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
楊渡《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一書,主要是以他父親,一個原本注定只能是臺中烏日的鄉下農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磕磕碰碰起起落落,終而成為成功的鍋爐制造業者的一生故事為綱,但也兼寫了頭家娘、中小企業工人,以及地方、家族、信仰的故事。“告別的不只是父親,是一個時代。”“這本書或可作為臺灣史的側顏一讀吧!” —楊渡如是說。
這本《一百年漂泊》在倫理的意義上,是一個孝子為亡父作的一本巨大 “行傳 ”,雖然我必須說它和傳統的行傳不類,因為它并非只是旌表揚善而已,而更是子對父的善惡清濁都試著去盡可能地認識理解,從而認識理解他自身的努力。但在知識的、社會的意義上,它更是對臺灣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的極其壓縮的 “短工業化時代 ”的一個見證與一紙吊文,以他的父母親為陀螺,畫出小人物在時代的快速旋轉中,在社會的坑坑洼洼中,顛撲沖撞的線條痕跡。因此,這本書的難能可貴恰恰在于它不只是私人或家族感情維度中的書寫,而是以飽滿的對親人的感情為底氣,努力展開對一個時代、對一群轟轟烈烈但卻將被徹底遺忘的人群的認識與反省。而正由于所書寫者是小人物,因此完全沒有某些作家寫大人物父親所帶著的濃濃翻案風,因為這樣的小人物在歷史上根本是無案可稽的。楊渡的寫作救贖了他的父親,更救贖了整整一代的小人物,使之免于被體制化的大官大腕才子佳人的歷史書寫
所遺忘。因此,這本書的確是 “可作為臺灣史的側顏一讀 ”的!
豈止,透過 “魅寇 ”(楊渡父親名字 “銘煌 ”的日語發音)的不尋常的旺盛生命力,我們看到了一般社會經濟史所難以勾畫出來的隱秘而驚人的線條,因為魅寇雖是一般意義上的小人物,但卻在他力所能及之地,努力撐破體制與現實所加諸他的種種限制,而這或許是眾多關于臺灣當代的工業化或發展敘事所無從著墨的一個重要側面,因為它們太強調那些既存的結構或文化條件了。楊渡在 “終曲 ”里也如此說:“是的,一個時代,一個屬于工業時代的風景,正隨著父親的離去,慢慢結束了。”讀這本書,讓讀者在魅寇的翻騰不定的無畏人生結束后,深刻地感喟于一個潛在的問題:我們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我們將如何安身立命?我們將如何面對并迎向未來?我們,又將如何被后人回憶與理解?
以魅寇(一九三○至二○一四)的一生為主要線頭,楊渡編織出一個兼具深廣度的社會、人文與歷史的交響風景。又,如果也可以說魅寇的故事是一個被他兒子詩人楊渡所鏤刻出來的一片生動、可信,乃至可愛的浮雕風景,那么,之所以能如此,恰恰是由于魅寇的一生是鑲嵌于一個由小至大、由邇至遠的多層次背景架構之中,包括了家族中的女性、父親與母親的家族史、烏日(或臺中地區)的社會經濟史,以及作為大背景脈絡的日本殖民史與政權更迭史。
烏日是一個和包括我在內的眾多成年臺灣男性都發生過關系的地方,因為著名的軍事訓練中心成功嶺就在烏日。千千萬萬的大專生新鮮人都曾在烏日的星空下睡過六周,但其中的絕大多數人卻對這個地方可說一無所知。讀了楊渡的書,才知道烏日的地名由來。原來,先民因為烏溪河面寬闊,在靜靜如湖的河水上見到 “紅彤彤落日,映滿河面 ”,就稱這一帶為 “湖日 ”,然后到了日據時期,日本人不索本意,只憑發音,改成了如今的 “烏日 ”二字。借著自家親見與長者口傳,楊渡帶我們回到一個曾經風景迥異的烏日,在那
