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保亞 張剛
題記
漢代以前,有三條重要的商道橫貫歐亞大陸,一條是阿爾泰山以北的草原之路,有人稱為草原絲綢之路,一條是阿爾泰山和青藏高原之間的西域道,為西漢人張騫首先發現,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稱之為絲綢之路,一條是青藏高原以南出云南永昌德宏的蜀身毒道,亦為張騫所發現,后人稱為南方絲綢之路。三條商道也是佛教傳播路線,都有若干分支。歐亞大陸的主要古道通常都被冠以絲綢之路的名稱,是因為絲綢是存活古道的主要商品。戰爭、民族沖突和宗教沖突經常導致三條商道中斷,海上運輸的興起和繁榮也使陸路商道的活力降低。絲綢并不能持續存活古道。
恃茶行為率先在吐蕃、回紇等民族中的興起,導致了歐亞連接地帶茶馬古道的出現。邊境古道通過榷茶限制茶葉自由流入民族地區以增加交易稅收,是恃茶行為興起的標志。恃茶行為逐漸擴展到三條重要的古代商道上,茶成為商道上的必要流通物質,古道從此不再中斷,得以持續存活,成為歐亞大陸命脈,各種古道也因此被激活。從這種意義上說,歐亞大陸商道或絲綢之路轉型為茶馬古道,這是歐亞大陸古道交通性質的根本轉型,絲綢、陶瓷等大宗商品因此得以持續流通。
繼2010年茶馬古道20周年紀念大環繞考察之后,茶馬古道聯合考察隊重點展開了古代商道向茶馬古道轉型的調查和研究,先后對瀾滄江古道、紅河古道、草原草馬古道、唐蕃古道、百越古道、南海東海水路、馬六甲海峽展開了調查。
2015年,為紀念茶馬古道首次徒步考察25周年,北京大學與云南大學成立了茶馬古道聯合考察基地;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科學中國人》雜志社和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舉行了茶馬古道和一帶一路關系的討論會;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科學中國人》雜志社、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聯合大學語言與人類復雜系統聯合中心、云南大學茶馬古道研究所、北京大學-云南大學茶馬古道聯合考察基地等單位圍繞茶馬古道、絲綢之路和一帶一路的關系,展開了一些列古商道語言文化聯合調研和考察,考察主要線路包括嶺南水路、桑干河谷地、洋河谷地、蜀道、大理麗江古道、紅河上游古道、瀾滄江古道、博南古道、五尺道、祁連山古道、吐谷渾古道和隴蜀道。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歐亞大陸古商道經歷了茶馬古道大轉型,逐漸成為不可中斷的歐亞大陸連接命脈。
在草原絲綢之路、北方絲綢之路和南方絲綢之路向茶馬古道轉型的過程中,桑干河洋河谷地、滇藏古道和祁連山古道起到了樞紐作用,2015年的紀念考察活動正是圍繞三個樞紐地帶展開的。
桑干河洋河谷地和草原茶馬古道
2015年7月中旬,考察隊在涿鹿高薇縣長的支持下,考察了河北、山西一帶的桑干河洋河古道及其附近的古跡。桑干河洋河谷地是人類起源和華夏文明發展的重要地帶。
《史記·五帝本紀》“(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又說“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王北辰(1994.1)證明了司馬遷所說的涿鹿、阪泉即今桑干河谷地的涿鹿、阪泉。新近的考古材料顯示,桑干河流域有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夏家店文化直到春秋戰國文化的遺址疊置,炎帝、黃帝、蚩尤在這一帶交戰的傳說可能有一定的依據。古戰場是交通要道的重要證據。
草原茶馬古道的興起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唐代塞北回鶻飲茶習俗開始興,唐人封演所著《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有記錄說“往年回鶻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唐后期回鶻西遷天山一帶以后,飲茶習俗繼續向西域傳播,茶成為塞北和西域很多民族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
