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及與雪相關的事物（組詩）

商震

風雪中的蘭

窗外下著雪

我在案頭畫蘭花

畫在紙上

紙就退回到樹上去

畫到水上

水就退回到山澗里

畫到酒杯上

酒就退回到糧食中

我想

要是畫在我身上

我會退回到漢還是唐

我想畫到太陽上月亮上

讓蘭花隨時都在我頭頂

還想畫在空氣中

可一抬手

雪就落滿我的頭頂

最后，只能畫在我的骨頭上

我退回到我

也是雪

北京的雪是撩撥人的

拉著很大的架勢

只稀稀疏疏落了一小會兒

地上沒有一片留存

我準備笑的嘴還沒等咧開

雪就戛然而止

我多希望下一場半尺厚的雪

讓我回到遼闊的故鄉

回到潔白的童年

回到不防備冷不怕熱的時光

北京的雪

形式感很強

讓你笑一下

再留下可供臆想的空間

柳樹也不是弱植物

今年的雪

落得比往年早比往年猛些

大地還沒做好準備

白茫茫一片

看三米遠和看出去三十里地一樣

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本來面目

寒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沖鋒號

一棵柳樹有些葉子黃了有些還綠著

綠黃搭配像一個壯年漢子

寒風僅吹動了它的樹梢

這棵柳樹的身上無雪

綠色和黃色

是白色世界里的另類

風雪一時對這棵柳樹還無計可施

柳樹無言也絕不孤單

在雪地行走的人

都向這棵柳樹投去敬佩的注目禮

寒風乍起

風能吹走落葉

吹不走月亮

雨打濕了落葉

打不濕花朵

落葉不是花朵的一部分

也不是生命的影子

我在夜里行走

不慎踩到落葉上

地上竟沒有留下腳印

落葉與黑暗一定是同伙

我走向一棵樹

仰望樹上一朵勇敢的花

和樹梢上文靜的月亮

白日夢

太陽不起床

雪把大地照亮

那跳動著閃著光的雪片

是一簇簇火苗

是我正在燃燒的白日夢

沒有太陽的強光

我看清了世界的一切

紛亂飄舞的雪

讓風現出了身形

枯葉和新樓發出相同的光

我的夢

在白亮亮的天空下奔跑

突然，一片雪落到

我的后脖頸上

雪立刻變成水

我渾身猛地一激靈

這白日夢啊

咋這么涼

紋絲不動地聽他說

他的語言里有黑影

笑聲里有裂縫

為了保護他的尊嚴

我不會挑明真相

太陽是用來制造黑影的

黑影都在制造冷

任何一縷風都比謊話自由

鳥籠子永遠不會相信翅膀

我堅強地聽他敘述

像一塊木頭一樣溫和

并努力地不讓他看出

我已經是木頭

失蹤的月亮

給我一個月亮

讓我痛哭一場

那裝滿鳥鳴的月亮

飄著花香的月亮

流淌酒的月亮

藏著你的月亮

沒有月亮

我是黑色的風

任何一片落葉都比我明亮

沒有月亮

我的影子

也去跟別人媾和

給我一個月亮

讓我痛哭一場

你的眼睛是月亮

你的唇是月亮

你的鼾聲是月亮

風吹過你的身體也是月亮

我來到一條河邊

把流水當做月亮

我爬到一座山頂

山峰就是月亮

我把我當做月亮

為自己痛哭一場

夜行車

在路邊閑坐

一束光突然打在身上

我冷了一陣子

哆嗦了一陣子

我看到黑夜

在阻擋著這束光

圍剿著這束光

這束光沒做任何抵抗

慌張地奪路逃竄

這束光

襲擊我的時候

潑出一層厚厚的霜

而我哆嗦的那陣子

是一把沙子砸到了身上

我對光沒有任何好奇

對黑夜也沒有

我只是閑坐

恰巧看到了

黑夜與光的一場戰斗

馬陵山

走進這座山

許多秘密滾滾而來

老虎窩是空的

我向窩里看了一眼

身上的軟弱處就會疼

窩邊還有老虎的尿跡

殺氣依然猛烈

孫臏和龐涓曾在這里斗狠

結局并不是我們熟知的那樣

其實，龐涓沒有死

孫臏也沒贏

他倆正有說有笑扮著鬼臉

問：你看到過誰贏嗎

我被問得骨頭里結霜

這座海拔91米的山

我沒能爬到山頂

我不想讓秘密變成常識

也對任何的登頂

失去了興趣

磨 刀

我有一把刀

是金銀銅鐵錫的合金鑄造

我要磨這把刀

沾著黃河水銀河水

用泰山石

女媧補天的五彩石

細細地磨

把刀面磨得锃亮

能照出哪塊云中有雨

能映出淚水里的鹽分

能看清躲在身體里的暗鬼

刀刃一定要飛快

可以切斷風

可以斬斷光

削功名利祿為泥

太陽是刀

月亮是刀

我的肉身也是

在安福寺

我對自己說：我是佛

當我說我是佛時

心底就開始寬厚

面容慈祥

是菩薩手中的一個凈瓶

凝萬頃波濤世態煙云

眼波和骨頭都開始清澈

任何一絲風

都可以在我的體內穿行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鐘 鼓 罄 經文

還有寺廟旁清澈的溪水

都是佛

它們都在喧鬧中消耗著自己

度別人

寺院旁的山不是佛

它們披著青草、綠樹的偽裝

深藏內心的秘密

站在安福寺

我已透明

天上正下雨

我洗自己

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