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徐則臣的小說,無論是之前的“京漂”系列、“花街”系列、“成長”系列,還是2014年出版的被認為是“70后一代心靈史”的長篇巨作《耶路撒冷》,構成其作品思想內核的始終是“到世界去”主題。文章從中國現當代文學“進城敘事”視角出發,試圖探究“到世界去”主題的文學史淵源;結合文本具體分析“到世界去”主題內蘊的主體盲目性和雙重同構性;最后,在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社會背景下,分析徐則臣小說中“火車”意象的多義性。
關鍵詞:到世界去 ?主題淵源 ?內蘊特征 ?意象表達
一、“到世界去”的主題淵源
2005年作家徐則臣憑借其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正式步入文壇,其后出版的小說有《跑步穿過中關村》《我們在北京相遇》《天上人間》等,因其塑造了一系列鮮活生動的“北漂”形象而一度贏得學術界的普遍關注。單就小說主題而言,他的成功顯然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文化因素。作者選擇從城鄉邊緣的小人物身上切入,窺一斑而知全豹,作品人物身上反映的種種矛盾掙扎與整個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多方利害沖突、思想意識變化構成同時共振的關系。筆者認為無論是被學術界普遍認可的“京漂”系列、“花街”系列、“成長”系列,還是2014年底出版的被認為是“70后一代心靈史”的長篇巨作《耶路撒冷》,從鄉村到城市、從邊緣到中心、從東方到西方,以至最后到達形而上的宗教思想境界,作者始終試圖探索人物在生活行進中所面臨的種種焦灼、苦痛和掙扎,構成其作品思想內核的始終是“到世界去”的主題。
在一定程度上,“到世界去”的思想內蘊與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的“進城敘事”潮流有某種聯系?,F代化社會中城市的定義是:“指具有工業生產中心、商業中心、金融中心、信息中心等多種經濟功能的經濟中心。”[1]從概念出發,現代城市首先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因此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城市開始于近代,伴隨其產生的“進城敘事”現象始于20世紀20年代,并在21世紀的今天仍然存在。其間經過兩次高峰,第一次高峰處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時局不穩導致農村經濟破敗,農民大眾為求得最基本的生存機會不得不背井離鄉涌入城市,以茅盾的《春蠶》為例。[2]第二次高峰處于改革開放以來,城鄉二元對立體制的松動,農民將希望進入城市的理想轉化為實際行動。高曉生的短篇小說《陳奐生上城》生動刻畫了農民初次進入城市時的欣喜和激動。如果說陳奐生進城帶有觀光式的興奮的話,那么之后路遙筆下的高加林和孫少平,當他們把逃離貧苦鄉村而邁向現代化城市作為理想而為之奮斗時,其間所忍受的心靈和肉體雙重煎熬,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第一次直面城鄉分離和對立的文學作品。
受城鄉二元對立思想的影響,徐則臣一方面沿襲了“進城敘事”著重表現邊緣人苦難生活的敘述模式。例如,剛出獄而后又入獄的敦煌、北京夢最終破滅的鄉村教師邊紅旗、被迫接受小說低俗修改的“我”、無家可歸屢次被趕出門的西夏、冒著危險辦假證的姑父、孤身背著大簍賣盜版碟的夏小容等。他們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層,為了獲得最基本的生存資源,獲得在城市的合法地位,住在破爛不堪的出租房里,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或從事其它危險的非法職業。另一方面,社會現代化的加速,使得原有涇渭分明的城鄉對立狀態逐漸消解。在這一社會背景下,原有的“進城敘事”顯示出了主題窄化的弊端。從“進城敘事”到“到世界去”,一方面弱化了地域之間的界限,實現了地域范圍上的延展擴大;另一方面,“世界”從一個名詞和形容詞變成了一個動詞,[3]著重描述人物在行進中的精神困境,實現了更高層面的精神世界的探尋。《耶路撒冷》主人公初平陽回鄉的目的是為到遙遠的耶路撒冷做資金準備。至于為什么要到耶路撒冷,主人公起初并沒有明確的認識,而是隨著小說情節的不斷深入,真相逐漸顯現出來,主人公終于意識到自己所執拗的“到世界去”(到耶路撒冷去),是為了獲得少時因同伴去世而長久積壓心底的愧疚情緒的一種釋放,實質上是主人公精神世界的一場自我救贖。
二、“到世界去”的內蘊特征
首先,“到世界去”表現出強烈的主體盲目性。作者在其散文集《到世界去》自序中借一年到頭站在故鄉邊緣的年輕人之口指出在自己最初的認識中“故鄉以外看不見的地方統稱為‘世界”。至于“看什么不知道,怎么看不知道,為什么要看同樣不知道。他就是想看,仿佛懷揣一肚的邪火”[4]。正是在這種強烈的“到世界去”的愿望驅使下,鄉村教師邊紅旗放棄相對穩定的職業,離開淳樸善良的鄉村妻子,一頭扎進北京的都市洪流中,從一個熱愛詩歌的教師,逐步成為假證制造者,長久建立起來的道德標準和價值判斷在窘迫生活的強烈擠壓之下逐漸失效。不同于《耶路撒冷》中老何在退隱的鄉土與現代化的巨變間失落掙扎,對70后一代而言,鄉土世界已經幻化為少時夢境般的迷糊印象。但是他們不得不面對另一現實,那就是帶著像駱駝祥子一樣盲目的幻想,一廂情愿地進入城市,是否能夠如己所愿的問題?!栋?!北京》中邊紅旗的結局就是最有利的證明。他非但沒有取得城市人的合法身份,反而因其進入城市方式的非法性而最終被迫選擇離開。
