來那些東西:那身照相穿的嶄新的紅衣服,那頂紅帽子那個紅披肩還有那雙紅靴子。對著墻上比畫著,原來墻上有鏡子,現(xiàn)在沒有,叫姐姐搬到外面的窗臺上,沒完沒了地照啊照。媽媽還以為鏡子掛在墻上,對著墻壁比畫著那些東西。咔嚓咔嚓咔嚓。“她就要離開我了。”咔嚓咔嚓咔嚓。“養(yǎng)了20年的姑娘就要離開我們倆了。”我沒有進屋我知道她在屋里干什么說什么……
“媽——”姐姐又在喊著媽媽。她那只干巴巴的辮子,一次梳得比一次高,已經(jīng)像插在頭頂上的一棵蔥。“媽媽媽——”媽媽離開那面沒有鏡子的墻壁。“媽媽媽——”姐姐扭動著身子。“不用你。”她終于推開馬軍。咔嚓咔嚓咔嚓。“連頭都梳不好!”姐姐說。“怎么梳不好?”馬軍說。他們倆映在鏡子里的臉顯得異乎尋常地緊張,再不是他們嘰嘰嘎嘎的時候。
“愿意干不干?”姐姐說。
“你說的。”馬軍說。
“對,我說的。”姐姐說。
“你自己不會梳。”馬軍說。
“我不去了。”姐姐搖著頭。
“你說什么?”馬軍說。
“我本來就不想去。”姐姐說。
“你再說一遍!”馬軍說。
“不想去!”姐姐說。
“我的耳環(huán)哪?”馬軍突然想起來。撩開姐姐的頭發(fā),耳朵上沒有那兩條魚。“耳環(huán)哪?”他驚叫道,用力拽住姐姐的頭發(fā)。
“撒開!”姐姐被拽疼了頭發(fā)。“撒開呀!”她翹起嘴角掙脫開來。“給你。”從兜里掏出來已經(jīng)死去的魚,在手里掂上掂下,他也沒有要。“媽媽——”姐姐收起來魚,抱起來鏡子,又跑回屋里去。
“20年了。”媽媽說。
爹停下鋸,他把樹樁鋸成三段。中間一段有十公分厚,還帶著樹皮,但是上下兩個截面上都是嶄新的鋸口。爹拿著它去屋里給姐姐看,告訴她用的時候用刨子刨一刨,刨出來新茬兒。“這樣就成菜墩了。”爹吹掉上面的一層鋸末。“行!”媽媽看也沒有看替姐姐說行。“就可以在上面切菜了。”爹等著姐姐親口答應(yīng)。姐姐沒有答應(yīng),她扎開胳膊等著媽媽往身上穿衣服。爹也沒有再等她說話,拎著菜墩出來。“找個釘子。”爹對我說。我找到釘子按他說的把釘子從樹皮上釘進去一半,再彎過來另一半,做成一個掛鉤兒,爹找到一截麻繩,拴到掛鉤上。“這就可以拎著走了。”爹拎著麻繩拎起菜墩,在手里掂了幾掂,在對自己說著話。endprint
姐姐穿上那身照相穿的紅衣服,戴上那頂又紅又亮的紅帽子,穿上那雙又紅又軟的皮靴子,披上那塊紅通通的毛披肩。這些通紅東西讓我和爹感到那么耀眼那么陌生,離我和爹有十萬八千里,就好像姐姐的臉離那頂紅色的帽子有十萬八千里,就好像姐姐本身離紅色新衣服離紅色的皮靴子離紅色的毛披肩十萬八千里。姐姐并不感到離我們離她自己身上東西那么遠,她朝我們走過來。我躲開她。爹也往后退一步。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話,看著媽媽來到爹跟前,看到他們倆并排站住,爹低下頭,用一只好手扶住打上石膏的胳膊,手指頭上還拎著那個菜墩,菜墩當(dāng)啷在腿下面。
“爹——”姐姐喊道。“我把窗戶糊好了。”她告訴爹。
“好好。”爹點著頭,就像欠著姐姐什么東西。
“媽——”姐姐看著媽媽。“媽媽——”她不知道該告訴媽媽什么,“嗚嗚嗚——”她沖著媽媽哭起來。
媽媽也抹起來眼淚,
“好了。”爹說。
“你得聽話!”媽媽哭著說。
“嗯嗯。”姐姐答應(yīng)著。
“你得早起床。”媽媽哭著說。
“嗯嗯。”姐姐答應(yīng)著。
“你不能再鬧騰。”媽媽哭著說。
“嗯嗯。”姐姐答應(yīng)著。
“行了。”爹說。
“你不是小孩啦!”媽媽沒有再說下去,姐姐扎進媽媽懷里,嗚嗚地大哭起來。
“行了!”爹喊道。
“爹——”姐姐抬起頭,“爹——”她轉(zhuǎn)身要投入爹的懷里,爹退一步,“爹——”她也往前邁一步。
“哭什么哭。”馬軍跑到爹前面,截住她。
“用不著你管!”姐姐說。
“不能這么說話。”媽媽說。
“媽——”姐姐又要投入媽媽懷里。“爹——你的胳膊還沒好哪?”又要投回到爹的懷抱。“還弄丟了我們家一匹馬哪!”又想起來丟一匹馬的事情。
“上車!”爹去拽姐姐胳膊。
“別動!”馬軍截住爹的手。他的口氣像跟我們家不認識一樣蠻橫起來,絲毫也不掩飾自己不滿的情緒。
“你要干什么?”爹問他。
“給我!”馬軍拽過去姐姐。
“撒開!”我說。
“媽——”姐姐伸過去手,拽住媽媽。
“躲開!”爹用手里拎著的菜墩推開我。