一方水土之中 “天空是澄藍的,溪流是干凈的,土地是柔軟的 ”,而
每一個早晨 “都是用晶瑩的露水去冰透的風景 ”。這是楊渡對六十年
代烏日的風景記憶。但楊渡并不是一個田園派詩人,他在明媚的大
地上看到陰暗的皺褶,從晴空深處聽到霹靂。在謂之烏日的那塊地
界上曾終日行走著一個遭受白色恐怖荼毒的 “在自己家鄉流浪 ”,被
人叫作 “空竹丸仔 ”的斯文瘋漢。那里樸實的農民也曾因為干旱而
極其惡毒地搶奪水資源乃至親戚反目。而在日據時期,則因為成功
嶺是日本人的軍事養馬場,而使烏日成為經常要躲美軍轟炸的一塊
惡地;曾經,成功嶺上、嶺下有過馬匹在如雨的炮彈下,失魂落魄、
尖聲嘶鳴、左奔右突的風景,而楊渡的二叔公就是在這樣的空襲中
失去了一條腿。這樣的烏日,在“二戰 ”末期,又因日本的軍事需要,
暫時成為軍服生產的最重要紡織基地,而這個在 “工業日本,農業
臺灣 ”政策下的少有例外,卻成為戰后的重要紡織廠 —吳火獅的 “中和紡織廠 ”—的前身。
然后就進入了這本書的主要樂章 —轟隆隆的臺灣七十年代。
魅寇關閉了他脫農轉工的第一個工廠 —瓦片廠,開啟了他的 “鐵
工廠時代 ”。那是一個雄性的、躁動的、任性的、喜新厭舊的開創時代。
一九七○年前后是一個關鍵的轉變年代,世世代代綁在土地上
的人們開始受到無處不在的 “發財 ”誘惑,于是有人開始種植各式
各樣的經濟作物,甚至養一種名叫 “白文鳥 ”的經濟鳥,以為可以
牟取暴利,但潮起潮落,總歸是一場熱鬧的空,搞得很多人血本無
歸。雖然欲望的心血無時無刻不在劇烈地翻攪著,但是一頭熱的人
們對于如何理財、如何借貸,何謂信用、何謂規劃,可謂一竅不通。
而魅寇就是這個時代漩渦下的一個屢遭滅頂但仍奮泅向前的小人物。
而那時的烏日已經和六十年代初的烏日風景迥異了。一九七○年初,
那個原先叫作 “臺灣紡績株式會社 ”(村人習稱的 “布會社 ”)的中和紡
織廠,已經擴充到一千五百人的規模,而由于大多數勞動者都是女青年,又給這個小鎮帶來了無限的青春風光與愛情故事。也就在此時,瓊瑤的愛情電影也成為人們的必要精神商品,讓無數盼望城市生活的年輕男女得到一種夢想的投射。同時,出現了所謂的 “鑰匙俱樂部 ”,青年男女工人于假日騎摩托車冶游,而女方懷了孕則還要請頭家娘代為提親。在全島摩托化的同時,骨科被時代造就為一門重要生意 ……
楊渡投入而不失冷靜地描寫了魅寇這樣一個臺灣男性農民創業者像一條蠻牛般地沖撞、任性,以及整個家族,特別是他的妻子,為他的發達欲望所付出的包括流亡與坐牢的眾多代價。楊渡不掩其輕蔑與遺恨地速描了那群只想把這只僅余其勇而闖入工業化森林中的小獸魅寇吃干抹凈的無情掠食者的嘴臉,但又以一管熱情如火的筆,描寫了這個時代的新興工人階級群像:他(她)們揮霍的青春、爆發的生命力、飽滿而壓抑的情欲,他們的肌肉與她們的娉婷,以及工人的粗魯而率真的義氣世界。楊渡把他腦袋發燒的父親和那個全身滾燙的七十年代寫得極為鮮活。合上書,我還能記得魅寇要周轉,回到家里,非要他母親和妻子答應賣田地的慪氣樣。“你們啊,憨女人!世界就要翻過來了,你們知不知道?再不抓住機會,難道要一輩子趴在田中央,做一只憨牛?” —魅寇的那兼男性憤怒與小孩撒嬌的聲口,在我書寫的此刻仍余音不絕。雖然這個年代有很多問題,帶來很多的傷害 —尤其是環境生態,但楊渡對他父親的七十年代,抱持著一種對英雄與英雄主義的敬重與惜別。一個農民出身的、日據時期小學程度的魅寇,竟然為了自尊,能夠獨立鉆研出一種屬于當時日本鍋爐工業的高端技術。七十年代末的某一個冬天,魅寇在夜暗的埔里鄉間公路上,語重心長地告訴和他一起出差檢查某客戶鍋爐、尚在大學就讀的兒子:“這人生,終歸是一句話:終生職業之奮斗。”
