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那些吉祥事

權蓉

封 贈

有一年下大雨，山體滑坡，那一串的梯田每一塊田都有一段田埂跑到下面田的中央去了。歷來滑坡都是拖泥帶水呼啦啦的一片，而這次巧的是，那一截是山體整體下移，齊整整的，像是刀斧劈出來的一塊。

人們嘖嘖稱奇，老人說，又是哪個小孩兒不會說話，走妖了吧。

山里的動物植物很多，要是按《聊齋志異》走，能成精怪的也不少——狐貍、喜鵲、兔子、鯉魚、槐樹、芭蕉、桃樹、桂樹……可這些都不在老人們眼里，在他們那里“走妖”的，只有蛇。

很小的時候就被大人教過，說看到大一點的蛇，不能叫“蛇”，要叫“龍”，理由很質樸：任何一條蛇的愿望都是成龍，它們出來是為了要討世人的一個稱謂，只有討了好的口彩，在暴雨季里它們想乘水歸海時，才會不受制而成功。成龍歸海，是化了形，隨著水就去了的。若是沒成龍，成了妖，就只能穿地走，所以一走就把田地給破壞了。

小時候信得真真的，但每次一見了蛇，一驚嚇，哪還顧得上什么成龍，“有蛇”兩個字無意識地就喊叫出來了。每年下大雨都怕家附近的哪里“走了妖”，因為老人一說“又是哪個小孩兒不會說話”，自己就忐忑不安。

追溯起來，這就是我最早接受的要說吉祥話的教育，方言里叫“討個封贈”。

人們都說小孩說話靈驗，封贈的準，啥事也要到小孩子那里來討個口彩。

我小時候是個老實的，而且很不喜歡這種一看就是要討口彩的事情——老人們指著我某個懷孕的姑姑或姨姨，問會得個男孩還是女孩。后來看木心的書，他說小孩子在學校走，突告母親、姐姐送傘來，必羞臊，這是心理。小學，性質上就是伊甸園。兒童有兒童的浪漫主義，一時出現父母，即拉回現世。可能我就是浪漫主義，而鄰居家有個哥哥，就是現實主義，嘴巴像灌了蜂蜜一樣，問是男孩女孩，不假思索地說，肯定是個男孩。老人們樂得，大把大把地給抓花生核桃糖果。

祭 拜

許燕吉在《我是落花生的女兒》里面寫了一個她小時候的事：我家逢年過節要祭祖、擺供，將大桌子圍上紅圍子，桌上擺一排牌位，還有人的畫像。袁媽做許多菜放上，每張畫像前還擺上筷子、飯碗、酒盅，像過家家一樣好玩兒。哥哥說，那些祖宗就在桌子下面，圍上桌圍就是怕活人看見。我一聽，大感興趣，就鉆進去看，什么也沒看見，心想，也許還沒來。過一會兒，又鉆一次。婆婆就來制止，還在桌邊看著我。我鉆不成桌子，就開始研究上面那些畫像，一個個就像戴著斗笠的猴子。當我將這成果發表出來，婆婆氣壞了，連說：“這都是你的祖宗啊！”袁媽來圓場，說“童言無忌”，把我們趕跑。一會兒，爸爸來鞠一躬，媽媽、婆婆還有我們都依次磕過頭，就可以美餐一頓了，我也把那些“老猴子”都忘于腦后了。

我們家也祭祖，不過完全不允許小孩子去，更不能像這樣“童言無忌”，估計會挨板子。祭祖的時候，家里不用絲瓜、豇豆、豆角這些做菜。有一年家人沒吩咐，我摘了絲瓜炒了，爺爺來端菜，一看有絲瓜，大發雷霆。我那時還不懂這些，一頭霧水，后來才聽說，這些菜在要來享祭的祖先看來，就是蚯蚓和蛇，他們看到后輩吃這樣的東西，心里就會難受，不能好好安息。

每年吃新麥或者新米的第一頓，我們要祭天。在正對堂屋前面的廊檐下放張桌子，再把新麥做的包子或者饅頭、新米做的米飯裝一碗，供上。大人們還要站在下首祝禱一番。大意是說感謝老天今年風調雨順，使我們有米有面，這做好的第一頓請老天爺嘗新。供上個十來分鐘，家里人把飯端回來，家里人才開吃。

有年嘗新讓我端飯去，大概六七歲，也能干這樣的活兒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卻端著碗摔了個跟頭。一時間放養的雞們飛奔而來，我爬起來哭得可傷心了，給老天爺嘗新的飯卻讓雞給吃了。爺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去盛一碗出來供上。說別哭了，這就是個心意，老天爺不會生你的氣的。

