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過河
我讀小學四年級那年,我媽從外借了本名叫《窗外》的書回來。那時我媽把我管得嚴,不準我看課外書。有次趁她做飯的工夫,我偷瞄了幾眼《窗外》,被書中的情節迷住了。半月后的星期天,我媽好不容易出去有事了,我卻在大步跑過太奶奶的房間時,不巧看到她老人家正用放大鏡讀那本《窗外》。
在我的家鄉河口鎮,太爺爺和太奶奶的故事,曾經是個謎一樣的傳奇。
沒人能具體說清楚太爺爺和太奶奶是在哪年來河口鎮的,大家的注意力放在他們的格格不入上——他們穿著鮮艷的綢布衣裳,說著一口外地腔,細心的女人們還發現,太奶奶的腹部隆起得異常,至少已有三個月身孕。
他們將鎮東頭的一進門面房租下來,改成一家沒有招牌的小飯館。太爺爺主外,專管接待、跑堂和結賬;太奶奶主廚房,燒得一手好菜,尤其善用香料,她把許多生在田間地頭的野生植物采回來曬干,再加上桂皮、八角等調料,就能配成專門烹飪某一類菜的香料。
藉著這個飯館,太爺爺和太奶奶在河口鎮落下腳來。太爺爺老實、本分,從不跟麻煩的人事打交道;太奶奶則溫和、賢淑,產下腹中孩子剛出月,便在孩子與廚房之間兩頭忙。
小飯館的生意時好時壞,太爺爺與太奶奶的日子卻過得安穩日常。他們接連生下兩男兩女四個小孩,永遠笑著跟鎮上人打交道,即便吃了虧也不計較,他們的語言已經完全河口化,一年到頭下來,也不見他們跟其他親人有來往。雖然偶有好事者對他們的身世做出各種猜測,但也只是私下飛短流長而已。還有好事者想方設法旁側敲擊,太爺爺和太奶奶的口風很緊,只說兩人都是孤兒,原本要來河口投奔親戚,不料親戚已經不在鎮上。
到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我爺爺十二歲那年,太爺爺突然生了重病,不能下地行走。按照鎮上老人們指點,每天早上天未大亮,太奶奶就將太爺爺放在板車上,推著板車走一個多時辰路,去鄰鎮的一位推拿高人家進行治療,完了再推回來。如此風雨無阻往返兩年,太爺爺的病才徹底好轉。最無望的時候,那位推拿高人都勸太奶奶放棄治療,太奶奶卻硬撐了下來。
太爺爺能重新下地后,太奶奶在家里擺了數桌酒席,感謝小鎮上曾經施以援手的諸多好人。這次致謝宴卻被淳樸的河口鎮人反轉成了太奶奶的表彰會,他們紛紛向太爺爺舉起酒杯,眾口一詞地夸贊太奶奶在這兩年里的付出與艱難,以及魄力與擔當……
等到五年后我爺爺娶了我奶奶,次年我奶奶生下我爸時,我們家族的根已經徹底在河口鎮扎下來。
直到文化大革命那些年,太爺爺和太奶奶的身世之謎,才因他們不堪屢遭慘批被迫說了出來——他們來自距離河口數百公里的湘北地界,還各來自一個富甲一方的經商家族,但這兩個家族因為生意競爭已經怨多年……
多年后,當我看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我才知道,我的太奶奶就是朱麗葉的升級版,她和太爺爺沒有殉情,而是遠離了干擾紛爭,純粹而辛勞地活了下來,并且還在自己的家族史上,側生了一枝傳奇的譜系出來。
太奶奶活到了 73歲高齡。她在辭世的前兩年突然中風,不僅癱瘓在床,而且嚴重老年癡呆。在那兩年里,同樣年逾古稀的太爺爺仔細照顧她的一應生活。太奶奶辭世后,僅半月后,太爺爺便在午休中安詳地離開了我們。
作為家族里的紅字輩長女,結婚前我還從大姑手里接過了一件太奶奶傳下來的旗袍。那是件提花面料的中國紅旗袍,手感極好,做工也極精致,上身效果也極雅致。大姑告訴我,當年太奶奶和太爺爺初到河口鎮上時,穿的正是這件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