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
一個偶然的機會,原新華社《國際先驅導報》資深編輯、記者張大諾到北京松堂關懷醫(yī)院做了一天的志愿服務。從那以后,他不可抑制地愛上了這份沒有薪水的工作。10多年來,他關懷高齡臨終老人近百人,為北京、青島、寧夏等地志愿者培訓上百次,受益者逾千人。現(xiàn)在,張大諾實現(xiàn)了自己的公益夢想:創(chuàng)建“高危老人(80歲以上)關懷方法庫”,服務中國2000多萬高齡、重病、腦萎縮、老年癡呆老人。他說:“高齡老人是世上的寶貝,找到讓他們幸福的方法,以后,就會有人用這些方法讓我們獲得幸福。”
2015年“重陽節(jié)”來臨前,張大諾被評為“中國最美志愿者”。
1993年,張大諾從黑龍江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到黑龍江省廣播電視報社做編輯。那期間,他挽救了試圖自殺的肌無力患者張云成,并幫助和鼓勵張云成出版了《假如我能行走三天》一書,反響強烈。該書的巨大影響力,讓張大諾非常驚訝。他從來沒有想到,弱勢群體中一個人發(fā)出積極的聲音,竟能對整個群體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影響。此后,他幫助的殘疾人越來越多。
2003年,中央電視臺招節(jié)目策劃,張大諾成功應聘,來到了北京。可是,肆虐的“非典”導致很多單位不僅不招人,還裁掉不少一線工作人員。實習不久,他就失業(yè)了。原本有房子有工作的張大諾被困在北京,生活窘迫,他非常迷茫,感覺前路一片黑暗。
一天,他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一個念頭: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去做志愿者吧!絕望之中,他拿著簡歷叩開了北京松堂臨終關懷醫(yī)院的大門,謀得了一份無薪志愿者的職位。盡管如此,他還是由衷地高興——北京終于接納了他。中午,老人們正在午休。他在二樓看到一個病房的門開著,就探了一下頭,看到一位奶奶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緊盯著門口。張大諾看了她一眼,本能地笑了笑,可老人沒有任何反應。他走進去,和老人交談了20分鐘。老人當過教師,會說俄語,張大諾后來稱她為“俄語奶奶”。老人始終在等著他發(fā)問,每次都是以類似教導主任的語氣回答問題。這次交談,讓張大諾很興奮。畢竟,住進這所醫(yī)院的都是高危老人,自己對他們一無所知,本來心里很是沒底的,可是現(xiàn)在他居然能和老人交談20分鐘,他想:“這完全可以證明,我與其他老人也能這樣攀談,我完全能勝任這份工作。”
現(xiàn)實很快證明,張大諾有些盲目自信了。一周后,張大諾再次到醫(yī)院看俄語奶奶。當他問道:“奶奶,您老伴在哪兒呢?”老人絞盡腦汁地想得眉頭都皺了起來,神情也越來越困惑,最后痛苦地說:“他死了吧?還活著嗎?不知道……不想了。”這讓張大諾非常驚訝,他看了看床頭的病歷卡片,上面寫著:90歲,腦萎縮。他一時無語,不知該說什么好。離開醫(yī)院時,想起下次再來,張大諾突然有了一種復雜的情緒,有同情、責任甚至還有隱隱的激動。他對自己說:“大諾,這是對你的一次考驗。奉獻愛心,需要足夠的智慧,否則,你的愛心是獻不出去的。”
第四次看望俄語奶奶,是下午兩點。老人還在睡覺,張大諾剛到床前,老人就睜開了眼睛。看見他,老人一愣,隨即伸出手打了他一耳光,說:“你,你怎么才來啊!”說完竟然哭了,邊哭邊說:“我想你了,你怎么才來啊!”俄語奶奶指著窗外的過街天橋,說:“我就瞅著那里,天下雨了你不會來,天不下雨你就來,一不下雨我就瞅那兒,但沒有你。”張大諾的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他第一次知道,一個連年齡都忘記的老人,會有這么強烈的情感表達,也第一知道被人惦念的滋味。那天,坐在北京高峰過后空蕩蕩的末班地鐵里,張大諾對自己說:“我一定關懷這位老人,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那一刻,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漂泊的心找到了歸宿,他不再一無所有。
