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娜·鮑什（外六首）

張曙光，1956年生，大學時期開始寫詩。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雪或者其他》《午后的降雪》《鬧鬼的房子》等。譯詩集《切·米沃什詩選》《神曲》等?，F在哈爾濱某高校任教。

路 上

花七個小時開車從沈陽

回到哈爾濱。一路上超車

也被別人的車超過，隨后

我又超了別人的車

但好像沒有人在意這些

天沒有下雪，盡管幾天前

下過一場很大的雪

幾天后又將降下一場同樣

很大的雪。似乎生活

只是一種單調的重復

就像這條路，在時間中

被無限拉長，或像是在玩

一個沒完沒了的闖關游戲

你指望著會有奇跡出現

但并不，只是不斷重復著

一點也不好玩。超車

或被別的車超過，田野

積雪，橋梁，服務區

和加油站，不斷地從車窗外

閃過，間或一輛拋錨的貨車

停在路邊，沮喪地等待著

遲遲不到的救援（我們又在等待什么？）

路在無限拉長，生活

不斷重復著，偶爾幾只烏鴉

在前面的路上落下又迅疾地飛起

光禿禿的白楊樹夢想著

在夏天會重新長滿葉子，在風中

嘩嘩作響。事情就是這樣

我花七個小時開車

從沈陽到哈爾濱，就像

我們從今生到來世

仍然是在重復著

一件平常不過的事情

關于下雪

有人說我的詩里總是沒完沒了的下雪

我想這是對的 雖然在我的詩里

同樣也在下雨 下雨刮風或是

有太陽升起 在另一些詩里我還寫到

月亮和迷離的樹影 因為我同樣（或更加）

喜歡夜晚和屬于夜晚的一切 比如

貓頭鷹巫師狼人和吸血鬼 但這些

我并沒有見過 我在北方的某個小鎮出生

并長大 我渴望更加廣闊的世界和

更加新奇的事物 但我同樣沒有見過 我想

這該不是我的錯 雪是我的老熟人我把它們

灑在天空和我的詩里但不必

為農業歉收和交通事故負責

也不會把它們塞進你的脖領據說

那才是讀一首詩的真實感覺 （按狄金森所說）

我的雙手凍僵雙腳變得冰冷事實上

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走著并不總是

很有詩意 事實上我早就厭倦了下雪并且

詛咒著該死的冬天但雪仍然在下并且

仍然在沒完沒了地下 這該不是我的錯

我想這也不是你的錯和他的錯

或他們的錯 同樣不是上帝的錯雖然

他創造了冬天和雪也同樣創造出其他事物

比如大腳怪邏輯愛滋病和偵探小說

還有愛和愛叮人的蚊子

讓人們好奇并發一發牢騷 感謝上帝

現在我們總算有了別的事情可做

比如說興奮或痛苦地呻吟 拿著放大鏡

察看思想中可疑的腳印 寫詩或是指責在我

的詩里

沒完沒了地下雪 但此刻雪是真實的

它下在這靜寂的夜晚 無聲 潔凈 旋轉并

舞動

就像詩中寫的那樣，無論它們灑在天空

還是我的詩里 總會是這樣 我把帽子高高

拋起

然后走在漫天飛舞的雪中

（半個多世紀了） 盡管一點也不詩意

皮娜·鮑什

皮娜·鮑什在跳舞。

皮娜·鮑什在春天危險的空氣中跳舞。

在空氣中在公共汽車站在地鉄的車廂中跳舞。

在城市的街道在人流和櫥窗中跳舞。

在咖啡館擺滿椅子的空間中跳舞。

在舞臺在廣場在傍晚變幻的光線中跳舞。

皮娜·鮑什在跳舞。

皮娜·鮑什在天空中跳舞。

皮娜·鮑什在一只橘子中跳舞。

在橘子中在燃燒的愛情中跳舞。

在死亡的儀式和目光的凝視中跳舞。

在恐懼和絕望中跳舞。

在男人和女人中，在男孩和女孩中跳舞。

在柏林倫敦巴黎墨爾本和里約熱內盧跳舞。

皮娜·鮑什在跳舞。她的舞伴和她一起跳著。

全世界和她一起跳著。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一起跳著。

皮娜·鮑什在跳舞。

雪中作

雪下了整整一天。三月中旬的一場大雪

傍晚，他在街燈下走著。鞋子深深陷在雪里

我要去哪里？哪里是我的歸宿？雪仍在下

他本可以坐在溫暖的房間，喝杯茶或咖啡，或

一小杯酒

但他在雪中走著，像年輕的時候一樣

那時他從不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小 可

她走路時身體前傾著，向后甩動著手臂

搖搖晃晃，像是小鳥試著最初的飛行。

她從我的床頭柜上拿起藥瓶

飛快地繞到床的另一側

交給她的姥姥。隨即姥姥

把藥瓶還給我，放回了原處。

然后又一次開始。在這個下午，她不停地

重復著這個游戲，充滿了快樂。

她叫姥姥“妖妖”。她圓鼓鼓的小臉

充滿稚氣。她的眼睛大大的

鏡子般明亮，在里面我照見了自已。

哦，不是現在的我，而是我最初的樣子。

于是我變成了孩子，學習著走路

嘗試發出自己的聲音，用新奇的眼光

看著周圍重新變得干凈的世界。

雨中聽巴赫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但CD播放器里的音樂仍在繼續

它填充著這個早晨，填充著房間

和餐桌，以及桌子上的咖啡

讓我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

它延續著，時快，時慢

有時中斷，然后又重新開始

就像雨，樂曲，或是生活

我度過…

我度過太多空洞的日子。

有時我會忘記我是誰，我在做些什么。

每天我走過同樣的街道，去見一些同樣的人。

咖啡館里播放著乏味的音樂

里面的咖啡全是一個味道。

黑色樹干在二月的積雪中走動。

我們一天天長大，然后變老。

初戀的女孩嫁給了別人。接著是她的女兒。

另一些人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迷失是我們生命的本質。

我們努力學習著遺忘的藝術，

任插在花瓶里的鮮花枯萎。

冬天吊死在凍結的水管上，春天仍遙遙無期。

當終于明白這世界并非為我而存在

我已度過太多空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