眼淚都沒來得及擦，心里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了，我一直以為我看不見的那個老天爺就坐在桌子旁邊等著開飯呢。

圓 夢

聽外公講圓夢的故事，說有個趕考的書生，屢試不中，這次趕考仍然住在原來住過的一家客棧里。某天晚上，夢見爬到墻上種白菜;又夢見下雨天披著斗笠出門，腋下挾著一把雨傘。書生心里不安，第二天去街頭算命，算命先生說：“你今年沒戲，趕快卷鋪蓋回家。”書生不解，問為什么，算命先生說：“墻上種白菜——白費勁;雨天披著斗笠還帶雨傘——多此一舉。”書生一邊走一邊想，覺得算命先生說的是對的，十分沮喪，準備不考了，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回鄉。出門的時候碰到了客棧的老板，老板問他為什么收拾包袱走啊，書生就將做的什么夢，算命先生如何說的復述了一遍。客棧老板大笑，說：“不用回去啦，好好準備吧，今年你一定會高中。”書生不解，問為什么呀。客棧老板說：“墻上種白菜——高中（種）;雨天披著斗笠還帶雨傘——有備無患。”書生一聽，這老板說的合情合理，于是，靜下心來，精心準備，果然當年高中榜首。

外公有本《周公解夢》，我小時候沒事兒就翻翻，記幾個做什么夢代表什么。我媽媽脾氣好，鄰里誰來嘮叨點兒事兒她都能陪坐著聽，來的人有時候說做了什么夢怎么怎么，我就急急地跳出來把在《周公解夢》上看到的拿來賣弄。要是說的好的，也就算了，有時卻是張嘴說壞話，往往被我媽瞪一眼，然后去給圓回來。

圓，使之周全。

林家婆婆的小兒子和村里人出去打工，結果和人們走丟了，那時候也沒有手機，村里也就一兩部電話，這樣走丟了是個天大的事情。林家婆婆傷心得不行，老來我們家，說她兒子沒了，說她夢見她兒子給她招手，越走越遠，她也不想活了。如此種種。

我媽一直開導她，后來過了一兩年，她的小兒子回來了。我媽便成了三姑六婆們的圓夢利器，按現在時髦話說，某種程度上，我媽就是個樸素的心理疏導專家。

我們村里人過年不說什么吉利話，大家和自己聊得來的人聚一聚，談一談面臨的事兒，新一年要干什么，大家一起鼓鼓勁出出主意，然后開始新一年的圓夢之旅。

放 生

“一雞。二犬。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蠶。九龍。十虎。十一貓。十二鼠。”

在我還扎倆朝天辮兒、別倆擦鼻涕手絹兒偽裝輕舞飛揚的時候，就能把這十二天的歸屬日倒背如流了，這是動物們從正月初一開始過年的順序。數著手指頭一遍溜過去倒也快，不兩下就過到了正月十二，歇息一天，只等正月十四過大年。

十四那天要在門后面敲破瓢，邊敲邊說：磕（四川方言里“敲”的意思）破瓢，磕個老鼠不長毛，下一窩，溜一窩……

對于婆婆（奶奶）親自傳授的這個內容，我完全搞不懂立場，明明正月十二才給老鼠過節，為什么到正月十四就要咒人家呢？有年正月十四念完，我終于忍不住問。家里人說：“老鼠雖壞，卻也沒人專要它的命，那不是咒它死，是敲破瓢說些狠話嚇唬它，它聽見了就會走，新一年就好了。老輩人的習俗而已。”

正月十四還要將幾條鯉魚放生，開始我以為是我們家魚池的鯉魚，后來說不是，得是去市場上買的，因為市場上的鯉魚待宰，所以能擔當得起“放生”二字;因為“放生”，家人在新的一年里就沒病沒痛。每年我拎著買來的鯉魚往河里放的時候，就會腦補一下，它們會不會變成鯉魚里的白素貞，以后來報答人。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大家都是把正月十四當成大日子來過的，后來我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們過的是正月十五，叫元宵節。我一直以為都是正月十四放生幾條鯉魚到小河里來以求平安，后來發現也不是。

沒有去查過這樣做的答案，也沒找權威人士剖析過。倒是那時每年嘲笑我唱的不好的婆婆，我一直都能想起坐在火爐邊的她臉上的溫暖。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