我不再管他們。馬軍拽著姐姐,姐姐拽著媽媽,跟在爹身后來到康拜因下面。爹閃開身,讓馬軍拽著她們倆順著通向上面的鐵梯子爬上去。她們倆好像沒有了主見的機器,木然地蹬上第一個梯階,在上面站住待了半天,才蹬第二個梯階,又在第二個梯階上站半天,才蹬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才蹬到上面,分別坐到上面的兩個布包上,兩雙眼睛直愣愣看著對方,嘴唇抖擻半天,好像不會說話,然后慢慢地抬起頭,嘴唇不再抖動,緊緊地抿起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靜下來,越來越陌生下來,好像不是姐姐,好像不是媽媽,好像是另外兩個人,不是媽媽的什么人,不是姐姐什么人。媽媽目光回到爹和我身上,姐姐沒有回來,她看著遠處的山脈,看著與我們?nèi)齻€人沒有關(guān)系的地方,看著與馬軍和另外的一家人有關(guān)系的地方。
“你不用去了。”爹沒有讓我爬上去,他把我?guī)У椒亢蟮男髾诟埃钢瞧ヱR說它離不開人,說它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下崽,它臥在稻草窩里,不停地喘氣,好像它只剩下喘息的氣力,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
我本來也不想去,我知道糧庫那邊的人正敲鑼打鼓等著他們。
“我想問一句話。”我說。
“什么話?”爹說。
“她說她再也不去啦!”我說。
“她說了嗎?”爹愣了一下。
“那她干嗎還要去?”我說。
“我不知道。”爹什么都不知道。
“爹——”姐姐又下來,又站到了康拜因的梯子中間。她的頭發(fā)還是沒有梳好,還是那樣散開著,遮住臉又離開臉。“爹——”姐姐由于冷靜下來,呼喊聲變得陌生。
“還不上車!”馬軍低頭跑過來,他正好和往回走的爹撞一個滿懷。“哎唷——”爹捂住胳膊彎下腰待了一會兒,才往那邊走去,腰卻沒有直起來。
“你不會慢點兒。”姐姐看到了。
“你快開車吧。”媽媽站到上面的駕駛樓門口。
“戴上耳環(huán)。”馬軍跑上去,打開玻璃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命令道。
“戴上。”媽媽說。姐姐張開手,媽媽拿出來手心里兩條魚。馬軍撩起來姐姐頭發(fā),兩只耳朵上面兩個窟窿眼兒,掛上去兩條金子做的魚。魚又逛蕩起來。
“趕快上車!”馬軍看到兩條魚逛蕩起來,命令爹趕快上去。爹朝路上揮著手。馬軍發(fā)動了發(fā)動機,機車聲音大起來,大得只能看見媽媽姐姐讓爹上去的手勢,只能看見爹挎著胳膊,手里當(dāng)啷著的菜墩不時打著兩條腿,踉踉蹌蹌登上康拜因高高的梯子。
這是我看見他們家最快樂的情景:三楊和莊永霞肩挨著肩站在房后的院子里,院子里清除了雜草,鋪上了風(fēng)化石,風(fēng)化的碎石又黃又新鮮。隔著那條大道,大肚子楊香躺在玉米樓上,她已經(jīng)像那匹馬一樣,不能動彈。她不像那匹馬沒有一點兒力氣。她興奮地從門口伸出來腦袋,興奮地向著這邊張望。他們家三個人,三楊莊永霞楊香,都在等著國順?biāo)⑼曜詈笠凰⒆佑推幔麠澐孔泳托嫱瓿桑悍宽斏仙恢S色的茅草,墻上抹上去的泥也是淡黃色的,窗戶框刷上去綠色的油漆,還有鑲上去的嶄新的玻璃,亮晶晶的,跟空氣沒有一點隔閡,可以直接看見里面已經(jīng)用白灰刷好的墻壁,雪白的墻壁反射出來雪白的亮光。
“還沒有完!”楊香不斷地說。
“就剩下一點兒。”莊永霞告訴她。
“快一點刷呀!”楊香說。
“快一點刷!”莊永霞說。
她們的話隔著大道相互傳遞著。
“快點刷吧!”三楊也說。
“快點刷凈出檁子。”國順說。他側(cè)著身子站在長條板凳上,手舉著刷子,刷子沿著墻壁和木頭接觸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刷子平行地提上去,他們家的房子就完全是嶄新的了。他們都在等著最后這一刷子沿著窗戶框慢慢地提上去。“還不刷完!”楊香再也等不下去,她用兩只手撐住玉米樓的門檻。“我要下去!”揚起身子朝著這邊喊叫著,“我要看新房子去!”她迫切地要求道。莊永霞聽見她迫切的喊聲,回過頭看見她懸在玉米樓門檻上,像要摔下來巨大的東西,又圓又大的大東西。“你別動!”她奔跑起來,跑過排水溝,跑過那條大道,寬大的身子像一只臃腫的大鵝,左搖右晃地跑過去,跑上玉米樓上,抱起來楊香,陪著她坐在門檻上。“我們在這兒看。”就像抱起自己的孩子,讓她的頭靠到自己的肩膀上,兩張臉挨在一起,兩張黢黑的面孔挨在一起。楊香的面孔上生著一層蝴蝶斑,莊永霞的面孔上完全是曬出來的那種黑顏色。endprint
“還不把炮仗舉起來!”莊永霞喊道。