全書的最后兩章不能不說是潑墨似地快速走過七十年代結束之
后的三十余年。讀它們的感覺不能說不好,但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
而且還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蒼涼 —我的確深深地感到楊渡的這兩章
書寫很類似《紅樓夢》或是《三國演義》的尾聲,一種景物蕭條人
事全非的大蒼涼:三合院空蕩蕩了,慈祥智慧的老祖母先是不養雞
養鴨,然后過世了,魅寇老病殘矣,曾經是烏日美人的小姑姑去世了,
紡織廠前朝氣蓬勃青年男女工人進出的盛景消失了 ……而烏日既沒
有了六十年代的山明水秀,也失去了七十年代的朝氣拼搏,陷入一
片大家樂賭風,處處是揮金如土的 “田僑仔 ”的局面。這當然不只
是烏日,全臺灣都變成了 “一條大肥蟲,從加工出口型工業吸飽了血,
張著大口,饑餓無比,仿佛什么都可以吞進肚 ”。這股怪風甚至吹到
了昔日 “弘農堂 ”的楊家,連一向鄙夷魅寇好賭的妻子也不能幸免
于此。而之前非要賣地開工廠的魅寇,此時又為了向家里討錢而慪
氣了,但不是為了開辦實業,而是為了要買賓士轎車。七十年代后
魅寇唯一的(當然也是很重要的)成就,就是全力投入烏日的媽祖廟的
籌劃興建。魅寇從一個無所依憑無所畏懼的壯年,走入了一個回向
傳統與宗教的初老之人,而大略從時代的浪頭淡出了。魅寇的下一
波,也就是他的兒子 —書寫者楊渡,則淡入了鏡頭,攜來了這個
社會的變動音訊以及家族的繁衍故事。
在楊渡筆下,六十年代有一種以 “三合院 ”為核心象征的前工
業時代的人文與自然底色,結合當時的政治肅殺氛圍,形成特殊的 “美感 ”。七十年代則有一種以 “鍋爐 ”為核心象征的工業時代求變
求新的狂熱、希望、投機、肌肉與陽剛,而這當然也是一種美感。
但他似乎對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烏日喪失了熱情,乃至連一種淡
淡的、頹廢的美感耽溺也沒有。那是一個或可說是以 “高鐵 ”(以及
高鐵旁邊廢棄的農田、商城的規劃用地)為核心象征的 “去工業化 ”的烏
日,象征的是一種精致、冷漠、傲慢、終結、遺忘的 “文明 ”,既沒
有向前的熱情,也失去了對傳統的虔敬。于是他看到了那經歷 “七十年代的大興盛,八十年代的狂飆,九十年代的沒落,現在已經徹底轉移到東南亞 ”的中和紡織廠廢墟,而在原址上建立了人聲嘈雜的超市賣場,還有幼兒園。于是他嘆息:“有一天當所有改建完成,過去的廠房建筑都消失,再不會有任何遺跡可以見證紡織廠的故事了。”這也就是整篇故事為何蕭蕭然地從高鐵烏日站開始講起的原因吧—這里有一股極深的難以言喻的落寞。這就是我為何說這是一篇為那個 “短工業化年代 ”所做的誄文。
可能和我是一個 “外省人 ”有關吧,讀這本書時,感受比較強烈,也比較陌生的有三點:殖民、家族與宗教。日本殖民給主體與家族所帶來的影響,只要看楊家的三個叔公的命運就可見其一斑了。
“二戰 ”期間,楊渡的三叔公在上海幫日本人當翻譯,戰后死里逃生回到臺灣,六叔公則是遠赴南洋當軍夫,而留在家鄉的二叔公反而在美軍空襲中被炸掉了一條腿。至于魅寇,則是受日本小學教育的,但等國民黨來臺,這種教育又馬上像金圓券一般地貶值,這種作為無望的殖民地人民的苦悶經驗,對于后來如何形塑了魅寇這一輩人的“臺灣人的悲情 ”也是具有關鍵作用的。楊渡關于父親這一代臺灣男人的心理狀況的討論,對于不論是島內的族群大和解,還是大陸對臺灣人民的感情結構的理解,都是有意義的。此外,日本教育也并不僅是 “奴化 ”,魅寇的日文教育畢竟還是發揮了效用;他憑借著那一點日文能力,自修了日本的相關出版物,獲得當時的相關科技知識,幫助他成為一個優秀鍋爐制造者。在臺灣,如何直面日本殖民的 “遺留 ”,是一個缺失的思考課題,而楊渡的書寫以第一人稱做了一番真摯的見證,應該納入吾人的思考參照。