其次,“到世界去”本身具有的雙重同構性。以故鄉為起點的“到世界去”,在無意之間已經把故鄉剝離在“世界”之外。這從一個角度反映了出生于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人,普遍缺乏對鄉土的認同感;但是我們不能忽略的現實是,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社會,鄉土依然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它的社會情態、情感態度依然“在世界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影響著我們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更為重要的是,不能簡單地把身體空間的位移變化作為是否實現“到世界去”的理想愿景的判斷標準。作者在《到世界去》的自序中指出:“在漸行漸遠的一路上,腿腳不停,大腦和心思也不停,空間與內心的雙重變遷構成完整的‘到世界去?!盵5]正是這種空間與內心的雙重同構關系,使得《耶路撒冷》中的秦小福,即使離開故鄉奔赴萬里,也依然不能對發生在故鄉的痛心往事釋懷,心靈上的不得解脫使她終究沒有“到世界去”。與之形成對比的秦奶奶,雖然日夜靜坐在十字架前祈禱懺悔,但是心靈世界的釋放促使她完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到世界去”。
三、“到世界去”的意象表達
意象是中國首創的審美范疇。它的古義是指用來表達某種抽象觀念和哲理的藝術形象。童慶炳指出,審美象征意象是指以表達哲理觀念為目的,以象征性和荒誕性為基本特征的,在某種理性觀念和抽象思維的指導下創造的具有求解性和多義性的達到人類審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盎疖嚒边@一現代物質文明的產物,因在徐則臣的小說中頻頻出現,而成為讀者不可忽視的客觀存在。一方面,它已經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現代交通工具,它與人物思想情感融為一體,成為人物思想情感的外化物。另一方面,正如童慶炳所言,在不同的社會情狀及情感狀態下,它顯示出多義性的特點。它既是現代文明炫耀的資本,也成為引發現代人焦慮感的推動劑。既是作家筆下鄉土文化退隱的表現,又是連接鄉土與城市的紐帶?;疖嚭魢[著駛向遠方,它是自由、恐慌、渴望的象征,是個體實現“到世界去”愿景的物質載體。
首先,它隱喻了現代化潮流的不可逆轉性?!兑啡隼洹分械纳底鱼~錢的行為生動地詮釋了這一社會基本定律。傻子銅錢企圖通過往鐵道上放石頭的方式,讓火車停下來?!拔蚁胱屗O聛恚野咽^放上去,火車就壞了。壞得一動不動。我就想讓火車停下來,不要讓它壞。我就跑,雷就在后面追我。”[5]在這里傻子形象的塑造,使整個故事情節具有滑稽可笑的特點,但是敘述者“我”鎮靜平和的第三人稱客觀敘述方式,使之脫離演化為一場鬧劇的危險,而更具有某種意猶未盡的深長韻味。在此基礎上,“火車”所隱喻的現代潮流的不可逆轉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其次,徐則臣讓筆下的人物借助“火車”這一現代交通工具,釋放壓抑的情緒,滿足“到世界去”的心理欲望,并充分享受火車帶來的高速的快感?!瓣惸灸暧X得自己的背景浩大,又像無所依傍,風經過腋下有種夜間飛行的感覺。有那么一刻,他覺得火車不是在跑,而是在飛”[7]。火車所代表的現代沖擊力和巨大能量,讓這個被壓抑了四年的“天子驕子”,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滿激情地宣告現代物質文明給他帶來身心通透與灑脫。當作者把象征自由無拘的“火車”與靜謐無邊的黑夜大地聯系在一起時,現代社會給予人的在喧鬧世界里的心理煩躁、緊張、焦慮再一次得到空前的釋放。“黑夜此刻開始開放,像一塊永遠也鋪展不到盡頭的布匹,在火車的前頭遠遠地招引著,如同波浪被逐漸熨得平整?!@些安寧的感受和想象是白天里無法得到的”[8]。
再次,火車以及現代物質文明的吸引力和壓迫感是共存的。作者也感受到力量、速度帶來的心理焦慮。“滿天地都是火車的呼嘯聲,擊破、焦躁、執著永遠也不會錯過的兩列火車重合了,你找到了我,我找到了你,黑夜沒有了,火車也沒有了,只剩下同一節奏的呼嘯聲”。隱含在作者筆下的物的壓迫感與人的異化感明顯凸顯出來。同時作者也站在文化社會的高度,注意到現代文明帶來的鄉土文化的某種缺失?!盎疖囈恢贝┬性谄皆陌狄估铩_@片大草原至今不能習慣一列寒光閃閃的鐵家伙奔馳而過:所有的鳥都被提前驚飛,蟲子停止鳴叫,夏天才有的蚊蠅也潛伏不動,張大嘴控制著呼吸節奏”[9]?;疖嚨霓Z鳴駛過一方面徹底打破了鄉村世界的靜謐,另一方面也消除了鄉村和城市之間的明顯界限,把鄉村納入到更廣闊的外界視野中,它成為連接城市和鄉村的重要紐帶,成為無數人實現“到世界去”理想的重要方式。
注釋:
[1]趙德馨:《中國經濟史辭典》,湖北辭書出版社,1990年版,第64頁。
[2]胡順淑:《作家身份與新世紀以來的進城農民題材小說》,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3]徐則臣:《耶路撒冷》,北京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頁。
[4]徐則臣:《到世界去》,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5]徐則臣:《到世界去》,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6]徐則臣:《耶路撒冷》,北京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頁。
[7]徐則臣:《夜火車》,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
[8]徐則臣:《到世界去》,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頁。
[9]徐則臣:《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頁。
(張裕晉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學文學院 ?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