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自殺，該當何罪？

謝玉婉

兩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為何會相約一起用自殺結束生命？當其中一個自殺成功，另一個僥幸存活，生的一方又將承擔怎樣的生命負累？

【案件回放】 相約自殺

2015年3月27日，原本是孟馨月28周歲的生日。母親姜敏艷早早地就起床了，在客廳里那個小小的靈位前添上一些香火，凝望著黑白相片里女兒淺淺的笑容，淚水再一次溢滿了她的眼眶……

家住安徽省銅陵市的姜敏艷，原本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丈夫孟國軍和她都是工廠的工人，兒子孟東大學畢業后留在了上海工作，女兒孟馨月也在2005年考取了南京一所醫科大學。每每想到日后女兒穿著白大褂救死扶傷的情景，姜敏艷都會打心底里覺得幸福和驕傲。

說起孟馨月，姜敏艷、孟國軍夫婦從小就視她為掌上明珠，寵愛不已。可這也讓馨月的脾氣越來越大，任性不說，抗壓能力也很差，一點挫折就會情緒失控。夫妻倆原本以為等孩子長大了情況就會慢慢變好，可是他們不知道，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后面。

大三那年，馨月戀愛了，男友小吳是同系同學，長得高大帥氣。然而，這段被看好的戀情，只持續了一年便夭折了。原來，戀愛中的馨月任性依舊，開始時還只是摔東西哭鬧，再后來甚至在大馬路上就對男友又打又罵，好面子的小吳實在忍無可忍，提出了分手。

初戀的無疾而終讓一向高傲、自信的馨月深受打擊，她開始變得不愛說話，夜夜失眠，頭發大把大把地脫落，期末考試竟有5門課亮了紅燈。

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后，小吳竟有了新女友！聽同學說，小吳對新女友非常滿意，二人已經見過了家長，準備畢業就結婚。這個消息對于馨月來說無疑是致命的一擊，原本就抑郁的她徹底崩潰了……

2009年冬天的一個深夜，孟馨月在宿舍的廁所里悄悄割腕自殺，萬幸的是，就在她割腕后不久，室友起來上廁所，發現了胳膊上鮮血淋淋的馨月，把她送到了醫院。

看著病床上死里逃生的女兒，姜敏艷、孟國軍夫婦痛心不已。經過醫生診斷，孟馨月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必須休學進行治療。不得已，還有一年即將畢業的孟馨月離開了校園。

此后的3年時間，孟馨月都在抑郁癥的漩渦里苦苦掙扎。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多次用割腕、服藥等方式自殘、自殺。每當女兒深夜失眠頭痛、不停呻吟時，姜敏艷只能心疼地摟著她輕輕安撫：“好孩子，媽媽在，你不要怕……”她不知道那個夢想著有一天懸壺濟世的女兒何時能走出自己的病痛。

2012年3月，孟馨月來到南京腦科醫院接受治療，期間認識了住在同一病房的李菲菲。外表秀氣的李菲菲也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半年前因為感情問題患了雙向情感障礙。相似的經歷，讓兩個姑娘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出院前二人交換了聯系方式。

回到家后的孟馨月，經常和李菲菲通過QQ互訴自己的痛苦，紛紛表示對人生已經失去了信心和希望，渴望早點解脫。原本就消極厭世的情緒，在二人相互暗示的作用下被無限放大。死亡，對于這兩個年輕的女孩兒來說是那樣有誘惑力，夜深人靜的時候，二人就像著了魔一般，躲在房間樂此不疲地策劃著自殺的地點和方法，并最終選定在銅陵結束生命。

2012年10月25日，姜敏艷、孟國軍夫婦接到兒子從上海打來的電話，兒媳在醫院誕下了一名男嬰，這個消息無疑讓疲憊不堪的夫妻倆感到了久違的喜悅，看著女兒近期病情比較穩定，情緒似乎也比往常好了很多，于是他們便決定去上海探望兒子一家，5天后回來。