在楊渡的書寫中,家族像是一條綿延不絕的河,有源有流,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有變也有不變。魅寇生了,魅寇壯了,楊渡生了,魅寇老了,楊渡的兒女生了,魅寇死了,楊渡初老了,楊渡當阿公了 ……而在這條大河中,死掉的人并沒有真正死,常常,
祖母每天都還和死去的家人在供桌前講上一個小時的悄悄話。而一
個紅通通、皺巴巴的新生兒,也不只是一個新生命,更是這個無盡
傳承家族大河中的一個新加入者,既是恩典也是命運。如何在這個
無盡的河里有傳有承、繼往開來,這樣一個謙卑而遠大的責任,照
亮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士大夫的道德理想,而歸其本源,則還是家族。
這樣一個世俗化的、此在的、無可逃避的責任,似乎是當代中國人
道德救贖的重要根源。楊渡曾經稍帶自棄地以滾石自比,以漂泊自
憐,為《金剛經》里的 “顛倒迷錯,流浪生死 ”的經文而感動流淚。
但他在他的孩子出生時,領悟了一個道理:“即使再怎么想擺脫家族
的糾纏,想擺脫父母的羈絆,想擺脫家庭的束縛,但這個孩子,宣
告了我的生命,無論怎么想遠離,終究是這一條命運之線、血緣之
脈的延續,我是其中的一個,勇敢承續,再也無法脫離。”楊渡講的
是他的家族,難道不會讓他聯想到 “中國 ”嗎?
而關于 “宗教 ”或是 “魔奇 ”(magic)的陌生感受在于,楊渡花
了不少篇幅,以一種至少并不質疑的口吻,描述他的外公的通靈軼
事,或是 “鳳陽教 ”的離奇傳奇,或是他父親的撞鬼經驗 ……對這
些現象,我誠然不知該如何理解,而我相信楊渡或許也有類似的困
惑吧。這不是 “迷信 ”與否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觀的問題。要之,
我們還能夠繼續身心合一且安頓地接受理性或是科學世界觀(或楊渡所說的 “way of thinking”)的霸權嗎?楊渡還是在一種誠實的困惑狀態中,一方面曾經在他自己所親身經歷的病魔劫難中體會了一個道理: “或許規劃命運的,不是理性自主的力量,而是某一種更高、更難測
的偶然性力量。”另一方面,他又似乎還是習慣性地以一種理性主義、
啟蒙主義的姿態對應世界,例如他對商場中人拜 “武財神 ”的現象
所提出的隱晦 “批評 ”。
這是一個大問題。但如果我們暫時先把 “宗教 ”(或中國式的道德
義理)從這些神奇超自然中切割開來,是否會有利于討論的進行呢?
因為這整篇敘事,如果從一個最高的義理層次來理解的話,是探討
我們如何在一個尤利西斯式的英雄主義工業化時代退潮時,重新建
立并鞏固我們的生活與生命,以對抗那冰涼、理性、安靜、空虛、
流動的 “高鐵站文明 ”。這本書以高鐵站迎來序曲,以朝天宮、以媽祖、以《金剛經》、以家族在祠堂為中心的信仰光芒中的團聚,送出終曲。于是,漂泊者魅寇的死亡,像是他一代代的先人一般,有了歸宿,于是楊渡 “真正地放心大哭起來 ”,因為意義又因家族倫理與 “宗教精神 ”而重新飽滿起來。有了這種歷史連續感,人重新找到了時間的意義,它不再是物理時間、空洞時間,或是貨幣時間了。在 “終曲 ”里,在鄉人眼里 “從臺北回來的 ”楊渡,克紹箕裘,現身為
朝天宮的二○一四年除夕夜開廟門的儀式參與者。他說:
時間到了,主委一聲令下:開廟門!