張大諾不久后得知,俄語奶奶有位至交叫胡英,彼此多年未見面了,她很是想念這位朋友。每次提及,老人都說:“她很胖,上學時我總是第一,她總問我題……”在她不多的記憶里,“胡英”是無法忘卻的一個名字。一個月后,張大諾意外獲悉,胡英竟然也在這個醫(yī)院里,而且,就在俄語奶奶的樓上。一個在樓下坐輪椅不便,另一個臥床不起,不能下樓,兩人住在一起三個月了,還沒見上一面。
張大諾興奮不已,他想象不出兩位老人見面時會是什么樣子。一天,張大諾把俄語奶奶推出病房,走向電梯,說:“奶奶,我今天領您到三樓轉轉。”張大諾徑直把俄語奶奶推進了胡英的病房。對視3秒,俄語奶奶大喊道:“你,你在這兒啊!怎么病成這個樣子了?”話未說完,淚水奪眶而出。胡英胸脯起伏,老淚縱橫,嘴唇嚅動,始終沒說出話來。俄語奶奶一把抓住至交的手,貼在臉上。在這個溫暖的午后,兩位久別重逢的九旬老人手握著手,淚流滿面,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啊,張大諾看呆了。
和俄語奶奶建立感情聯(lián)系后,張大諾時常覺得內心很溫暖。即使不去醫(yī)院,那種溫暖也會在他心底,讓他感覺很舒服。
轉眼兩年過去了。有段時間,張大諾沒有去看俄語奶奶,再見面時,老人幾乎癱在輪椅上,目光無神,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握住老人的手,一個大夫走過來,故意問她:“他是誰啊?”俄語奶奶說:“他?不認識。”張大諾內心一驚:老人竟然把他忘了。張大諾握緊她的手,問年齡、工作單位和好友,以往她都回答得很快很清晰,現(xiàn)在卻只是茫然地看著他,搖頭,偶爾吐出幾個含糊的音節(jié)。大夫說,前些日子老人得了一場大病,搶救過來就這樣了。張大諾強忍淚水,決定像剛認識俄語奶奶時那樣,從零起步再次喚醒她的記憶。
可是俄語奶奶的身體極度衰弱,很快就不能下床了,甚至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張大諾全力配合著她,讓她知道自己聽懂了。多年后,每當走進這所醫(yī)院,張大諾就恍惚覺得,老人還在二樓等著他。
醫(yī)院還有位“眼睛奶奶”,只要有志愿者和她說話,她立刻就會像背臺詞一樣先說上一通,囑咐人家要好好學習。開始,張大諾覺得挺有意思,后來才知道,老人眼神、聽力都不好,每天盼著有人和她說話,由于擔心別人立刻就走,她就事先準備了這一堆話;說話時,還要緊緊抓住對方的手。和老人成為朋友后,張大諾很長一段時間都伸出兩根手指頭在她眼前晃:“這是幾?”“2。”“能看見的!”張大諾將手放遠,還說:“能看見。”眼睛奶奶搖搖頭:“關鍵是人的面貌看不見。”張大諾再趴在她耳邊:“您也能聽見、能聽見。”老人就說:“奇怪了,你說話我都能聽見。”張大諾笑著說:“那是您的耳朵好使。”
眼睛奶奶有個缺點,總找自己不如別人的地方,讓自己一直痛苦。她幾乎是想盡辦法讓自己不高興,這一點讓張大諾很是頭疼。后來,張大諾反復跟她講一句話:“二樓三樓的奶奶都沒有您年齡大,但都看不見、聽不著,只能在床上干躺著。”這樣說得多了,一天,眼睛奶奶長吁一口氣,問:“像你說的那些人有多少啊?”張大諾故意夸大說:“至少有兩三百個呢。”老人嘟囔了一句:“哦,那么多啊。”接下來,她的語氣輕松多了,心情也變好了一點。
眼睛的煩惱還沒消除,老人又對兒子有了意見。她說:“我想待在家里,兒子非把我送到醫(yī)院。”張大諾明白,如果對親人有怨氣,老人心中將永遠沒有歡樂。她勸導眼睛奶奶:“如果您兒子圖省事,每月花幾百元給您雇個保姆多好。他卻花一兩千元送您來正規(guī)醫(yī)院,您能說他不孝順嗎?而且,他都是60多歲的人了,也要人照顧,每次來看您,光在路上就要走一兩個小時,多不容易啊!”老人說:“對啊,那次聽說我想吃水餃,他還打出租車送來,車費就是水餃的十幾倍啊,也不容易……”
猜字是張大諾的一個發(fā)明。眼睛奶奶看不見,他就讓她攤開手掌,他在上面寫字,然后讓眼睛奶奶猜。為了逗老人開心,他故意降低難度,專門寫一些比如“丁”“王”等簡單的字。老人自然很容易就猜了出來,很是高興。
眼睛奶奶說:“我別的不怕,就怕把你們這些志愿者的名字忘了。我一天要念叨你們的名字20遍。你們對我這么好,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忘了你們的名字。”張大諾聽了心里感到酸楚又幸福。
快90歲的郝奶奶病得很重了。但張大諾依然和她憧憬,如果到了100歲,該如何慶賀。他增加了去看郝奶奶的次數(shù)。那段日子,老人特別怕冷,只要有個被角稍微鼓起來,她都不舒服。因此,張大諾每次都特別注意在郝奶奶躺下時為她壓實被角。
