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冰
鄉愁似拼圖
■江 冰
福州,我長大的城市,我視為童年記憶的故鄉。
福州遠郊馬鞍軍區大院,紅磚宿舍樓,大門有兵哥站崗,田野有農伯耕地,山坡有軍事戰壕,山頂有雷達基地,樓后是野山環抱。春天摘桑果,夏天偷石榴,秋天扒楊桃,冬天打松果,前后樓養雞,順帶種玉米。騎車沖大坡,貓身鉆水道,石頭戰打破腦殼,學游水掉進池塘;男孩女孩界限分明,卻在有月亮的夜晚,一塊玩紅軍抓白軍,女孩尖叫,男孩驕橫,勝敗終止于女孩全體逃進女廁所。家家大門敞開,捉迷藏躲貓貓沒有禁區,無邪的童年,就在馬鞍大院,就在銅盤小學,就在福州城邊。
我對廣州瀨粉特別喜愛,第一次遭遇,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而我才來廣州十年,為何如此?難道那小小一碗的瀨粉中藏著童年,藏著家鄉,藏著某種神秘的召喚?細膩粉質的大米制品,加入海鮮和其他葷味,熬成一鍋,可口鮮美。一回看電視節目介紹福州小吃鍋邊糊,突然醒悟童年記憶頑強,福州城的鍋邊糊與廣州城的瀨粉之間有某種相似性:米粉類、湯呈糊狀、海鮮味道、滾燙入口。而瀨粉其實就是廣州的米粉,這又讓我回想南昌炒粉——當地早點加名菜,肉絲豆芽黃芽白菜梗加辣椒,鐵鍋大火快炒,師傅邊炒邊用鍋鏟下料進鍋,鍋鏟一敲鍋沿,佐料爽快進鍋,哐哐哐!動作麻利,眼花繚亂;鐵器相撞,聲音悅耳。南昌,我生活了十多年,炒粉炒螺絲是最深的印象。小吃里的故鄉記憶,原來也是可以延續疊加,一如廣州瀨粉、福州鍋邊糊、南昌米粉。
上世紀70 年代,我的軍人父親從福州調往江西吉安。我從知青插隊的福建轉到吉安,翌年恢復高考,即又離開到南昌生活。父母居住的城市也就成了探親的地方。一晃四十年,直至今年父親去世,似乎都沒有真正了解那座城市。我最后離去時寫道:告別一座老城,告別一條小街,沒有祖屋,沒有親戚。一個人的逝去或遠離,只留下相識不久的鄰居幾聲嘆息。老城十年前就被重組,青年時代的回憶,徒留一盤炒米粉一壇瓦罐湯,難道食物記憶最頑強?走到小街盡頭,默然佇立十秒,告訴自己,告別了——父親居住的城市,幾無牽掛,唯有懷念。這個故鄉其實是記憶淡薄的,但又是父母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
福州、吉安、南昌、深圳、廣州,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的故鄉地盤在疊加中擴大。也許,這在當下中國已然成為一個廣泛現象,尤其是那些頗有游子氣質的家族。沒有故鄉的游子,在城市里將愈演愈烈:祖籍地遙遠了,出生地淡漠了,成長地換了若干城市場景。生存的四處漂泊——故鄉于是有了第一第二第三。其實,全看情感依戀,全看父母根系,倘若無有,倘若淡忘,故鄉二字就可能被悄然抹去,就像兒時蠟筆涂畫被白色覆蓋,覆蓋了,也就空白了。然而,大至地域小至生活空間對個人無可置疑的影響:毎個人都是那個地域那個空間里生長的一根青藤,一旦機緣相遇,一旦生命相連,哪怕短暫,即刻呈現差異性—那么鮮明,那么不可調和,背后依稀可見青藤生長的本土。那么質感,那么堅固!全球化盡管驚濤駭浪,本土依然如千年磐石,屹立不動。明乎于此,我心自安:有情感維系處即故鄉,有記憶依戀處即鄉愁。這是一幅色彩斑駁的鄉愁拼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