我們一起打開大門。
開門的那一剎那,我仿佛感受到時間之門,在遙遠的天
際,緩緩打開,時間之流,像光,像水,像風,那無聲的節奏,
拂過廟前的廣場,穿過廟宇的每一個雕像的眼睛,穿過每一
個等候的信徒的身體,飄浮在夜的天空中。
新的一年,新的時光,新的希望,來臨了。
而我也記得,楊渡在他十六七歲時,也就是約莫一九七三、一九七四年的某一個秋日,母親入獄,債主逼門,父親繼續漂泊,唯一照顧他們兄妹的祖母又老耄病弱 ……少年的他從臺中老市區的監獄探母不成,一個人失魂落魄,踽踽獨行,從三民路一路走回烏日。在那時,他夢想著一種烏托邦,在那里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二○一四年初春,在楊渡的 “少年烏托邦 ”夢想四十年后,他似乎重新找到了一種 “中年烏托邦 ”,而那是一種幾千年來屬于中國人的烏托邦吧!在一種連綿無盡的世俗時間中,找到了和先人與后人,以及無窮遠方的無盡關聯,亡者未逝,來者已至,慎終追遠,
承先啟后,敬己愛人,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無愧生平之志 ……而如何交接匯通這兩種 “烏托邦 ”,或許是楊渡以及他這本 “短工業化年代 ”的社會史,無論它題名為《一百年漂泊》或是《水田里的媽媽》(臺版書名),所留給我們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罷!因為,還需要說
嗎—臺灣的今日,不是正見證著這兩種 “烏托邦 ”的消逝嗎?
“家族 ”與“宗教 ”是在科學霸權世界觀中受西化教育的我等,
所長期漠視、輕視甚或鄙視的兩個 “概念 ”。但如何將我們從斷裂的
時間、斷裂的空間中(用老祖母的話:“像一場眠夢 ”的世界)自我解救出來,
恐怕還是得重新思索家族與宗教這兩個概念及其所涵育的制度與價
值。它們未必都好,未必都能為今日的我們所用,但否定了它們,
我們也將不是我們了。我們不是很民主嗎?“公民 ”難道不夠嗎?—
或許有人會如此抗議。但徒然 “民主 ”或“公民 ”能幫助我們克服
這個 “像一場眠夢 ”的高度壓縮,從而不成理路地斷裂時空與人生
嗎?臺灣人民如何自我救贖,似乎要開始重新思索那些讓人有所敬
畏的厚重之德,從那里開始,重建一個真正民主社會的厚重主體,
這一點是我所完全同意于楊渡的所在。如今甚囂塵上的 “民主 ”、“自
由”、“正義 ”或“公民 ”話語,如果只有民粹、自私與妒恨的內核
的話,那將使臺灣陷于永劫之地。而臺灣人民果能自救于斷碎眠夢,
那勢將對應該同樣陷于 “像一場眠夢 ”的高度壓縮的當代中國大陸
的發展時空有所裨益。這是臺灣真正能輸出的 “未來經驗 ”,而楊渡
已經開始有所反省了。
就像書中楊渡對于他祖母深摯厚重的感情,也不能不讓人想象
這感情后面更大的文化與歷史內容。的確在我看來,楊渡是把對祖
母的告別理解為對一個年代的告別的:
出殯之日,我持著經幡,父親捧著祖母的靈位,走過烏村的街道,街道竟變得如此陌生。它不再是童年時與祖母一同走過的街道,那是九十年代有超市與汽車的年代,工業的
最好的生活是建立在創造活動的基礎上。——羅素
時代。屬于祖母的歲月,屬于農村生活的溫暖,那柔軟的土地的觸覺,那有著雞啼聲的微涼的早晨,隨著她的逝去,永遠消失了。但愿并非如此吧!畢竟,作者在書的 “后記 ”里,也還如傳統
的中國士大夫一樣,仍然抱持著一種信念與堅持。在指出了臺灣發展經驗的沉重代價后,楊渡說了一個寶貴的 “然而 ”—“然而,一如臺灣民間所信持的,無論多么扭曲、多么變形,至少有些不變的人性,還是值得人去活、去堅持的。”
(《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楊渡著,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