桑干河洋河谷地是塞北草原茶馬古道興起的重要地帶。出山西雁門關到桑干河洋河地帶后繼續往東北走可接宣化、張家口北上草原,由南方北上草原的茶葉主要從這一帶經過。《新五代史》卷七十三四夷附錄第二記錄了胡嶠在契丹七年的見聞,胡嶠出發所經過的地點包括宣化和張家口。宋遼時期的契丹民族是塞外草原之路的主要活動者,他們也有飲茶的習俗。宋彧《萍洲可談》卷一記述說“先公使遼,遼人相見,其俗先點湯,后點茶,至飲食亦先水飲,然后品味以進。”1993年,在洋河谷地的宣化下八里村遼金張氏墓群里發現有關于飲茶活動的壁畫。壁畫上的飲茶活動設計茶碾子、茶餅、茶壺、茶、茶盤等工具和煎茶等活動。《宋史》也經常提到河北一帶和遼金的茶葉貿易。
在通往民族地區的古道上,榷茶制度的興起是少數民族恃茶行為形成的標志,也是古代商道轉型為茶馬古道的標志。邊境榷茶即限制茶葉自由流入民族地區,以達到稅收的目的。《宋史·食貨下八》:
契丹在太祖時,雖聽緣邊市易,而未有官署。太平興國二年,始令鎮、易、雄、霸、滄州各置榷務,輦香藥、犀象及茶與交易。
明代開始,洋河谷地和桑干河谷地仍然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尤其是桑干河從陽原開始還可行船去懷來、宣化。隨著俄羅斯、中亞、歐洲許多民族恃茶行為的興起,從清朝開始,大量茶葉北上草原后再去俄羅斯、歐洲,其中主要的一條即從湖南經湖北、河南、山西、河北,穿越桑干河谷地和洋河谷地,從張家口出庫倫(烏蘭巴托)、恰克圖去俄羅斯、歐洲的遠征草原茶馬古道開始形成。
滇藏線與南方茶馬古道的轉型
2015年7月下旬到9月,考察隊在云南大學茶馬古道研究所木霽弘所長的支持下,考察了茶馬古道滇藏線上的云南麗江古道、大理洱海古道、紅河古道、瀾滄江古道、怒江古道、博南古道、五尺道、中緬邊境古道、中越邊境古道。
滇藏線上很早就有人群移動、軍隊行動和佛僧出入,并有鐵橋相連,但滇藏線卻因為民族矛盾和橫斷山的高山峽谷長期受阻,道路和鐵橋不時被毀掉。《蠻書》卷六《云南城鎮》:
“鐵橋城在劍川北三日程,川中平路有驛。貞元十年(794年),南詔蒙異牟尋用軍破東西兩城,斬斷鐵橋,大籠官已下投水死者以萬計。”
飲茶習俗的出現開始改變這里的交通格局。滇藏茶馬古道是最為古老的茶馬古道之一,可追溯到唐代。(唐)樊綽《云南志》(卷七):
“茶出銀生城(景東)界諸山,散收無采造法。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
蒙舍蠻在巍山,銀生城即今云南景東,為南詔七節度之一銀生節度治所。銀生節度管轄南詔南部地區,包括今普洱市、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緬甸景棟、老撾北部、越南萊州等地,銀生諸山即指這一片地區,這里是世界上最早的茶樹分布地帶,也是飲茶習俗最早起源的地帶之一。
從銀生諸茶山北上到麗江,一路上茶的讀音屬于*la系統,古道分布海拔多在2千5百米以下。從麗江北上到拉薩,古道開始進入3千米以上的高原,一路上茶的讀音屬于*dja系統。*dja系統和青藏線、川藏線上茶的讀音相同。不同的讀音說明普洱麗江段茶馬古道和麗江拉薩段茶馬古道的茶文化最初屬于兩個不同的語言文化系統。兩種茶文化在麗江交匯,和馬幫高原反應的分界線正好相當。從麗江北上拉薩多為藏族馬幫,從麗江南下銀生諸茶山取茶多為納西族、白族或其他民族的馬幫。翻越橫斷山適應高原氣候是馬幫的難關,也是茶馬古道滇藏線形成的關鍵。
隨著恃茶行為在藏區的普遍形成,馬幫翻越橫斷山已經成為迫切需求,茶馬古道滇藏線開始形成。在所有的茶馬古道中,滇藏線上有著截止目前為止發現的最深的馬蹄印,這是滇藏線歷史悠久的主要證據。明代土司大力推行藏傳佛教,佛寺茶的需求增加,僧人茶葉的貿易傳統再次推進了茶馬古道滇藏線的發展。茶的*dja系統讀音逐漸在茶馬古道滇藏線上取得優勢,成為馬幫大規模翻越橫斷山的重要見證。
茶馬古道滇藏線的形成在文明傳播史上有重要意義。滇藏茶馬古道激活了云南通往東南亞和印度的幾條重要古商道,因為民族矛盾長期受阻的南方諸多古道得以復興:蜀身毒道從四川經云南伸向印度,紅河古道伸向越南,瀾滄江古道伸向老撾、緬甸、泰國,滇黔桂古道連接珠江水路伸向南海。北宋熙寧六年(1073年),楊佐往云南商議買馬一事,到云南驛有這樣的記錄:
“王館(楊)佐于大云南驛(今云南祥云縣云南驛),見驛前有里堠,題“東至戎州,西至身毒國,東南至交趾,東北至成都,北至大雪山,南至海上。悉著其道里之詳,審詢其里堠,多有完葺者。” (楊佐《云南買馬記》(《云南史料叢刊》第二卷,P246-247)