“馬上就舉。”三楊繞過墻角,到木板堆里找半天,才把一根木桿舉起來,木桿頭上纏上去紅色的炮仗,長長的一串,一直耷拉到地上。“我看不見。”楊香掙扎著,抓住莊永霞的肩膀,轉(zhuǎn)過頭朝著正對玉米樓的方向用勁地張望,碩大的肚子又高又鼓,比她的身子還要高還要寬,頂在莊永霞的臉上。莊永霞托著她,托著那個巨大的東西,那個嗷嗷待哺的東西。她們?nèi)齻€人的重量壓在玉米樓上,所有的木榫發(fā)出吱吱咔咔的松動聲。“舉高一點兒。”莊永霞說。“看見了嗎?”她問楊香。“再高一點兒。”楊香說。“再高一點兒。”莊永霞說。她們的聲音像從缸里發(fā)出來,又沉又悶,從他們家的另一邊傳過來,在菜地和新房子周圍不間斷地回響著。那匹馬閉著眼睛,它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喘息上。喘息聲像康拜因的發(fā)動機,又沉又悶。又沉又悶的康拜因轉(zhuǎn)過風(fēng)化石道路前面的山嶺。媽媽和姐姐,她們像我看見過的情景那樣,看著不同的兩個方向。“爹——”姐姐喊道。“媽——爹在哪呢?”媽媽跟著她滿車尋找起爹來。“嗚——”馬軍拉響汽笛,追趕著前面飛奔的車輪,“嗚嗚嗚——”前面的汽笛響起來。“噼噼啪啪——”炮仗響起來,紅色炮紙飛揚起來,還有他們家歡樂的笑聲飛揚起來。
爹無聲無息地回來,就像一只貓那樣無聲無息地回來。從上下兩道畜欄中間鉆過來,來到我身邊。我看著三楊他們家,他們家歡樂的聲音對爹一點也沒有影響,也沒有跟我說話,爹就蹲下身,把耷拉到地上的馬尾巴掀起來,那里面流出來生產(chǎn)前的白色黏液。我說就這一兩天就要生了,這也是爹送他們走時候說過的話。爹現(xiàn)在沒有表態(tài),他又站起來,摸一摸馬的肚子。她們一直坐在康拜因上面,爹沒有坐上面,他站在梯子上,半途中跳下來。馬軍沒有停車讓他上去,他把爹扔在半途中,開大馬力往糧庫奔去。
“你媽送她過去。”爹說。
“你沒有送她過去。”我想說但沒有說。
“我得回來照顧馬。”爹自己說出來回來的原因。
我們離開馬,離開馬圈,回到屋子里。爹沒有待住,挎著胳膊從屋里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里,摘下掛在墻上的鞭子,抻一抻鞭梢兒,踒一踒鞭桿兒,又把鞭子掛到墻上,又摘下掛在墻上的一件衣服。“提燈哪?”爹放下衣服想起提燈。“提燈?”我沒有想起提燈。“噢——”爹想起來,他到外屋把提燈提到屋里,提燈好久沒有用,燈罩上沾著厚厚的塵土,還有油煙膩在上面。“你去找塊布。”爹讓我找布。我把一塊濕布遞給他。“要干的。”爹坐到炕沿上。我又給他一塊干布。爹倚在墻壁上,墻壁中間的窗臺上點亮了油燈,爹對著燈光準(zhǔn)備用他那只好手擦燈罩。“我來擦。”我看他一只手擦燈罩,打算接過來擦。“不用你。”他沒有答應(yīng),自己把膝蓋抬起來,頂住提燈的底部,把燈罩取下來,拿著燈罩舉到眼前,往里面吹著哈氣,然后用兩只膝蓋加住,手伸進去,用干布在里面擰來擰去,擰得干布上沾滿油膩膩的污垢,又往外面吹哈氣,再用干布擦外面,燈罩兩面都擦干凈,馬上反射出來亮光。爹用一只手舉起燈架,把提燈放到耳朵旁邊搖晃幾下,沒有聽到里面燈油發(fā)出來咣嘰咣嘰的晃蕩聲,說明油用光了。我把放在油燈旁邊的煤油瓶順手遞給爹。“不用。”爹還是不用我?guī)兔ΓC下頭自己用牙咬住塞在瓶口上的棉花塞兒,用勁兒往起一拔,瓶里的煤油濺出來,濺爹一嘴,爹用勁地吐兩口,把瓶嘴對準(zhǔn)提燈底座上打開的圓口,煤油咣嘰咣嘰地流進去,流滿了才合上蓋,才把燈捻兒擰大。我劃著火柴去點燈,爹沒有阻攔,他扣上擦亮的燈罩,燈光馬上聚攏在一起,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咱們走!”爹提著提燈往屋外走,我們被燈光映出來兩個一高一矮、兩個寬寬的身影,跟著我們從里屋移動到外屋,又移動到院子里,落進黑洞洞的夜幕里,再沒有了蹤跡。等我們走到房后頭,消失的蹤跡又出現(xiàn)在房山墻上,又轉(zhuǎn)移到房后的榆樹干上,從一棵樹干轉(zhuǎn)移到另一棵樹干上,直到我們走到馬廄跟前,我們的身影才固定下來。爹把提燈掛到順著馬廄房頂上延伸出來的椽木上,燈光打到墻上,折回來照亮山墻對面的草垛,那匹馬臥在草垛后面喘息著,喘息聲異常的清晰,呼哧呼哧,就像它的兩個鼻孔不夠用,還有更大的氣息憋在身體里喘不出來。
