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樸詹妮
找尋心靈的故鄉
■陶樸詹妮
2012 年夏天,我在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小鎮的咖啡館里,望著遠處河水中嬉戲的孩子和成人,想到臨來美國前母親跟我說的事。瞬間,心里涌動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感。
母親告訴我,老家村里兩個四十多歲的成年男子相約下河洗澡,一個猛子扎下去,赤條條的漢子,溫熱的生命,就被深深的冰冷河洞吞噬。這兩個男子,是我小時候看著長大的鄰家弟弟;河里的那些深洞,是村里人挖河沙形成的。河沙被賣到了城里蓋樓,挖河沙的鄉親因此過上了富裕的日子,包括這兩個鄰家弟弟。但是,為了重溫童年水中嬉戲的記憶,兩個溫飽有余正值壯年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那條河已經被挖了三十多年,曾經白茫茫的沙灘不見了,河邊的叢林消失了。河床已被挖透,轟鳴的挖沙機依然日夜不停地運轉著。故鄉村子的母親河,我童年心中最清澈溫暖柔軟的地方,已是千瘡百孔。
萬里之外的他鄉,觸景生情,氤氳出心中漫漫鄉愁。
“那是一個夏日雨后的清晨,一個小姑娘提著草筐,踏著濕漉漉的青草地,走進了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樹林。鳥兒剛剛在樹梢醒來,花兒帶著露珠綻放,腳下松軟的沙土地上留下了一行小腳丫,草叢間鉆出無數頭頂細沙的紅蘑菇……”
二十年前,我曾在桔紅色的燈光下,給三歲的女兒講著紅蘑菇的故事。“那是媽媽小時候住的地方,一個幾百戶人家的村子,環繞在叢林和綠水的懷抱中。用現在環保的觀點看,那是一個極好的生態自然村。村西河水四季流淌,寬闊的白沙灘掩身于兩岸的垂柳帶中,村北是與垂柳帶相連的防風防沙林,還有大片大片的果園,每到秋天,晚上睡覺都可以聞到濃郁的果香……”
“媽媽,你是在講童話吧?”女兒對我發問。是啊!對女兒來說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而對我則是一個真實但不會再現的記憶。這個曾經河水蕩漾、綠樹成蔭的童年樂園,早已在鄉土退化和高樓林立的城市化進程中消失了……
2014 年初冬,我在北京鳳凰匯附近的街心花園問路于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女孩兒戴著耳機低頭慢行,聽我問話,她抬起了頭。我看到的是一張清秀流著淚的臉。那張年輕的臉上長滿了痘痘,嘴角顯然是上火起泡。剎那間,我像無意窺見了他人的隱私,有點尷尬,說聲“對不起”,趕緊向前急走幾步。可不知為什么,我又不由自主地折回到女孩兒的身邊,對她說:“找個暖和的地方痛快地哭一場吧,你會覺得好一些,這樣媽媽看了會心疼。”初冬的北京,天已經很冷了。我就這么一句話,女孩兒的淚竟然像斷了線的珠子滾出來。
中國城市化進程中,更多的人涌進城市,再沒有親切的鄉鄰和體貼的父母,個人似一葉扁舟,在茫茫人海里漂著,孤獨地面對著在競爭中越來越冷酷的環境。無數的年輕人離開故鄉,在一個個陌生的城市里,奮斗著。他們的精神支持體系在哪里?如何維持豐富而堅強的內心世界?匆匆的城市節奏里,越來越多的人找尋著貼心的關懷和溫暖,找尋著屬于自己的心靈故鄉。這是我們和此后的數代人,必經的生存之路。
三十年前的初秋,一列綠皮火車,從膠濟鐵路邊上的一個叫黃旗堡的小站停過,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兒扛著她的行李,踏上了這列通往城市的火車。從此,故鄉留在了記憶里……
今天,我在五十歲的時光里回望她,陌生又親切。因為,那是曾經的自己。
初秋的樹木依然蔥綠,陽光依舊溫暖。此刻,母親在故鄉,女兒在他鄉,我在尋找故鄉的路上,從有形到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