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江河（組詩）

羅凱

如此的遼闊

我眼前的遼河平原，是這故鄉的那塊平原

被車一直甩在我的身后，還是如此遼闊。

一片又一片村莊，還有秋收的田野純粹起來。

那些在落日歸途的牛羊，謝絕成為遼闊的一

部分

接近天邊呼應著云，但并未崇高。

這時，漸暗的平原改變黃昏的方向

云間逃逸的風，正在構想或者提煉著遼闊。

我想這平原趕路的人們，歸途還有多遠

此時告別失序的白天，還能有風一樣的東西

阻止

我，無法抗拒地加入掩埋遼闊的黑夜。

碗里的江河

這只碗，被陽光燒制了五千年

又讓月光冷卻了五千年。山川如青花

紋在碗身上的赤青，守著萬里疆界。

在碗里，有國是社稷，有過往的

王朝煙云。還有著一代接續一代的子民。

有一雙流動的筷子

一根黃河

一根長江

一直在喂養著吞山吐水的天下。

在碗口，把大海染成青花

碗里裝著這個世界的泱泱東方，在碗底

有一條龍臥薪嘗膽。

春夏秋冬書寫著漢字，東南西北都在說著

漢語。我站在碗里和埋在碗里的人

守著國籍一起模仿的活著。

我的一生，隨時與泥土走進燒制的窯

首先成為白瓷，再成為青花碗。

在墻根蹲著曬著太陽的鄉親

我一進村子，看見

在墻根蹲著一排曬著午時太陽的鄉親。

那些曬過像草一樣的頭發

正在預示著重復去年的那一場雪。

那些曬過的面孔

正在繪制村外土壤沙化的困境。

那些曬過的眼神與目光

正在告訴我，沒有離開這故鄉土地的原因。

那些握鋤和鐮的雙手

曬得比金屬還鋒利，或者滾燙

像樹根，植入腳下的土地，一直沒有走出這

平原。

那些在墻根曬著太陽的鄉親

尤如一堆扒開的玉米，露出黃燦燦的一生。

留守這房子，留守這村子

留守這平原上的土地

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玉米

從沒有拒絕，留種在這連著土炕的平原上。

老家的老屋

在老家村子的西北角，我找到

祖母老屋的宅基地，被沙土遮蓋著

我踩到了我祖籍的出處。

祖母離世以后，那老屋沒有了主題和內容

屋墻在悲傷中倒下，迎風接雨

門窗，也不在瞭望異鄉兒孫歸來的身影

磚瓦更是寧愿交出粉碎的身體，被淚水沖到

泥土中間。

祖母走進西沙岡的祖墳，這是祖母的憩園

從一間老屋走進一抷沙土，她用了八十五年

的光陰。

在祖母生前，我在老屋里看祖母在炕上

在祖母走后，我在墳頭前看祖母在土里

從此在我夢里，祖母

會經常看我在人世間活出的模樣。

一個人來過

這一天，我一個人穿過草原有備而來

看到了額爾古納河一個轉彎，比時間還久。

之后，我不知道該怎么樣面對河流了

重要的是見到你，我會把原有的想法安放在

岸上

還有無端的猜測，從此被一片留心的云帶走。

是什么讓我閉上眼睛，眼里有靜靜的河水

暫時脫離我的身體，奔走著你的朝向。

這是一條只讓一個人接近的河

最好是一個人坐在河邊，或者什么也不用說

我一直聽著，我裝滿了河水的流聲

還有切開草原的響動。

我看著你怎樣繞過阻礙，拐著彎向前流著

流向你未知的地方，引領著我走

我追得上你，但卻超越不了你。

我面對著我的遠方，也是一條河的遠方。

從我身上流過的額爾古納河

我站在這條河邊，

河水從身邊流過之后帶走我的目光

比如額爾古納河，等了我很久的河也流了

很久。

我一邊走著，河水一邊流著，在時間的一端

越流越寬，越流越遠。

用一條河流走過身體的全部，所有離開這條

河的人

總想著再回來。我在河邊，用雙手捧上河水

然后把河水放回去，再把河水捧起來

就這樣重復，身心變得平淡沉靜，目光變得更

加深遠。

我一直做著一個單調動作，投影在河水的

深處

停留即消失。岸上總有跟著我太多的事物

我沿著河，一件一件放在河面上

等著被這河水，洗凈了之后悄然帶走。

姑姑的土磚房

村子里，少有的一間土磚房

像被風吹到路邊的一堆干裂的土堆。

過去村子的路，是彎彎曲曲的

現在變得很直了，卻看不見村子里的人。

她年輕時，走路時直立的呼風喚雨

現在彎得面朝著

泥土，出門下地背著天空逼迫的云。

當我向她告別時

她站在村頭路邊望著我遠去，她身后

是一片割倒的玉米地，還有老去的時光。

在這片土地上，她沒有先鋒的思想

卻總有流淌的淚水。我走得離村子已經很遠了

我回頭，卻看見

她，把一生的苦難和幸福裝進壓彎的身子。

她內心，收藏著整個平原上壓縮的寧靜

像一座孤獨的墳丘

她揮動的手，如長在墳頭上被風搖晃的干草。

在故鄉的路上

村頭的一條小路

牽著日出，照著重復昨天可能發生的一切。

那些片片玉米收走了

只剩下玉米秸稈，躺著被取走果實的身軀

躺下去，還要愛著土地

然后，在霜凍中愛著褪去顏色，愛著腐爛自己。

一陣懷舊追今的風，沒有放過我

被人稀落了的小路上

只有我一個遠離故鄉的人

走在故鄉相反的方向。

我想碰上那些我小時候的玩伴

路邊的玉米地，偶爾有幾只烏鴉時落時飛

這是暗示我，人落人飛早已各奔東西

此時，越是想接近，越是在不斷地遙遠。

路過西佛

越過遼河，一路往西經過一個鎮子

鎮子被一條公路穿過，被遺忘的時光分割。

我在車上看見，路邊的一座廟，守在鎮子的邊上

廟關著一扇門

那風吹不進來，也吹不出去。

午時的廟院，很干凈地等著陽光拂頂

公路上來往的車輛，每天都帶走院落里的肅靜。

在紅墻外面，永遠屬于忙碌一生的人

其實，在塵埃內外活著都很美好。

穿過棋子大小的鎮子，我看見路邊有一塊石頭

刻著“西佛”。這個鎮子

讓我不知道為什么叫西佛，我一直追問車窗

外的風

這個鎮子離我很遠了，并且消失在我內心。

我只不過是路過，一個紅墻外面的過客

但我的內心，有一種不舍的東西

已經與這平原上的一切發生了關系。