我們轉(zhuǎn)到草垛下面,從馬廄椽木上射過來的燈光落到躺在稻草上的馬身上。馬的肚子像一堆土一樣高,一樣突出出來。“你來摸摸。”爹讓我和他一樣把手放到馬的肚子上。“是不是有東西在里面踢蹬?”爹問我。“我沒感到有東西在里面踢蹬。”我說。“駕駕——”爹知道沒用,還是拍拍它的肚子,還是想讓它站起來,讓它自己回到馬廄里面。它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就在這里。”爹說。“就在這里下崽!”我說。“不下雨沒有事。”爹仰頭看一看夜空,我也跟著朝天上望去,夜空里布滿星星,沒有下雨的跡象。“我們不能離開了。”爹說著躺到旁邊的草垛上,我也躺下去。我們聽著馬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沒有別的聲音,只有這種聲音,“咚咚咚——”喘息聲中響起來一陣腳步聲,從我們躺的草垛跟前跑過去,跑到房子前面停下來,傳過來一陣敲門聲,跟著又傳過來進門聲,又是出來的關(guān)門聲,又是跑回來的腳步聲,漸漸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咚咚咚地停在我們躺著的地方,黑黢黢地變成一個麻袋,杵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們看清楚是三楊,他背朝著光,看不見他的臉,他的影子落到我們頭頂上。“有人嗎?”三楊看不到我們,他朝著空蕩蕩的馬圈里喊。“咔咔——”爹咳嗽了一聲。“噢——”三楊嚇了一跳,我沒看見你們,他低下頭才看見我們躺的地方。我們仰著臉看見他低著頭,兩只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兩只馬眼。“給我馬用一用。”三楊急促地說。“楊香快生了得送醫(yī)院去。”三楊急促地跺著腳,腳在我們頭跟前跺著。“你看看能套嗎?”爹坐起來,指一指身邊的馬。“它也快生了!”爹說。“那可不一樣!”三楊說。“我沒有說一樣,我是說它不能用。”爹糾正道。“還有一匹馬!”三楊說起另一匹馬。“那一匹馬在哪兒?”爹笑著問他。“噢——我都忘了。”三楊這才想起來那匹馬叫他們給弄丟了,他轉(zhuǎn)身往回跑去。“套你們家的奶牛去吧!”爹沖著他喊一聲。“對!套我們家的奶牛去!”三楊答應(yīng)著,跑得更快了。endprint
“不礙事不礙事。”莊永霞把楊香四處亂抓的手拿下來,放到自己懷里。“疼!”楊香疼得渾身打著哆嗦,她出了滿頭汗,頭發(fā)汗淋淋的。“還要帶什么?”國順抱著兩床被子停在梯子上,半截身子露在玉米樓敞開的兩扇門上面。“還有……”楊香咬住嘴唇,從莊永霞懷里抽出手,伸到枕頭下面。“我來拿。”莊永霞把她的頭往旁邊挪一挪,看到枕頭下面壓著一摞接生用的碎布,有舊汗衫有舊被里還有舊棉褲里子,都已經(jīng)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疼!”楊香又疼起來,疼得她直翻動眼睛。“國順——”她把手伸向門口,手指頭來回地勾動著。“我在這兒。”國順騰出來一只手去抓她伸過來的手指。“你們別拉手!”莊永霞抱起來她,“你們拉手我沒法把她抱下去。”她回過頭說。“我撒手了。”國順收回手,退到梯子下面,退到黑洞洞的院子里。奶牛已經(jīng)站在車轅中間,嘴里面還嚼著稻草,“咔嚓咔嚓——”發(fā)出來嚼草的聲音。國順沖著這個聲音走過去,把被子扔到黑黢黢的車板上,自己爬上去,把亂成一堆的被子鋪平。“奶牛跑起來車會逛蕩的,逛蕩起來她會受不了!”國順想著這個道理爬下來,把奶牛牽出車轅,牽到倉房下,只身進到倉房里找兜住它的肚帶,里面黑咕隆咚,他憑著感覺,伸手朝著空蕩蕩的房梁上摸索,沒有摸到肚帶,頭撞到耷拉下來的圓木上,撞得眼前直發(fā)亮,捂著頭又摸索一陣,才摸到肚帶,出來把牛牽回來,用肚帶把它拴到兩個車轅的皮扣里,聽到咚咚的腳步聲從身后跑過去,跑向玉米樓,木梯上響起腳步聲。“爹爹爹——”楊香看見了門口出現(xiàn)的三楊。“噢噢噢——”三楊答應(yīng)著,往里面伸進頭。“幫我一把。”莊永霞讓開身子。“噢噢噢——”三楊抱住兩條腿。他們倆一起把楊香抱出來,梯子咔吱咔吱地響起來,好像要斷了。“國順你干嗎哪?”莊永霞喊道。她在上一個梯蹬上,三楊在下一個梯蹬上,楊香橫在兩個人中間。“我來了。”國順跑過去。狗跳下窗臺,跟著他跑過去。“國順呀!”楊香從梯子上伸下手去。“我在這兒。”國順攥住她的手,隨著她往下移動。“噢——”楊香喘一口氣,不再叫喚,“哼哼——”她開始哼哼。“嗚嗚——”狗在不住地嗚嗚,像是在替她哼哼,還有梯子吱吱咔咔替她哼哼。他們慢慢地移到梯子下面,變成了黑黢黢一片,黑暗中突出來兩個人繼續(xù)往前移動的頭,還有兩個人之間高高鼓起來的大肚子,兩個人好像抬著裝滿糧食鼓鼓囊囊的麻袋。梯子不再吱吱咔咔,狗繼續(xù)嗚嗚地跟著他們來到牛車跟前。“這么咯!”楊香躺到車板上。國順跑回屋,給她加上一床被子。“哼哼——”楊香又哼哼起來。