聽到爸媽的決定，孟馨月知道，她等待許久的機會終于來了。當晚，她便通知了李菲菲。10月27號，李菲菲如約來到了銅陵孟馨月的家中，隨之帶來的，還有她悄悄攢下的兩瓶安眠藥。

第二天晚上9點多，兩個女孩兒悄悄來到頂樓天臺，一個小時之后，雙雙服下一整瓶安眠藥。沒有人知道在服藥前的那一個小時里，這兩個女孩經歷了什么，是否也曾有過內心的掙扎……

服藥后不久，孟馨月和李菲菲雙雙陷入了昏迷。可能是一直服藥從而產生了抗藥性，在昏迷了兩個多小時后，孟馨月竟迷迷糊糊間醒了過來。她喊了兩聲李菲菲，可是沒有任何回應，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只覺得全身上下飄飄然然，一點力氣也沒有。孟馨月下意識地摸索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樓梯出口，便摔倒在地，不省人事。等她再一次睜開眼睛，已是10月30號的早上。原來，清晨巡邏的保安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孟馨月，便聯系其家人，孟馨月的姑媽立刻趕了過來，把她帶回了自己家里照料。想到一起服藥的李菲菲，孟馨月心里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她成功自殺了嗎？趁著姑媽早上送孩子上學的功夫，孟馨月迅速打車趕回了家，在打開樓頂鐵門的一瞬間，她看到了躺在地上早已沒了氣息的李菲菲……

接到警察的電話，遠在南京的李菲菲父母幾近崩潰，在得知女兒是和孟馨月一起自殺并且孟馨月活了下來時，他們一口咬定是孟馨月害死了自己的女兒。憤怒的李家人將孟馨月及其父母告上了法庭，要求他們對女兒的死負責。

匆匆從上海趕回來的姜敏艷、孟國軍夫婦對剛剛發生的慘案又驚又怕，一方面為李菲菲的死感到心痛，一方面又擔心李菲菲父母的指責會刺激女兒的病情。而對于李菲菲的死亡和李家人的指責，孟馨月顯得出奇的平靜，用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自語道：“你別急，我很快就來陪你。”1月24日的晚上，孟馨月再次割腕自殺，而這次，她并沒有那么幸運……

【法律援助】不會有贏家的官司

女兒的去世讓姜敏艷、孟國軍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然而就在他們沉浸在喪女之痛里無法自拔時，法院的傳票擺到了他們的面前，李家人要求他們對李菲菲的死亡進行賠償，所有金額加起來共計385243.5元。這么多年來為了給女兒治病，家中早已不堪重負，去哪弄這么多錢？孟國軍的心臟本來就不好，各種打擊之下住進了醫院，所有壓力都落在了姜敏艷的肩上。萬般無奈之下，她經人介紹，來到銅陵市婦聯尋求援助。

在了解了姜敏艷一家的不幸后，婦聯很快指派了長期從事維權工作的安徽銅鼎律師事務所馮霞律師，來對姜敏艷一家進行援助。在了解了案件始末后，馮律師指出，案子的關鍵在于如何對孟馨月和李菲菲二人的民事行為能力進行認定，如果二人因抑郁癥的緣故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并且孟馨月對于李菲菲的自殺行為存在誘導或強迫，那么由此導致的一切損失則應由孟馨月的監護人進行賠償。

開庭當日，馮律師就收集到的證據為姜敏艷夫婦進行辯護。首先，根據聊天記錄顯示，二人自醫院結識以后，便一直通過QQ等方式聯系，期間均流露出輕生的念頭，并共同商量多種死亡方法和地點，最后達成在銅陵實施自殺的共識。整個過程中，并不存在勸說、誘導或是強迫的情況，而且二人思路清晰，條理明確，可見她們對自身行為是有著清醒認識的。其次，在自殺計劃實施過程中，李菲菲系主動、自愿來到銅陵的，連自殺所需的安眠藥也由其提供，并且二人系同時、分別吃藥，從其后的情節看，孟馨月并無對李菲菲施救的條件和可能。最后，在李菲菲死亡后，孟馨月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不久之后還是以自殺結束了生命，可見其必死的決心，這也進一步說明其不存在誘騙李菲菲的動機。以上幾點，足以說明孟馨月對李菲菲的死亡并不承擔過錯。