可見當時云南與境外的交通已經有詳細記錄,這些古道經過東南亞繼續向西延伸,極大地提升了歐亞大陸的文化經濟聯系,西南官話在南方茶馬古道上的通行是一個重要證據。抗日戰爭時期,馬幫為運輸抗戰物資大批出沒在東南亞叢林和喜馬拉雅山地帶,南方茶馬古道上的存在使抗戰物資的運輸得以實現。
祁連山古道與北方茶馬古道的轉型
2015年10月上旬,茶馬古道考察隊在西北民族大學信息技術研究院李永宏院長的支持下,環繞祁連山,考察了祁連山北路古道和南路古道。
祁連山北路古道又稱河西走廊,是西域道或絲綢之路的主要段落,也是佛教傳播的重要線路,至今保存了豐富的佛教文化遺跡,包括建于北魏的山丹大佛寺,隋唐以前的莫高窟、榆林窟,宋代的西夏大佛寺。嘉峪關、玉門關等諸多關口的設置證明了祁連山北路在西域交通上的軍事地位。
祁連山南路古道茶馬古道從蘭州出發,沿祁連山南沿和柴達木盆地北沿行走,在阿爾金山與祁連山連接處北上穿過當金山埡口,與祁連山北路古道匯合。祁連山南路古道還有幾處可翻越祁連山到祁連山北路,扁都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處,山丹軍馬場就在扁都口一帶,為茶馬互市的主要馬匹來源地。祁連山南路古道也是連接青藏茶馬古道的重要線路。
在前茶馬古道時期,祁連山南路一帶就是古羌人活動地帶,有很多考古遺跡,語言分布復雜,接觸平凡,為了解漢藏語和阿爾泰語的起源和絲綢之路、茶馬古道的形成至關重要。《洛陽伽藍記》卷五記錄過一條路,走向正是祁連山南路:
“神龜元年(518年)十一月冬,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經,凡得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初發京師,西行四十日,至赤嶺(今青海西邊日月山),即國之西疆也。皇魏關防,正在于此。赤嶺者,不生草木,因以為名……。發赤嶺,西行二十三日,渡流沙至吐谷渾國。路中甚寒,多饒風雪,飛沙走礫……。從吐谷渾西行三千五百里,至鄯善城(今若羌)……。”(周祖謨校釋《洛陽珈藍記》,中華書局1963,P182-187)
晚唐西遷到絲綢之路上的回鶻把飲茶習俗也帶到了西域,回鶻的后裔維吾爾族至今有很強的恃茶行為。祁連山南北古道是茶葉向西域傳播的主要通道,北道河西走廊在宋代為西夏李元昊所控制,西夏李元昊在仁宗慶歷年間對宋開戰,后因得不到茶而停戰。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三十八記錄了西夏恃茶行為:
元昊為西蕃所敗,葉勒族叛,黃鼠食稼,天旱,賜遺、互市久不通,飲無茶,衣帛貴。
這里已經把飲茶和衣帛并論,可見其在生活中的必要性。宋代開始,從四川到西北,已經形成很多茶馬互市的茶場,史書多有記錄。《宋史》卷一百八十四《食貨志》:
“自熙寧七年(1074年)至元豐八年(1085年),蜀道茶場四十一,京西路金州(今漢水中游的安康)為場六,陜西賣茶為場三百三十二,稅息至稷加為五十萬,及師閔為百萬。”
宋代西北諸多茶馬互市重鎮的興起和邊境榷茶制度的出現,是絲綢之路向茶馬古道轉型的重要見證,祁連山南北古道從唐宋開始逐漸轉型為茶馬古道。
茶馬古道:連接歐亞大陸的命脈
其實遠在西域道(絲綢之路)、蜀身毒道(南方絲綢之路)和草原之路(草原絲綢之路)出現以前,歐亞大陸就有通道連接,直立人走出非洲到達亞洲,智人走出非洲到達亞洲,都必然有行走的通道。歐亞大陸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都有很多共同文化成分,必然有通道傳播這些成分。只是這些通道的線路和活力并未得到充分的研究。古代中國絲綢的交易和傳播,極大的推進了歐亞大陸的文明傳播,這是歐亞大陸古道的第一次大轉折。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用絲綢之路來命名西域道就是強調了絲綢在歐亞大陸通道上的重要性。后來的佛教傳播和陶瓷傳播,都進一步推進了古道的發展。然而,恃茶行為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歐亞連接古道的性質。絲綢之路畢竟是一種商道,自然環境的變化、文化的沖突和民族的沖突都可能使商道中斷。茶作為恃茶民族的生活必需品,其重要性猶如鹽對于整個人類的重要性,古道上的茶葉運輸不允許中斷,作為商道的絲綢之路轉型為作為生活命脈的茶馬古道,同時也激活了沉睡多年的其他古商道。茶作為古道上的維系商品,起到了存活歐亞大陸古道的作用,這是茶馬古道轉型的標志。只有古道永久的存活,絲綢、陶瓷等貴重商品或其他大宗商品才能持續流通,歐亞古道上的文明傳播才能不斷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