“駕——”三楊朝奶牛身上搗下去一拳。“楊香楊香——”國順蹲在車上,沖著黑糊糊的一大堆喊道,除了喊她他不知道該干什么。“沒有事沒有事……”莊永霞沒有喊她,給她擦著頭上滲出來的汗。奶牛車逛逛蕩蕩地上到風(fēng)化石道上,朝著黑暗中的舊禮堂方向走去,到禮堂院子前面黢黑的松樹跟前,拐上一條大道,后面的狗跑上來,跑過奶牛車,停在牛前面,沖著它旺旺地叫喚,車停下來。“爹——”楊香又喊起來三楊。沒有三楊的回答。“爹——”國順幫著喊一聲。“老三——”莊永霞也幫著接著喊同一個人,都沒有得到回答。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他們需要的那個人,原以為他在前面牽著奶牛,不知道一直是奶牛拉著他們走,并沒有人牽引它,它自己順著道往前走。“爹呀——”楊香不甘心起來,“汪汪汪——”狗一直在下面幫著叫喚,都沒有效果。“你下去趕牛吧!”莊永霞不再等待。“別讓她逛蕩。”國順跳下車。“走吧!”莊永霞說。“駕——”國順趕起來車。“爹啊——”楊香仍舊不甘心。“汪汪——”狗跳上來。“爹啊——”“汪汪——”兩種不甘的聲音間或替換著叫喚,沒有什么差別,喊著同一個人。爹啊——汪!爹啊——汪!它們喚醒了沉睡的大地,黎明的曙光籠罩了崇山峻嶺。奶牛車翻山越嶺,黎明時分出現(xiàn)在糧庫的大街上。街面上張貼著婚慶的喜字,沿街扛著桌椅板凳的人們,沒有人看見一輛奶牛車地逛逛蕩蕩駛過來,上面落上一層露水,濕漉漉的,好像冒出來的汗。“我也會像楊香那樣,媽——”姐姐看見懷孕的楊香。“我也會像那匹馬那樣,媽——”姐姐看到那匹懷孕的母馬。媽媽往她頭上扎滿紅色的稠花,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奶牛車駛向一排白色的平房,停在綠色的鐵柵欄門前。門衛(wèi)走出門房,看到孕婦濕漉漉的頭,看到兩個面目骯臟的人,沖他張著嘴,他便為他們打開鐵門。國順在走廊的水泥地上鋪上被子,他們把孕婦抬到寂靜的走廊里。“我想喝水。”楊香躺下來瞅著門衛(wèi)說。門衛(wèi)給她拿來茶缸子和水壺。“咕咚咕咚——”楊香連續(xù)喝下去兩缸子水,肚子又大了一些。“啊——”楊香睜大眼睛,張大嘴,眼神空洞又恐懼。“你們帶錢來沒有?”門衛(wèi)指著孕婦問。“帶了。”莊永霞從懷里掏出錢遞給他。“不用給我給醫(yī)生。”門衛(wèi)推開錢告訴他們。“醫(yī)生醫(yī)生……”莊永霞連連地喊著醫(yī)生,四下里張望。“在那兒在那兒……”門衛(wèi)用手指向?qū)懼鴭D產(chǎn)科的木板牌。莊永霞朝著木板牌跑過去,守在婦產(chǎn)科門口。
走廊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人,一邊走一邊穿上白大褂。白大褂上散發(fā)著濃重的藥水味兒。“給你錢!”莊永霞抓著一位女醫(yī)生的胳膊,順勢把錢塞到女醫(yī)生的立兜里。“干什么!”女醫(yī)生的臉憤怒起來。“錢!”莊永霞趴她耳朵上說一聲。“孕婦在哪里?”女醫(yī)生摸摸兜里的錢,口氣嚴(yán)肅起來。“在那兒在那兒……”莊永霞拉著她跑到楊香那里。他們?nèi)齻€人抬起她,抬進婦產(chǎn)科,放到門后一張皮革床墊上,床墊上沾著紫色的藥水和血紅的污跡。女醫(yī)生撩開楊香扣不上扣子的衣服,把冰涼聽診器放到亮晶晶的肚皮上。“涼!”楊香立刻瞪大恐懼的眼睛。“你們出去。”女醫(yī)生聽完后讓莊永霞和國順出去。“什么時候生?”莊永霞問。“馬上就生,出去!”女醫(yī)生往外推他們。“別離開我——媽!”楊香朝著門口伸過來雙手。“我們就在門外面。”莊永霞伸進來一下頭。“砰——”門被關(guān)到臉上。“我有點兒害怕!”國順盯著莊永霞撞疼的大臉龐,臉龐上流下來頭發(fā)上融化開來的露水。“你快有兒子了。”莊永霞喜悅起來。“是嗎?”國順的眼睛在露水里面眨動。“多好!”莊永霞笑起來。“我不知道。”國順說。“多好啊!”莊永霞摸一摸他的衣服。“一會兒你就看見了。”莊永霞攥住他的手。“一會兒……”國順沒有掙脫。“你該高興!”莊永霞搖晃著他。“我也高興!”她就像看到自己隔代孫子,“也是我的孫子,”她真的說出來,“是吧是吧……”并且蹦起來望著他。“我我我……”國順哽咽地說這么一個字,像是問她,又像是強調(diào)與她沒有關(guān)系。“是是是……”最后還是硬邦邦地承認道,沒有她順順當(dāng)當(dāng)說出來一串話時酸疼又喜悅的表情。endprint