與此同時，孟馨月自患病以來一直在家治療休養，死亡后并沒有留下遺產，更沒有證據能證明其父母繼承了她的遺產，故姜敏艷、孟國軍夫婦并無責任要對原告進行賠償。

法院經過審理，最終認定孟馨月與李菲菲皆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依法獨立承擔民事責任，故孟馨月及其父母對李菲菲的死亡并無責任，故依法駁回李菲菲父母要求姜敏艷、孟國軍夫婦賠償的請求。

案件終于結束了，可即便是勝訴，姜敏艷、孟國軍也并沒有感覺到一絲輕松。同樣的經歷，讓他們完全能夠體會李菲菲父母的喪女之痛。而李菲菲的家人在一審結束后，也并沒有再提起上訴。對于這兩個不幸的家庭來說，如何走出傷痛，才是他們接下來要面對的挑戰……

【維權提示】

鏈接：“走到哪兒都如同背后拖著一個重重的錨。”這是身患抑郁癥的美國喜劇明星羅賓·威廉姆斯死前發出的吶喊。有調查顯示，目前，全球約有3.5億抑郁癥患者。盡管與遺傳有關，抑郁癥也稱得上是一種“時代病”，與現代社會的快節奏和壓力密切相關。

在我國，患抑郁癥者已超過2600萬人，有10%～15%的患者選擇自殺。其中，情感性精神病的發病率為0.76%，且女性高于男性。

不少人認為精神疾病是意志力薄弱的體現，抑郁癥也因此蒙上“恥辱”之名。事實上，抑郁癥并非罪過，它已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健康問題。

馮霞律師

“安徽省優秀律師”、“安徽省婦女兒童維權優秀律師”、“安徽司法行政系統十大榜樣人物”、“銅陵好人”、“安徽省三八紅旗手”等。

在這起案件中，原被告雙方爭論的焦點是患有抑郁癥的孟馨月及李菲菲是否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這也是類似涉及精神類疾病患者的案件在審理時經常產生爭議的地方。

其實，身患抑郁癥并非必然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是否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應由人民法院依民事訴訟法的特別程序加以認定，他人的主觀推測不能作為認定事實的依據。在本案中，雖然孟馨月和李菲菲二人都是抑郁癥患者，但從二人聊天記錄及整個自殺行動的實施過程來看，二人均思路清晰，并無異常反應。由此可以看出，她們對自殺的后果均有足夠清醒的認識，是完全具備民事行為能力的。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九條：“公民從出生時起到死亡時止，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在本案中，既然根據判斷，孟馨月和李菲菲具有民事行為能力，則應該對由自身行為所產生的結果負責。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二條：“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監護人盡到監護責任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

有財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護人賠償。”

根據此項法律條款，若本案中孟馨月因病情等原因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且在二人自殺的過程中存在侵權行為，那么，她的父母則要承擔由其行為所造成的責任。如果孟馨月有財產，則從其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的，則由其父母賠償。這也是為何在孟馨月死后李菲菲的父母會將姜敏艷、孟國軍夫婦作為被告起訴至法院的依據。而若兩人具有民事行為能力，就要為她們的行為負責。

兩對不幸的家庭對薄公堂，無論哪一方勝訴，其實都無法彌補心中最痛的缺失。希望這起案件，能夠引起更多的人對抑郁癥的重視，多給予抑郁癥患者一些關懷和理解，讓類似的悲劇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