就是這個奶奶,讓張大諾終生難忘。在她還能下床走路的時候,每天要走出病房,到二樓走廊走一圈,然后到一樓再走一圈。她個頭不高,佝僂著腰,步伐很穩(wěn),走廊里的人都本能地讓路。老人身上的威嚴,使這個儀式仿佛成了首長檢閱儀仗隊。張大諾一直以為,老人這樣走來走去是因為病房里過于憋悶。一天,他去看望郝奶奶,見老人坐在床邊收拾床下一個大塑料盒子。她逐件取出盒子里的東西,輕輕放在床上,即使放一個帽子也像放易碎的玻璃杯一樣小心。張大諾想幫忙,老人堅決地拒絕了。十幾分鐘后,老人再將床上的東西逐一放回盒子,位置和順序與取出時一模一樣。這不是無用功嗎?郝奶奶卻說:“這是我鍛煉身體的一種方法,拿起來放回去,手腦并用就能得到鍛煉。”聽老人這樣說,張大諾肅然起敬,再想想老人平時的行為,他看到了一位老人的極度自律。張大諾稱她為“體操奶奶”。
一天早上,張大諾去醫(yī)院看望體操奶奶,發(fā)現(xiàn)床位竟然空著!張大諾心里一驚,目光轉向其他床位時,他又笑了。換了病床的體操奶奶正在睡覺。他放輕腳步,走到老人跟前,看老人睡得很沉,不忍心叫醒她,就悄悄走了。第二天,老人就去世了。他再到醫(yī)院時,專門到體操奶奶的病床前默默站了一會兒。出去時,他走到門口,護工喊住了他:“那天,郝奶奶知道你早上來過了。”張大諾聽了鼻子酸酸的。他來到走廊,慢慢走著,一個念頭出現(xiàn)在心頭:和奶奶認識一年多,我陪伴她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旅程,有這句“她知道你來過”,足夠了。
在很多高危老人看來,似乎這個世界只有她(他)和張大諾兩個人。這種感覺時常讓張大諾感動,讓他感謝上天讓他遭遇的一雙雙干枯的手和渾濁的眼。這種時刻,他清楚地感到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在不斷擴大,擴大到想幫助醫(yī)院里所有的老人。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張大諾很享受推著一位總愛給他留橘子吃的“橘子奶奶”散步。這種感覺像是與親人在一起。助人為樂與生活享受合二為一,張大諾覺得這樣的感覺妙不可言。
經(jīng)過癌癥手術,“歡樂奶奶”來到了這個醫(yī)院。大夫實情相告:“您今后只能這樣躺在床上了。”一天24小時躺著,天花板就是整個世界,這讓老人對“站起來”突然充滿好奇。于是,她忍著腹部疼痛,讓護工每天扶她在床上坐半小時。實在坐不住了,才一點點倒下。半個月后,老人可以坐一個小時了。她又想像正常人一樣,穩(wěn)穩(wěn)地站起來。于是,一天24小時,沒有任何事情比練習站立更讓她感興趣的了。能站立后,老人又開始練習走路。6個月后,老人敲開了醫(yī)生辦公室的門,令所有大夫目瞪口呆。
“歡樂奶奶”很喜歡笑,她的笑聲感染了很多人。她對張大諾說:“我就一直讓自己笑,身體就會一直好下去。”即使身患重病,她也覺得是好事:“活得太長了,該走了,我真的想走了。”老人的這種豁達,讓張大諾很羨慕,他說:“等我老的時候,如果有她的一半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些年,張大諾被很多老人罵過甚至打過,剛開始他也覺得委屈,但現(xiàn)在面對這些,他感覺很開心,因為只要還能聽見老人的罵,能挨到老人的打,至少還能說明,老人還活著,還有想法和力氣。
12年來,張大諾給予臨終關懷的老人有近百人。其間,因為感覺精力受限,他毅然辭去了新華社《國際先驅導報》編輯、記者的職務,全身心投入到幫助殘疾人和關懷高危老人的事業(yè)中來。
接觸的老人多了,靜下心來時,張大諾常常會有很特別的感覺,這些感覺讓他靈感迸發(fā),出版了《中國式臨終關懷志愿者培訓讀本》一書。他說:“高危老人就是我們自己,他們是在替我們生活,讓我們看到自己活生生的未來。如果我們能夠找到讓他們幸福的方法,以后就會有人用這些方法讓我們獲得幸福。”
如今,張大諾的付出贏得了人們的廣泛尊重,他先后被授予北京十大志愿者、北京奧運會殘奧會志愿者先進個人、首都公益慈善優(yōu)秀個人、全國百名優(yōu)秀志愿者、全國十佳生命關懷志愿者等榮譽稱號。對此,張大諾說,他只希望,這些榮譽能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他的隊伍中來。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