媽這是你留給我的東西叫我弄丟了。我現(xiàn)在用得上它的時候它沒有了。墻上剩下空蕩蕩的一個洞。你讓它保佑你去吧。你臨死的時候一只胳膊還伸向它讓它保佑我。它能夠保佑我什么我不需要它保佑我。我要是跟你們一樣也挺好的,我干嗎還要保佑哪!你身邊的地方給我留著吧,我愿意去到你身邊,你們多好又玩又樂,滿山遍野地跑來跑去。但是我現(xiàn)在還是祈禱它,雖然它丟了,但我還是想讓它不管它在什么地方,想讓它保佑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保佑他一出生就住進新房子里。媽你沒有看到新房子,沒有住進新房子。我知道你的地方比新房子還要好,那是早晚都得去的地方我不去想了。我還得想眼前的事情,眼前的新房子叫我高興,眼前的楊香我不知道怎么說,我也沒有跟你說,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她。我沒有跟她去,沒有在奶牛車旁邊陪著她,她需要我,我是她爹,是她肚子里那個孩子的姥爺。我看見那輛奶牛車穿過盤山公路。我看見奶牛車停在醫(yī)院門口。我知道那只狗進不去,媽你說過它是通向你的東西,是通向佛的東西,佛是什么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我總覺得它什么也不是,就像一件東西一樣,只不過誰也看不到的一件東西,所以就相信誰也看不見的東西。但我還是愿意聽你的,我一直不相信但我聽你的。它能夠保佑她就不用我管了,就與我沒有關(guān)系了。我現(xiàn)在愿意相信,相信它就與我沒有關(guān)系了,是它的事情了,是它保佑的事情,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還是不愿意聽到那一聲啼哭,那一聲啼哭叫整整等待十個月的女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忘掉,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會叫國順這個我不喜歡的小子激動萬分。還有莊永霞,這個女人是我更不知道該怎么說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到我身邊來的。楊香是那樣自然地喊她媽,我聽比喊我爹還要樂意。什么爹呀媽呀!喊出來一聽就知道真的假的。她會怎么樣?她會把孩子抱起來,用她那張又大又厚的嘴唇親他,把他抱在懷里當(dāng)成自己的孫子。媽!我還是點上了香,我看見香火裊裊升起,一共三炷。兩邊的兩炷長,中間的一炷短。它怎么也升不起來,這在香譜上怎么講來著,我都忘了!我記得三炷香要是都升起來就會大吉大利,就會有吉光出現(xiàn)。現(xiàn)在不會有吉光出現(xiàn),現(xiàn)在沒有能夠替我擔(dān)心的東西了,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個洞!我還是當(dāng)它在洞里,當(dāng)它沒有丟!要是沒有它它也不會丟!媽是你讓有它的,它丟了你也不管也不給我出主意。干嗎要有這玩意!它丟了又讓我害怕讓我提心掉膽!到底是有好還是沒有好我也說不清楚!我就知道它能夠替我擔(dān)心,好壞是它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它有用的時候,我就當(dāng)它還在洞里頭,還在閃閃發(fā)光!媽你還說你身邊有一小塊地方!嚇唬我,我倒不怕,我是鬧心!你整得這玩意還丟不得扔不得,讓人偷走了怎么算!是不是偷走了我的運氣?我剛有一點運氣就偷走了那可不行!真讓我鬧心!我就當(dāng)它在里頭閃閃發(fā)光!你還說你身邊身邊有一塊地方!更讓我鬧心!你干嗎要給我這東西?媽!我就當(dāng)它在里頭閃閃發(fā)光!中間的那柱怎么也升不起來!它會保佑他們嗎?我知道現(xiàn)在不準(zhǔn)了。它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管了,我就是感到要是沒有東西替我擔(dān)心,替我心安理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然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心安理得,我都會有話說。會不會臍帶纏在脖子上,憋住臉色不好看。可是小孩生出來都不好看,都皺皺巴巴像要死去了的樣子,我不愿意看到。我就當(dāng)它在里頭閃閃發(fā)光,它就在里頭閃閃發(fā)光!
馬流了一上午白色的黏液,用水擦了好幾遍還是不見起色。我得伸進去看看,爹沒有再等,他把手順著流出黏液的地方伸進去,半截胳膊也跟著伸進去,半截身體趴到馬的肚子上面,眼睛朝著我,卻不看著我。我蹲下去,蹲到馬的腦袋旁邊,正對著爹浮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的臉,臉上的表情也在幫助他用勁兒,眨動的眼睛已經(jīng)不在我身上,是在看手上摸到的東西上,是長到手指上去了。馬的腦袋抬不起來,眼睛半睜半閉,沒有半點兒生氣。從黑色的鼻孔里邊噴出來的氣息噴到我的手上,我還能夠感到它還活著,僅此而已。“不行!”爹待一會兒,才把胳膊拽出來,胳膊上粘滿白色的黏液,爹到草上擦著黏液,把草都擦濕了,粘在一起。“你試試。”爹讓我到他剛才的位置上,像他那樣伸進去胳膊。里面熱乎乎的,熱得有些燙手,還有些帶刺兒的東西像無數(shù)條小魚咬噬著胳膊。“有一塊硬東西,是馬的蹄子。”我判斷道。“那樣更不好。”爹從草堆跟前轉(zhuǎn)過身,皺緊眉頭,臉陰沉得像這會兒的天氣。“要是摸到腦袋才會順利生下來。”爹邊說邊往往菜地那邊走去,菜地叫霜打得暗淡無光,光禿禿的。爹站在西紅柿秧中間,茫然四顧,不知道該干什么,不知道該找誰。“爹——”我喊他。“我們不能看著它憋在里面。”我說。馬在我的說話聲里用勁兒抬一下頭,好像聽到我說的話,身子跟著也動一下,把周圍的草弄響了一下。我看見我們家住的簡易房,看見房前大片翻過來的麥地,看著他們家嶄新的平房,一切都寂靜無聲,就像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停止了在時間里所有的功能,我們也都停止了,也都缺少了動力。天空陰霾得看不見太陽升起的位置,濃厚的云彩仿佛要生出草來,毛茸茸地倒掛在天上,就要變成雪變成霜的草。爹轉(zhuǎn)過身,那只變得發(fā)黑的石膏胳膊挎在身上,已經(jīng)不那么扎眼,已經(jīng)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不行。”爹走到那排榆樹下面,樹上的葉子都已經(jīng)落光,光禿禿的枝椏間,掛著干柴棍兒搭成的窩,窩里還沒有住進去任何一種鳥兒。“不行!”爹邊走邊說的話就是這么兩個字,越說口氣越堅定,臉上也顯現(xiàn)出堅定的表情。爹堅定地走過畜欄,走在房山下面的小道上,消失在墻腳后面。我守著馬,守在無計可施的馬跟前,馬側(cè)著身,鼓起的肚子像盛滿水的膠皮囊,忽悠忽悠上下起伏著。爹又從那個墻腳出現(xiàn),往前探著身子,比消失之前走得更快,一只胳膊離開身體,在一邊晃蕩著,手里多了一件東西,那是一把刀和一團纏成一圈的鐵絲,還有一把鉗子,好像是來修復(fù)馬圈的。但是那把刀又是干什么用的?不會用來剖開這個皮囊一樣起伏的肚皮吧。但是爹果然這么干了,遞給我鐵絲和鉗子,讓我把它的四肢捆住。“非得這么干不可!”爹吐出來嘴里的半截?zé)煛!耙遣贿@么干它們倆都得完蛋。”他說的是兩匹馬,一大一小,小的在大的肚子里。我知道這么干的原因,也就沒有再說話,把它的四肢兩個一組地捆在一起。“你再把它的腦袋蒙住。”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遞給我。我用衣服蒙住馬的頭。我在春天里干過一次,是用來對付急得嗷嗷叫的那匹母馬的,為的是不讓它看見另一匹母馬和公馬交配。現(xiàn)在它們中間嗷嗷叫的一匹還是為了這個消失不見了,攔也攔不住,另一匹也是為了這個躺在草堆里奄奄一息,它們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消失不見了。我曾經(jīng)看見姐姐為一匹馬消失變成焦急萬分,我也那樣焦急萬分過。現(xiàn)在我不會焦急,我知道一個人同樣的心情只能有一次,下一次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任何事情都是這樣。我按照爹說的那樣做完。爹僅穿著一件腈綸棉襯衣,把刀尖兒順著馬的腹部慢慢地往下滑動,最后停在它的大腿根上,刀開始顫動,是他握著刀把的手在顫動。“我一只手用不上力氣。”爹說。“那我來。”我到爹跟前,我們換了一下位置,爹到馬的腦袋前面,曲下膝蓋壓住馬的腦袋。“你知道,”他對我說,“有時候必須這么做。”爹以為我會像看到馬丟失的時候大喊大叫,我不會,而且再也不會,任何事情不能同樣來兩次。但是我還是覺得眼前有些發(fā)暈,手也在不斷地哆嗦!是刀刃發(fā)出來的青晃晃的光亮晃我的眼睛的結(jié)果。刀一定是爹在屋子里剛剛磨過,還帶著磨石的水跡。“你還等什么?”爹壓低著聲音問我。“我沒有等。”我看看爹,沒有動手。“我來!”爹又躥過來。“你什么也干不來了!”他伸過手讓我把刀還給他。我剛要這么做。我剛要承認想的和做的是兩碼事。爹已經(jīng)攥住我的手,我手里攥著刀,爹用力壓下去。“別動別動……”爹邊用勁兒邊對我說。馬開始叫喚,開始用腦袋往鋪著褥草的地上砸下去,裹在腦袋上的衣服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又癟下去。這些動作做得并不強烈。它似乎已經(jīng)知道必然要這么做,必然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只是在無力地抵抗著剖開肚皮的劇烈的疼痛,疼痛也不能叫它變得多么強烈。漸漸有一條口子出現(xiàn),沒有多少血流出來,有一層白色的黏膜,亮晶晶的,那匹灰色的小馬裹在黏膜里面,四肢和頭都團在胸前。“把它剖開!”爹讓我剖開黏膜。我不再猶豫,照著爹說的豁開黏膜,小馬馬上從胸前伸出頭,濕淋淋的脖頸即柔軟又修長,緊閉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來。這是一雙初醒人世的眼睛,無比的巨大,無比的明亮,眨來眨去,像透明的玻璃做的,沒有絲毫的雜質(zhì),像純潔的天空。它很快從白色的黏膜中站起來,四肢也是濕淋淋的,顫顫巍巍地邁出去第一步,像踩在冰面上一樣。它還不會邁步,不是前腿跪下去,就是后腿跪下去。但是馬上又都站起來,不是前腿就是后腿,還不會一起站立。爹把衣服從馬頭上解下來,抱起它的腦袋,讓它看一看降生下來的小馬,它出了一身汗,只睜了一下眼睛就咽了氣。“它死了!”爹放下腦袋,它剛剛癟下去的肚子流出來了全身的血液,把身下的褥草浸泡透,又浸泡到地里邊。它躺在那里顯得十分的舒展,像情愿用盡渾身的力氣長眠不醒。我們看著它沒有話說,因為它心甘情愿。那匹剛剛出世的小馬已經(jīng)在蹣跚學(xué)步,渾身上下帶著從這匹死去的母馬身上獲得的力氣,帶著獲得的那些動作。它還不知道母馬已經(jīng)死去。就像我都不知道我還有這只胳膊一樣,爹抬一抬他的那只斷胳膊,比喻出來我正在想的意思。endprint
我們看見奶牛郎當(dāng)著兩排大奶頭,逛逛蕩蕩拉著車從風(fēng)化石大道上駛過來。莊永霞坐在車板上面,媽媽也坐在車板上面。車板上面堆放著閃著綠色綢花的被子,被子連頭帶腳把楊香團團圍住。國順應(yīng)該抱著那個剛剛出生的孩子,一邊趕著奶牛車,一邊抱著孩子。
有一個孩子降生了。有一匹馬降生了。有一個姑娘出嫁了。
我們都知道就是這么一回事。
他們誰也不說話。莊永霞沒有下車,她把被子給楊香掖好,給她在車上圍起來一個被窩。她什么也沒有抱,也沒有留給楊香什么東西。“爹!”國順停下車,沖著嶄新的房子喊道。三楊在舊房子里,跪在地上。“我一直為你們點著香,沖著空蕩蕩的墻上祈禱。”“媽!國順在喊我,就怨他把墻上那個替我擔(dān)心的東西弄丟的就怨他!現(xiàn)在他們回來了,那個孩子回來了。三炷香燒完了,最后一炷香比另外兩炷晚了半個小時。不怨我,是國順弄丟的怨也該怨他,我看見他們回來了。”三楊回過頭,看見國順陰沉著烏青的面孔進來,好像在心里埋怨他。狗從他的身后鉆進屋里。
“他死了,他一生下來就是死的。”
國順說。
“我把他放在醫(yī)院后山上的一棵松樹下面。”
國順說。
“我知道。”
三楊坐在地上,他覺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沒叫他埋土,那樣不好。他一出世連一口氣都沒呼吸到,干嗎還要埋到土里?”
莊永霞隨后跟進屋。
“我一直給你們燒香。”
三楊指著三堆香灰說。
“你們誰也不告訴我!”
楊香一個人躺在冰涼的車板上,她其實什么都感覺到了。
爹踩著新下的雪朝著他們家走過去。那排榆樹上掉下來一根樹枝,砸到爹的頭上。“呱呱叫的報喪的東西!”爹說。“呱呱叫的,”姐姐要是在會學(xué)著爹張大嘴,“不是報喪的東西!”她不會跟爹說一樣的話。那排樹上有烏鴉在陸陸續(xù)續(xù)往窩里飛進去。這些與牲口息息相關(guān)的飛禽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帶進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們用不用過去?”媽媽看著爹走過去。爹沒有說我們用不用過去。他的一只胳膊挎在胸前,另一只胳膊晃蕩著。雪地上踩出來的一行嶄新的腳印通向他們家門口。他們家正在搬家,正在抬著一口木頭箱子往屋里搬。院子里的雪掃得干干凈凈。
爹停在他們身后。
“三楊我告訴你,”爹說,他們抬著箱子停下來,聽著爹有板有眼地說話,“你們家搬到前面房子里去,我們住這里!”爹指著前面我們家的簡易房說。
“為什么?”莊永霞喊道。
“因為地基是我們家的,因為你們家弄丟了我們家一匹馬!一匹馬加上地基足足可以蓋兩幢房子。”爹說完轉(zhuǎn)身往回家的方向走過來。
他們呆呆地站在門口,像一排樹樁一樣。
“你跟他們家說什么?”媽媽喊著問道。
最后三楊終于氣急敗壞地跺著腳,把帶鎖頭的木箱用力往門檻上扔下去,箱子從中間裂開兩半,里面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你沒看到他們家什么都沒有剩下!”媽媽把看到的東西都喊了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